如何理解堂吉訶德的幡然醒悟(3分鐘讀懂堂吉訶德)
2023-04-20 09:24:32
今天為你介紹的這本書叫做《堂吉訶德》。
一種精神的稀釋,總需要時間與語言來經手。大師經典都必須承擔被誤讀的義務,何況一些並不被人喜愛的詞。潘安宋玉,千年後被說書人簡化成弱柳扶風美少年的剪影;狀元及第,成了被賈府老太君嘲笑的陳腐戲劇中無趣的頭銜。
譬如說,被塞萬提斯巧筆勾勒過的那個老頭兒,也許比真正的騎士更動人。一個情節代表了一種精神,漫畫總比長詩深入人心。堂吉訶德舉矛力戰風車的圖景,勝過一萬個騎士單膝跪在玫瑰叢中,將怪物首級獻給陽臺上貴婦人的故事。騎士精神成了桑丘牽著洛西南特吹口哨而行的形象,塞萬提斯漫長的玩笑,讓騎士精神可以成為一種笑談。堂吉訶德在書頁中回過身來,滿面嚴肅的陳述他所秉持的精神——自此而後,騎士精神像庖丁卸下的牛肉一樣一塊塊委諸塵土。
多年以後騎士精神成為了一種輕柔的笑料。大仲馬8歲時敢於提支火槍到處找上帝決戰,但在描述達達尼昂進巴黎時依然只得輕描淡寫的拿他的劍與馬匹、波託斯的鬥篷、阿拉密斯的手帕開玩笑。類似的,二千年前的遊俠以武犯禁、仗劍列國,而今天坊間的小說上與採花賊大戰爭奪地盤為美女解衣療傷的先生們也冠著俠客的名頭……一個名詞就是這樣被稀釋去的。
因為良馬的難得,很長時間,騎士是身份顯貴者。亞歷山大東徵途中,享用著其父親腓力為其留下的騎兵遺產,而那些騎士被腓力命名為「國王的同伴」。至於查理曼大帝,騎士依然是徵戰者的貴族。於是你可以說,騎士的八大美德是為貴族量身定做的——雖然八大美德的存在並不妨礙騎士們為非作歹、貪花好色……
只是,重讀這八大美德,也許你會略感驚訝。騎士並非僧侶或民眾,必須依靠法令與刑罰去強制他們執行一些精神。對騎士的私德加以限制,顯然難加硬性規定;騎士精神能否實踐,很多時候,只能依賴於騎士本身的榮譽感。這種依賴本身是理想化的,但又渺茫得難以把握,一如這八大美德本身一樣:
指望一個貴族謙卑,在豐沛物質的可能性面前重視榮譽,肯為多數人利益犧牲,永遠不帶怯懦,對弱者保持憐憫,虔誠於上帝,誠實,而且公正無私。
任何一樁都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甚至可以說,宗教色彩。這些律令與精神如果照搬到一所寺廟的牆壁上,想必也不會有人嫌太寬鬆。
是這樣的:曾經有這麼一個群體,能夠在沒有監督機制、沒有輿論壓力的前提下,給出這樣的精神來約束自己。在那法紀散漫的時代,約束他們的僅僅是對上帝的虔誠,以及這種精神本身。這很詭異。尤其是,考慮到這些近於宗教律令般理想化、非塵世化的品行,針對對象卻是世俗社會中的人?譬如說,假設你是孫大聖,一朝飛出五行山,為何不回花果山,卻要去當行者,而且自找一副緊箍兒戴呢?
設若這麼想,也許我們能夠多少念及騎士精神的核心。某一個偉大君王提出價值觀,也許只是為了駕馭下屬,但這種精神所針對的對象階層如此圓轉廣被,以至他自己也身陷其中。用一種理想主義精神來策勵周遭,所依賴的僅僅是周遭本身的榮譽感和理想主義程度。這本身就是一種理想主義。
塞萬提斯所嘲弄的那些作風,包括了僵化、愛幻想和流於俗套,但那許多是騎士小說的過錯,而非騎士精神本身。當堂吉訶德與桑丘擔任審判官來坐堂議事時,他們的公正與——雖然顯得滑稽——優雅,卻多少現出了騎士精神的本質。《三劍客》中,無論達達尼昂、波託斯和阿拉密斯鬧出過多少世俗的玩笑,大仲馬依然把最後的浪漫幻想寄托在阿託斯身上。那幾乎是個完美無缺的半神,秉持所有騎士美德的貴族。
或者,回過頭來望一下那些被嘲弄的部分。福樓拜所厭惡的通俗小說,塞萬提斯調戲的騎士小說,簡·奧斯丁對鄉紳間禮儀的輕刺,拉伯雷讓他的巨人們放的屁撒的尿,屠格涅夫對彷徨知識分子的暗筆——人們所厭恨的一切是有共性的:虛偽、僵化、繁冗、呆滯、誇誇其談。而騎士精神,或者說,其他理想主義的精神,其實並沒有被棄若敝履。甚至,那些理想主義的作者們,到最後都需要找一個虛化的對象予以寄託他們的理想主義:比如阿託斯,比如死去的羅亭,比如在審判斷案時忽然會智慧起來的堂吉訶德。
但我們卻經常忽視了這些。我們嘲弄著崇高與莊嚴所附帶的僵化與造作,卻以為我們在嘲弄崇高與莊嚴本身——有時也的確會瞄錯目標。
當騎士精神成為崇高與莊嚴代名詞時,便成為了古舊的笑料。然而,其本身卻並沒有那麼唐突與荒謬。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精神?誠實?公正?除了精神(虔誠)在這無神論盛行的時代難以流行之外,其他依然是值得鼓舞的美德。
我想說的是,騎士精神,以及這種精神背後的因素——自省、理想主義——在任何時代都適用,當然也適用於這個一切都在被嘲弄、解構、下沉的時代。我們非常需要這些道德和精神。而促使我們反對這一精神的,也許僅僅因為他們本身的理想主義。在這個人人都對虛偽深惡痛絕的時代,認真的談論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誠實或公正,會讓你顯得或天真透頂,或虛偽絕倫。在這個語言泛濫、騙子與煽動家遍地的時代,如前所述,毀掉一個詞語比任何事都要容易得多。
重述一遍過程:
最初,有一些美好的精神,叫做騎士精神。
後來,堂吉訶德被騎士小說欺騙了,以為那些虛偽、愚蠢和僵化是騎士精神。
後來,世界因為堂吉訶德而群起嘲弄騎士精神。
世界在變輕飛上天空,而騎士精神變成了沉重的過期石頭。
卡爾維諾的小說《不存在的騎士》也許是這種窘境的完美體現:一個模範般的、沒有形體的騎士,在一個奇妙的時代裡卻被所有人非議,終至於其以往榮譽也遭到了置疑。支撐他盔甲的騎士精神是如此高尚又如此乖謬,而這種悲劇無時不刻在上演。在這個哲學也已被斷言成語言遊戲的時代,一種理想主義精神的提出最後總會被更現實的世俗倫理所淹沒。因此,呼喚這種精神也只是水中撈月,最後成為一種行為藝術:我們說我們需要它,但我們卻肯定無法真正實現它的重歸。也許它,騎士精神,就從來不曾存在於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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