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炒雞(嘿烏乾菜)
2023-05-14 11:08:43 2
邢千裡 攝
「烏乾菜」是我一個小學同學的綽號。他是從隔壁村轉到我們村小來讀書的。他們有兩個同學一起轉來,都是男生。報到那天,老師叫他倆站到講臺上,介紹給我們認識。他們別彆扭扭地站在那裡,一個黝黑精瘦,一個白淨壯實,乍看之下,極富喜劇感。精瘦的那一個,從臉到腳,一身看得見的皮膚,黑得發亮。鄉下娃,天天曬的是日頭,黑是不奇怪的。但我們好像還沒見過這樣徹底的黑,油亮的黑。給他一襯,站在他旁邊的男生,簡直面白如玉,體面極了。大家看著新同學,議論紛紛。我們鄉下形容一個人黑,常說,「曬得跟烏乾菜似的」。第二天,他就有了這個綽號。
老師在教室裡加了一張新課桌,他倆的座位就排在那裡。上課的時候,我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老師的提問,卻從沒見他倆站起來回答問題,也不知道是他們沒有舉手呢,還是舉手了,老師沒有看見。下課了,大家照例玩作一團,他們呢,有時靦腆地站在一邊觀望,有時乾脆走到外頭去晃蕩。只有體育課上,老師說要跑步測試,叫我們兩兩一組,從禮堂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女生組跑完,該男生們跑。輪到「烏乾菜」了。禮堂裡光線不好,他又是那樣黑黝黝的,站在那裡,幾乎要看不見。誰知發令號一落,他跑得那個快啊,把同組的另一個男生遠遠甩在後頭。老師把秒表一掐,笑眯眯地說:「跑得蠻好。」我們第一次對他刮目相看。
後來發現,「烏乾菜」平時笑笑的,真的打起架來,也很不含糊。鄉下有句老話,「小小刀要快,小小人要厲害」,說的好像就是「烏乾菜」這樣的人。
夏天到了。老師把男生們都喊出去,他們一起從儲藏室,呼哧呼哧搬回來一面又長又大的木頭桌子。這張桌子,本來是給高個子的男生午睡用的。課間的時候,它就成了班裡臨時的桌球桌。大個子張鐵軍,上課經常挨教鞭,桌球卻打得最好。第二天,他來上學的時候,書包裡揣來了白色的桌球和一副自製的木頭球板。一下課,十幾個同學呼啦一下,全圍到球桌邊上。張鐵軍指揮著大家,往桌腰中央低低地放上兩摞磚塊,橫擱上一根掃帚柄,就是中線。所有人要分成兩隊,才好開打。怎麼分?他指定另一個男生先跟他對壘,一球一勝負,按照先後順序挑選第一組隊友,依此類推。第一個球結束,大伙兒都拍著球桌嚷起來:「選我!選我!」張鐵軍的樣子,真是不可一世。他提溜著球拍,往人群裡神氣地一指,被選者猶如中彩般,高高興興走到他身邊去。
選到最後,剩下的三兩人裡,總有我的份子。其實我的體育也不差,就是對球類毫無感覺。操場上扔壘球,我能把球扔到隔壁的水田裡去。我也愛打桌球,只是那些從對面飛來的球,看著穩當,被我一接,不知怎的,就彈到遠遠的角落頭裡。漸漸地,我就成了桌球桌上的零頭,總是分到最後,沒有挑揀的餘地了,才給順便撿走。當零頭的滋味不好受,可也沒有辦法。這是對打,換成是我,我也不願意選個不會打球的隊友,白白煞了本隊的士氣。
「烏乾菜」和他的同桌也給剩在最後。大概因為他們是這場遊戲的新到者,慣性使然地,沒有人先挑他們做隊友。張鐵軍皺著眉頭,擎著球板,挑瓜似的衝我們三人點來點去,勉強挑了我,算是對熟人的照顧。他的對手挑了「烏乾菜」的同桌,大約他的個頭高些,感覺在球桌上更張羅得開,儘管這個同桌還好心地指著「烏乾菜」說——「他打得好」。
球桌邊,只有精瘦的「烏乾菜」一個人站在那裡。
張鐵軍很豪爽地一揮手:「『零頭』歸你了。」一般說來,碰上這種「零頭」落單的情況,對壘的主將雙方還得象徵性地開一個球,用來判定「零頭」的歸屬。這個球,打得最敷衍,但好歹還有一勝一負、勝者增員的意思。「烏乾菜」連這個資格都被取消了。看得出來,他挺不高興,鐵青著臉。不過因為他的臉本來就黑,也看不出太大變化。
於是開打。第一輪還沒比出結果,上課鈴就響了。我們趕緊回到座位。等到下課鈴一響,呼啦一下,大家又圍到球桌前。眼看張鐵軍先裁了對方的主將,又一路殺下去。對手越來越弱,張鐵軍索性打起了抬抬球。這是一種特定的打法,不管發球還是回球,故意把球抬得奇高,專門逗弄不在行的對手。一面抬,一面還有邊上的隊友助喊:「抬——抬——球」。這個「抬」字,要往上揚,還要拖得儘可能長。按照規矩,如果對方隊員全部在他手裡落敗,這一天的球桌就歸我們隊所有。我們都預備好了,只等他打敗最後一個,就排到球桌對面,再跟他對著打。
「烏乾菜」最後一個上場。他繃著臉,咬著唇,顯得兩頰更瘦,臉面更黑了。我們甚至有些同情地看向他。只見他從球桌上提起球板,掂了掂,一個球開出去。嚯,這球快得!張鐵軍連忙接了,同時說了聲「咦」。只見回球打了個旋,沒有落在球桌上,飛了出去。
大家都不作聲了。
「再來一個!」張鐵軍並不氣餒,卻也不輕敵了。「烏乾菜」呢,把兩個精瘦的手臂微微懸開,候著來球。他們的球打得急起來,球桌上乒桌球乓,看得我們伸長了脖子。忽然聽見老師在敲講臺,大家猛地醒悟過來,上課了!原來連上課鈴響也沒有聽見。
下課了,接著打。本來是四盤為定,他們一共打了近十個回合。最後,「烏乾菜」勝了張鐵軍。
後來我們才知道,「烏乾菜」的爸爸是木匠,給他鋸了好幾副球板。他家裡還有一個紅雙喜的桌球板,一面是板,另一面貼著厚實的紅膠皮。難怪他的旋球打得又快又好。
「烏乾菜」跟張鐵軍一樣,一直打到我們這邊最後一個隊員上場。最後一個就是我。他沒有給我吃抬抬球。當然四盤我還是都敗了。這樣,他又跟張鐵軍碰到了一塊兒,這就該重新選隊員了。
一向選隊員的都是張鐵軍和另一個能打的男生,現在忽然冒出個新手,球桌邊熱鬧起來,都想看「烏乾菜」怎麼選。頭一個,他挑了他的同桌。大家情不自禁地點點頭,再看他怎麼挑第二個。他眉毛也不揚地,往我身上一指:「她。」這就明顯有點打抱不平的意思了。好在大伙兒也不見怪,分完了組,乒桌球乓,繼續對打。
後來我到底上沒上場,表現怎樣,都不記得了。但記得頭一次在球桌上受到如此優待,那種揚眉吐氣的感覺。那天走過他的課桌,我對「烏乾菜」說,你的球打得好喔。他笑了笑,也不說話。只是每次打球,只要輪到他挑隊員,我一定排在前列。
這樣一打就是兩年。我們平常也不搭話,走到球桌邊,不知怎的,就有一股患難與共的衝動,不由自主地升起。
再後來,大家都轉到鎮小去讀書,不在一個班了。有一次,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忽然又見到了他。我高興地喊他:「嘿,烏乾菜!」他斜挎著一個布書包,轉過頭來,對我笑笑,露出一口細白的牙齒。也許是他的臉黑,襯得牙齒白極了。
他的笑容,到現在我還記著。
作者:趙 霞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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