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的李忠簡介(水滸列傳打虎將李忠)
2023-04-30 06:53:56 2
【本文2022年8月首發連載於《大公報》】
就像魯迅給阿Q立正傳,我想寫寫李忠,也「已經不止一兩年了」。李忠何許人也?就是《水滸傳》裡的那個「打虎將」。
或曰:李忠有什麼好寫的?李忠都幹過什麼?的確,厚厚的一大部書裡,李忠實在沒有什麼存在感。何況,寫阿Q的文章都是「速朽」的,李忠就更是易碎品了。
然而,魯迅執意為阿Q立言,就是有感於很多人是靠著「精神勝利法」活下去;而我們身邊(就包括不才自己在內),又有多少人是李忠式的,一年年過去都不知道幹了些什麼、寫無可寫、說無可說的小人物、Nobody、工具人呢?
套用阿Q的哲學:「和尚動得,我動不得?」阿Q寫得,李忠寫不得?阿Q有傳,李忠也就不妨寫上一寫。何況,若論人數,只怕李忠們還要多過阿Q們呢!
水滸一百單八將,李忠是第六個就出場的,但卻是先聲而不奪人。
在第三回的渭州城,兩位天花板級別的紋身鼻祖——「九紋龍」史進、「花和尚」魯智深在茶坊邂逅,挽了胳膊準備去吃酒,結果在街上看到一簇眾人圍觀:「中間裡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杆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這個人就是李忠。
(王萬春繪)
水滸的好漢們亮相時,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者有之,混跡官場、徇私枉法者有之,偷雞盜馬、欺行霸市者有之,三阮也不打魚,李逵只顧賭錢,孫二娘幹著劏人肉、剁肉餡的勾當,有幾個像李忠這樣在草根底層流血流汗、風吹日曬、自食其力的街頭打工人呢?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當年看《水滸》,一心只被瀟灑的史進、灑脫豪爽的魯達吸粉,對李忠根本是匆匆一瞥,毫無印象。如今看看這李忠,不就是自己嗎?
後來,在水泊梁山排座次時,魯智深是第十三位「天孤星」,史進是第二十三位「天微星」,李忠則是第八十六位「地僻星」。
這天孤、地僻,倒是對仗工整,其一併出場,或許也是結作暗扣:魯智深簡直是李忠「一生之敵」。
雖然上梁山後,一百零八人都以兄弟相稱,但初登場時的李忠,對於魯達並不敢高攀,而是自稱:「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
原因也不複雜,拳頭決定舌頭,口氣來自力氣,李忠沒有那捶死鎮關西的拳頭、倒拔垂楊柳的力氣,未免就先自怯了三分。
而對於李忠的武藝,施耐庵則是草蛇灰線、不動聲色地作了交代。
李忠初一亮相,身份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而就在書中的前一回,王進在史家村點撥史進的槍棒,講到:「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王進只是將棒一掣、一搠、一繳,就贏了史進。
那麼,史進這花拳繡腿從何而來?正是師承「使槍棒賣藥」的李忠。李忠的段位如何,也便毋庸贅言了。
(王萬春繪)
史進邀李忠一同去吃酒,但李忠卻還放不下這小本生意,託辭須先賣了膏藥——「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魯達性急,毫不客氣嗆他,說著揮起老拳,把圍觀的顧客全部哄走了。李忠不敢怒也不敢言,卻笑道:「好急性的人。」
這笑是苦澀心酸的。生活決定性格,李忠沒有魯達、武松那潑天本事,闖蕩江湖沒有足夠本錢,也只能是處處賠小心,稜角早已磨平。
金聖歎評《水滸》:「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出場只寥寥數筆,李忠的性情、氣質、形狀、聲口已經盡顯,奠定了卑微悲催的基調。
「打虎將」李忠在《水滸》中第六個出場。他之前的五位好漢,史進是家產萬貫、財大氣粗的「二世祖」,魯達是個震懾街坊、不愁酒肉的軍官,少華山三人組朱武、陳達、楊春更是殺人越貨、無本萬利的土匪。
所以,李忠實實在在是一百單八將裡第一個接地氣的普通人。
也就是因為李忠太普通,對於讀者來說沒有記憶點。在梁山兄弟中,他也是各種被嫌棄、被嘲諷、被鄙視,頭號「施暴者」就是魯智深。
在大多人初讀水滸時,李忠完全成了襯託魯達的龍套。魯達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提轄大人你說你禮貌嗎?
三人進了酒店,李忠又迎來了第二輪奚落。吃酒期間,魯達聽完金翠蓮被鎮關西欺侮的事,便要送銀子給金翠蓮,自家只帶了五兩,便向史進、李忠借。
(王萬春繪)
史進出手闊綽,隨手便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李忠也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嫌少,毫不客氣地說:「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隨後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
這其實很讓人下不來臺。史進是個大地主、公子哥,散財如流水;魯達也有固定的俸祿,各種灰色的「孝敬」也少不了,五兩十兩對他們來說是零花錢一般。
而李忠這二兩散碎銀子,不知是耍了多少槍棒、賣了多少膏藥才一點一滴積攢下來了。他的這個吝嗇、摳門、「不爽利」,有無奈,也是窮怕了。
好在魯達性子直,有口無心;李忠則是有心無口,被連番數落,都唾面自乾,沒有發生衝突。
李忠是個單幹戶,小本生意,每個顧客都要逢迎好,練就了過硬的「社交禮儀」。
如今的「社畜」、打工人,在老闆、甲方和強勢的「友商」面前,行走江湖,到處賠笑臉,也早成了必需的自我修養。
整部《水滸》,提到「李忠」名字的共有二十四回、七十五處。真正與情節有關的,主要是「魯提轄大鬧桃花村」「三山聚義打青州」兩回。
水滸第五回是李忠人生巔峰的高光時刻。在桃花山,憑武藝折服了原來的寨主周通,坐了第一把交椅。
而周通的手段,便更加可想而知,不過一個佔山為王、欺男霸女的小毛賊。結果在桃花村欲逼婚強娶,被魯達喬裝新娘,在結結實實洞房中痛打了一頓。
周通武藝不濟,挨打的能耐倒是有的,血條比經不起三拳的鎮關西要厚得多。後來李忠趕到,認出魯達,便邀請上山。京劇、粵劇的《花田錯》,都有這段故事。
(任率英繪)
在桃花山寨中,李忠、周通椎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連日。結果很快遭到第三次嫌棄:「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
不過,也並非花和尚惡意找茬,李忠的秉性的確如此。倆人為了湊些禮物給魯達送行,決定下山去搶劫一趟。
結果,李忠下到山邊,遇到一個不知名的客人,「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其真實武藝水準,再次曝光。直到周通帶著眾嘍囉一哄而上,方才得手。
魯智深難道是個省油的燈?在五臺山那梵音法螺中間都坐不住,難道能在桃花山乖乖坐等不成?
心裡發動了對李忠的第四次嘲諷:「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洒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
隨即,兩記老拳打翻小嘍囉(想來智深也沒太用力,要不然鎮關西在地府又多了兩個相與),把桌上金銀酒器踏扁打包,從後山就著地勢草棵,骨碌碌滾了下去。施耐庵的刻畫功夫太厲害了,這一段的漫畫效果真是拉滿。
李忠、周通回山後,周通還有些脾氣,罵「這禿驢倒是個老賊」,準備追上魯智深,羞臊一番。
李忠倒顯得理智:「我和你又敵他不過……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又向周通道歉:「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
真是老鼠掉進風箱裡,兩頭受氣,賠了兄弟又折財。
梁山好漢,向來視錢財如糞土,而李忠精打細算、斤斤計較,境界不高。但反過來想想,太多好漢過於「高大全」了,脫離了人間煙火,動輒就是十萬貫財寶、一千兩金子。李忠的作派,反倒充滿了生活氣息。
就像《西遊記》裡,不能只有神通廣大的孫悟空和一本正經的唐僧,也得有一個貪吃嗜睡、好色偷懶的豬八戒,那才夠真實嘛!
李忠也有過人之處,一是知己知彼;二是能屈能伸,忍辱偷生;三是凡事留一線,他日好相見。這在後來果然得到了回報。
第五回,施耐庵留下一筆:「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這個話頭,一記就是半部書。
直到五十七回,李忠才重新登場亮相。不過,卻是又幹了一件徹底改變自身命運的賠本買賣。
兩人見財起意,趁夜裡偷走了呼延灼的御賜踢雪烏騅馬,而且,「自得了這匹踢雪烏騅馬,每日在山上慶喜飲酒。」
瞧瞧這點出息!得了一匹馬就天天慶祝。胸無大志,格局太小,境界不夠,只求守著一畝三分地,好酒好肉熱炕頭。性格的另一方面卻是貪心。
西遊記的取經路上,那些山洞裡的妖怪就是這種作風。捉了唐僧或八戒,立馬開香檳。黑熊精、黃風怪,金角大王、青牛精,大鵬、白象、獅子精,都是如此。最後的結局呢,唐僧肉沒吃到,挨了孫悟空一頓打,自己也被收伏了。
李忠周通也是一樣,寶馬沒撈到,挨了呼延灼一頓打,自己也被兼併。
仔細想來,宋江作為頭號大天罡,那些地煞小弟們,就跟西遊記各路神仙身邊的童子、青牛、小老鼠、燈芯草成了精差不多,後來也被他一一回收。
(吳景希繪)
李周二人偷了馬,結果惹怒呼延灼前來廝殺。周通抵擋不住,李忠便主張向二龍山魯智深求助。周通還有些氣性,記得當初挨打和魯智深捲走金銀的往事。
李忠卻淡定地笑道:「他那時又打了你,又得了我們許多金銀酒器去,如何倒有見怪之心?他是個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親引軍來救應。」可見他尚有知人之明。
魯智深對二人刻板成見根深蒂固,初心不改。接到桃花山的求救書後,左一口「周通撮鳥」,又一個「李忠那廝」。
不過,念在江湖義氣,仍決定帶兵馳援。李忠當年大事化小的「和稀泥」政策,得到回報。這恰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在等魯智深從二龍山馳援桃花山時,李忠出馬迎戰呼延灼。
施耐庵才終於給了這個第三回就已經出場的「地僻星」,一個近距離大特寫:「頭尖骨臉似蛇形,槍棒林中獨擅名。打虎將軍心膽大,李忠祖是霸陵生。」
原來李忠跟阿Q一樣,祖上也曾經闊過,是名將李廣(霸陵生)的後裔。而且長著一副現代網紅整容的標配模板「蛇精臉」。
這裡插一句題外話,水滸題材的電視劇,最主要的是三部。一是八十年代山東版水滸,二是九十年代末央視版,三是後來翻拍的新版。
由於李忠無關緊要,央視版整個把這個角色剔掉了,就連魯達史進初次相識喝酒,都不帶他。
至於魯版與新版裡的李忠形象,諸位讀者賢達可自行評判。新版裡這位壯漢,要是穿上袈裟,我還真以為他是魯智深。然而他在另一部電視劇《武松》裡,果真穿上袈裟,演上了魯智深。
如今很多電視劇的創作團隊,鈔票是大把,但都不自覺地比肩「劉項」,是從來不讀書的。
接著說,呼延灼來討馬,「李忠如何敵得呼延灼過,鬥了十合之上,見不是頭,撥開軍器便走,呼延灼見他本事低微,縱馬趕上山來。」
魯智深是嘲笑李忠的性情,呼延灼則是吐槽李忠的武藝。但這卻是李忠唯一真正在戰場上顯示本事的一次。
不知李忠怎麼得罪了施耐庵,整本書裡,若論被嘲諷的次數,李忠絕對位居前列。
一匹馬牽出的血案,攪動得青州府、梁山泊、桃花山、二龍山、白虎山都加入混戰,整個魯西北亂成了一鍋粥。
李忠周通費心費力偷來寶馬,惹來呼延灼討伐;為抵禦呼延灼,又把馬進貢給二龍山;等到戰局平息,幾方好漢聚義梁山,宋江又將寶馬交還呼延灼。
這匹馬實現了產權轉讓閉環。天罡地煞們杯酒釋前嫌,手底下成百上千小兵小卒,稀裡糊塗白死了。
上世紀二十年代,南方國民軍的張發奎大帥,與東北奉系的張學良少帥,在中原血戰,白骨如山。幾十年來,倆人在臺灣一笑泯恩仇,當年幾萬子弟兵的炮灰冤魂,又該向誰索命呢?
宋江、呼延灼、魯智深等天罡在C位稱兄道弟、觥籌交錯,李忠敬陪末座。
算起來,偷了馬之後,換來呼延灼一頓打,死了許多嘍囉,山寨人馬也被兼併,馬歸原主,自己從獨當一面的小企業CEO,淪為大集團的中層。真是臭棋!
然而,古今中外,從春秋戰國,到歐洲中世紀,那些莽撞挑釁強鄰,而最終引狼入室被吞併的小國,不勝枚舉。
韓非子說:「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說的也就是這種李忠主義路線。
(吳景希繪)
其實在「花和尚大鬧桃花村」與「三山聚義打青州」之間,李忠的名字還曾出現過一次。
第三十一回,武松在血濺鴛鴦樓之後,在孫二娘十字坡酒店裡,換上了史詩級新皮膚,自此才有了正式綽號「行者」。
這裡,李忠又成了個墊背的,施耐庵寫了四句贊詩:「打虎從來有李忠,武松綽號尚懸空。幸有夜叉能說法,頓教行者顯神通。」
其實,打虎從來沒有李忠。但李忠提前搶註孵化了「打虎將」這麼一個超級IP。以至於那真的打死猛虎的武二爺,反而沒了個正經的Title。那些在KTV裡自稱「歌神」的嘜霸,見到張學友可能也是這樣的尷尬。
梁山好漢們的綽號,虎是最多的:「插翅虎」雷橫,「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跳澗虎」陳達,「花項虎」龔旺,「中箭虎」丁得孫,「笑面虎」朱富,「青眼虎」李雲等等。
最威風的,無疑是赤手空拳打死吊睛白額猛虎的武松,以及沂嶺殺四虎的李逵,偏偏倆人綽號都與虎無關。而牛皮最大的,就是「打虎將」李忠。
第五十七回寫李忠:「祖貫濠州定遠人氏,家中祖傳靠使槍棒為生,人見他身材壯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將。」李忠不僅是名將李廣的後裔,又是包大人的同鄉。只是這「打虎將」的由來,也太敷衍了。
李忠搶註了「打虎將」,武松便只好屈就「行者」之名,這在一百單八將的綽號裡,算是最簡陋的。
(劉繼卣繪)
「行者」實際是個職業統稱,本算不上綽號,不僅不如「插翅虎」「雲裡金剛」等個性化ID那麼花裡胡哨,就是比起同樣二字的「浪子」燕青、「雙鞭」呼延灼來說,也是太簡單了。
但也許正是大道至簡吧。四大名著裡圈粉最多的,恐怕正是兩位行者,一個孫行者,一個武行者。孫行者不用說是西遊記第一男主;而金聖歎是「武吹一號」,將武松奉為水滸第一人。
《水滸》裡有幾次著名的偷盜,牽動了整個梁山大業的發展。
時遷偷雞,挑起梁山與祝家莊的戰火;時遷盜甲,賺得徐寧上山、呼延灼聚義;段景住盜馬,賠上了晁蓋性命——但這幾人都是空手套白狼,沒什麼投入,而李忠卻因盜馬,賠上了自己的桃花山事業,被梁山集團兼併。
上梁山後,李忠位列「步軍將校一十七員」之一,職責是與周通、鄒淵、鄒潤等四人把守鴨嘴灘小寨,徹底淪為龍套,基本只出現在一長串的人名之中以壯聲勢。
到了第一百一十八回,盧俊義帶兵攻打昱嶺關,差遣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六人作先鋒。
六個人之中,「病大蟲」薛永是李忠的同行,當初也是在街頭耍槍棒賣藥的,也是拿老虎唬人。
而史進是整部書裡領著李忠登場的,結果,又是史進帶著他下場。
方臘軍隊埋伏精兵,箭如雨下,「可憐水滸六員將佐,都作南柯一夢。史進、石秀等六人,不曾透得一個出來,做一堆兒都被射死在關下。」李忠連名字都被「等」掉了。
後面,只是在宋江總結戰況的表文裡出現了一次名字,徹底結束了算不上默默無聞也算不上轟轟烈烈,算不上缺吃少穿也算不上大富大貴,算不上一事無成也算不上功成名就的一生。
李忠出身底層,走街串巷「使槍棒賣藥」,這在古代,比耕田種地更卑賤的職業。經常碰壁,膽小怕事,又貪圖小利。
沒有什麼出彩的個性,沒有什麼動人的事跡,但也沒有什麼壞心眼,沒有幹過周通、王英那種欺男霸女的事,也不是李逵那樣刀劈幼童的惡魔。
在宋江的招安大業中,在魯智深、武松等人等光彩下,李忠顯得微不足道,平庸就是他最大的特點。
而李忠把鏡子一翻,裡面照射出的,分明就是我等凡人。
【本文2022年8月連載首發於《大公報》副刊,作者馬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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