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丹皮爾是怎麼當導演的(承認吧喬丹皮爾就是今天最有原創力的導演)
2023-04-17 06:15:44 2
文丨艾弗砷
喬丹·皮爾執導的第三部電影《不》才是真正的《不要抬頭》。就如同看完《逃出奪命鎮》就再不願盯視咖啡杯攪動的湯匙,觀眾看完本片,端詳頭頂上異樣的流雲時,肯定會泛起不同的波瀾。
《不》
在恐怖片市場非常成熟的當下,要不落俗套,還要餘韻繞梁,絕非易事。
《不》是一部在西部片、驚悚片等類型間搖弋的電影,難以歸類和界定。這是喬丹·皮爾的應有之義,這一次,他試圖探討更深更廣的東西,比如電影本體、攝影機的凝視和影像的權力。
為此他再現了手搖攝影機的奇觀拍攝,復刻了1878年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活動影像——奔馬。
喬丹·皮爾把大量時間放在在劇本創作和前期製作上,四處埋下能產生話題性的迷影細節,編織社會問題的隱喻,為觀眾提供閱片後的談資。他從不排斥對自己影片的過度解讀,甚至樂在其中。
皮爾說,愛我的觀眾會用隱喻為我解釋一切不合理的情節。
這部電影同喬丹·皮爾的兩部前作《逃出絕命鎮》和《我們》結構相似,先是讓主角墜入一個黑洞般的謎團,影片進程過半,再把真相逐層剝開,恐怖刺激的探索過程,是影片吸引觀眾不斷跟進的動力。
同兩部前作一樣,影射埋在故事底下,主角不是導演闡述主題的傳話筒,影片暗藏的多意性,需要觀眾悉心挖掘,這也是影片值得回味的地方。
影片的主線是男主角OJ和妹妹與空中遊弋的不明生物的周旋。
不過,除了男主角OJ,影片中幾個人的目的值得一說。他們並不是要與空中生物交流,或阻止某項災難,也不是戰勝這個龐然大物,而僅僅是拍攝它,將不明生物影像化,以便依靠信息差取得先機,控制和經營這一奇觀,進而換取流量和收益。
妹妹想獲得關注,進入奧普拉秀,電器店店員想要滿足陰謀論的好奇心,史蒂芬·延飾演的Ricky更受奇觀情結推動,鋌而走險試圖馴化飛碟。每個人都向奇觀索取。
他們不知不覺間試圖行使影像的權力。影像化是控制和奴役的前提,也是機械複製時代推行權力結構的最便捷的方式。最終,妹妹通過主題樂園的娛樂項目「拍照井」,用復古的滷化銀成像,拍下了外星人的真容。
拍照井是在遊客凝視井底時拍攝遊客的,是一種反向的凝視。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這個情節是一個絕佳的元電影指涉,作為電影副產品的主題樂園遊樂設施,完成了專業攝影者無法完成的拍攝。影像權力通過模仿成功完成了再生產。
多說一句,主題樂園幾乎成了喬丹·皮爾標籤式的魔盒,《我們》的主題樂園藏著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不》中樂園的深井則達成了影像對被攝物實現控制的終極一擊。據說他的下一部電影將以主題樂園為創作主體。拭目以待吧。
拍照成功時,妹妹長舒了一口氣,此時不明生物還沒有被引爆,但對於她來說,一切已經結束。
在被拍攝的那個時刻,龐大的不明生物被鎖在了畫框裡,它已如小蟲落入了琥珀。謎底揭曉之時也是懸念張力消失之時。無可名狀之物一旦擁有圖像,便意味著它可以被丈量、計算和比較。
如此一來,它便不是人類思維無法窮盡的巨獸克蘇魯,不是洪荒宇宙中讓人渺小到無以復加的不可描述之物。它已經不是不明生物。
克蘇魯的創造者洛夫克拉夫特曾說,這個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過於人類思維無法融會貫通它的全部內容。但如今,無處不在的影像讓每個人能夠窺視到世界各個角落的皮毛。
在這個時代,克蘇魯無法存在。
影片中,不明生物並非毫無理性地吞噬無辜,相反,它近乎執拗的遵循一個原則:只襲擊凝視自己的人,換句話說,它只是抗拒被凝視。
父親在凝視天空的異象時被從天而降的硬幣擊中眼睛,主題公園凝視不明生物的人全部被吸走化為血雨,屏幕上不斷播放著被攝影機凝視的野生動物的眼睛。
閃回的故事裡,小男孩因為桌布遮擋視線,沒有讓失控的黑猩猩感到凝視的壓力,而逃過一劫。電影無時無刻不警戒我們,凝視的可怖力量。
觀看和凝視是本片懸疑建構的基礎。一直以來,喬丹·皮爾的懸疑架構建立在二元性的設定之上,《逃出奪命鎮》的懸疑是被剝削者對剝削的恐懼,《我們》是牢不可破階層被揭示和被突破的恐懼,本片則是被凝視者試圖突破影像的權力時,拍攝者對無法控制畫面的恐懼。
凝視是電影理論中歷久彌新的話題,這種攜帶著權力或者欲望的觀看方式,以一種窺測的角度賦予觀看者佔有與控制的權力。
觀看者被賦予「看」的特權,被觀看者在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看者眼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化觀看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
邊沁《圓形監獄》的設計中,每一個人在目光的壓力之下,都會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己的監視者,這樣就可以實現自我監禁。
圓形監獄
馬戲團猩猩和外星生物的暴怒,都是在抗拒自己被客體化。
影片中每一次流血事件,其起因都是凝視者的壓迫引發的反抗,而其中絕大部分凝視,來自攝影機鏡頭。
《不》
那麼,影像或說電影的目的,是奇觀還是運動,是凝視所代表的規訓,還是僅僅是一種記錄?是鞏固權力關係,還是能夠像巴贊說的那樣,通過再現使流逝化為永恆,讓時間免於腐朽?
影像無法阻止腐朽。不明生物已經被摧毀,無法變現。妹妹心心念念登上的奧普拉秀,轉年也宣布停播。她終究無法靠此暴得大名。永恆的只是對現在的時刻的記錄,而現在則在時時刻刻變成往昔。
這是喬丹·皮爾藉助影片提出的問題,他並沒有回答,這部影片像它的片名一樣,NOPE,不,拒絕單向度的凝視,拒絕單一的回答。喬丹·皮爾曉得,話題性是取勝之鑰。拋出話題比給出答案重要得多。
這部冰山電影,與喬丹·皮爾的前作一樣,開放著多維度的解讀空間,·同時,一向善於夾帶私貨的喬丹·皮爾,不出意外地在主線之外埋藏了巨量的有趣細節。
這部電影裡,喬丹·皮爾弱化了對種族歧視的執念,但仍不忘偶爾對黑白對立插科打諢。比如開篇有意用OJ的名字引發辛普森殺妻案的聯想,行到中段,喬丹·皮爾仍覺不過癮,讓妹妹喊出OJ·辛普森廣告中家喻戶曉的「Run!OJ,Run!」的經典臺詞,讓人在緊張之餘,莞爾一笑。
皮爾延續著一貫的寓言創作。處女作《逃出絕命鎮》,用被撞死和做成標本的鹿隱喻被壓迫的黑人群體,《我們》用地下人的食物兔子隱喻種族、層級和被掩藏的血腥歷史。到《不》,用馬隱喻被凝視和被規訓的更廣闊的群體。
皮爾一如既往地以迷影為路徑向影史上的先輩致敬。如果有心尋找,迷影人能在這部電影中找到為數不少的樂趣。
他在電影中用手搖攝影機復現了1878年邁布裡奇的影史第一個運動影像《奔跑的馬》。影片高潮處的摩託車漂移致敬了大友克洋的《阿基拉》,克蘇魯式的不明生物借鑑了《EVA》中的使徒,這個人類的敵人、巨大的生命體。
另外,不明生物吞入氣球爆炸,與《大白鯊》中吞食氧氣罐爆炸的結局異曲同工。如果諸位有印象,《大白鯊》還曾出現在他的上一部電影《我們》裡,小男孩Jason在沙灘上穿的《大白鯊》T恤,協助營造出一種不祥的氛圍。
不誇張地說,本片高潮的恢弘程度絕對不輸《大白鯊》和《第三類接觸》,為了最大限度地呈現不可能的影像和其對心理的壓迫,喬丹·皮爾聘用諾蘭御用攝影師霍特瑪做攝影總監。片中,天外來物懸浮在屋頂上,從黑黝黝的洞口往下噴湧血水,整個房子頓時流淌在一片猩紅之中,這一幕絕對是近期最佳的恐怖場景。
但影像造成的恐懼終歸無法超越對未知的恐懼。
皮爾曾說,《羅斯瑪麗的嬰兒》是他最愛的電影。作為影片中心的嬰兒,在電影中始終沒有出現,使得觀眾未知的恐懼一直延伸到電影之外。同樣地,《不》最精彩的部分也是恐懼的對象尚未揭示的前半部分。喬丹·皮爾試圖延宕不明生物的真容展示的時間,以接續懸念。但是,不可避免地,不明生物揭示真容時,便是祛魅的時刻。這也使得《不》的後三分之一顯得後程乏力。
然而,《羅斯瑪麗的嬰兒》這樣個人化的作品,如今難以再出現了。信息過載的時代,資本和觀眾大概沒有耐心去製作和觀看一個延宕兩小時卻沒有展現克蘇魯真容的克蘇魯電影。
在這個層面上,這些在《不》中冒著生命危險去對天外來物投以凝視目光的片中人,在試圖規訓未知生物的同時,何嘗不是被凝視和被規訓的對象呢。
更不用說凝視這一資本奇觀的我們。這大概是所有人的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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