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老師的散文(耿立血脈的回望)
2023-04-17 22:35:18 1
我喜歡一首東歐詩人所作詩的幾句:唯有我的生命有一天會真的/為我死去。/唯有草木懂得土地的滋味。/唯有血液離開心臟後/會真的滿懷思戀。
對一個離開故土的人,一個從魯西南黃壤平原走出的人,總想尋找一種依託,這也是大多數中國文人的路子,或者在人格上,或者在心靈上、情感上,尋找一處託付之所,中國傳統一向是安土重遷的。費孝通把中國社會看成是鄉土性,而文人即便離開「血地」,他也忘不掉故鄉!雖然時光的流逝和空間的隔阻,使你離開故鄉而不得回返,但鬱達夫所說的「任它草堆也好,破窯也好,你兒時放搖籃的地方,便是你死後最好的葬身之所」。於是這就有了血脈回望,有了精神的還鄉,對待離開的那片泥土,就如草木感恩一樣,離開了那片泥土,會滿懷思戀。
作家鍾離和曾說「原鄉人的血,只有回到原鄉,他的血才能停止沸騰」,真是透著骨髓的痛,有失去,才有尋找,當生命和肉體在異鄉漂泊的時候,人的心靈往往是焦灼的、不安妥的,於是就去尋找一處精神的棲息之所,一種情感的替代。
在我們那裡,原先有風俗,一個人出門,父母怕遊子在外水土不服,就讓遊子帶著一瓶家鄉的黃土,因為背井離鄉的人會生一種奇怪的病,會瘦會死,治不好,除非回到家鄉,要是不能回來呢?那就把一抔家鄉的土放在水裡喝下,只要那泥土真的是家鄉的土!
但我走出那片黃壤平原的時候,父母已經過世了,這個習俗我還記得,這可能是一種帶有巫術性質的原始的遺存。現在在偏僻的農村,孩子受到驚嚇,還會在夜間到受驚嚇的地方抓一抔土,找魂。中國人把土看成是世界的最基本的構成,一切都是五行相生相剋的產物。人們常說:皇天后土,中國的皇帝在天壇和地壇禮敬神明,把土看得比什麼都珍貴。失去了土,就失去了權力、失去了一切!
我離開故鄉到嶺南,現在很少回到魯西南的老家,那個叫什集的地方。你離家久了,對故鄉生分了,故鄉就成了一種疼痛。就像我們的身體,某個部位不疼不癢,我們就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哪個部位不適,哪個部位就有了問題。疼痛使你知覺故鄉的存在,故鄉以另一種方式呼喚你。
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不離開故鄉的人,不會得這種病,我說這種病也是美學的,是無可治癒的心理學的,雖然我知道那片土地上也曾有過苦難、醜陋,我童年記憶裡也有哭聲和飢餓,但文字和回憶,在多年後卻有了一種過濾。
布羅茨基說:美學即倫理之母,好與壞,首先是一個美學概念,而先於善與惡的範疇。而初生的嬰兒,都會下意識地完成美學的選擇,而非道德選擇。布羅茨基自己的童年,雖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俄國度過,然當他回首往事時,他記憶裡印象最深的,並非久違的肉的滋味,而是美國罐頭的奇異形狀,卻並沒有聚焦在飢餓或者苦難上面。
在孩童的心裡,戰爭的殘酷,飢餓的煎熬,都沒有留下更多的苦難回憶,讓他難忘的,還是一種僅有的審美感受。因此,他從自己的生命最初的經驗出發,將它上升為一種理性的結論。他指出,就人類學的意義而言,我再重複一遍,人首先是一種美學的生物,其次才是倫理學上的生物。
從故鄉走出,從童年的故鄉走出,但惦記埋骨在故鄉的父母。五年前穀雨後一天,我曾到故鄉講學,中午時分,我到了父母的墳塋,帶了一瓶酒、一掛香蕉和點心,我知道父母的肉體早已朽腐,與土合一,也許骨頭會在,我想抱一抱這兩堆骨頭,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如果真有輪迴,讓我也撫養這兩堆骨頭一次,那樣才少一些虧欠。
如今,我從那片土地徹底走出,走到嶺南,找一城終老,但我仍惦記著父母埋骨的那片土地,離開故鄉之時,曾寫下《我怕回首讓你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的句子:
「我只是逆著血的方向走,因為/順流會讓你看到我的軟弱/我雖然愛流淚,但我不愛哭/我只是向柔軟、悲憫、愛流淚/其他休想撬動開我的淚腺/我的淚固執,像撲火的蛾子/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看見我流淚/那也是委屈被你從時間深處/抹去。」(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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