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間賽跑的膠片電影修復師(膠片上的女兒和電影史反思)
2023-08-13 17:57:43 3
《一秒鐘》是張藝謀電影的某種回歸,我們都會記得第五代電影人在1980年代的努力,他們致力於純粹的影像表現力,儘量減少人物的對白。在《一秒鐘》裡,若沒有十分必要,人物幾乎不說話,只讓沙漠來表意。這也是從《黃土地》就建立起來的地理景觀的藝術,一種第五代的修辭慣例,沙漠在這裡有著豐富的修辭效果,它表達了荒蕪的時代、艱難的人生。
這部影片的取景在陝北高原更往西的地方,一直到甘肅酒泉。無論是作為電影語言的荒漠,還是事實存在的荒漠,那裡都有苦難的歷史。男主角張九聲(張譯)就是從大漠深處的勞改營裡逃出來,他要到農場去看一場電影。
被打成壞分子之後,他的妻女離他遠去,他聽人說女兒出現在作為《英雄兒女》加演片的22號《新聞簡報》上,所以他拼死逃出來,去尋找「範電影」(範偉)的電影放映隊,並且拿刀子威脅範電影為他放映。
張九聲為何會有如此巨大的衝動?在當下電影的版本裡,張九聲為了看一眼女兒的影像而做的瘋狂舉動,讓人覺得動力不足。這讓人浮想聯翩。我們知道這些年這部影片一波三折,但無論如何,在當下的版本裡,導演對於時代的總結和對於人性的呈現,已經頗為難得,令人感動。《一秒鐘》很優秀地總結和思辨了電影、時代和個人的關係。庾信文章老更成,藝謀晚年愈見其風骨。
《一秒鐘》是一部元電影——關於電影的電影,也是一部反思電影的電影。在這裡反思的主要不是電影的本體語言,也不僅僅是電影的一般文化機制,它反思了中國電影史。在這個方面,這部影片高度凝練和概括,它雖然在影片中到處都安排了電影院儀式、銀幕前後的調度和文化隱喻,但這個過程還是很自然的。它富有效率地展現了一個時代的寓言。
由於在沙漠運輸過程中的失誤,那盒有張九聲女兒影像的膠片被暴露在了沙漠中,被馬車拖了一路,膠片雖然經過修復,也已經劃痕斑斑,但張九聲如饑似渴地在銀幕上尋找那個拋棄了他的女兒。這部名為《全心全意為人民》的新聞簡報講述的是一個河北模範糧店的故事。
解說詞上說這家糧店全體職工「時刻牢記毛主席教導,認真學習十九糧店的先進事跡」,他們和前來實習的青年學生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人人爭當先進標兵。電影中出現了一個扛著巨大面布袋的少女,她就是張九聲年僅14歲的女兒。
她作為一個大集體的好學生,被神聖的光影記錄下來,但她在膠片中的存在方式,其實是一種異化了的狀態。電影通過張和範的對話讓我們知道,她這麼拼命工作,是為了消除父親壞分子的影響。她在膠片上出現的時間,僅僅一秒鐘。
「不行,一秒鐘,太短!」看完了片子的張九聲不肯走,讓範電影再放一遍。
「再放一遍,也是一秒鐘。」
「那就放十遍!」
「放十遍也不過才十秒鐘嘛。」
這是個體在影片中存在的方式和存在長度。沒有哪部影片將這個問題比《一秒鐘》表達得更清楚了。而在這部加演片的前後,是人作為英雄的方式存在的《英雄兒女》(1964),這部影片在演繹另外一種父女關係。
《一秒鐘》其實有三條線索,另外一條是農場孤兒劉閨女。張九聲一路護膠片,劉閨女一路偷膠片。劉閨女被父親拋棄,她的弟弟劉弟弟燒壞了別人家的膠片檯燈,她需要偷12.5米膠片來賠償,不然就會挨揍。她和弟弟的名字是派出所的人隨便給起的,因為打小「沒爹沒媽」。張九聲了解到她的命運後,一直希望施以援手。
膠片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別昂貴而獨特的東西。膠片在運送的路上出了故障,整個農場的群眾的快樂都被深深打擊了,範電影發動大家齊心協力修復膠片。一大群人將散亂的一大堆膠片用鋪著棉被的巨大擔架,抬到了銀幕後的舞臺上,觀眾可以看到膠片似乎被刻意堆成了一個人形。膠片和電影在這裡就像時代的隆重的身體或聖體,散發有著神聖的光輝。
電影院是一個群眾狂歡集會的現場,對膠片和電影毫無保留的歡呼,其熱情被呈現為純粹而盲目的。範電影帶著自豪:「你放啥,他看啥,狗日的能看一夜!」
這是一個懂得電影膠片機制的放映員的態度。當張九聲也加入電影放映機製造的歡樂和痴迷的時候,他發現劉閨女在電影院外邊一個人坐著。她說這部片子她看了好多遍了。膠片對於她來說,主要還是一種製作檯燈的物資,特殊的身世和遭遇讓她從另外一個角度理解膠片,反而使她從群體狂歡中抽離出來,沒有加入這個觀看的儀式和遊戲。
影片的另外一條線索是範偉扮演的範電影,他對自己放映員的身份十分滿意。但是他的職位受到送電影片子的楊河的威脅,因為後者是農場場長的弟弟。這裡交代了時代的權力氛圍,也從側面說明了為什麼他十分同情張九聲,卻必須舉報他,因為他不敢出任何差錯。
膠片電影的一秒鐘是24格,他從張九聲女兒的影像中剪出來兩格,偷偷塞進被捆綁著的壞分子張九聲的衣兜,但是保衛科的人發現了它,並將它扔在了沙漠裡。
這部影片和很多國產影片一樣,有著一個相對光明的尾巴。兩年後張九聲被平反了,劉閨女帶著他去沙漠中那個丟失膠片的地點,而黃沙萬裡,膠片早已經被淹沒。張藝謀是一個老到的電影工作者,他利用這個結尾為觀眾暗示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平反後他不去尋找自己的女兒,而僅僅是去尋找女兒的影像。而那失去的一切,已經永遠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如上所述,《一秒鐘》裡仍然有張藝謀美學中一以貫之的東西,比如對於外部景觀和物象的戀物式痴迷,畫面特別乾淨,生活場景都像軍營一樣整齊,影片裡還有他擅長的集體主義大場面——他似乎一直喜歡巨量事物的堆積,從奧運會上的缶陣到《長城》裡的饕餮(他追求一格畫面中事物的數量),一直到現在的萬裡黃沙和電影院中黑壓壓的群眾。昆德拉說,人的重要性和整體數量其實是成反比的,你是一個分子,是一個集體的幾分之一,這個基數越大,你的分量越輕。你究竟是完整的一個人,還是百分之一或萬分之一?
在《一秒鐘》裡,張藝謀用他獨特的思辨方式,說出了那個時代的特徵,以及個人在時代中的位置,而如果將這部影片放在最近30年來中國電影技術和思想發展史——從膠片到數字的富有意義的轉化——的過程中觀看,《一秒鐘》的精緻構思和穿透力,就更讓人讚嘆。
王小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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