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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長

2023-10-07 13:29:59

科長是金雞寨的人物。

其實,科長也不能算是科長。

金雞寨一帶的小山村都貓在山的犄角旮旯裡,十裡八鄉也難得出那麼一個本來意義上的科長。

本來意義上的科長是指縣衙門裡科局長,那種穿著軍便服或者中山裝的走路搖來晃去、人五人六的科長。

不過,科長仍然是金雞寨的科長。

科長坐不更名,姓孫,名吉科,一直當著金雞寨的「長」——初級社長、高級社副社長、營長、大隊長……一直當了幾十年,當到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時候。因為,他的名字裡有個「科」,且「長」了漫長的時日,金雞寨人便喊他「科長」。

科長其貌不揚,個子矮,瘦弱,一年到頭總是扎著綁腿。扎著綁腿的科長愈發顯得瘦小,很像魯迅先生說的「細腳伶丁的圓軌」。他的妻子,卻又高又胖,夏日裡敞著懷時,兩個碩大的乳房如兩隻白面布袋一樣在豐腴的胸脯上滾來滾去。據說,兩口子打架的時候,老婆可以像提溜小雞一樣,時而把圓軌劈開,時而把他小蟲子一樣摺疊起來,很隨意,也挺方便的。

科長怕娘們。

怕娘們的男人,有好日子過。於是,科長便「長」運長久。

68歲時,他意外地摔了一跤。跤也確實摔得意外,他騎著的自行車,突然間兩個輪子「離婚」了,他摔了個著實。著實得細腳伶丁的腿安然無恙,卻把嘴巴摔歪了。歪了的嘴巴只會吐沫沫,不會說話。倘不是這一跤,他會一直「長」下去的。

不過,即使他只會吐沫沫的時候,金雞寨人,還是叫他科長。畢竟「長」了幾十年。「長」得山寨人很難改口了。當然,也還有許多尊重的成分。他輩份高,人也清正。

按輩份,我應該叫曾爺爺。科長一家對我恩重如山。我六歲時,曾經落過一次井。正是夏日的中午,敞著兩個布口袋的科長奶奶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納鞋底。她聽見了一聲沉悶的撲通聲之後,便敞開了那高亢而渾厚的嗓門:

「救命啊——孩子掉到井裡了——」

於是,就有一個遠房的爺爺救了我。

當然,我也恨科長。恨他帶著民兵晚上闖進我們家,要把我從被窩裡光溜溜地拉到村裡批鬥會上。奶奶是我的保護神。我睡得迷迷糊糊時,看見奶奶兩隻胳膊撐著門框:

「誰也別想動孫子一根汗毛,想動,就砍斷俺的胳膊!」

奶奶「一女當關」。

科長做事公道,公道著許多理由:你孫子跨園子籬笆!還在大隊部的牆壁上胡謅八扯寫大字報!

科長的話,實事求是,一點兒不假。

下午,堂哥在菜園裡推水車,我想跨過籬笆去幫他。

「不許跨籬笆!」科長警告我。

我扒拉一下籬笆,就跳過去了。

「小免崽子!不不如那時淹死你呢!」

科長也扒拉一下籬笆追過來。

我揀起一個土坷垃,打在了他的的腦門上……

至於,大字報的事兒,也是確鑿的。大隊的倉庫莫名其妙地扒了一個大洞。八袋小麥不翼而飛了。我和邪種、堂哥等幾個讀初中的孩子認真地觀察了那個洞。

「肯定是他們自己故意弄了個洞。」我們都這樣想。

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山寨裡的人都「胖」了。大隊的頭頭胖得名符其實。而那些老百姓卻胖得名不符實——浮腫。

於是,大隊部的牆壁上便有了我們的大字報。

科長便找到了我們幾個,問:

「你們寫的?」

我們守口如瓶。

「我知道,就是你們寫的!」

我們沉默如山。

「操!你們這些渾小子,把俺們這些幹部當成什麼人了?你看——」

科長挽起自己的褲子,在自己那已經變得粗壯的圓軌腿上按了一下,一個深深的坑,長久地留下了。科長也在浮腫著。

「你怎麼不去按按他們的腿?」

「書記的。」

「副書記的。」

「副大隊長的。」

「保管員的。」

……

我們七嘴八舌。

我們都知道,山寨裡的百姓需要科長,那些頭頭們也喜歡科長。就是喜歡他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在自己的腿上按下一個「坑」。

若干年後,當科長不「長」的時候,他那吐著沫沫的嘴巴艱難地咬著煮地瓜幹的時候,他家的房子,還是那太三間祖傳下來的小房子,從來沒有翻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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