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檔前的電影還有驚喜嗎(終於有了一部能看的電影)
2023-06-10 05:46:54 1
文丨灰狼
春節檔結束後,國內院線已經荒蕪了一個多月,如今終於有了一部能看的電影。
李亙的《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僅論片名,可能很多人會把它和情人節檔那撥記不住超長名字的爛片混淆,但它幸好不是。
這部影片在日本實景拍攝、日語對白,也具備一定的日式影像感,令我想到了鵬飛的《又見奈良》。
《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
因為這個前提,它鮮明的日式長標題才不算突兀。
影片講東京郊區「淵野邊」的華人共同體,既是「自傳體」電影,也是導演所謂的「視角人物電影」,這首先意味著浸入環境,懸置個人的判斷,繼而在一種自然流動中追尋一個看起來模糊的問題:日本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個問題,不同的背景的作者有不同的答案,臺灣電影人的作品,如《1905年的冬天》《一一》《千禧曼波》《咖啡時光》將其視為一種歷史性紐帶。
《咖啡時光》
香港電影人的作品,如《戀戰衝繩》《不夜城》《非常舞者》《東京攻略》《頭文字D》《新宿事件》,將之視為一個能提供雜交能量的類型背景。
《戀戰衝繩》
內地電影人的作品,如《上海人在東京》《吳清源》《唐探3》等,則是揮不去文化差異,導致日本的背景過重乃至刻意——換句話說,這不是「地道的日本電影」。
《上海人在東京》 《上海人在東京》
但最近的內地青年導演卸載了這一張力,將其還原為日本語境本身,不存在過度的異化,也不作為單純的工具(背景板)使用,並且展開了自身問題的追索。也就是說拋開中日二元論,中國的問題也可以是日本的問題,反之亦然。
就此而言,鵬飛以縱向線索關聯起散居各地的在日華人群體(即使使用的是尋找日本遺孤的顯在視角),李亙則以交換生所在的「南國亭」華餐廳橫向鋪展該群體。南國亭是一個微小的、被密集日本社會分割的華人群體,而恰恰是這些微小的群體,通過一種看不見的線索匯集成龐大的在日華人群落。
《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 《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
2018年,在日華人的數量超過100萬,接近日本總人口的1%,說華人是日本最大的少數民族也許已是事實,但這些人的生活似乎從未得到確切的表達——在歐美,這種生態並不嚴酷,因為華人教會可以提供最簡單的庇護;然而在日本,華人的生活規模更小,更為原子化,當然也更孤獨。
這一現實問題,讓《如果有一天》這樣一部影片處在了獨特的位置,導演當年拒絕了走馬觀花,將自己沉浸在南國亭飯店,似乎也成了一種先見之明。
華餐廳是典型的華人社會單位,沒有外在屏障,面向的是本地顧客。片中幾個主角所居住的公寓,似乎也沒有屏障——上方式橫貫的地鐵線,牆壁薄到近乎毫無隱私,隨時會被周圍的鄰居投訴。
這是典型的日式「密集資本主義」的環境速寫,各種各樣的橫豎線條成為典型的視覺標誌,這僅是外在。
密集資本主義的一種典型的特徵是,人們因過度擁擠而導致的相互隔離,卻因為孤獨而導致的彼此相吸,這是一種矛盾乃至死循環,這種死循環在店長管唯身上最明顯:她永遠是一幅雲淡風輕的樣子,但又極度厭倦自己未定的環境,她想要獲得永居權,想要生一個孩子,因為她「想和自己真正的親人生活在這個地方」。
但這些問題顯然沒那麼容易,永居權極難獲得,自己又患了子宮癌,願望成為泡影,飯店的業務逐年衰微,人也越來越少。這就是日本密集資本主義的附帶症狀,即一種社會性、普遍性的神經衰弱。
在這個小小的格局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經死結,管唯的自不必說,小師傅宋哥和她處在一種近乎相互施捨的戀愛關係之中,大師傅老萬對家庭移民的事情搖擺不定,青木在日本父親和中國母親的夾縫中如喪家之犬,邱邱為生存而走上援交之路,唯一的日本傭工,也深陷養育母親的重擔以及子女不相往來的漩渦之中。
人們或許會說,電影如此編寫劇情,是塞納了過多的矛盾。但換個角度來說,這過多的矛盾不正是「密集資本主義」時代的神經衰弱症嗎?幸運者們多相似,是因為萬般困境都可以用金錢解決;不幸者們的各自不同,是現實中無以遮蓋的癍瘡,一人一個樣。
比如說影片的主角小李在最需要勞動力的情況下來到日本,也是這種「神經衰弱」造成的逃離行為,而這種衰弱只能用另一種神經衰弱(扎進飯店打工)來緩解。
日本就此成為中國的一面鏡子,湧入日本,是國內湧入大城市浪潮的一種繼續躍遷。這種生態無人稱地加速運轉,但人與人不過是日復一日被消耗的螺絲,每個人的身體、社會關係和神經系統處在一個上述正常但又瀕臨崩潰的臨界值上,經不起任何風浪。
《如果有一天》將當地的日本人也納入這種死循環的生態之中,與管唯熟悉的日本老夫婦,每次點的是最簡樸的事物;而在打工的便利店,半日本血統的青木和日本血統的女工也只能吃著過期的食品。
這似乎說明,身為一個日本人(或半個日本人)也未必快樂,相對於可撤離的華人來說,他們似乎都沒有回撤之地。
由此,唯一能抗衡這種「密集資本主義症狀」的,或許就是所謂的「生態資本主義」……生態是日本電影中的環境,它呈現為漂亮的空間與吸引人的景點,這似乎構成了對密集恐慌症的某種紓解。
除了我們非常熟悉的日式建築、環境和視覺風格之外,我們不難看到那些高頻率的「生態要素」,比如池塘裡的鯉魚、路邊的蘆葦、遠處姿態優雅的電線塔。
這種生態或者是「先汙染後治理」的多年成果,但它們確實已經構成了生態的表象,也賦予人們抵抗密集資本主義的哲學。
兩位老太太分別闡述了這一哲學,一位是醫院裡的日本老奶奶,她聲稱在醫院裡能看到東京塔——但這實際上只是一個電線塔;另一位是張艾嘉扮演的黎莉莉,她指著河裡唯一的錦鯉說,它不是孤單,而是顯眼。
這起初很明顯是一種阿Q式的生態哲學,但起到了奇用。日本人以此保留著微量的期望,構成了他們骨子裡潛在的樂觀平和,這從某種程度上超離了過度的悲憤和過度的樂觀,可謂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生態。黎莉莉明確領會了這一生態,即註定分割的家庭,要首先過好自己;管唯也開始領會了這種生態,遠方的電線塔仿佛過渡成為了東京塔。
中國導演或許比較容易理解第一重的「密集資本主義」及其延伸的脆弱神經症,但做到這一層,僅僅屬於「像日本電影」;唯有理解第二層的「生態資本主義」,或許才能真正抵達「是日本電影」。
這裡的「像日本電影」和「是日本電影」都不能做狹義的理解,因為它從本質上來說仍然是「中國電影」,因此「是日本電影」表達的僅僅是跨文化理解的程度或者某種深度。就目前而言,密集資本主義是中國當下的現在時,生態資本主義或許是將來時,但恰恰是這個隱秘的時間差,構成了兩種不絕的視覺與質感。
就此而言,管唯意欲在日本永駐居留就不再是一個意識形態的問題,而是一種生態學的問題——日本電影的核心生態問題,體現在是枝裕和《無人知曉》家庭破碎之後在《小偷家族》裡的無血緣重建,這是一種後密集資本主義時代的「創傷後性倖存者共同體」。於是,南國亭間或成為了「小偷家族」的替代之物,它構造了新的共同體,而管唯則是不能離開這個位置。
如此,生活的「死循環」也可以成為一種希冀性的輪迴,對管唯而言,每一年都有小李這樣的學生返國,每一年也都有新的打工仔入夥,南國亭就是如此履行著驛站的功能。
如果說這是一種活絡的循環,那麼在小李身上呈現得特別明顯:他從一個初來日本時羞澀遲鈍的青年,變成了大大方方衝到街上攬客的成熟男人,街上的人熙來攘往,像波浪起伏,他高舉著牌子,就像一根帆。
這是一種自況的表達,有著私人化的充沛情感,李亙對每個人(包括自我)的觀察,都獲得了一種潛移默化的交織和回饋。
以此,他洞悉了密集資本主義背後的生態,因而也讀懂了日本,進一步,他以同等的克制、忍讓和真誠(哪怕包含著部分稚氣)回饋了這一命題。《如果有一天我將會離開你》便在一種多重維度上生成為所謂的「日本電影」。
電影的另一重回饋,或許是齊溪與宋寧峰,兩人在影片最後爭吵分手,或許是現實的寫照。他們的表演穩若磐石,賦予了本片足夠堅實的立場,但更重要的是這部影片或許提供了一個檢視二人關係的契機——於是在影片拍完,寓言也果然成真(這真的堪稱神奇),該散的終將會散,就像《如果有一天》以生態性而言,絕非一個「為情感而情感」的閉環。
《如果有一天》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通向「日本電影」的最佳配置,這不僅是因為它尋找到一種真正的跨文化邏輯,也在於其內外的極度和諧。
這種和諧,既在於導演本人有效克制了個人的感情外溢和諸類不穩定要素,也在於資源方面的物盡其用:一方面,以齊溪、宋寧峰、謝成澤、邱天、牛超等幾個內地演員構成人物內在力場;另一方面,以文念中、姚宏易等港臺頂尖幕後人員實現了最佳狀態的在地影像還原。
這種內在與外在的雙重邏輯,讓影片成為最具「日本電影感」的中國電影。也恰恰是80後的導演們告訴我們,完成這一點並不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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