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語風情(邊旅行邊學西語的淚與笑)
2023-06-30 14:56:53
在熱情、驕傲又反叛的拉丁美洲學習西班牙語,是提升旅行樂趣最好的方法之一,但是有代價。作者在拉美背包旅行了一年半,從墨西哥一路南下到阿根廷,從靠著幾個單詞手舞足蹈、笑料百出,到與當地人「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看看他都經歷了什麼?
墨西哥小鎮聖米格爾阿連德的黃昏。
1、
那是我進入拉美的第一天,在全球人流量最大的邊境城市——蒂華納。
一過邊境,墨西哥就展露出它鮮明的性格。塵土飛揚的大街,司機搖頭晃腦,在震得窗玻璃發抖的音樂聲中,把公交車開得像瘋牛一樣上下亂竄、左右搖晃。我們死死抓住扶手,驚恐夾雜興奮。邊上的姑娘瞅了會我們,笑成了一朵花,繼而用膝蓋頂住前座,氣定神閒地拿出鏡子和口紅。
簡而言之,墨西哥是個好地方。從反叛的年輕人到貧窮的背包客,從挑食的吃貨,到夜晚不愛睡覺的派對動物,大家都喜歡它。它混亂,自由,活色生香,風情萬種。
旅途的開始,是在下加利福利亞半島。一條沒有盡頭的公路,像是一把刀切開了大海和荒漠。荒漠裡仙人掌遮天蔽日。風一起,沙塵裹著垃圾袋在陽光下盤旋。人成了塵埃中的一顆。
換言之,這裡很有公路旅行的氛圍。在罪行也阻擋不了好客的墨西哥,搭車並不難,難的是上車後怎麼辦。
我那時只會幾個西語單詞,譬如:你好嗎?我也好,謝謝,再見。
「物資短缺」,我只能開動想像,發揮每個詞彙最大的效用。場面基本是這樣的:我指著窗外「(風景)很好」,向對方豎起拇指「(你)很好「,做扒飯的動作「(玉米餅)很好」,用手指比劃踢球的動作「(墨西哥的足球)很好」,再拍拍胸膛,搖搖頭作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中國的足球)不好」。對方一般笑幾下,然後是漫長的無言,再是如釋重負的告別。
所以,我最喜歡的搭的,是皮卡車的後鬥,不是因為遼闊的天地與不羈,而是因為不用窩在安靜的車廂裡,受著沒話找話的痛苦和無言以對的尷尬。
作者與當地人的合影:哈瓦那的街頭,隨時又被當地人邀請加入酒局的風險。
2、
在不懈的搭訕和「擾民」之後,我終於能聊上個十幾分鐘不露怯了。詞彙量和自信心也上來了,但沒隔多久就打回了原形。
譬如一次坐拼車的小巴,滿員就走的那種。我看還有幾個空位,就跟司機說了聲,「我去買個漢堡,五分鐘回來」。
回來,車已發動,我走過去,「取消了」,司機說。
「什麼?」我吞下那口漢堡,「我說了五分鐘就回來的啊?」
「取消了」,司機重複,表情默然。
「說話就得算話,誠信去哪了啊?」我滿懷不悅,但也沒辦法,只好去車尾箱拿包走人。
司機攔住我,掏出幾張錢,「取消,取消!」
「付錢嗎?」我也掏出幾張錢問他。原來在西語裡,「取消」跟「付錢」,是同一個單詞(Cancelar)。
半年以後,我在阿根廷才發現這種錯誤其實不算什麼。
西語的複雜不僅僅在於一詞多義,還在於西班牙和拉美,以及拉美的各國之間,用法又各有區別,譬如公交車,拉美一趟走下來,大概能找到十種不同的叫法。
那會我剛到阿根廷,在街上問一位阿姨,「請問哪裡可以坐公交」?她愣了一下,瞪了我一眼,擺擺手走了。
「怎麼回事?」,我心想,然後查了下谷歌翻譯,「沒說錯啊,這裡的人怎麼這麼粗魯」。
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再問前臺的小哥,「我想去那啥,請問哪裡可以坐公交車?」,他又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沒人看見的地方就可以」,他說。
「什麼?」我一頭霧水。
「Coger在西班牙可以說是搭公交車(catch,pick up),但在我們阿根廷呢,是『fuck』的意思。」就這樣,我成功地在旅館裡活成一個「笑話」,大家看到我都覺得開心。
瓜地馬拉奇奇特南戈的菜市場,顏色濃烈,人頭攢動。
3、
拉美的亞裔背包客裡,日韓居多,不相信的人,去一趟烏尤尼鹽湖就可以了。
相較而言,韓國人跟中國人更容易玩到一塊,可能是因為大家都被日本欺負過,更可能是因為彼此都喜歡凹造型拍照。
我跟一韓國小哥也搭伴走過一段。因為都是穿越拉美的長線旅行,所以都有學西語的需要,但我們的方法不太一樣,他是正規軍,報西語班,有教材有老師,我是雜牌軍,野路子。換言之,他的經費比我足。
大半個月後,我們一塊去爬山,順便交流下「學習成果」。他說,「我花了錢上課,怎麼還沒你說得溜呢?你是不是偷偷上私教課學的啊?
「老弟」,我拍拍他肩膀,「學語言就像練武。同樣的時間,你在學校練架勢,我天天在街頭跟人幹架,真打起架來,可能我會佔點便宜啦。」
學西語還有個好方法,就是可以跳上一輛著名的「雞車」(Chicken Bus)——當地由舊校車改裝而成的公交。
每一輛「雞車」,都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小販們一個接一個地兜售東西,仿佛推著小餐車的茶樓,或是迴轉壽司的傳送帶,從各種水果、飲料、糕點、蔬菜,到襪子、牙膏、帽子,再到皮鞋油、粘蠅板、腳癬藥。每樣東西都會念叨很多遍物品的西語名字,簡直是全球最好的背單詞APP現實版:實物展示,真人發聲。
特立尼達在家門口切菜的大叔:「你拍吧,我繼續切了哈」。
4、
中美洲,連綿不斷的火山爆發,地震,政變,戰亂和毒品,在這裡滋生了全球謀殺率排名前幾的城市。以加繆的觀點來看,也許是個不錯的旅行地,因為他說過:「旅行最有價值的地方,在於恐懼。」然而,這裡又更能體會到,新聞頭條和現實還是有差別的,譬如瓜地馬拉。
除了眾多噴發的火山與瑰麗的湖泊,瓜地馬拉還是最受歡迎的「西語學習地」之一。這裡有眾多歷史悠久且評價極佳的西語學校,而且價格便宜,一對一教學的價格每小時不到五美金。
在上了半年「街頭學校」後,我發現,我說西語時,人們臉上不時會有種奇怪的表情。為了搞懂那是什麼意思,我報了一個星期的私教課程。 私教的好處是,進度和方法我說了算。我當然就不跟(也沒時間跟)教材走了,形式就是和老師每天挑幾個話題聊天。
私教課程結束時,每個人都得用西語做告別演講。前面的日本小哥搓著手說了兩句,「感謝大家,我喜歡這裡」,然後鞠躬。我怯場了幾秒,清下喉嚨,這麼好的「報復」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
「我會想念大家的,特別是我的老師。她不僅僅教我語言,還教我做人,教我要接受自己本來的樣子」,我繼續說道,「打個比方,哪怕我是個瘋子,她還教我要善待他人,譬如要多誇她漂亮。她的教學方式是獨一無二的,就是通過不斷地打擊我,以讓我牢記這些道理,永生永世!(Toda la vida!)
大夥邊笑邊鼓掌,角落的老師臉上也掛著笑,一言難盡的笑,夾雜著快樂、尷尬、驕傲,還有股殺氣。
尼加拉瓜公交車上的攀談
5、
最後那句永生永世,我是從馬爾克斯那學來的,出自《霍亂時期的愛情》那著名的結尾。
「學德語最好的方式,是直接讀海涅,一開始可能會覺得難,不久就會發現,你在讀著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或許你不能理解,只能感受它,那就更好。」通曉多門語言的博爾赫斯如此建議。受他啟發,學西語,我採用的方法是聶魯達,以及馬爾克斯。
沒過多久,我就有點上道了。酒過三巡,我會眯著眼對邊上的人說「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你像我的靈魂,一隻夢的蝴蝶。你如同憂鬱這個詞」。五杯下肚,我就會慷慨激昂地扶著桌子站起來,「多年以後,當你面對行刑隊時,準會回想起咱們喝大了在樹林撒尿的那個遙遠的夜晚。」
而那會要是有人敢問「那我們吃點什麼呢?」,我會用《沒人給他寫信的老上校》那坦坦蕩蕩的話語來回答她,「吃屎」。
邊上的人有些大笑,或是鼓掌。有些會躲開,有些會靠得更近,然後問,「我們認識的嗎?」。還有一些,就是莫名其妙地瞅著你,像是在看一個傻子。一個委內瑞拉小哥X向我解釋了那表情,「你西語還好,就是語氣有點怪,像一個死去多年的長輩在訓話似的。」
「有時呢,人倒是沒死,但是像個老色鬼似的。」另一個小哥Y說。
「你這算還好的了」,X拍拍我,「上個月住進來一個韓國人,那語氣才叫詭異啊,他說起話來就跟上帝本人似的。」
「是的是的」,Y猛點頭,「後來一問知道,那傢伙是背聖經學的西語。」
公交車上做鬼臉打招呼的孩子,尼加拉瓜舊首都利昂。
6、
在拉美待了大半年後,一對一的談話,只要不是談論「農業灌溉方法」這樣的專業話題,我基本能對付過去。一來,對方見我是個側耳傾聽的老外,會不自覺地放慢語速。二來,要是有聽不懂的單詞,我可以立即詢問,把「迷宮」扼殺在形成之前。
但如果是跟幾個都以西語為母語的人聊到一起,我就經常「迷路」了。有時我會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像是在做高考聽力,這麼做能聽懂一些,但是太累了。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會把思維調成漫遊模式,說話的人很多,不缺我一個了。
最怕的是「空氣突然沉默」,因為那很可能是剛向我提了個問,在等我回答。而連問題都沒聽到的我,只能碰下運氣,來一句「挺好的」。有時候運氣不錯,能矇混過關,有時會混不過去。
譬如在拉巴斯,幾個朋友一塊聽了個音樂會,之後找個小酒館喝酒聊天。 在場的西語英語都有,但以西語為主。沉默時,大家在看我。我回看了一下,趕緊說了句,「挺好的」。
氣氛有點肅殺。邊上的法國哥們湊我耳邊,「他們的狗剛出車禍死了」(他用英語說的)
「什麼?」,我一愣,「對不起,剛剛走神了」。
在那之後,當我沒聽懂時,我就把「挺好的」改成了「真的嗎?」,之後根據對方的表情補充。那樣混過去的概率會更大一些。
再後來,遇到新朋友,我乾脆一開始就坦白,「我西語一般,當我說『挺好的』,意思很可能是我沒聽懂」。
每次說完,對方總會哈哈大笑。搞得我總得補上一句,「真的,不開玩笑。」他們愣一下,繼續笑,「這中國人挺幽默的……」
真是沒辦法。
智利巴塔哥尼亞南方公路上的風光
7、
進了阿根廷,風景還是漂亮到無聊,只是物價比智利貴,搭車比智利難。路口等了三個多小時,沒車,沒人,曠野的風、灰塵和垃圾袋相伴起舞。正要放棄,一輛奧迪Q5疾馳而過,又倒回來。司機是個大叔,頭髮灰白,墨鏡掛額頭上。
「****」,他說了句西語。
「什麼?」我沒聽懂。這麼多西語國家走下來,我覺得阿根廷的口音是最難懂的。
「不講西語的啊?」他撓了下腦袋,面露難色,一種「那種車已經停了,含淚也得搭一段了」的悲傷。
他是個建材公司的老闆,兒子是建築師。上陣父子兵,他們在寸土寸金的湖區弄了七幢房子,做成民宿。
兩小時後,「如果真想得通透,我該扔下房子車子,像你這樣旅行」,他說。
「其實也不難啦,我們可以交換的,再碰到我保證把你搭上」,我笑。
「好的,等會就換。」
「我開玩笑的,不換」。
路口分別,「嘿,等會」,他從車窗叫住我。
「咋了?」
「真的不換嗎?」
「不換」,我說,「一來,我現在過得很開心,千金難買我開心。二來,我不喜歡開車,不是因為我喜歡走路,而是因為我喜歡走神」。
「還有,我還不知道你就是逗我玩的麼。」我又補充了句。
「你挺可愛的」,他揮揮手,鳴笛,加速,開往40號公路的盡頭。而我,也走到了美洲大陸的盡頭。
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州,仙人掌叢生的沙漠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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