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小小說精選(剪不斷理還亂小小說)
2023-06-07 13:57:20 2
西霞/文
(聲明: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銀盤山的夜是漆黑、深沉的,雖為夏季,但秋天一般涼風習習,聽不到蟲唧,聽不到蛙鳴,寂靜得亙古曠遠。
我和杜榮驅車上來,王新惠已點燃了一堆篝火,火光照在他沉默的臉上,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他聽說老師來了,從幾百裡之外趕過來見面,可惜宴會己散,他便設計了這個三人篝火晚會。
當火苗在燃燒的噼啪聲中溫柔下來後,王新惠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
"老師,您相信因果嗎?」
他的問題教我吃了一驚。我知他心中有難言之隱,但不會講的,這就是內向型性格。就連我問他中央美院畢業後為什麼跑去種地,他都輕描淡寫帶過去了。他是想聽老師講故事,那就滿足他的要求,反正今夜無眠。
王新惠其實是給老師出了個大難題,體現因果,即內在必然性主題的故事,特別是由因推果的,講不了;只能選些由果及因的似是而非的胡謅。他心中的結是什麼?求學的,職場前程的,情感糾葛的,孝悌恭讓的,志同道合的?只能靠猜。努力為之。
我開始講第一個故事。
那是我當代課教師、弟弟當民辦教師時,國家突然給了臨時工一次轉正的機會,名額有限,要經過學區和縣裡的兩級考試。學區考試預選七位,我和弟弟忝列其中。弟弟是第七名,他的一位女同學,我們姑且稱為二毛的,考了第八名而落選。但二毛的姐夫曾為學區主任,現升任河南中學校長,他跺一跺腳,河對岸仍會顫抖。
小姨子名落孫山,情何以堪?這不,學區的楊主任便找弟弟談話。我至今不知楊主任設置了怎樣的坑引誘弟弟往裡跳,結局是我的弟弟說氣話放棄了縣裡的考試,二毛名正言順地成了第七名,考中後轉為國家正式教師。弟弟失去了這次金子一般寶貴的機會,令他的前途渺茫。不過蒼天有眼,隨後的中專考試,弟弟總算榜上有名,由農村人脫胎換骨為國家正式教師。
一切平靜如常,女人該生孩子照樣生孩子。不知哪一天,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二毛死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嫁到外縣,怎麼說死就死了呢?詫異之餘,自然想到了那件公然頂替弟弟考試名額的事。然而人家的死與那破事似乎扯不到一起。然而我怎麼也擱不下這事,都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哭,沒有道理;笑,沒有德行。
夜,還是那樣靜默、深沉。月亮升起來了,清輝如水,照在了杜榮清純的臉上,給她那雙多情的眸子增添了一種成熟的嫵媚,而不見了少女時的青澀。
不謀面已經二十餘年,是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我這個四處漂泊的老師。現在,坐在我的身旁,用柴棒撥弄著篝火。王新惠問道:
"老師,您在情感方面有故事嗎?"
於是我講第二個故事。
弟弟同學二毛的姐姐一毛,和我同班。別人都說她長得不怎麼樣,可在我眼裡,卻是一朵剛出水的芙蓉,美得只可遠觀而不敢褻玩。很長時間,心儀著這位姑娘,完全把她理想化了。寫過幾封情書,吐露了愛。接下來便經受著時間的煎熬。
高中畢業後,未曾想在同一所學校任教,發現一毛此時喜歡的是學區主任,我的一廂情願陷入了茫然無措的死胡同。
他們結婚後,有一次一毛和我聊天,說了這樣一番話:
"你看你整天爬在桌上看書,我家查校長從來不學習,但一樣能考上好成績。」
聽了這話,我心裡直犯嘀咕,一毛是在標榜她的丈夫"生而知之」,同時也是在有意無意地貶低面前這位暗戀過她的同學。這可不是好兆頭,隨著時間的發酵,我這種毫無城府的人是會吃虧的。弟弟被二毛頂替的窩囊事,又浮現在腦海中。
後來,我設法調往西部一座城市,避開了是非之地。
為了推銷拙作,曾回到故鄉造訪了查校長和同學一毛。一毛當著我的面,與其夫竟然說岀了這樣的話:
「當年要是把他開除了,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一毛指的是我和學生發生衝突而鬧得滿城風雨那件陳年舊事。事情說大可大,說小便小。當時查校長手下留情,未辭退我這個臨時工。今天,一毛這樣說,是暗示我要心存感恩,還是見不得我的好?猜不透,對我銷書的事也未置可否。心裡不是滋味,起身告辭。
再後來,一毛給我打電話說查校長病了。我即前往探望。因為我知道,出來混,欠下總是要還的。看到他半身不遂,想到了"麻木不仁」的成語,無法理解此兄的麻木又是怎樣的"不仁」造成的。他在社會上是公認的體面人。
又過不久,傳來消息說查校長死了,享年未逾花甲。
在他的葬禮上,有人好翻舊帳,說查校長曾與一位村裡姑娘訂了婚,邂逅一毛,便拋棄了那村裡姑娘。
聽到這樣的說法,很是惘然,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突然發現了瑕疵一樣,有一種失落感。
篝火點燃在了銀盤山左側的懸崖旁邊,往下看一眼黑沉沉地,深不見底。遠處有一汪湖水,在月光的映照下像一隻眼睛,不懷好意地、一動不動地瞪著人看,又像是張開的血盆大口,欲將整個山崗都吞噬。一陣夜風吹來,杜榮不禁打了個寒顫。王新惠接著問道:
"老師,您一生中發生過沒齒難忘的屈辱事嗎?」
接下來講第三個故事。
1973年初中畢業後,正趕上國家恢復考試制度,我參加了高中升學考試。當時"走後門」成風。考後心裡不踏實,便通過關係找了那所中學己離任而高升的校長。校長查分後告訴我考了185分(好像考了三科),已經上了分數線,回家等候錄取通知書吧。
可我等來的結果是沒通知。趕快又跑去問那位校長。校長回答說:
"怪我少安頓一句話。」
至此,我才領教"貴人多忘事」是什麼概念。那時考試成績不公開,整個過程都是暗箱操作。雖然我費了些周折入學了,但落了個"後門生」的"美譽」,心裡憋屈。每當獨自一人漫步在校園的操場上,我在想,做了冤大頭的絕不止我一個吧?世上冤死的恐怕比活著的多吧?這不就應了"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讖語了嗎?
競爭有兩種形態,一種是有一定規則而透明的,如通過考試按分數取士,叫做良性競爭;一種是私底下考量各種關係、權勢來強姦規則而任人唯親,叫做惡性競爭。第三種是兩種明暗競爭攪和在一起,"雜然賦流形",這就不好做靜態分析了。
我所在的初中班,有兩位"名不見經傳"的教師子女入學了。教師子女嘛,不論分數高低理應入學,近水樓臺先得月。還有兩位是兄弟,在班中不顯山不露水,赫然於錄取之列。他們的一位親兄其時正在那所中學公幹,此兄為人活泛,社交頗廣。三種競爭形態想必瞭然於胸。我這樣說並無他意,只是眼紅人家,也就是書面語的嫉妒。其實對別人的嫉妒,就是對事實無可奈何地承認。
這位仁兄後來和我同校任教,有事沒事找點不愉快。聽話音部分原因與我家二叔有關,也有的是看我不順眼,說些不著調的話,諸如他家姓氏出過皇帝,我家姓氏沒出過皇帝云云。不在乎口德,損起人來就像喝涼水那般容易。對此尋釁,我思量再三,想了僧面想佛面,忍忍忍,讓讓讓,忍字當比讓字強吧。
後來出的一件事卻教人脊梁發冷:他家閨女被人姦殺。聞此噩耗唏噓不已,真正的世事不可逆料啊。
黑夜,令人捉摸不透,附近的一片樺樹林在篝火襯託下顯得更加神秘,不知那深處隱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故事。有些話白天不能說,黑夜卻能說;有些事白天不敢做,黑夜卻敢做。這是黑夜與白天的分野。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王新惠又提了一個問題:
"老師,你所遇到的最煩心的事是什麼?」
第四個故事開始。
我感到焦頭爛額的煩心事就是贍養父母。在外地謀生的遊子,最大的難處就是不能與父母晨昏相伴,侍湯奉藥,只能寄回一點錢,捎回一句問候,或拜託家中姊妹多辛勞些個,守望相助。只因如此,就落下了閒話:有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在村中播弄是非,說我不孝敬父母。閒言碎語,本當不必介意,但傳到耳中,難免心煩意亂,平添幾分惱恨。
據說指責我的這位兄弟曾為父母燒過幾百元真錢。聽後確實感到自愧弗如,但細思又覺不對勁,一般人家都是給父母燒假錢和紙糊的假房子,這位既然燒真錢,那也應該將自己住的真房子點著燒給父母才對。但他終究沒有那樣做,原來是在演戲。
不久,我將父母接到了外地,父親便是在外地謝世,又用車從幾百裡外拉回來土葬,折騰得有苦難言啊!
清官難斷家務事。那位親戚不知怎麼想的,對別人家務事說三道四,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然而,萬萬料不到的是,這位不靠譜的遠親出車禍死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正值春秋鼎盛不幸夭折,其痛何如哉。
我們既然有蒹葭之親,那就道一聲:一路走好。
夜已很深了,不知何時,月亮隱沒在了雲層的後面,幾顆星星也無精打採,像瞌睡人的眼。突然間,夜空傳來了一隻孤雁的唳鳴,那般地悽厲。杜榮怔怔地看著我,仿佛在問:雁為什麼會這樣離群索居?
幽幽地,耳旁又傳來王新惠的聲音:
"老師,您覺得此生最遺憾的事是什麼?」
那就講第五個故事,也是最後一個故事。
最遺憾的事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下海回鄉和村委會合作辦企業。我引回上百萬元資金,蓋起了廠房,買回了機器設備,熱熱鬧鬧生產時,一場合同糾紛從天而降,瞬間瓦解了本就脆弱的鄉鎮企業。最可怕的是資金鍊斷裂,債務不失時機地逼上門來。村委會的萬餘元建築材料費和村民集資幾萬元,屬於投資,風險共擔。但他們一到有事,可不管什麼契約,一窩蜂湧來要錢。
這個擋口,村委會出來助一臂之力,是可以起死回生的,集體的力量大如山。可事情未能朝好的方向發展,而是牆倒眾人推。一看企業有危機,大家抱著不沾油手的態度,開始要投資,給人的感覺是橫下心來毀我一人。
開始我東奔西走意欲挽狂瀾於既倒,但看到的都是精明而無情的嘴臉。已知功敗於垂成,那就做好善後工作吧。
當時帳面上已無多少現金,村裡的投資需要用物資抵頂。問題是,鄉親們沒有底線,今天商談好結果,明天便推翻了。沒辦法,只能訴諸法律。訴諸法律是為了判明標準,更穩妥地解決糾紛。但他們以為這是要藉助法律轉嫁禍患,簡直恨我入骨。
我心裡明白,企業的現有資產足以馱起所有債務和投資。到頭來只不過是我一無所有罷了。可我不下地獄,誰下這個地獄?於是,先外後內,逐次清理。最後村中只剩萬元債務,我將價值二十萬元約一公裡長的高壓電設施頂給了他們,算是給這次慘敗畫上了句號。
因為訴諸法律,村支部書記與我反目成仇,連他的家人都將我看成了不可饒恕的壞人。我默默地承受著。
過了不久,村書記喝醉酒撞在石頭上死了。那時我已背井離鄉,四處討生活去了。聽到這消息,只覺得愕然,也感到無窮的遺憾。
遠方傳來了雞啼,殘夜將盡,黎明在即。漸漸地,東方升起了一線魚肚白,眨眼間變成了一抹紅霞,用不了多長時間,旭日照耀,金光萬道。馬路上汽車轟鳴,人影綽綽,喧鬧的一天又開始了。
杜榮說:
"徹夜長談,老師您總結一下,我們下山。」
人這一生不容易,改變農村窮小子的面貌更難,我們要繞開一個又一個絆腳石,翻越一道又一道的坎。俗話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謹慎不為過,小心使得萬年船。
五位亡靈,他們的死與我扯不上半毛錢的關係,但他們生前曾與我有過直接或間接的糾葛,此乃有緣人之常情,無為世之恆態。寫下這些故事,是興災樂禍呢,還是慨嘆人生盛衰無由?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不過,還是遵循古訓,人死為大,一切的一切一筆勾銷,歷盡劫波,相逢一笑。能做的,是啟發後生晚輩恆留守正、戒惕、除恚之心。
古人常說因果有報應。天道起輪迴。但對於我來說,剪不斷理還亂。何況天下有相信,有不相信者,誰也拿不出因應的實證來,豈可怪也歟?
而潛意識中總是忘不掉文天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的箴言。正氣於流形中存在,那大約就是人們所說的無象天道;也忘不掉朱震享先生"正氣內守,邪不可幹」的至理。不論正奇、得失,上蒼的天平最終是平衡的,誰也欠不下誰的。
既然這樣,愚意不如守正向陽,擺對頭心態,不必怨天恨地,更不能玩陰謀詭計。爭取做一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的人,壽終天年,命極正寢,你就算最大的成功者。
太陽升起來了,照在了杜榮的臉上,光彩照人。王新惠說,又聽我師一席話,解開心中萬般愁。我知道怎麼做了。
我們擁抱而別,灑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