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又何須懷念(微小說人生若只如初見)
2023-06-01 21:46:5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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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又何須懷念
引:
「皇上可記得一位叫燕歸的女子?」
「呵,朕從未聽說。」
「但您身上、燃著她的一魄。」
「那又如何。」
*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
歲歲長相見——」
季陌聽見這首婉妙情歌時,不由打了個激靈,因為、他此時正經過一處陵園。這陵園是一世家大族的祖墳,自然有一些僕役,甚至是「未亡人」來看墳,但身處悲哀荒涼之境,誰會有閒情雅興唱曲?何況,唱的還是這等回憶之殤,還嫌墳地不好哭麼。
「陌兄何必尋思,這曲子,自不是唱給墳中人聽的。」同行的好友莫然開口道。莫然人如其名,言行素來犀利,且不愛動雜情,一語便將事情道破:「否則,直接自盡去陰間團聚就行,還唱什麼曲呢。」
「你這話……倒也是。」季陌嘆了口氣:「不過、她在這唱,就不怕被責難嗎?」
「陌兄又誤會了,這曲子,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莫然淡笑道:「其他人,哪能容她唱半個字。也罷,既是攪動了陌兄的心緒,我們就進去會她一會吧。陌兄本就樂於助人,何況這縷漂泊孤魂,愈惹人心疼。」
季陌看了莫然一眼,再次覺得他的「不動雜情」只是個空頭名號,哪次不是跟著自己、甚至是引著自己去管閒事。其實,彼此皆樂在其中。
於是,兩人下了馬,躍牆而入。幾個僕役正圍坐在樹下玩牌,熱鬧間全然沒注意牆邊的動靜。莫然腳步快,沒一會就朝季陌招起了手,他已尋到曲聲之源。
莫然負手看著墓碑,向季陌聳了聳肩,顯然,這墳墓的情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季陌走上前看那碑文,也愣了一愣,原以為定是一座新墳,才會有女鬼嚶嚶的「雅興」,誰知這竟是十年前的舊墳,墳外搖曳的孤魂居然依舊鮮煥,嬌顏楚楚、如泣如訴。
「兩位公子莫驚,小女子並非怨情難消的厲鬼。」女子從墓碑後面搖曳而出,恭謹地停在三尺之外,幽幽行禮:「老爺雖故去十年,我卻是新近才亡,引你們過來,是望續一段塵緣。」
儘管女子溫婉有禮、神思清明,但季陌還是忍不住斂起眉宇,預感這是段繁雜難纏的緣分。
為何如此斷定?因為女子美麗的面龐上,血跡斑斑的灰色手絹蒙著眼睛。是詛咒、是牽制,還是死後依舊寧願選擇孤寂的黑暗?如是處境,還說自己沒有怨情。
「為人,看墳十年;為鬼,缺了一魄,你倒是不見蒼老。」相較季陌的沉思,莫然則表現得直截了當,也不怕在女子本就幽寒的心上再捅一刀。
「因為那一魄,養護得甚好。」女子苦澀一笑:「殘缺之魂,期盼完滿。還請兩位公子為我帶個話,問問他,我還需等多久才能圓夢?」
「真是個傻女人。」莫然冷哼一聲,上前扯下女子眼睛上的絹帕。
季陌下意識地微微側頭,以免直視一雙黑血淋淋或鬼氣森森的眼睛。然而,竟是碧清的一雙秀目,眼角還用硃砂描畫著一隻翩躚的飛燕,婉妙而驚豔,實在不知為何要用汙濁之氣來遮掩。
「因為無法面對事實。」莫然直抒己見,神色不悅中還夾雜著兩分嫌棄,他早就說過,自己生平最煩愚笨痴傻之人,情痴亦是痴,同樣讓他討厭:「這人缺魄十七年、看墳十年,卻依舊執迷不悟,幫她亦是無用。」
莫然的好奇心被厭惡之情所取代,已不太想幫忙。
「公子怎知我執迷不悟?是因為、你過去亦曾深陷其中,故深以為惡麼?」女子忽然飄到莫然面前,清透的眼眸深凝著他,天真純然的神情,讓人於心不忍。
驀地,季陌和莫然眼前皆驚現出一瞬間的幻象,清瘦堅強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井底,忍受著符咒燃起的冰火,瑟瑟發抖。
她失魄時,只是個十歲的孩童……
尚不知情為何物的年紀,怎來痴情一說?
「是誰幹出這等作孽之事!」莫然恨罵道。
「公子息怒,我心甘情願的。」女子深籲了口氣,幽幽鬼氣繚繞,拂去了絹帕上的塵埃。
是一方雪色綾錦,繡著繽紛的桃花瓣,一雙燕子在花雨中飛舞,清歡、自在。
「只為她能回家——」
「是他還是她?」莫然疑惑道。
莫然和季陌都有著一種能力(這也是他們以奇才身份,被秘密召喚進京的原因),能看見人魂用情至深時所出現的幻象。女子提到「問問他」時,幻象裡是一個俊逸風(流)的少年,方才那句「她能回家」時,卻是一位妍麗婉然的佳人。
這情形就頗為費解了,難道女子的心願是,情郎的情人能夠回家?!再怎樣痴情,也不會誅心至此吧。
「勞煩兩位公子,替小女子帶個話。問他,她何時能回家。」女子輕旋素手,將那方綾絹折成一隻燕子,放回莫然的掌心:「我姓燕,單名一個『歸』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他若是不願,就轉告他,我的魄可以先不返還,但她的魂一定要歸來。即便無法回宮,也定要、使她葬入故土。」
莫然沉默了一會,將那隻綾燕藏進了衣袖中,向燕歸道:「話會為你帶到,但終究是怎樣的結局,我們誰也說不準……只怪你竟傻到將自己的魂魄相送,而且是送給,冷情帝王。」
「我也不想犯傻,實在是、別無他法。」提及失魄之事,燕歸那清冷的眼眸又變得青澀起來,仿佛回到孩童時的純澈,再次緊凝著莫然:「他身上,不是燃著我的一魄麼,難道沒能留點餘溫、餘情?」
「想必沒有,否則為何要你等這麼久。」莫然一語道破。
燕歸失望地低頭,覺得莫然一語一刀,自己實難承受,遂轉身向季陌求助:「這位公子,倘若阿暝不肯,你把那曲子給他唱一遍可好?」
季陌無法不答應,伸手在她眼角的殷紅飛燕上抹了一抹,指尖落下一顆「硃砂痣」,以便為她回宮尋夢。
帝王對寵臣所推舉的兩位高人頗為滿意,在御花園為他們設宴接風,席間相談甚歡、言笑晏晏。
「皇上,臣妾的兄長果是慧眼如炬吧?這兩位公子不僅身懷絕技還俊逸不凡,定能好生為您效力。」貴妃巧笑倩兮,一雙美眸直(勾)勾地看著帝王,帝王也投桃報李,拈起一顆櫻桃餵進她的檀口。
其餘幾位嬪妃或嫉或怨,目光皆在「帝妃雙趣圖」上膠著,唯皇后側頭朝莫然和季陌兩人望來,秋波中愁思漾漾,停在莫然的衣袖上。
「怎麼,皇后累了麼?那就回宮好生歇著吧。」帝王伸手按住皇后的削肩,溫柔地命令。
「謝皇上關心,臣妾這就回去。不過,離席前還是該敬皇上一杯,祝皇上又覓賢才。」皇后舉起酒爵,向莫然和季陌微微頷首致意,而後對著帝王,一飲而盡:「皇上,這兩位公子雖是清高之士,但也不失風雅情致,他們的衣袖上粘著桃花瓣呢,興許還擅詩文或琴曲,你們好生暢談,我告退了。」
皇后說完,起身離席,趁帝王皺眉之際,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袖口,向莫然和季陌暗示著什麼。
飛燕、桃花——
季陌讀懂了她的心思,她隱約看見莫然衣袖裡藏著的「燕子」,並告知他們,在皇宮中尋到桃花,便可知悉故事的原委。沒成想,季陌思索間,莫然已經無所顧忌地發問了。
莫然素來不喜察言觀色,何況有託在身,酒過三巡他就立即準備發問,但那時正好迎上皇后的目光,他倒是認真地看了看,不過皇后雖說愁思鬱郁,幻象卻是一片雲霧昏朦,全然看不真切。只可斷出,她並非情局中人,只是一個觀棋之人,感慨哀哀紅塵……
因此,莫然見皇后被迫離席,愈加按捺不住心緒:「皇上可記得一位叫燕歸的女子?」
「唔、朕從未聽說過。」
「我們進京時邂逅了她的鬼魂,她說她有一魄在皇宮中留存、」
「絕無可能。」帝王截斷話鋒,英俊的眉眼湧出一股狠厲之氣,但因第八魄的掣動,到底有些心不定。
莫然雖碰了個大釘子,卻不以為意,繼續瀟灑地舉杯:「我因答應了那鬼魂,到皇宮為她傳話,遂在席上說一說,能否被糾葛之人聽到就看緣分了。她說『吾魄不得歸,卿魂亦該返。』」
「呵,看來莫卿家閒散慣了,對所託之事不甚上心啊。」帝王見莫然言談隨意,無半點行俠仗義的氣勢,原本警惕的心又略松下來。
「我素來厭煩痴情之人,痴情之鬼則更是執迷不悟。不過盛情難卻,應許幾句便是了。」莫然笑道:「陌兄比我更心軟些,倒是答應那女鬼,進宮後要為她唱首曲子。」
莫然說完,向季陌做了個請的手勢,季陌遂朝帝王作了一揖,起身走到西南角,讓撫琴的歌姬借他彈一曲。
眾人原以為他不過即興彈奏一曲,以展自己的才情,畢竟皇后有言在先,說兩人舉止風雅,猜他們或許擅詩情畫意。怎料,季陌一開口,舉座皆驚。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
這幽婉萱媛的娓娓之音,比宮廷最卓絕的歌姬還繞梁動聽,竟是出自男子的變聲!眾人驚詫非常,目光紛紛朝季陌望去,涼風拂來,片片香紅軟玉似蝴蝶般飛舞,絢麗迷濛中,仿佛有一女子在琴案上嚶嚶啜泣,美麗悲悽——
然而,帝王深吸了口氣,對幻象中的悽美女子目不斜視,繼續執杯飲酒,揚唇笑道:「季卿家真是身懷絕技,讓人驚嘆。不過,朕請的是高人,怎能讓你屈尊獻藝,曲子唱完,就歸坐吧。」
一曲終了,季陌撥斷琴弦,起身走回席位,撩起袍角,淡淡歸坐。
「這人無藥可救了。」莫然搖搖頭,在他耳邊說道。
「只可惜了那一魄。」
季陌和莫然被安排在一座偏遠的宮院,既方便召見(沒有出皇宮),又避免知曉宮廷之事。
原本,莫然覺得帝王做這番安排,是因為低估了他們的本事。之後才明白,帝王之所以這般放鬆戒備,是由於他壞事已做得夠絕,故不在意註定無果的試探。
那天深夜,兩人輕巧地避開監視的暗衛,潛出了宮院。莫然給那隻綾燕貼了張注魂符,「燕子」便幽然飛舞,緩緩引路,去尋昔日的桃花——
誰成想,幫過無數殘魂弱魄續緣的注魂符,這次竟然失了手。「燕子」在繁華幽冷的皇宮裡翩躚著,迷了路,最後徐徐停回莫然的袖口,嗚咽著,嘔出一口血來。
莫然平素處事不驚,此次卻有些駭異,連忙祛了注魂符,將燕子變回綾絹,才略鬆了口氣。
「這趟閒事管完後,我恐怕得歇一陣。」莫然淡笑著搖頭,向季陌自嘲道。
「何人在那?」一老宮女執著燈籠而來,兩人本想即刻離開,卻被她猜到了身份。
「兩位高人是在為鬼魂幫忙麼?我老了,不需顧忌太多,碰到即是緣,給你們指個路吧。」老宮女俯下身,用指尖沾了點塵土,在絹帕上畫了張簡略的圖:「帝王早已命人將桃樹伐盡,這皇宮裡,唯有一株桃花還能零星綻放,在最南邊的行宮,荒蕪的花林中。」
老宮女說完,季陌驀覺指尖一縷隱痛,那枚從燕歸眼角引來的「硃砂痣」曳動了。兩人道了謝,依著圖一路往行宮走去。這座行宮,原是先皇避暑的宮宇,新皇登基之後便棄用了,而今荒涼頹喪的氣息,比冷宮更甚。
圖的盡頭,是一角隱蔽的花林,可樹影陰森間,滿眼皆是幽暗之色,如何覓那枝偷偷灑淚的桃花?好在,硃砂痣綿延起的疼痛漸漸變深,季陌憑著這感受,在林中徘徊著,終於在一塊布滿青苔的石頭後面,發現了一株瘦弱的桃花。
「之前的桃樹定是被斫了,這株應是誰折了一截花枝,匆匆藏在石頭後邊,為真相和真情留最後一絲機會。」莫然思量道:「應該是皇后吧,但願真相解開後,她能夠出牢籠。」
「然兄分明是性情中人,沒事別總裝冷情了。」季陌笑著,在冰涼的荒草地上坐下,看「鬼影戲」之前,兩人習慣說笑幾句,以免悲情氣氛太濃鬱,心緒低迷。
莫然輕嘆了口氣,將那綾燕放在桃枝上,飛燕與桃花,殘魄與執念,時隔多年,終於慘澹地相融在一起,和著童年稚嫩溫暖的夢,回憶重現——
這段故事並不複雜,複雜的是,繁華權(欲)之後,冷卻的帝王心。
那個叫燕歸的女子,是罪臣之後,充入皇宮為婢時只有三歲,連名字都還未取的懵懂幼童,就已受盡欺凌和辱罵。因成日被責打,臉上總是淚漬斑斑,眾人遂嘲笑著喊她「髒丫頭」,將她安排在行宮偏僻的庭院裡打雜。
行宮只有夏日才會入住,何況是偏僻的院落,宮女太監們樂得偷懶,將所有雜事都推給她打理,髒丫頭成日幹活,變得更髒了。從記事起,除了取笑與責罵之外,她幾乎沒聽過別的聲音,終日落寞地低著頭,囚在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中。
那天午後,她正在打掃花林中的落葉,悅耳動聽的歌聲傳來,仿佛天籟之音——
「小姑娘,你怎麼在這打掃呀?掃帚都比你高一個頭呢,誰給安排的差事?」女子止了歌聲,朝她發問。
她茫然地抬頭,第一次有人如此溫柔地同她說話,尚不及感動,就被眼前的景象驚豔了。女子一襲桃紅綴銀花的綺麗裳裙,在陽光下流轉著瑰(豔)的霞光,但裳裙再美也只是映襯,姝麗冠絕的容顏宛若仙子落凡塵,何況還婉然笑著,走到她面前,輕柔地用絹帕擦拭她臉上的塵土。
「大膽奴婢,見到姝嫻公主還不行禮!」身後的女官斥道。
「這小姑娘怪可憐的,別嚇唬她了。」姝嫻公主止住女官,而後溫言問道:「你喚什麼名字呀?」
「……髒丫頭。」
「哪有喚這名字的。」姝嫻公主嘆了口氣,側頭吩咐女官:「估計進宮時年歲太小,不記得名字了,你去幫她查一查吧。」
「這髒丫頭是不是驚了公主的駕,奴婢們定狠狠責罰她!」管事的宮女們聽到公主來花林遊賞,還問她的名字,急忙匆匆趕來。
她下意識地朝姝嫻公主身後靠了靠,姝嫻公主撫著她瘦弱的肩:「不用怕,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姝嫻公主吩咐宮女去拿膳食,讓她陪自己在花樹下的小石桌邊坐著,輕啜桃花酒,微笑著,看她大口大口吃飯。
清風徐徐,吹落花瓣繽紛如雨,那是她一生中最溫暖、最滿足的記憶。天仙般的女子安慰著她,說她值得被溫柔相待。
「公主,我去掖庭查過了,這小姑娘姓燕,入宮時尚不足三歲,還未取名。」女官回來稟告道。
「這樣呀、」姝嫻公主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花瓣:「那就喚你『燕歸』吧,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此後跟著我,就算是歸家了。」
「謝謝公主!」她哭著道謝,在淚眼朦朧中,她惘然看清,這位雍容瑰麗的公主只比自己大三四歲,是胭脂和花鈿添了嫵媚,一雙秀眸清漣漾漾,青澀未脫,兩彎黛眉更是微顰著,溫柔而略帶憂傷。
姝嫻公主是皇宮中唯一的嫡公主,身份最為尊貴,可惜先皇后已仙逝三年,只留下年幼的太子暝和她相依為命。起初,帝王感念愛妻,對姐弟倆疼愛有加,但隨著時光流逝,對新歡的喜悅已壓過了懷舊之情,現已擇定寵妃為新皇后,開始籌備奢華的冊後大典。姝嫻公主思念母親,心內憂悶,遂來這僻靜的花林散心,遇見了一個讓人疼惜的小姑娘,覺得有緣,雖將她留在身邊做侍女,卻將她看做妹妹。
此後,燕歸伴在姝嫻公主左右,姝嫻公主教她念書識字、撫琴下棋……也讓她和胞弟太子暝一同玩耍,還對太子暝說:「阿暝,這是燕歸姐姐。燕歸,你也不用拘禮,喚他『阿暝』就是。這南院,便是我們三人的家。」(新皇后冊立之後,姐弟倆雖未被遷出鳳儀宮,但被撥到南院住著,很少被召見,更有宮人悄悄私語,說只待新皇后誕下皇子,太子即會被廢。)
「阿暝,別聽那些閒言。」 姝嫻公主捂住弟弟的耳朵:「姐姐會保護你的,必要之下,我們捨棄太子之位,向父皇討個山清水秀的封地,平安一世、」
「不,姐姐,我才不認輸!我一定要坐穩太子之位,成為萬萬人之上的帝王!」
姝嫻公主連忙捂住太子暝的嘴,但牆外已響起噔噔的腳步聲,心,愀然一沉。
燕歸也感(染)到姝嫻公主的憂慮,上前握住她和太子暝的手:「姐姐、阿暝,我陪著你們,我們一起堅強面對。姐姐說過,燕歸是歸家之人,而今,我還要做守家之人!」
可惜,她只是個年幼的小宮女,對方卻醞釀著陰謀詭計,且還要操之過急。她的承諾之語說了不過月餘,便來了一樁極其棘手之事。
入朝商談和親之事的鎩(國)使臣,在覲見時突然改了口,說前夜收到王的旨意,要迎娶一位真正的公主(歷朝和親都是封皇族之女為公主)。
「王讓臣下稟告,早聽聞貴國的公主們花顏月貌,尤其是姝嫻公主,簡直驚若天人。貴國皇上可別拿假公主來濫竽充數,我們鎩(國)的百萬鐵騎可一直待命著呢!」鎩(國)使臣傲氣揚言:「若不是迎娶真正的公主,怎能看出貴國的(求)和之心?」
帝王皺眉不語,鎩(國)尚武,連年徵(戰)實損(國)力,此次和親是為休(戰)示好,本都商議妥當,怎會突然變卦,是誰將姝嫻的美貌聲名給傳揚了出去!
「姝嫻年未及笄,孤有些不放心,先讓國師佔一卦吧。」帝王沉吟道,想將事情擱置幾日,和朝臣們商討應對之策。
然而,新皇后那派早已蓄勢待發,重臣門紛紛諫言,皆斷定鎩(國)揚言非虛,懇請皇上為(國)為(民)忍痛割愛,將姝嫻公主遠嫁鎩(國),以保(國)家安定。
「鎩王已年過四旬,且秉性(暴)戾、」
「皇上,正因如此,更是不可違拗鎩王的意願,姝嫻公主貌美心嫻,定可以勸住鎩王,讓兩國(休)戰長寧。」
「……」
滔滔勸諫中,唯右相皺眉反對:「鎩(國)突然變卦實屬奇怪,姝嫻公主才方滿十四歲,上面還有兩位芳華之年的公主,鎩王為何指名要迎娶?臣甚覺詫異,這其中難保不有其它目的。皇上還是借著卦象不和,推卻為好、」
「右相這番話,怕是更有私心吧!」即刻有大臣打斷道:「您是先皇后的表兄,姝嫻公主是您的表甥女,您之前還故意傳出話來,說您家公子和姝嫻公主可算是青梅竹馬、」
「這怎是我故意放話,皇上尚是太子時,我們就說過以後要結親家、」右相嗅到了陰謀的氣息,驚覺自己再反對下去情形只會更遭。新皇后一派,定是擔心自家迎娶姝嫻公主之後,大力扶持太子暝,以後皇儲之位不好易主吧,所以悄悄買通鎩(國)使臣,讓鎩(國)咬死要迎娶姝嫻公主,斷了太子暝唯一的依靠……
而此時,偏僻的南院尚不知風雲驟變、陷阱忽現,三人在桃花樹下看書練字。太子暝學得乏了,讓燕歸陪他踢球。
太子暝玩心重,想將球踢過後牆,嚇唬牆外竊聽的宮人,誰知勁使大了,整個人向前一栽,燕歸慌忙擋住他,替他撞在了桃樹上。
「哎呀,這可糟了,怎麼樣,痛不痛?」 姝嫻公主趕忙上前,見她眼角擦傷了個小口子,小心地為她擦拭、抹藥:「幸好沒傷到眼睛,但可能會留個小傷疤呢。不過也無妨,我用胭脂給你妝扮。」
「是桃花妝麼?」一旁的宮女笑道。
「姐姐,若是要畫,就給我畫只燕子吧。」燕歸牽著姝嫻公主的衣袖撒嬌。
「是呢,我們燕歸是歸家的小燕子呀,介時我也同你一起畫飛燕妝。」 姝嫻公主寵溺地點了點她的臉頰。
怎料,倏然一陣陰風,吹落花瓣如雨,滿地嘆息——
時光倉促,姝嫻公主只在繽紛哀婉的花雨中擁著兩人哭了一會兒,就急忙拭乾眼淚,準備去求見帝王。
「姐姐,我同你一起去,定不讓你嫁去那蠻橫彪悍的鎩(國)!」太子暝怒道。
「現下的情形,父皇怕是回絕不了,姐姐只能保全你了。照顧好自己,別讓母后在天上擔心,燕歸會替我陪著你,你們倆要好好的。」 姝嫻公主摸了摸兩人的頭:「我去同父皇話別,求他護你周全,再借著『青梅竹馬』之名,去表舅父府上一趟,以後他是你在朝中唯一的依靠了。」
傍晚,姝嫻公主才回到南院,勉強擠出些許微笑,對太子暝道:「父皇和表舅父都答應了,說定會護你安好。表舅父還悄悄告訴我,當年父皇和母后提到兩家要結親,父皇摘下玉佩做信物,而今我要去和親,信物便可為你所用了。這事先藏著不說,以後你若和陸菱表妹兩情相悅,他就拿出信物讓父皇賜婚。不論怎樣,他始終會站在你這邊,匡扶你。」
「真是對不起。」姝嫻公主安慰完弟弟,含淚擁住燕歸:「燕歸才歸家,姐姐就要離家了。今後這個家,只好委屈你來當了,照顧阿暝的同時別忘了照顧好自己。」
鎩(國)催得很急,將和親之儀定在月尾,而且次日就送來了待嫁新娘穿的裳裙(按鎩國的習俗,婚期定下之後,女子要穿緋色百花千葉錦繡裙,寓意良緣美滿),姝嫻公主披上離別之裳,笑容愈加美麗蒼茫。
由於心存歉疚,帝王隔三差五會來南院坐坐,姝嫻公主便在桃花樹下撫琴唱曲給他聽,氣氛中,有種「迴光返照」的溫情。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
歲歲長相見——」
「父皇,這是母后最愛唱的曲子,我好想母后呀。她臨終前說,只是暫且分別,她會在皇陵等著我們,百年後團聚。可如今,我註定要客死異國了……能不能再相見呢!」和親前夕,姝嫻公主終是忍耐不住,哀哀哭了起來,太子暝和燕歸也哭作一團,帝王落淚長嘆,新皇后擔心她向帝王交代「遺言」,千方百計地將帝王給勸走了。
「姐姐……」燕歸抓著姝嫻公主的手,不舍鬆開,姝嫻公主卻漸漸止住哭聲,鎮靜下來。
「燕歸,別哭了。」 姝嫻公主為燕歸拭去眼淚:「上回不是說,要在眼角畫只燕子麼,我來給你畫上。我也要畫一隻,就像你陪在我身邊一樣。」
「傷痕可以化作飛舞的燕子,去逐願、去尋夢。」 姝嫻公主的眼淚落在硃砂上,嫣紅的色彩卻沒有褪去,反而更濃了:「那曲子,你偶爾可以唱唱,希望能被風吹到父皇耳中,讓他想起母后,也希望、能有萬裡長風,吹到我夢中,解思念之痛——」
次日,姝嫻公主一襲鑲金綴玉的殷紅嫁紗,沉重得好似囚衣一般,她竭力收了淚,用渺茫的團聚衝淡離別之傷:「都別再哭了,也不一定就是永別。阿暝是太子,以後若是為帝,我興許還能回來探親呢……」
姝嫻公主走後,燕歸接下了「當家」的重擔,陪伴保護著太子暝。右相信守承諾,暗中儘量幫助甚至是「接濟」他們,因為帝王在新皇后的逢迎討巧下,懷舊之心已愈加淡薄。那首婉妙柔情的曲子,能借風吹進萬裡之外的佳人夢境,卻再也無法拂入院牆外的帝王心間。
「燕歸,我絕不認輸!」那夜,太子暝和燕歸站在宮牆之下,看著遠處的漫天煙花,咬牙切齒地說道。(新皇后終於如願誕下皇子,在祥福宮辦滿月宴,大肆慶賀,並特意遣太醫來東院為太子暝診脈,斷言他需要長年靜養。)
燕歸俯下身,拾起一捧乾枯的落花瓣:「嗯,我們一起努力,定會團聚的。」
當廢太子之聲傳遍皇城,鳳儀宮眾人頤指氣使,東院惶惶不可終日時,鎩(國)竟忽然遣來使臣,恭賀太子暝的生辰,此舉自是別有用意。
使臣滿面春風,告訴帝王姝嫻公主在鎩(國)十分得寵,鎩王見她掛念故國的胞弟,很是心疼,特意遣使臣來朝覲見,數十車奇珍異寶、金玉賀禮只是他作為姐丈的陪襯,最珍貴的是姝嫻公主親手做的桃花酥和桃花糖,祝太子暝平安康健、福壽綿延。
此舉,無疑是隔著千山萬水送來的護身符,像和親時一樣,帝王忌憚鎩國的(武)力,不敢將廢太子之事提上議程。他們得以在東院平安度日,韜光養晦。
燕歸陪著太子暝研習兵法,歇息間,她輕輕撥開糖紙,桃花糖上舞著一雙胭脂燕子,甜暖的香氣讓人想哭。她替太子暝擋住窺探的目光,知道暗處的陰謀仍在醞釀,需要愈加勇敢堅強。
新皇后本就視太子暝為眼中釘,急欲除之而後快,現見姝嫻公主遠在鎩(國),還給自己擺了一道,以致帝王將廢太子之事擱置,簡直怒不可遏,又聽聞安插在東院的眼線回來稟告,太子暝如今再不玩鬧,而是潛心修學習武,立志奮發圖強,遂更加氣憤慌張。
「明槍無望,只好用暗箭了。」新皇后揚手倒了金爵中的酒,算是為自己的巫術之行壯膽。
深夜,挑燈夜讀的太子暝忽然倒下,面色灰暗、雙目緊閉,唇角更是汩汩溢出黑血。燕歸驚慌失措間還是強迫自己別亂方寸,一面讓會醫術的宮女過來幫忙,一面交代心腹侍從悄悄去找右相安插在宮中的眼線,告知太子疑受巫蠱。
新皇后因請了高明巫師做法,只當勝券在握,樂得做好人,右相之女陸菱來東院探病,竟被她應允了(右相料定新皇后的秉性,只要他不進宮,一個小姑娘的探視並不會引起多少警惕),陸菱將右相問術士求來的驅邪散藏在手鐲中,應對了宮女的(搜)身,匆忙趕來相救。
「這藥能先挨延幾日,爹爹已經去靈仙山請最高明的術士了。」 陸菱悄聲告訴燕歸,又握了握昏迷中太子暝的手:「表兄意志堅定,定會抗過來的。」
數日後,太子暝情形危及,已然進入彌留之際。右相將術士扮做江湖郎中,帶進鳳儀宮,以當初受姝嫻公主囑託為由,想最後盡點綿薄之力,以免心懷愧疚,新皇后覺得勝在咫尺,自然大方應允。
「……如此陰邪之術,恐怕需用決絕之法才能救。」術士沉吟著,眉頭皺得很深。
「怎樣個決絕之法?」右相問道,燕歸更是急切地央求術士:「不論是什麼法子,哪怕是以命換命,也望您相救!」
「倒是不用命,但要以一魄為引,方可將散亂的魂魄喚回,歸身續命。」
「我願意!只要阿暝能回來、姐姐能回來!」
綾燕嘔出了一口鮮血,桃花綻放如幽冥之火,一場夢醒,局外人搖頭嘆息。
「皇上甦醒後,自保之心當然愈加濃烈,他揪出了替那位皇后做法的巫師,人贓並獲下,逼著先皇將她治罪,並在冷宮中絞殺了她。先皇受此打擊,一蹶不振,沒多久就病逝了。少年天子,朝(綱)不穩,他便娶了我。」皇后陸菱緩緩走了過來,深夜中的樹蔭,陰沉幽暗,她身上卻似燃了燭火一般,微溫的暖意。那縷餘溫、餘情,皆在她這裡。
「復仇、奪權、算計般地娶我,這些都罷了……最不能原諒的兩件事是,他不想時刻想起燕歸對自己的恩情,竟佯裝恩賜,將她嫁給一個久病纏身的王公,鬱郁一生;兩年前姝嫻公主病逝,哭求鎩王將她送回故國安葬,鎩王破例依允,他竟冠冕婉拒,說姐姐已是鎩(國)人、鎩(國)魂。」
「這卻是為何?」 季陌皺眉不解。
「陌兄還是太純善,不知人心複雜險惡。」莫然聳聳肩:「燕歸最惦念的是和姝嫻公主團聚,姝嫻公主魂歸故裡,她心願已圓,再無其它牽掛,興許會索回燃在他身上的魄。這魄是當初讓他續命的藥引,他怎知索回後會怎樣?自保之心那般濃烈,怎肯以身試險。」
陸菱黯然點頭:「既已知道這段前情,又有桃花和燕靈相助,兩位公子定能引回姝嫻公主的魂魄吧?」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定會讓她們姐妹團聚的,陸菱姑娘放心吧。」莫然這次答應地尤其快,連季陌都稍有些詫異,更見他眼含期待,看著陸菱:「姑娘知道麼,我們二人不僅渡鬼引魂,更是這哀哀紅塵中的引路人,不知身陷囹圄的你,可需我們渡一程?」
「什麼?你是說、可以帶我離開皇宮,那能去往何處呢?」 陸菱驚訝而欣喜。
「想去何處,就帶你去何處。」莫然破天荒地溫情一笑,迎上季陌玩繹探尋的眼神,賠笑道:「方才不是說了,這次閒事管完,我得好好歇一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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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陸皇后失蹤那夜,行宮綻放了一株絕美的桃花。香風幽幽間,花瓣似有靈性般輕旋飄舞,翩翩飛出宮牆、飛出皇城……最後,在皇陵與另一路風霜瀰漫的桃花瓣相聚相擁,落成了兩隻胭脂燕子。
驚問「噩耗」,帝王如被夢魘一般,慌亂地推開貴妃的手,金碗擲地,冰糖燕窩灑了一地,在他眼中,卻似血般悽迷:「阿暝錯了、阿暝再也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