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愛情小說選(陳忠實短篇小說)
2023-06-18 11:21:53 3
薇薇把我們拉開了,厚兒喊:「輪我做女婿了……」薇薇笑著哄厚兒:「算了算了。你看,為做女婿都打起來咧!這樣吧……你們仨把自個採的花兒,全都插到我頭上……」厚兒最小,也最好說話。他把他採的花就往薇薇的頭髮上插,喜娃也插了。我也把那些野薔薇花兒揀起來,插到薇薇的頭髮上。 薇薇的頭髮上和小辮兒上,綴滿了各色各樣的花兒,紅的白的粉紅的野薔薇,紫紅的野豆花,黃色的禿子花,紫色的馬刺薊花兒……
山坡上夏季裡所有的花兒都被我們三個採來,插到她的頭上了。坡地上收割過小麥的塄根下殘留的幾枝晚熟的麥穗兒,我也把它掐來了,吊在她的兩條辮稍上。
她的頭上綴滿了五彩六色的野花兒,像個花仙,像個花神,像個山野裡的花的精靈了……
「沒料到你成了作——家!
我那時候咋就看不出你會當作家!」
「瞎碰……」
「我那時候只覺得你很犟,『犟牛黃』……」
「沾了一點犟的光,也吃了不少犟的虧。」
「你小時候好強,好強的很咧!」
「沾了好強的光,吃虧也吃在好強上頭。」
「犟人,好強人,都有出息,也都遭難特多。」她說,「我看電影,聽廣播,那些成大事的人,都是些犟人,都是些好強的人,又全都是些倒黴蛋。倒黴得要死,可還是犟……」
「唔!對……那些電影幾乎千篇一律。」「而今該你走運了,知識人兒吃香了。你的工資提了吧?」
「提了。」
「寫書聽說很掙錢?」
「掙是掙,也不怎麼樣,不及經商掙得快。」
「一個字多少錢?」
「一二分」
「啊呀!才一二分!我聽人說幾毛哩!」
「……」
「家屬戶口進城了麼?」
「進了。」
「城裡分房了沒?」
「分了。」
「多少平米?」
「二十多……」
「二十多平米?還算照顧知識分子?我想你該一百多哩!那怎麼住得開!」
「我還住在鄉下,戶口進城了,沒搬家,只是不種責任田了。」
「啊呀!你這個人不知打的啥主意。住在鄉下做啥?離不得那個山溝?下雨街巷裡爛得像豬圈。吃的還是那股泉水,聽說上邊村子的女人在泉水裡洗褯片子……」「
我圖清靜……」
「噢!對咧!你怕人打擾,這倒也是。不過,我看過你一篇小說,叫《收穫》。你把那個爛山溝寫得好美!我咋就看不出想不起有啥好看的好美的。我就記著那洗過褯子的泉水,一想到喝那水,吃那水做的飯,就噁心,就起雞皮疙瘩。我從你的小說裡看到,還是沒球啥進步,還是人拉獨輪車,還是褯子水!不就是破白楊溝嗎?你可寫得詩情畫意。怪道人說看景不如聽景……」
我有點慚愧,有點惶惶然,有點被揭穿了西洋景後的尷尬。然而,我又有點犟起來,難道我和喜娃和厚兒給你頭髮上和小辮上插滿的香氣四溢的野花不能留在心裡一點什麼嗎?我有所期待,希望她能記得那使我永難忘記的童年在白楊溝裡的嬉戲。令我徹底失望的是,她漫不經心地把話題轉移了。
可見,白楊溝裡她插滿鮮花的花的精靈花的神花的仙的形象已經統統湮沒了。她在嘲弄自己家鄉的貧窮落後,甚至比一位異鄉人還要刻薄。我有點心酸。 「那年我回去,我舅沒在家,到渭北買糧去了。我等了兩天,半夜裡拉回幾口袋包穀來,像做賊似的。我每年都給舅家寄錢,簡直是填不滿的窮坑,鬧得我的日子老也不得寬展。一想起來我都頭疼,怎麼也想不到家鄉有什麼可愛……
我十多年沒回家了,老也不想回去。」
「我這……純粹是……文人多情……」
「你也寫點城市人的小說嘛!農村小說……誰看!我反正一看見豬呀牛呀穿大襟的女人呀就煩了……」
「當然……城市總是文明……」
我想把話引開,不要再說家鄉的話了:「你在這兒,生活還好吧?」「可——以。」
她拖出很長的一種調門,像秦腔戲演員起唱之先的一聲叫板。這聲叫板的調兒,就給將要唱出的大段戲文定下了調子,或是花音慢板,或是二六板,亦或搖滾板。
她說:「倆娃都工作了,可以養活自個了。老頭子跟我的工資吃不清用不完,行羅!只是老頭子……不大順心……」
「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呢?」「按說啥事也沒有,全是自生的不自在。這也看不慣,那也聽不順,廣播上一句新名詞就聽得火冒三丈,電視上一個鏡頭就惹得他罵爹咒娘。我說,何必呢?人家廣播上說要重用知識分子,就用唄!人家電視上演那些摟摟抱抱的戲,讓人家摟去抱去,幹著你屁事啦!你該拿的工資拿了,該住的房住上了,就吃點好的過個安寧日子行了……」「他做什麼工作?」
「保衛科長,幾千人的大廠子的科長。雖然而今時興文憑,保衛科長的位子還穩當著哩!再說……哎!這老頭子也是個犟人,死腦筋,總說自己虧了……」
「怎麼會虧了呢?」「他當兵那陣兒,在青藏高原開車。雪下得半人深,車開不過去,旁的人都鑽在駕駛樓不敢出來,這個犟傢伙硬是用鐵鍬把幾十裡公路鏟開了。他立了功,當年國慶就上了天安門觀禮臺,見了毛主席,照了相。回來就提拔了幹部……」
我早就聽說過她的丈夫的英雄事跡了。二十多年前,這位英雄司機,因為上過北京,因為受過毛主席的接見,凱旋歸來,轟動了我們小河兩岸的十裡八村。親戚和媒人擠得碰破了腦袋,競相把自己熟悉的最好的姑娘的照片掏出來,展示在英雄面前。人如何賢淑,家教多麼嚴格,模樣最最疼人了。
小鎮上的照相館因此驟然興隆起來。英雄眼力不錯,在紛如花瓣般的照片裡,終於瞅中了薇薇。我那時正讀中學,城市裡的中學離我們的小河川道幾十裡遠,周日回到家中,就聽說了薇薇許配英雄的事。
當晚,薇薇來到我家,喜不自勝:「他在青藏高原開車,雪下得半人深……」
我卻張大嘴巴喘不過氣來……我崇拜英雄,尤其是那些捨生忘死慷慨激昂的悲壯人物。嶽飛,牛虻,董存瑞,這些古今中外忠肝烈膽的英雄,一觸即使我心潮激蕩。
可是,當我聽完薇薇以完全佩服傾慕的口吻述說完這位英雄的時候,心裡卻怪不是滋味。我閉口不語,低下頭,不想看她得意的臉。 「訂下陽曆年結婚哩!」「恭喜。」「到那天,你去送我。」「我……上學哩!」「陽曆年學校放假!」「放假……我也不去!」她似乎這時才意識到我的情緒不好,忽然啞了口,出氣粗了。我抬頭看了一眼,她的臉憋得通紅,淚水湧出來,慢慢站起,轉身走出門去,我沒有送她。 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的毛病又犯了。我想起在白楊溝裡玩「過門」時和喜娃打架的事。我稍一冷靜下來就想到,其實我和薇薇沒有任何契約,婚姻的事連提也不曾提過,我為什麼惱怨人家訂婚的事呢?我的忌妒心太強了!我真壞!我憑什麼給薇薇使性子?元旦來的時候,我決定去送她,也彌補我的無禮。 按我們鄉下的風俗,女子結婚時,親門本族的人要去送嫁女自不必說,整個村子裡年齡相仿的男女青年也要去送,在男方家裡參加過婚禮,吃一頓豐盛的宴席,也給出嫁的女子壯一壯聲威,自然人愈多愈好。薇薇是五叔的外甥女,母親和父親因為什麼可怕的原因,雙方喝毒藥死了,薇薇就在舅家撫養長大了。因為這個原因,送嫁的人特別多。 五掛馬車一溜排開,馬頭上挽著紅綢,車上坐著穿飾一新的男女。我也坐在馬車上,聽眾人嘻嘻哈哈說笑,說薇薇命大,跟下了個好女婿,小河一川十裡八村誰家姑娘能嫁一個跟毛主席照過像的女婿呢?我卻想起白楊溝裡的遊戲來——「入洞房。」「洞房在哪兒?」「到老白楊樹背後去。」「到老白楊樹背後咋辦呢?」「蹺尿騷。」英雄家住水灣村。馬車一進村口,新郎和一幫男女就站在那裡迎接。新郎一身軍裝,好不威武,關公臉,劍眉,五官端正,一派英氣,自負而又謙恭地禮讓著客人。我簡直覺得自己太窮酸了。 院裡搭著席棚,棚下擺著桌椅,我們一夥送嫁的客人坐定之後,水灣村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主持了婚禮,他喊:「新郎新娘就位——」新郎和新娘先後站在主席臺前。 「第一項,向毛主席像行鞠躬禮。」倆人先後轉過身,向毛主席致了禮,又轉過身來。英雄雖是新郎,仍然腰板挺直,保持著軍人英武的姿式。薇薇卻一直低頭站著,臉膛紅樸樸的,羞答答的樣子。 「第二項,宣讀結婚證書——」我聽不準那位幹部念著結婚證書的乾巴巴的聲音。我又聽見了喜娃當禮賓先生的聲音。這兒進行的是革命化了的婚禮程序,喜娃卻記著鄉村裡古老的婚典儀程。新式的或舊式的儀程全都無關緊要了,我的耳際只是轟響著一百個喜娃的聲音:到老白楊樹背後去……我忍受不住耳際的轟鳴了。我已經飛快地走出水灣村村巷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溜出那個陌生的屋院的。
我不敢再想「老白楊樹背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我憎恨那個英雄。掃幾十裡雪有什麼了不起!如果掃雪能取得和薇薇「到老白楊樹背後去」的資格,我會發誓把世界上的雪掃除光淨!然而毫無辦法。我那年剛剛十七歲,第一次領受到了空虛的折磨。我雖然自幼備受生活的艱辛(因此取下辛程的筆名),痛苦過、難受過、委屈過、屈辱過,卻從未感受過空虛的滋味,現在有了人生的第一次空虛的感受了……薇薇和那位掃雪英雄「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了呀……「我們這多年裡,還是可——以的。沾老頭子的光,我隨軍當家屬了,在軍人服務社工作。他後來『支左』,倒是免了災難;要是在工廠或黨政部門,就是『走資派』,非挨鬥不可。再後來就復員到工廠當保衛科長……沒遭啥大災橫禍。不像你,一個鄉村教員,還挨了批鬥……」
我雖已過不惑之年,然而老毛病又發作了——我又忌妒起來。幾十年來,翻來覆去的名目繁雜花樣翻新的政治運動,稍有作為的人乃至毫無作為的庶民百姓,有誰能完好無損呢?我幾乎沒有聽到誰說過他幾十年來活得自在。薇薇說她和她的老頭子「沒遭大災橫禍」而活得基本自在,我又忌妒了!那年冬天,大約是薇薇隨軍離開家鄉之後第一次回歸,為的給舅舅(我的五叔)奔喪。喪事完後,她和她的老頭子到我任教的鄉村學校來看我。她和他正好看到了我一生最狼狽最悲涼的形態。我的屋子兼辦公室裡貼滿了大字報,門上和窗上貼著像給死人辦喪事一樣的白紙對聯,內容是毛主席送瘟神的詩句:「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窗角上吊著一隻用白紙糊成的燈籠,那同樣是鄉村裡給死魂野鬼照路用的喪燈。
她來了,他也來了。她有點難受,眼角溼溼的。他卻暗暗用眼睛瞅她,有所示意,有所警告。他對我說:「你還年輕嘛!大風大浪中難免迷路。犯了錯誤不要緊嘛!鬥私批修嘛!回到革命路線上來嘛……」她和他走了。我送她和他出了門,走上公路,我連頭都抬不起來。我想到了我偷偷逃脫他們的婚禮的舉動。我想到我曾經忌妒她和他「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了。生活實際證明她和他「到老白楊樹背後去」是走對了腳步,如果和我「到老白楊樹背後去」的話,她會有今天的這種風光麼?我真切地感到了忌妒薇薇的陰暗心理。我痛切地感到了我的忌妒行為的卑劣。我真壞!壞得該當「紙船明燭照天燒!」像第一次感受空虛的滋味一樣,我又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絕望是人生中最大的不自在。 她和她的老頭子卻活得自在!「我這人容易滿足。房子比不上教授標準,可也夠住了。吃的雖不是山珍海味,一天總要炒兩菜。彩電洗衣機錄音機也有了,我是滿足了。我想咋也比在舅家給牛割草的日子好過了。老頭子這人犟得很,對目下的新潮流扭不過彎兒,自尋煩惱,自尋的不自在……」「他做好工廠的保衛工作就行了呀!」我勸解說,「何必……」「我也這樣說哩!」她說,「誰知他……」她約我到她家去做客。 我謝絕了,為此而想出了許多理由,甚至謊話。 她告辭了,我送她到大門口。她很快就隱入朦朧的燈光和月色裡。她一句也沒提我們在白楊溝的遊戲,是忘了還是根本就當作遊戲而不值一顧?這樣動我心魄令我空虛令我急猴更使我徹底暴露出忌妒的惡劣天性的遊戲,又怎麼能完全忘記完全不值一顧啊……哦!我的白楊溝裡的老白楊樹喲…… 1986.11.22.於白鹿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