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給九天的一封信
2023-08-05 01:50:28 9
你又在信裡面說:把記憶留給昨天。
仿佛昨天就不是自己的,仿佛昨天理應承受一切,仿佛昨天從來都不那麼重要。是不是因為剛剛相識乃至今後即將認識的人再也看不到你的昨天了,那麼昨天的事無論悲喜離合,無論苦痛歡樂,昨天的人無論是陪你走過似悠悠午後的一個童年還是曾製造如魔般的恐懼在你的世界裡囂張跋扈,讓你無所適從,都會因為你晚上靜靜地、悄悄地躺上床,緩緩合上雙眼而變成夢的一部分?你閉上眼睛,就看見了昨天和過往正在死亡。
把記憶留給昨天。
仿佛記憶這個東西是個過去式,因為它讓你難堪不已,所以它只能成為過去式,和今天乃至明天沒有任何關係。可是你也應該知道的一點是,當往事成為記憶的時候,它將比現實更加現實。就像冬季乾涸的山澗溪流在某個雷鳴的午後蓄成浩蕩兇狠的滾滾山洪席捲而來。你將措不及防,驚愕之餘已是狼藉一片。能真正影響你的事,總是不留給你絲毫緩和的空間和時間,讓你細思那是什麼,何況如何應對。是的,它影響你,凌虐你時是毫不掩飾的——在你以為它已成為過往,死在昨晚合眼之後——你措手不及,因為你以為消失了不存在的東西其實早已蟄伏在你的血液裡,與你消耗廝磨,你卻全然不知道它是什麼。你總是認為,記憶已經被你打包扔向了昨天。每個昨天,你都把它當做一個垃圾桶,不多不少地裝著一些記憶,你閉上眼睛看見了昨天的死亡。昨天已在夢境中死亡,今天又在夢境中誕生,你睜開眼睛發現,這夢竟是真的——今天誕生了。那麼,當你睜開眼的時候,你確定就不再是一個夢境了嗎?
哈,我又在和你開玩笑了。只是把記憶留給昨天真的有可能的話,那麼我們每天可能都要做一件事情了,那就是清理。昨天如果是個垃圾桶,你就只能是個清潔工。今天的你會在清理和接觸所謂的記憶時附著並最終生長出你自己的氣味。你在昨天哭泣,那麼今天的你或許有憂傷的氣味兒;你在昨天開懷大笑,那麼今天的你或許有陽光般的氣味兒;當然如果昨天的你渾渾噩噩,那麼今天的你或許會有落魄的氣味兒。我這樣說只是打個比方。其實,我並不知道我究竟想和你說些什麼,看了你的信,我能說些什麼呢。我只能像現在這樣回信給你,我想或許我可以和你分享一些故事。
當然,你一定猜到了,我又要和你說一說我爸爸的故事。從前,我總是喜歡在信中和你提起的那個被我形容成:矮胖黝黑而又幽默隱忍,整天樂呵呵的,聽到別人的誇獎——無論是誇他還是誇他的女兒我,無論是別人誇他還是他的女兒我誇——就會毫不掩飾地咧起嘴巴,巴不得那滿嘴參差的黃牙都能曬個太陽似的,得意著,還總是忘不了保持應有的謙虛態度,口是心非地飄出幾句和他的黃牙一樣燦爛滿足的「哪裡,哪裡」,「是你過獎了,過獎咯——」,你知道,他心裡可從來沒這樣想過。或者有時他會對著我拋來一個充滿驕傲而又的不屑眼神,同時豎起大拇指從他的胸口出發,在他的面前,我的眼前,畫出一道半圓的弧線,伴隨著兩個酒窩的深陷唱著《歡樂頌》似的衝著我說:「哼,也不看看你爸是誰!」,我相信,這句話毋庸置疑是出自真心實意的。每次碰到這種情況我都會跟著他樂呵呵地笑,或是樂呵呵地笑著說,真後悔誇了他那麼一句。我們就這樣樂呵呵地度過了許多其實並不讓人歡樂的時光。我說過,每當我遇到這種事總是當時很愉快,很久很久以後,想起來又會感到很無奈。
這種無奈的感覺並非其來有自。
前幾天和妹妹打電話,我勸誡她不要胡亂花錢買一些沒營養的垃圾食品。除了對身體有害以外,我還特意強調了爸爸掙錢的辛苦。我對老爸的勞累與辛苦大概是在高中時才感受到一些,如今我已經大三,對爸爸的擔憂也變得越加深重起來。只是太晚了,做子女的暫不說體恤父母,單從對父母的辛勞有所意識來看,高中也實在是太晚了。或許你會反對我跟妹妹說這樣的話,你會覺得小孩子的生活本就應該像無憂無慮的小天使在純潔的童年天空自由自在與五彩的蝴蝶一起翩翩起舞。也許吧,你也大可放心,妹妹對此的回答的確是無憂無慮的童言,所以,她和我十二年前像她這麼大時一樣,還只是一個天真快樂的孩子。其實我並沒有想讓她就此改變一些什麼。對於我,這只是一個時機,讓我說出一些她應該知道的東西。她感受不到,可是我還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她能夠知道。在我的記憶裡,並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想,這是一個無能的女兒在面對自己的無能而無措、無奈又極需找到一個突破口去讓自己好過一些時的自私行為。好吧,我坦誠,這不是一個姐姐該做之事。可是,九天,你是否發現我們總是喜歡做這樣的事呢——以各種正義之名,仁、義、禮、孝等等去幹預別人,其實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些罷了。當正義被當成一種幌子以達到一種利己的目的時,它是否會因為目的的改變而變成另外的東西。或者換句話說,正義能不能以一種手段的形式存在而被人接受呢?我如今能和你說出這些,都是事後反思的結果,在我和妹妹通電話時我是絕對不會想到的。那麼,回到原先的話題,你想知道我那可愛的妹妹在聽完我至善至孝的勸誡後是怎麼回答我的嗎?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吧。電話那頭是一個還不滿十周歲的小女孩,說話的語氣和音調就如同她略帶嬰兒肥的肉嘟嘟的小臉一樣稚氣未脫,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
那天電話的那頭傳來歡快的語調:「爸爸是個大富翁!」
那時,我壓抑著心裡的不滿以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反問道:「你真以為你爸爸是富翁嗎?!」天知道我當時為什麼對一個未滿十周歲孩童的話斤斤計較到讓自己生氣。我想,我是在氣自己,卻把對自己的氣撒在了妹妹的身上。
緊接著,電話那頭傳來妹妹倍加堅定而又驕傲的聲音:「我爸爸本來就是大富翁!」
親愛的九天,你知道我聽完後是怎樣的反應嗎?現在,我真想聽聽你的想法,你認識的我,你覺得你認識的我會在此時做出怎樣的反應呢?可是,我更迫不及待地要和你說下去。我聽到妹妹說的話「我爸爸本來就是大富翁!」,竟然忍不住笑起來,你別誤會是什麼苦笑或是自我嘲諷,我只是,只是突然間感受到了這句話如此溫馨。我笑著跟著妹妹也說了一句「哈哈,對啊,爸爸本來就是大富翁!」
你知道嗎?在2000年,我第一次去杭州的那個暑假,那時候我才九歲,比妹妹現在還要小一些。某個燥熱難耐的夜晚,我和爸爸一起躺在一張上下鋪的下鋪上,躺在一張竹製涼蓆上。床頭邊的風扇卯足了勁兒朝著我們竭盡全力地旋轉自己的五片風葉,好像要在那個炎熱的夏夜為我們奉獻全部——哪怕,就像很多事情一樣,即使竭盡所能也終究只能是徒勞無功——我只能告訴你那勁兒足足衝上了風扇的最大檔,沒有人能夠阻止得了它。就在那樣的夏夜,我的爸爸就像我靜靜地躺在他旁邊一樣靜靜地躺在我旁邊。我忘記我們之前都在聊些什麼,只是記得後來他很開心地對我說:「兩年,就兩年。兩年以後我帶你和你媽到泰國去過年。我們可以看到泰國的人妖。」九歲,哪裡知道什麼泰國,什麼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