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名家讀經典(十幾歲名家讀經典)
2023-07-05 09:37:41 3
【編者按】
在西方文學史上,有兩位作家繞不過去,一個是莎士比亞,另一個就是塞萬提斯。
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李群深耕世界文學、東方文學及中日比較文學研究。本期,他和我們談談塞萬提斯的代表作《堂吉訶德》。
我的服裝是甲冑,我的休息是鬥爭,我的床是硬石,我的睡眠是長夜的清醒……
許多人讀《堂吉訶德》,是笑著翻開,哭著合上的。海涅、歌德如此,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李群亦是如此。
這個哭喪著臉的高瘦騎士,在四百多年的時間裡,逗笑了許多人,照亮了許多人。
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說:「在歐洲所有一切文學作品中,把嚴肅和滑稽,悲劇性和喜劇性,生活中的瑣屑、庸俗與偉大、美麗如此水乳交融……這樣的範例僅見於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確實如此。
十幾歲:塞萬提斯提到,創作《堂吉訶德》的目的是「把騎士小說那一套掃除乾淨」。他為什麼要批判騎士?騎士精神是什麼?
李群:騎士的本源是戰事、權利與貴族的交織。早期的騎士起源於日耳曼習俗的重騎兵。11世紀以後,騎士逐漸演變為「基督教的戰士」,成為一種身份(職業),後來約定俗成形成了紳士風度和騎士精神。
騎士精神在中世紀有一套完整的體系。騎士信條、騎士榮譽、騎士風度共同構成了騎士精神。騎士信條包括忠君、護教、行俠、尚武、見義勇為;騎士榮譽往往表現為勇敢追求榮譽、追求女恩主(情人);騎士風度則外化為對禮節和外表舉止的講究,比如說女士優先。中世紀時,歐洲多國是政教合一的,故歸結起來,騎士精神就是信仰上帝,信仰國王,為了王國的利益赴湯蹈火。
塞萬提斯生活在中世紀向文藝復興轉型的時期,那時騎士制度已經不復存在,但騎士小說盛行。騎士小說把代表理想主義精神的騎士文化引向了狹隘的愛情至上小說文化。
塞萬提斯批判騎士小說,實質上是在反對低俗化、世俗化的騎士文化,諷刺變異的騎士小說,追尋消失的騎士精神。有趣的是,塞萬提斯選擇用騎士小說的那一套來清除騎士小說,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緣於此,《堂吉訶德》面世了。
當然,騎士小說成為當時的眾矢之的,也與資本主義思潮上升,新的權力階級想掃除傳統,走上政治舞臺分不開。
十幾歲:西方的騎士傳統和中國的俠客文化有何區別?
李群:西方騎士出現於中世紀的歐洲,後來與宗教產生聯繫。騎士身份一度是成為貴族的前提條件,騎士文化則象徵了上層的貴族文化。我國的俠客則可追溯到春秋時期。俠客文化代表的多是草莽文化。它根植於民間,有根深蒂固的草根性。
兩者雖產生於不同的文化土壤,卻存在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譬如兩者都武功高強,有鋤強扶弱、俠肝義膽的豪俠精神。但騎士精神重在「忠」,俠客之風則執著於「義」。
西方騎士盡忠行俠,忠於君主,忠於基督教,忠於愛情。一個優秀的騎士,不僅是優秀的戰士,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是女恩主的信徒。他們為榮譽而戰,有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一生可以忠於多個君主。
中國的俠客則仗義行俠、快意恩仇、重義輕利。愛情於他們可有可無。他們若跟定了某個主人(君主),便追隨一生,有強烈的契約精神。
十幾歲:有人評價《堂吉訶德》是第一部現代文學作品。這是基於哪些角度說的?
李群:這部小說涵蓋了諸多人類、人生共通的主題,比如關於理想與現實、正義與公平、愛情等。它的現代性主要是從敘事手法來說的。它最大的現代性是在寫實與虛構、現實與理想等界線上的模糊性。
塞萬提斯虛構了一些人物,還虛構了很多場景。但哪些是虛構,哪些是寫實,卻令人難以分辨。因為它具有一種現代性,將內容的真實性留給讀者自己去判斷。這與現代小說是一致的。
書中的虛構不一定是虛構,寫實不一定是寫實。書中的人物走進作品,作者走進作品,作品中的人物來評論作者。書中的人物,同時也是書的閱讀者和評論者。比如說,第二部的人物有模仿堂吉訶德的行為,並評價塞萬提斯。
同時,書中也有許多不確定性。比如堂吉訶德頭上戴的帽子究竟是頭盔還是盆,灰驢被竊後是怎樣回來的。作者沒有預定精確的寫作計劃,是一面寫,一面創造,情節隨時發生,人物逐漸成長。
十幾歲:堂吉訶德、桑丘兩個人物,相輔相成,推動故事發展。請您分析一下他們的人物形象。
李群:有人說,堂吉訶德代表著理想,而桑丘代表著現實。有評論說,他們兩個人加起來等於生活的現實,一個活生生的人。藉助他們兩人的遊俠經歷,我們可以看到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的西班牙在社會政治、經濟、道德生活層面的廣闊現實。譬如揭露了封建貴族的驕奢淫逸、官僚衙門的貪汙受賄、下層人民的苦難。
堂吉訶德顯然是典型的人文理想主義者,是瘋癲的騎士,不食人間煙火。只要不涉及騎士的事情,他都是清醒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智慧、善良、純潔、高尚。桑丘則是純粹的農民,精於計算。在堂吉訶德的影響和感染之下,他從小我走向大我。
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嚴肅,一個詼諧,一個瘋癲,一個清醒,像小品或者相聲的捧哏、逗哏。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讓整個「行俠」過程不至於單調,使小說充滿了故事的張力。
我想,塞萬提斯設計堂吉訶德這樣一個瘋癲的形象,是想藉助他或者給他戴上這樣一個面具對當時的宮廷、教會、皇權等制度進行反抗和諷刺。
十幾歲:為什麼說《堂吉訶德》是一部喜劇中的悲劇?
李群:堂吉訶德是一個悲劇人物,採取的卻是喜劇的寫作方法。這也是塞萬提斯非常高明的地方。
說它是喜劇,因為堂吉訶德行為滑稽,讓人發笑。他總是用騎士小說中騎士的行為規範自己。他覺得騎士需要盔甲和長矛,他就做了頭盔。他認為受苦受罪是對騎士的考驗,就義無反顧地去搏鬥。
他一路搏鬥的「妖魔鬼怪」卻多是他臆想的。他把風車當成巨人,把羊群當成魔法師的軍隊,與獅子戰鬥。為此,他受盡了皮肉之苦,他卻仍然接受這一切。但他的理想還遭到了平民(如旅店老闆)、權貴(如公爵夫婦)的戲弄與嘲笑。堂吉訶德理想的純潔性遭到了毀滅。
可以說,堂吉訶德的身體和靈魂在他的三次出遊中,已變得殘破不堪。這是一種含淚的微笑,是理想在現實環境下的破碎。在笑的當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深深的悲劇性、失落感。
十幾歲:堂吉訶德虛構了魔法師弗瑞斯冬、意中人杜爾西內婭。這兩個人物是缺席的,又似乎無所不在。這樣的設置有何目的?
李群:這兩個人物是一種隱喻。它觸碰到了塞萬提斯的寫作核心——反抗。
愛情是騎士的標配。書中寫了許多愛情故事,但沒有一件發生在堂吉訶德身上。堂吉訶德認定鄰村的村姑是他的情人,並給她虛構了一個名字——杜爾西內婭,認為她是美麗的公主,冰清玉潔。他在冒險途中遇到過無數個美女,但他認為沒有人能和杜爾西內婭相媲美。堂吉訶德戰鬥前,失意時,寂寞時,特別是遇到危險時,都會想起杜爾西內婭。
魔法師是堂吉訶德最大的對手。堂吉訶德覺得不是妖魔鬼怪戰勝了他,是魔法師戰勝了他。在這裡,魔法師站在妖魔鬼怪的身後,支持這些妖魔鬼怪與他戰鬥。
全書洋洋灑灑近百萬字,在堂吉訶德的精神世界裡,上帝是缺席的。作為騎士小說,這不合常理。可見,塞萬提斯是反基督反宗教的。
十幾歲:堂吉訶德的結局讓人唏噓。他的瘋病好了,為何又憂鬱而死?
李群:小說的結尾引人深思。結尾符合塞萬提斯的創作初衷——諷刺當時粗製濫造的騎士小說。事實上,《堂吉訶德》出版之後,騎士小說便銷聲匿跡。
從小說而言:堂吉訶德飽受騎士文學的毒害。幾次遠行,讓他受盡了辛酸困苦。他立遺囑時,要求外甥女「嫁個從未讀過騎士小說的人」。這遺言是對自己前半生所做的蠢事的諷刺,也是一個決斷。
當神父請公證人證明「稱為堂吉訶德·臺·拉·曼卻的善人阿隆索·吉哈諾已經善終去世」時,世上再無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死前的長籲短嘆和憂鬱,何嘗不是我們現代人的憂鬱呢?他的死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理想的死亡,理想的沒落。
本刊記者/楊麗芳
原文刊登在《十幾歲·高中生閱讀與寫作》雜誌2021年3-4月刊(總126-127期)。
附雜誌版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