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評價曹操(劉運好再論曹操)
2023-05-03 18:20:51
曹操(155—220年)是漢末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文學家,這已經是史學界的共識。對於曹操的研究能否真正擺脫純粹的理性批判,悉心梳理歷史和《曹操集》所留下的史料,回歸歷史語境中,以歷史描述的方法還原一個真實的曹操?本文雖也考證史實,辨別疑案,論述思想,闡述貢獻,分析文學的主體特徵,但擺脫模式,脫去桎梏,回歸歷史原點,還原真實的曹操,則是研究的基本出發點。簡要地說,曹操是「命世之才,超世之傑」,也濫殺無辜、清除異己;「攬申、韓之術」,也崇尚經傳儒學;重構「漢官威儀」,也權欲膨脹,陰懷「不遜之志」。正因為思想、性格乃至於歷史貢獻、社會影響多元複雜,才會有說不盡的曹操。
一、還原曹操的真實面目
如果從史籍記載討論基本史實、評價變化及其深層原因會發現:真實的曹操家族因「莫知所出」而不可考;特殊的家庭出身和家族地位,造就了曹操複雜的性格;複雜的性格和史學家的政治傾向,導致對曹操的評價也紛紜複雜。唯有撥開歷史迷霧,才能還原人物本質屬性。
曹操豐富的人生可謂一部漢末風雲錄,然而這樣一位歷史人物,出身家世如謎一般。漢桓帝永壽元年(155年),曹操出生於一個宦官家庭。《三國志·武帝紀》記載:「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曹參之後。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子曹嵩,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嵩生操。」雖然史書給曹操的出身攀上了高門——西漢相國曹參之後,然而接下來的記載卻令人啼笑皆非。曹操祖父曹騰是一位宦官,無法生育,收養一位不知「生出本末」的曹嵩,曹嵩生下曹操。這位曹嵩,雖官至太尉,卻並非憑藉才能事功,而是賄賂宦官,花一億萬錢買官所得。以這種方式獲得高官,大約很為世族所不齒,史家所不屑,因此《後漢紀》《後漢書》以及《三國志》都沒有詳細記載。唯有《曹瞞傳》中說嵩是夏侯氏之子,夏侯惇叔父,但是後來曹家與夏侯氏多有聯姻,古代「同姓不婚」(《國語·晉語四》),漢魏依然如此,所以這一說法頗受後人懷疑。陳琳《為袁紹檄豫州》說曹嵩乃「乞丐攜養」,反而多為史學家所取信。若然,曹嵩則是乞丐收養的一位流浪孤兒,後來僥倖被曹騰收為養子,憑藉曹騰的地位和財富才逐漸發達起來。
從血緣上說,曹操與曹騰毫無關係,與相國曹參更無瓜葛。唯一有直系血緣關係的是曹嵩,可是曹嵩身世不明,無法追溯自己家族的真正淵源,不得已只好以曹騰的世系作為自己家族的淵源。後來曹氏修撰家譜時,曹操也就以曹騰一族的嫡傳自居了。這種特殊的家世背景,使曹操的出身既不能說是高門世族,也不能算是寒門庶族;對於曹操而言,祖父曹騰既是家族輝煌的奠基者,又成為「贅閹遺醜」的恥辱標誌。因此,曹操一方面炫耀「孤祖父以至孤身,皆當親重之任」(《述志令》),另一方面又以士族自居,對漢末宦官專權恨之入骨,自以清流集團為伍;一旦權力在手,對宦官勢力的打擊也毫不手軟,正是出於這種複雜而矛盾的心理。
青少年時期的曹操,性格就相當複雜。《三國志·武帝紀》說:「太祖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所謂「少機警」,按照《曹瞞傳》記載,僅僅是孩童的惡作劇而已。因為家世優裕,少年曹操遊手好閒,「飛鷹走狗,遊蕩無度」,叔父看不下去,就勸說兄長曹嵩約束曹操。曹操自然不爽,於是想出一條「機警」之策,破壞了父親對叔父的信任。曹操一次外出,途遇叔父,立即佯裝眼斜口歪,欺騙叔父,說自己突然中風。叔父告訴曹嵩,嵩大驚,急忙召喚曹操,卻見其面貌如故,問明緣由,操說:「我本未中風,叔叔不愛我,所以冤枉我。」此後,叔父每有所言,嵩都不相信。這一惡作劇固然可以看出少年曹操機警狡詐,但說「有權數」則未免深文周納。稍長之後,曹操並未改變「遊蕩」習性,不過由頑童轉變為俠士而已。起初,曹操與袁紹也是沆瀣一氣的公子哥們。倆人故鄉並不遠,袁紹自高祖袁安為司徒以下,四代官居三公,曹操雖非世族,畢竟祖父曹騰、父親曹嵩也身居高位,家境相差不大。加之,倆人皆「任俠放蕩」,同氣相求,遊學洛陽,就成為好友。起初,倆人的任俠行為仍帶有少年惡作劇的性質,《世說新語·假譎》所載倆人劫奪別人新婦,即為明證。由於家世背景特殊,歷史給了曹操一次人生轉折。「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遷頓丘令,徵拜議郎」(《三國志·武帝紀》)。只是後來在皇帝廢立問題上,倆人政治觀點不同,逐漸反目,最後兵戎相見。
初入官場的曹操雖然還帶有俠士的性格,但與早期「遊俠放蕩」已有不同,屬於「見危授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以正行之者,謂之武毅」(荀悅《漢紀·孝武帝上》)之類。任洛陽北部尉時,為整治洛陽城的秩序,造五色棒懸掛於公廨大門,「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後數月,靈帝愛幸小黃門蹇碩叔父夜行,即殺之」。(《三國志·武帝紀》注引《曹瞞傳》)一個掌管京城北門治安的小官,竟敢棒殺頗受靈帝寵愛的宦官叔父,不畏豪強的凜然正氣已初露鋒芒。被徵拜議郎之後,有兩件大事可見曹操早期的性格。第一件,靈帝即位初期,竇武、陳蕃因為謀誅宦官,事洩被宦官所殺,曹操上書,陳述竇武等人「正直而見陷害,奸邪盈朝,善人雍塞」,言辭慷慨激切,要求重新審理竇武、陳蕃冤案(《上書理竇武陳蕃》);第二件,靈帝下詔,敕令三公,罷免州縣不合格的官員,然而「三公傾邪,希世見用,貨賂並行,強者為怨,不見舉奏,弱者守道,多被陷毀」,曹操對此痛心疾首,上書切諫,直指三公「舉奏專迴避貴戚」(《三國志·武帝紀》注引《魏書》)。雖兩次上書都未被靈帝採納,後來也因政教日益混亂,曹操見無力回天,「遂不復獻言」,但「救時難而濟同類」的俠士性格卻畢露無遺。所以,遷官濟南相後,見屬縣官吏「依附貴戚,髒汙狼藉,於是奏免其八;禁斷淫祀,奸宄逃竄,郡界肅然」。因權臣專朝,貴戚橫恣,曹操不願違背道義,取容權貴,屢屢忤逆,又恐遭到陷害,於是在中平四年(187年)託疾歸鄉,自稱「築室城外」,以「習讀」「弋獵」自娛。這次歸鄉時間十分短暫。中平五年(188年)十一月,曹操被朝廷徵為典軍校尉。後來董卓入京,專權亂政,朝綱不可收拾。於是曹操「變易姓名,間行東歸」,招募兵馬,舉義兵討伐董卓,從此走上別樣的人生道路,並最終登上政治舞臺核心。
曹操初入官場敢言敢為的通脫性情,嚴厲嚴酷的執法風格,以及後來唯才唯功的人才觀念,輕上輕君的處事風格,實際與他早期的俠士性格有一定關係,也導致當時人們對曹操褒貶不一。太尉橋玄初見曹操,就「玄見而異焉」,並謂之曰:「今天下將亂,安生民者,其在君乎!」(《後漢書·橋玄傳》)後來在《祀橋太尉文》中,曹操深情回憶說:「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這時,曹操已經入道做官,但資歷尚淺,影響有限,橋玄竟然看出曹操是亂世中安寧天下蒼生的人才,確實眼光老辣。因為橋玄的社會地位和威望,這一讚譽提高了曹操身價,引起了社會精英的注意,即「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直至曹操已經身居宰輔、叱吒風雲之時,仍然感慨「士死知己,懷此無忘」。所以在進軍官渡、駐軍於譙時,回望橋玄墓陵,悲愴之情難以自抑,祭奠墓陵,親作祭文。
曹操由文官成為武將,由入諫君主、整治州郡的廉正官吏成為掃清天下、匡正漢室的股肱重臣,也得力於友人幫助。曹操「間行東歸」時,途徑中牟,當地亭長懷疑他是逃犯,將其拘捕,送至縣衙,一位功曹知是曹操,「以世方亂,不宜拘天下雄俊,因白令釋之」(《三國志·武帝紀》注引《世語》),從而使之逃過一厄。《三國志·武帝紀》記載曹操東歸故鄉後,「散家財,合義兵,將以誅卓」。其實,在曹操募集義兵,衛玆對曹操影響也至關重要。曹操初至陳留(今河南開封境內),拜見當地俠士衛玆,衛玆一見,就認為「平天下者,必此人也」(《三國志·衛臻傳》)。立即勸說曹操募集兵馬,安邦靖國,「以家財資太祖,使起兵,眾有五千人」(《三國志·武帝紀》注引《世語》),並且追隨曹操徵伐天下。以上事實說明,當時上至太尉,下至小吏、俠士,都認為曹操是能夠安定天下的豪傑之士。
然而,事情也並非如此簡單,爭議的評價也接踵而至。當時以善於識人著稱的許劭、許靖兄弟創立了著名的「月旦評」,品評當代人物。許劭品目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該評價影響極大,與東晉孫盛《雜記》記載曹操殺呂伯奢一家時所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構成了後代評價的主線,後者影響尤為深遠。事實上,曹操殺呂伯奢一家,背景十分複雜,各家記載也不相同。《魏書》記載是伯奢家人劫掠曹操馬匹、器物,操不得已而自衛殺人;《世語》記載是操懷疑伯奢家人慾加害於他而殺人,二書均無「負人」「負我」之言。《世語》《雜記》都屬於小說家言,史料並不可靠。但該事件經過《三國演義》的渲染,後人誤認為歷史真實,成為曹操永遠無法洗刷的罪名。後來,隨著「挾天子以令諸侯」政治策略的成功運用,曹操迅疾登上歷史舞臺中心。伴隨軍事紛爭,政治上的誅伐也蜂擁而至,最典型的是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操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橈折棟梁,孤弱漢室,除忠害善,專為嫋雄。」於是,「名為漢臣,實為漢賊」的標籤從此牢牢粘貼在曹操身上,幾乎成為定評。
在歷史著作中,曹操也是一個特別具有爭議性的人物。褒讚者謂之「非常之人,超世之傑」,如《三國志·武帝紀》說:「漢末,天下大亂,雄豪並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傑矣。」陳壽評價集中於三點:一是運籌帷幄,以武力平定天下;二是因材施任,對人才既往不咎;三是總攬帝王政務,最終成就曹魏大業。陳壽的史學觀雖然體現了西晉統治者以曹魏為正統的政治取向,但從宏觀上說,這一評價大體上還算允當。東晉袁宏《後漢紀·獻帝紀》,雖對曹操也有微詞,對曹丕禪漢尤其不屑,但記錄有關曹操的史實,大抵依據《三國志》。到了範曄《後漢書》,情況發生了逆轉。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六詳細比較了《後漢書》和《三國志》記載的不同,發現《三國志》所記載的獻帝對曹操的所有封官賜爵,到了《後漢書》,一律改為曹操自我加官進爵。如此一改,就坐實了「名為漢臣,實為漢賊」。到了唐代,劉知幾《史通·探賾》甚至認為,曹操比歷史上田常、王莽的罪惡不啻上百千倍。此後,宋代蕭常、元代郝經分別著《續後漢書》,在《曹操傳》中口吻雖有不同,但「大奸」身份卻確定不移。蕭常稱「蓋其假大義以欺世盜國」,「自古閹寺之禍莫慘於此」;郝經稱「至其臨終,涕泣咿嚶以託兒女,分香析履,衣服組綬,無不付畀,乃不一及禪代。此其大奸,以一死欺天下後世者也」。我們關注《三國演義》的「擁劉反曹」現象,殊不知歷史學家的「反曹」傾向比小說家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歷史學家和文學家的雙向推動下,真實的曹操被其製造的層層迷霧遮蓋了。
評價曹操差異如此之大,與史學家所處的時代及其在歷史敘述中寄託的特殊政治傾向有關。當時的評價有兩種:一是人物品評,如橋玄、許劭,倆人從曹操早期的才華、個性和行為中得出的結論大致相同,許劭雖有「清平之奸賊」的負面評價,但曹操終其一生也沒有迎來「清平」之世,因此不可能呈現出「奸賊」的一面,後人引申,謂之「奸雄」,恐怕也是許劭始料未及的。二是史書記載,如《魏書》《雜記》,前者是魏末官修正史,後者是人物雜記。官修正史體現統治者意志,記載曹操以正面為主;人物雜記追求表達的藝術效果,記載曹操不乏文學之筆。因此對兩者的記載和評價都必須作具體分析,不可不信,不能全信。還有一部特殊的野史《曹瞞傳》,雖然敘述語氣不恭,卻能基本尊重史實。後代史書《三國志》時代最早,系私修史書,雖因陳壽仕於晉而帶有西晉意識形態的特點,但是陳壽有良史之才,在為統治者回護中仍能秉筆直書,記載的史實基本可靠。
袁宏《後漢紀·獻帝紀》涉及曹操的史實多同於陳壽,然而對於魏移漢鼎,直接採取批判的態度。範曄《後漢書》通過曹操「自領司隸校尉」「自為司空」,乃至後來「自為丞相」「自立為魏公」「自進號魏王」等行為,凸顯了曹操操弄權柄、慢君輕上的不臣之心。後來史家更進一步拉黑曹操形象,其慢君輕上的不臣之心又逐步演變為亂臣賊子、欺世盜國的奸雄,究其源頭實由範曄開其端,蕭常、郝經揚其波,劉知幾則走向極端。再經過《三國演義》的渲染,到京劇的臉譜化,曹操逐步成為一個「奸雄」的文化符號。
其實,還原曹操形象最為簡捷的方法,仍以《三國志》為基本史籍,以《曹操集》為認知對象,脫去符號化的思維認知方式,庶幾還原一個真實的歷史上的曹操——「非常之人,超世之傑」應該是曹操的基本屬性。
二、曹操的思想特點
從後世評價以及自我行為看,曹操的思想是十分複雜的。然而,陳壽僅用「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概括其思想的特點,既抓住本質,又過於簡略。曹操一生戎馬倥傯,其價值取向在於「立功」而不在於「立言」。因此,除了《述志令》以外,我們很難看到他關於自己思想的直接表述。如果考察行履,鉤沉詩文,則可看出曹操的思想有三個基本特點:一是以儒家思想為底色,二是以申韓法術為核心,三是治亂與治平採用不同的治政方略。
通經為吏,是兩漢既定的舉官方針,經學教育一直是兩漢官學和私學的主要內容。萬繩楠依據亳州曹氏宗族墓群,考定曹操十四歲之前在譙縣曹氏宗族田莊度過,主要學習小學和武學,打下了文才武略的基礎。又依據《續漢書》,考定曹操十四歲以後,遊學洛陽,入太學,為諸生。年二十舉孝廉,為郎官,所走的「也正是東漢給太學生安排的一條做官的道路」[1]。無論是宗族小學,還是國家太學,都以經學為主。《曹操集》今存「好學明經」(《失題》)的殘句,也能證明曹操早年以通經為學習目標。曹操被舉孝廉後,先後任頓丘令、議郎。光和元年(178年),因為堂妹夫彊侯宋奇被誅,連坐免官而隱居故鄉。光和三年(180年),靈帝詔命公卿舉薦能通《尚書》《毛詩》《左氏》《穀梁春秋》者,徵拜議郎。曹操因為「能明古學」,再次被徵議郎。可見,曹操少年以學習經學為主,青年也因為博通經學而被舉薦為官。無論從早期教育還是立身之本上說,曹操的思想都是以經學為根基。
曹操後來的軍旅生涯中,也孜孜向學。《魏書》記載曹操「御軍三十餘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三國志·武帝紀》注引)。曹操博覽群書,如「武策」之類,「經傳」始終是閱讀的經典,奠定了以儒學為底色的思想特點。他雖出身宦官之家,卻努力躋身於清流士林。青少年在洛陽期間,也是清流士大夫和宦官集團鬥爭白熱化時期,他毫不猶豫參與同宦官集團的鬥爭之中。上文列舉的上書靈帝,或要求重審竇武、陳蕃被宦官所殺的冤案;或揭露「三公傾邪,貨賂並存」,或切諫「三公所舉奏專迴避貴戚」,足以說明,青年曹操以仁人志士的儒學精神立身,行為的本質也與清流士大夫集團並無二致。這一時期,他創作了《度關山》:「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車轍馬跡,經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鑠賢聖,總統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獄。有燔丹書,無普赦贖。皋陶甫侯,何有失職?」渴望恢復上古社會君主聖明、大臣賢明、百姓休養生息的和諧社會狀態,雖其中浸透道墨二家思想,但上古大同、以民為本的思想則又屬於儒家。而《對酒》:「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鹹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班白不負戴。」突出「仁政」「教化」「推恩」,則幾乎完全出自孟子仁政思想。
董卓之亂,關東舉義兵討卓,然袁紹、袁術之流卻躊躇不前,坐失良機,唯有孫堅、曹操與董卓死戰。故王夫之說:「天下皆舉兵向卓,而能以軀命與卓爭生死者,堅而已矣。其次則操而已矣。」(《讀通鑑論》卷九)即使兵敗汴水,為流矢所中,曹操仍勸說張邈等不得遲疑不進,喪失天下復興漢室的期望。可見,曹操實則繫心王室,意在清君側,靖天下,恢復漢官威儀。王夫之又說:「當是時,操固未有擅天下之心可知也。以操為早有擅天下之心者,因後事而歸惡焉爾。」(《讀通鑑論》卷九)當然,最受後代史學家誤解的莫過於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
建安元年(196年),曹操迎接獻帝,建都許昌。無論對漢室還是曹操而言,都是歷史的轉折。事實上,曹操當初未必包藏禍心,僅僅為「令諸侯」而「挾天子」。「挾天子」固然可以獲得政治話語權的優勢,但是平定天下,勤心王室,的確是曹操前期的人生志向,這可以在《善哉行》(其二)中得到旁證。這年正月,曹操準備迎天子於許昌,因為董承、袁術的阻難而願望成空。「雖欲竭忠誠,欣公歸其楚」,欲盡忠朝廷而不得,卻仍然為天子回到洛陽而欣慰。但是,「快人由為嘆,抱情不得敘。顯行天教人,誰知莫不緒。我願何時隨?此嘆亦難處。今我將何照於光曜,釋銜不如雨」。按照曹操通脫率直的個性,不見天子的銘心刻骨之痛,顯然是發乎心而出乎誠,這一時期的曹操是儒家「君君臣臣」政治倫理的堅定恪守者。即使勢力煊赫之後,也反覆以儒家所稱道的周公自比,恐怕也難說是掩人耳目的謊言。即使在被封魏王之後,也不願代漢自立。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冬,孫權上書稱臣,曹操「以權書示外曰:『是兒欲踞吾著火爐上邪!』」孫明君說:「從史實看,曹操代漢的條件已基本成熟:一是三國鼎立局面已形成,一時間三國無法互相吞併。二是在北方,曹操即戎30餘年,經營日久,早已是實際統治者。三是妨礙他文王事業的人物已被剷除(如荀彧、孔融),幾起圖謀興漢的事變被及時撲滅。……而曹操卻寧願終生只作周文王。」[2]顯然,儒家政治倫理觀念始終對曹操具有重要影響。
簡要地說,曹操在教育背景、文化取向上,始終以經學為主體;在社會理想、政治倫理上,也以儒家為指歸。所以,他的詩歌及文章都滲透著大量儒家思想,幾乎涉及全部經學著作。雖已「攬申韓之術」治軍,卻能不株守傳統,著力處理好兩種關係,也仍然保留有儒學的底色。
第一,富國與足民的關係。建安元年定都許昌後,曹操的身份由一位為國討逆的軍閥轉變為國家的實際執政者,思考問題的角度由原來重視擴張勢力、掠奪戰爭資源轉變為如何治國御民。曹操執掌國家政權之後,推行的第一項具有戰略意義的舉措就是屯田制。建安元年曹操下《置屯田令》,將其作為「強兵足食」的「定國之術」,並取得了極大成功。於是又由「軍屯」推行「民屯」,由政府配給土地、耕牛及其他生產工具,按照所配給的耕牛數目,交納租糧。推行的第二項具有戰略意義的舉措是抑制兼併。建安九年(204年),曹操攻下鄴城,佔領整個冀州。冀州過去一直在袁紹統治下,土地兼併嚴重。東漢末年採用「戶調製」(按戶徵收賦稅),豪強世族兼併土地,再租給農民耕種,農民既要向豪強交納地租,又要為豪強交納政府稅糧,雙重賦稅使農民「衒鬻家財,不足應命」;另外招攬流民,窩藏罪犯,使這些流民或罪犯由國家人口變成私人奴隸,豪強通過隱匿人口,逃避政府徵收賦稅,剝削奴隸的剩餘勞動價值。曹操在打擊土地兼併的同時,採取按畝徵收的措施,「其收田租畝四升,戶出絹二匹、絲二斤而已,他不得擅興發」(《抑兼併令》),杜絕了「弱民兼賦」的現象。既保證了國家稅收,又大大減輕了農民負擔。由於當時連年徵戰,百姓流離失所,產生了大量流民,實行屯田,抑制土地兼併,既解決了流民的基本生活保障,打擊了豪強世族勢力,也增加了國家稅收。這兩項治國方略,客觀上具有富國、足民的雙重意義。
第二,唯才和唯行的關係。不重德行,唯才是舉,是曹操用人的一大特點。然而,要利用賞罰為槓桿,建立合理高效的人才隊伍,就必須處理好唯才與唯行的關係。曹操是漢代以來公開宣稱「明揚仄陋,唯才是舉」的第一人。他三次下令招納賢才:第一次是建安十五年(210年),赤壁之戰失敗後,曹操反思原因,固然有瘟疫、北方軍士不習水戰等客觀因素,但缺乏明斷直諫、運籌帷幄的英才也是重要原因。曹操數次遺書荀彧,追思郭嘉,甚至認為假使郭嘉在世,不會遭此敗北。於是下《求賢令》強調「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同時又注意籠絡荊州北歸人才,宣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短歌行》)。第二次是建安十九年(214年),曹操被封魏公之後,希望魏國內部建立一套完整的等同於朝廷的官僚體系,於是又下《敕有司取士毋廢偏短令》,敕令有司選擇「進取之士」,不可因為「士有偏短」而棄之不用。使「士無遺滯,官無廢業」,將魏國打造成能夠超越漢室的獨立王國。第三次是建安二十二年(217年),曹操被封魏王后,烏桓、匈奴單于立刻遣使朝見魏王,魏王已儼然乎天子。歷史發生了轉向,曹操的心態也隨之轉向。雖然終身沒有代漢自立,但不臣之心卻開始膨脹。於是又下《求逸才令》,舉才標準一如既往,舉才範圍則進一步擴大。
對於曹操來說,舉才的目是為我所用,一旦人才入我彀中,考察的標準唯在於「行」,即人才的實際行動能力。不尚浮華清談,聽言責事,舉名責實,或可運籌帷幄,或能攻城野戰,或堪牧民治政,是曹操考察人才能力的基本準則。
在他的麾下,荀彧、郭嘉、田疇等以運籌帷幄勝;夏侯惇、曹仁、徐晃等以攻城野戰勝;棗祗、任峻、呂虔等以治政牧民勝。功利主義是曹操根深蒂固的人才觀,不問來歷,唯論事功。夏侯淵平定隴右,《褒夏侯淵令》讚美說:「宋建造為亂逆三十餘年,淵一舉滅之,虎步關右,所向無前。」甚至謙稱自己也有所不及。然而,淵守漢中,失地喪身,《軍策令》又貶之說:「淵本非能用兵也,軍中呼為『白地將軍』。」曹操明確告誡其子:「不但不私臣吏,兒子亦不欲有所私。」(《諸兒令》)這是典型的「一斷於法」法家觀念。可見,曹操雖「攬申韓之術」,但又有汲取與揚棄。其採取的強兵富國方略,不是建立在掠奪百姓而是「足民」的基礎上,使其法家思想浸透了「民本」色彩,而其輕德重才的觀念也不是用人主調,只是生遭亂世採用的戰時政策而已。
治亂與治平採取不同謀略,是曹操思想的本質特點。曹操恪守治亂和治平的不同謀略,集中在舉薦人才和意識形態兩方面。從舉薦人才上說,「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論功德論》)。國家安寧,用人重德;多事之秋,必先事功,這是曹操總結得出的結論。管仲愛財好色,寧戚出身微賤,協助桓公成就霸業;酈生高陽酒徒,陳平身負汙名,輔佐高祖奪取天下。這種人才觀,後人也多有認同,貞觀六年(633年)魏徵回答太宗如何選才時也說:「亂代惟求其才,不顧其行;太平之時,必須才行俱兼,始可任用。」(《貞觀政要》卷三)此外,尚須說明兩點:一是曹操麾下真正道德虧損者並不多見,令人切齒者唯有郗慮、路粹。郗慮雖非曹操麾下,在政治上卻屬於曹操死黨。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為丞相,郗慮為御史大夫,郗慮望風承旨,立即著手打擊曹操政敵孔融,先「以微法奏免融官」,然後又構陷孔融,竟夷其族。建安十八年(213年),又親手替曹操除伏皇后、鴆殺太子,皇后家族死者數百人。路粹是曹操軍謀祭酒,為人雖沒有郗慮毒辣,但人格卑下卻毋庸置疑。構陷孔融的奏表正是出自路粹之手,孔融《臨終詩》曾用「三人成虎」的比喻,表達對路粹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憤怒。路粹這種鑿空坐實、顛倒是非的手段,令當時士林頗為不齒,乃至韋誕以「性頗忿鷙」即本性狹隘兇狠評價之。但是,遍檢《三國志》,在曹操陣營中如郗慮、路粹者並不多見。二是曹操取士始終堅持雙重標準,如《表稱樂進于禁張遼》「質忠性一,守執節義」;稱讚荀攸具有「溫良恭儉讓」的品質(《又稱荀攸令》)。特別具有代表性的是崔琰和毛玠。崔琰少學鄭玄,早年被袁紹所闢,曹操破鄴,闢為從事別駕,後為東曹掾。曹操《授崔琰東曹掾教》說:「君有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斯可以率時者已。」由此可知,崔琰以儒學立身,有伯夷之廉,史魚之直,守經據古,不阿當時。所以任為東曹掾,就是希望為天下士子樹立楷模。毛玠與崔琰同掌東曹掾者。玠少為縣吏,即以清廉公正著稱,後來避亂魯陽,曹操闢為治中從事,後擢為東曹掾,與崔琰共掌官吏選舉。二人所舉薦官吏,都是以儒家為立身的清廉公正之士,因此「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曹操感嘆:「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三國志·毛玠傳》)重用崔琰、毛玠,讚賞舉官以儒學文士為主,深刻反映了曹操後期取士制度的微妙變化。
不拘一格的用人制度,是曹操磊落胸襟的重要表現。其《薤露詩》追述漢亡的歷史教訓,「惟漢廿二載,所任誠不專」,所任非人,是漢室式微的重要原因。唯因如此,曹操治理軍政,以用人為首。其用人也,據其大節,不拘小謹,且持正公平,不因私廢公。《三國志·郭嘉傳》記載:「初,陳群非嘉不治行檢,數廷訴嘉,嘉意自若。太祖愈益重之,然以群能持正,亦悅焉。」郭嘉是重要謀士,曾在北徵烏桓時,建立奇功,不幸早逝,曹操憂傷不已。《與荀彧書追傷郭嘉》曰:「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其人見時事兵事,過絕於人。」但郭嘉生前因不重操守品行,數次遭到陳群彈劾,曹操既推重郭嘉的坦然通脫,又欣賞陳群的執法持正。尊重人才的個性,秉正法律的嚴明,是曹操用人和治政的一貫作風。他曾高調宣稱:「不但不私臣吏,兒子亦不欲有所私。」曹植私開司馬門,他憤怒地說,「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今「另吾異目視此兒矣」(《曹植私出開司馬門下令》)。曹操求賢若渴,又不求全責備,曾三次下求賢令。取士的標準是「有治國用兵之術」,且勇於「進取」。不論出身,「明揚仄陋,唯才是舉」;不論德行,不僅「被褐懷玉」者可用之,「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者亦可用之。我們對曹操的用人政策,曾產生諸多誤解,認為唯有曹操取士重才輕德。其實,曹操乃鑑於「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的歷史教訓,汲取歷代亂世帝王取士經驗而做出的基本判斷。稽之史實,前代亂世中的帝王、諸侯用人無不重才輕德,漢高祖也不例外。前人用而不言,唯有曹操開誠布公地頒布了取士「告示」而已。這是其膽略過人處,也是其性格通脫處。
總之,無論從官僚隊伍的人員構成,還是後期舉官政策變化看,曹操的實際行為與所宣稱的人才政策,都有不小的錯位。不僅注重「賞事功」和「尚德行」二者並舉,後期還由「賞事功」逐步向「尚德行」位移。實際上他已經為治平之世的到來,做好了官僚隊伍建設的準備,為後來曹丕禪漢自立留下了豐厚的政治遺產。
從意識形態上說,「治定之化,以禮為首;撥亂之政,以刑為先」(《拜高柔為理曹掾令》),是基本建構模式。漢末亂世,雖然儒學從意識形態的主體上跌落下來,但作為一種政治文化卻積澱於社會心理中。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成為國家的實際統治者後,不僅明確宣稱效法前賢,效忠王室,如《述志令》曰:「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而且採用「治定」「撥亂」的不同治國方略,筆者對此曾有專門論述①。所謂「治定」,正是曹操試圖從意識形態層面復興儒學。為此採用了四種基本方式:一是從行為層面推行儒家倫理。《讓禮令》說:「裡諺曰:『讓禮一寸,得禮一尺。』斯合經之要矣。」曹操引用裡諺,說明謙讓從自我做起,才能獲得他人的尊重,提倡禮讓是儒家的基本倫理精神。二是從出處層面倡導儒家道德。《讓禮令》又說:「辭爵逃祿,不以利累名、不以位虧德之謂讓。」雖然儒家並不否定「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然而這裡的「名」是道德之名,而非浮華之名;儒家也不否定「位」,「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然而前提是「為政以德」。曹操強調,無論是出世還是入世,都必須以義為先,以德為本。三是從社會層面樹立儒家人格。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北徵烏桓,途經盧植故鄉涿郡,立即命令丞掾祭奠盧植,重修墳墓。曹操如此推重盧植是因為他「學為儒宗,士之楷模」,是國家貞正耿直之臣(《修盧植墳墓令》)。四是從教育層面復興先王之道。社會動亂破壞了國家教育體系,時局稍安,曹操就馬上興辦學校,推行儒學。建安八年(203年)頒布《建學令》,對於動亂所造成的儒家倫理道德的毀頹痛心疾首,「庶幾先王之道不廢,而有以益於天下」。
可見,無論在意識形態的建設上,還是在君臣觀念的認同上,曹操的思想根基仍然建立在以儒學為意識形態的層面上,只是不再株守傳統的禮法之用,因時適變而已。即使後期,權力膨脹已失去制約,不臣之心也潛滋暗長,曹操始終沒有代漢自立,其中儒學思想的潛在約束力量也是原因之一。劉振東認為:「曹操並不像某些割據者那樣僅僅引用一些經典條文作為虛飾,而是把自己從法家那裡吸收來的行為原則與儒家的基底結合起來,以原始儒家的觀念作為法家行為的依據。」[3]46簡言之,將申韓之術疊加在儒學的底色上,唯才是舉的口號仍然包裹著儒家道德準則。曹操的思想雖錯綜複雜,然以儒為體,以法為用,則是其顯著的特點。這對後代統治者的治國御民產生了深遠影響,也是曹操的歷史貢獻之一。
三、曹操的歷史貢獻
從歷史橫斷面上考察,曹操的歷史貢獻主要在於極力維護漢末國家統一。他雖然有強烈的政治利己主義傾向,後期也有明顯的不臣之心,但安邦定國、統一天下卻是其矢志不渝的人生理想,表現在維護漢室穩定、重建國家制度、平定軍閥割據三個方面。所謂「奸雄」,只是後人強行貼上的政治標籤而已。在維護漢室穩定上,曹操始終如一。雖也崛起於漢末動亂,但並非如二袁、劉表、孫權、劉備那樣,企圖割據一方,覬覦王權,而是始終以「周公吐哺」的熱忱,重構「天下歸心」的政治向心力,維護漢室穩定,追求國家統一。曹操政治生涯集中於靈帝和獻帝兩代。東漢自和帝之後,外戚、宦官交相把持朝政。到了桓靈之際,再經過兩次黨錮之禍,「主荒政謬,國命委於閹寺」(《後漢書·黨錮列傳》),靈帝光和七年(184年)爆發黃巾起義,漢王朝走向衰落。這一歷史過程中,曹操始終堅定地維護漢室穩定,至少在形式上為保持國家完整做出了傑出貢獻。
中平五年(188年),冀州刺史王芬等人密謀趁靈帝北巡之時,廢靈帝、誅宦官而另立合肥侯為君,並企圖拉攏曹操,結成政治聯盟。曹操作《與王芬書》,嚴詞拒絕,表現了他對漢室的忠心,也顯現出政治上的遠見卓識。王夫之指出:「王芬……廢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誅之,其亡且速於董卓。」(《讀通鑑論》卷八)初平二年(191年),袁紹、韓馥又謀廢獻帝,立幽州牧劉虞為帝,曹操又作《與袁紹書》再次嚴詞拒絕。後來,袁紹得到一枚皇帝玉璽,公然向曹操炫耀,曹操看清了袁紹企圖僭越稱帝的政治野心,立即與之分道揚鑣,並生滅袁之心。官渡之戰就是為阻止袁紹企圖舉兵攻打許昌,滅袁本質上也是清除政治異己,維護漢室穩定。此外,建安二年(197年)袁術在淮南僭越稱帝,曹操親自率兵徵討,破軍斬將,袁術被迫取消帝號,窮途末路而死。其《述志令》說:「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雖然語氣倨傲,卻也符合基本歷史事實。即使勢力鼎盛、獨斷朝綱之時,曹操仍然堅持維護漢室穩定和國家統一。他常自比周公、齊桓,對他們始終如一奉事周室讚賞不已(《短歌行》其二),所奉行的乃是「投死為國,以義滅身,足垂於後」(《述志令》)的人生理想。而天下分崩的形勢下,維護代表著秩序的漢室完整,對於有效阻止國家進一步分裂具有非常積極的歷史意義。曹操畢生追求國家統一,雖統一之志不遂,然所開創的曹魏基業,則在政治上、軍事上和制度上奠定了西晉統一的基礎。
在重建國家制度上,曹操貢獻突出。建安元年,曹操迎接天子,建都許昌。此前,學界多強調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一面。用一「挾」字凸顯曹操的政治野心,似乎迎天子、都許昌,唯在獲取壓倒其他軍閥的政治優勢,忽略了曹操此舉對重建漢末王朝國家制度的意義。中平六年(189年),靈帝崩,少帝劉協即位,何進專權,漢室已經衰微。何進志大才疏,優柔寡斷。謀誅宦官不成,不僅自己身死宦官之手,而且少帝也遭宦官張讓、段珪劫持,奔走小平津,經盧植奮力救駕,才狼狽不堪地返回京城。然而,回到京中,旋即遭到董卓廢黜,另立陳留王,是為獻帝。董卓狼戾不仁,濫殺朝臣,淫亂宮闈,朝政更是混亂不堪,王權已經完全旁落。初平元年(190年),關東起兵討伐董卓,卓弒殺少帝、皇后,焚毀洛陽宮室,發掘漢室陵墓,遷天子於長安。初平三年(192年)董卓被殺,其部下李傕、郭汜又攻陷長安,互相殘殺,致使吏民死者萬餘人。更有甚者,李傕竟然將天子扣押軍中,作為人質,「燒宮殿城門,略官寺,盡收乘輿服御物」(《三國志·董卓傳》)。後來,靈帝雖僥倖出奔楊奉營中,並與楊奉、董承返回洛陽,途中又兵敗於弘農曹陽,李傕等「縱兵殺公卿百官,略宮人」,最後天子恓惶進入洛陽,「宮室燒盡,街陌荒蕪,百官被荊棘,依丘牆間。州郡各擁兵自衛,莫有至者。飢窮稍甚,尚書郎以下,自出樵採,或飢死牆壁間」。正是在這時,曹操「乃迎天子都許」(《三國志·董卓傳》)。
回顧這段歷史可以看出:第一,經過何進、董卓、李傕和郭汜之亂,兩京傾覆,天子顛沛,如此狼狽,何曾有半點「漢官威儀」?第二,兵敗曹陽之後,唯有「太尉楊彪、太僕韓融近臣從者十餘人」,朝廷官僚體系摧毀殆盡,何曾存在半點「國家職能」?第三,朝廷官員回到洛陽,居食無著,宮中官吏竟然餓斃於殘牆斷壁之下,天子也命不保夕,何曾能行使半點「皇權意志」?第四,天子幾乎深陷絕路,朝廷幾乎徹底崩潰,而「州郡各擁兵自衛,莫有至者」,即使出身四世三公的袁紹,也不願聽從部下郭圖的建議,迎天子都鄴,何曾有一人真正「赴身國難」?此時的漢王朝已經日薄西山,氣息奄奄,距離滅亡僅一步之遙了。正是危急時刻,曹操擊破汝南、潁川的黃巾軍,迎天子於洛陽,才使天子絕處逢生,王朝免於覆亡。後來,因洛陽殘破,不得已遷都許昌,曹操一方面將家中所收藏的宮中器物奉獻朝廷,以恢復天子的漢官威儀(《上器物表》《上雜物疏》);另一方面又著手重建朝廷的官僚體系,「至是宗廟社稷制度始立」(《三國志·武帝紀》)。可以說,董卓亂政之後,是曹操將漢王朝從垂死的邊緣拉回到正常的國家軌道,恢復了喪失殆盡的國家制度和皇權意志。王夫之論曹操說:「出天子於棘籬飢困之中,猶得奉宗廟者二十餘年,不但以折群雄之僭,即忠義之士,懷憤欲起。」(《讀通鑑論》卷九)
建安十八年,獻帝冊封曹操為魏公,將「遂遷許都,造我京畿,設官兆祀,不失舊物,天地鬼神於是獲乂」,作為「此又君之功」,稱讚「君有定天下之功」(《三國志·武帝紀》),恐怕不僅是公文客套,也陳述了一個無可辯駁的歷史事實。如若沒有曹操,漢朝王室恐怕早已萬劫不復了。後來,因為曹丕禪漢建魏,歷史學家或因史識有限,或因時代原因而別有政治寄託,將曹操這段歷史貢獻也一筆抹煞了。
在平定軍閥割據上,曹操無人可比。一生戎馬倥傯,親冒矢石,九死一生。早年起兵討伐董卓,舉身奔赴國難。建安以後,徵袁術,討袁紹,擒呂布,降張繡,北徵烏桓三郡,南下荊州劉表,西取漢中張魯,雖有赤壁之敗,其志不遂,最終形成三國鼎立格局,但在統一北方、結束軍閥割據上,仍是他人無可比擬的。尤其是曹操北滅烏桓,兵平涼州,單于請和,北夷來朝,不僅統一了北中國,而且平定了漢代以來一直棘手的北方邊患。在討伐逆賊、平定軍閥的戰爭中,曹操取得輝煌成就,主要有三點超越群雄:
第一,高屋建瓴的戰略眼光。曹操能夠在漢末群雄中脫穎而出,主要取決於其高遠的政治眼光和卓越的軍事才能。歷史轉折的緊要關頭,他都能以超卓的政治睿智,洞察軍事發展的戰略走向。他分析軍事態勢,能擺脫單純軍事的視野,從整體戰略著眼。董卓亂政,關東舉兵,推袁紹為盟主。然而各路軍閥各懷野心,造成「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的延宕局面。曹操勸紹說:「舉義兵以誅暴亂,大眾已合,諸君何疑?向使董卓聞山東兵起,倚王室之重,據二周之險,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為患。今焚燒宮室,劫遷天子,海內震動,不知所歸,此天亡之時也。一戰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三國志·武帝紀》)董卓的戰略失誤在於:不能以王室為核心凝聚政治向心力,不能依憑歷代賴以存國的山川之險,反而「焚燒宮室,劫遷天子」,造成天下動蕩,摧毀了皇帝偶像,喪失了士民依附皇權的政治凝聚力,從而自蹈險境,故可「一戰而天下定」。然而,袁紹色厲內荏,外強中乾,當斷不斷,喪失了擊敗董卓的良機。縱觀之,曹操分析董卓必然失敗的結局,能從戰略位置、政治資源、人心向背上洞察軍事大勢,何其高屋建瓴!非大政治家不可識之。
第二,師出正義的戰爭策略。曹操徵戰大多所戰必捷,並非僅在於善用奇謀,也在於深諳人心向背,故每次舉兵至少在名義上師出有名。建安之前,曹操絕少為搶奪地盤人口而同室操戈。舉義兵討伐董卓,最初挑起內訌者雖是公孫瓚,卻由袁紹引起。袁紹巧奪韓馥統治的冀州,首開軍閥搶奪地盤、割據為主的災難。所以鮑信憤怒地指責袁紹自生禍亂,罪同董卓。曹操則不然。建安之前,從不同室操戈,在袁紹脅迫韓馥巧奪冀州時,黑山賊寇於毒、白繞、眭固等率十餘萬人進攻魏郡、東郡,曹操親自率兵先破白繞,次年又大敗於毒、眭固。曹操所徵討對象是漢室逆賊,所佔領地盤是逆賊的巢穴,與袁紹的軍事行為有本質不同。建安之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奉辭伐命。在戰爭方略上,曹操往往善於利用對方的不義之舉而興兵徵討,未戰而佔據了戰爭倫理的正義制高點。官渡之戰,袁紹的慘敗乃因為「是時袁紹……眾十餘萬,將進軍攻許」(《三國志·武帝紀》)。袁紹雖是曹操勁敵,但名義上仍是朝廷命臣,所以紹不舉兵犯境,操也按兵不動。此次袁紹悍然率兵攻打天子之都,顯然師出無名。雙方未戰,正義的天平已經向曹操傾斜。王夫之說:「紹導之,操乃應之;紹先之,操乃乘之;微紹之逆,操不先動。雖操之雄傑智計長於紹哉!抑操猶知名義之不可自我而幹,而紹不知也。」(《讀通鑑論》卷九)將政治策略有效地運用於軍事,正是曹操的高明處,豈止於縱奇兵火燒烏巢!
第三,艱苦卓絕的奮鬥精神。自徵討董卓算起,直至去世,曹操在馬背上整整度過三十春秋。在讀曹操北徵烏桓凱旋途中所作的《觀滄海》,我們感嘆其「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的吞吐日月、包舉星漢的壯闊境界,何曾想過北徵烏桓過程何其艱辛備至!為了不引起烏桓注意,必須掩其不備而突然襲擊,曹操選擇了一條艱難的行軍路線。自東漢以來,這條道路就已陷壞斷絕,近兩百年無人通行,曹軍鑿山填谷五百餘裡,才進入烏桓境內。大軍直至白狼山,才被烏桓發現,倉促應戰,大敗而逃,直搗柳城,平定三郡。戰果無疑非常輝煌,然而如若還原其歷史場景,其徵戰過程的艱難幾乎難以想像!從《苦寒行》也可以看出,建安十一年(206年)正月北徵高幹途經壺口關的艱險歷程。「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何其險象環生;「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何其艱辛備至。此外,東徵孫權的赤壁之敗,南徵漢中的得而復失,今天我們所見的歷史漣漪,在當時無不是裂石崩雲。可以說,每一次戰爭都是一次歷險,既有九死一生的生命危險,又有披荊斬棘的徵戰艱辛。
曹操之所以超越群雄,在於平定內亂的理想,維護漢室穩定;重整山河,實現國家統一。可惜,赤壁之戰折斷了曹操理想的翅膀,使其壯志未遂。但其後形成三國鼎立的政治格局,雖沒有結束戰亂,卻相對結束了軍閥混戰的局面,各自建立相對寧靜的內部環境,促進了社會發展。而曹操所開闢基業的曹魏,以政治上的血統優勢、疆域上的相對遼闊、經濟上的發展壯大、軍事上的雄厚實力,超越吳蜀,為後來西晉統一全國奠定了基礎,這是時人無與倫比的歷史貢獻。簡單地給曹操貼上「奸雄」的標籤,實在有失公允。縱觀曹操出仕之後,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熹平三年至中平六年(20—35歲),先後除洛陽北部尉、頓丘令,拜議郎、典軍校尉,董卓進京,上表遷驍騎校尉,曹操棄官,變易姓名,間道東歸。這一時期,曹操在官執法嚴厲,不避豪強;表奏時政,辭正義剛;廉潔正直,忠心朝廷。第二階段,初平元年至興平二年(36—41歲),舉兵討董卓,先後代理奮武將軍、東郡太守、領兗州牧。這一時期,為國討逆,奮不顧身;拒絕廢立,心系王室。第三階段,建安元年至十七年(42—58歲),先後封大將軍、武平侯,遷官司空、領冀州牧,後罷三公,為丞相。這一時期「挾天子以令諸侯」,徵袁術、討袁紹,北徵烏桓,南徵劉表,掃蕩天下,統一北方,雖專權朝政,卻無不臣之心。第四階段,建安十八年至二十五年(59—66歲),先封為魏公,加九錫,後封魏王。再是獻帝詔令魏王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又命操冕用十二旒,備天子乘輿。這一時期,曹操逐步走向國家政治舞臺的核心,獻帝才逐漸被傀儡化。
可以看出,前兩個人生階段,曹操志在王室,始終以恢復和維護「漢官威儀」作為政治核心。後兩個階段,曹操政治取向逐漸偏移,迎接天子建都許昌,掃蕩天子,仍然志在恢復國家秩序,雖然在宮廷之爭中殺戮異己,手段殘忍,但其志不在遷移漢鼎。其中的歷史細節特別值得留心:因為曹操濫殺朝廷異己,一次(建安十九年)曹操因事入見獻帝,「帝不任其憤,因曰:『君若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舍。』」曹操聽後大驚失色,「操出,顧左右,汗流浹背,自後不敢復朝請」(《後漢書·獻帝伏皇后紀》)。這說明:獻帝雖弱,威嚴猶在,曹操也唯恐成為漢室「逆臣」,此後不再入朝面君,就是因為懼怕獻帝洞穿他的不臣之心。後來,情況卻發生了逆轉。曹操被封魏王后,獻帝的一次次詔命,將其抬到準天子地位。對獻帝來說,這固然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平庸暗弱的個性,苟且偷生的心態,駕馭能力的匱乏,使獻帝最終放棄了「名義馭之」的機會。不僅如此,獻帝詔令「設天子旌旗」「備天子乘輿」之類的賞賜,實際上默認甚至縱容了曹操的不臣之心,直接導致了其政治野心的膨脹。從某種意義上說,曹丕的江山乃是獻帝拱手相讓的。
其實,許劭當年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評價曹操,語雖不恭,也並未否定其雄傑的一面。在中國的封建時代,對於玩弄政治權術者而言,所謂「奸」,小則為狡,是亂世的生存策略;大則為智,是隱蔽於政治背後的方略。何以「奸雄」一直成為曹操揮之不去的陰魂?如何評價曹操,田餘慶提出了兩條基本標準:「第一,主要看他比他的先輩多做了哪些好事?而不是看他做了哪些別人都做過的壞事;第二,主要看他所作所為的客觀作用,而不是看主觀動機。」[4]129僅此而言,在漢末動亂中,唯有曹操堪稱扭轉乾坤的人物。評價歷史人物必須有一個基本維度:是以歷史發展為基點,而不是以道德評判為準繩。誠然,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對於歷史的解讀,不可避免地會接受當代意識形態的深層影響,以及由此而衍生的道德倫理的評判;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價,除了上述既定的影響外,又往往抽去了歷史人物的生存環境和活動空間,從純粹理性批判的角度,有意或無意地將歷史人物的某一方面加以「放大」,結果豐滿的歷史人物成為一個歷史符號,致使我們在研究歷史人物時,永遠無法回到歷史的「原點」上。要準確評價歷史人物,就必須剝離觀念的桎梏,回歸歷史的語境,在歷史場景的有限復原中,捫及歷史的真相和人物的靈魂。
注釋
①詳見劉運好:《魏晉經學與詩學》(中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8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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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原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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