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範晞文(範晞文對床夜語)
2023-04-23 19:14:59 2
● 序
景定三年十月,予友範君景文授以所著書一編,語甚綺而文甚高。時夜將半,翦燭疾讀,不能去手,大類葛常之《韻語陽秋》,雞戒晨而畢。株連節解,激發人意,作而曰:「美哉此書也!」杜子美詩,王介甫談經,以為優於經,其為史學者,又視為史,無他,事檄而理勝也。韓退之謂李長吉歌詩為騷,而進張籍詩於道。楊大年倡「西崑體」,一洗浮靡,而尚事實,至送王欽若行,君命有所不受,其名節有如此者。若論詩而遺理,求工於言詞而不及氣節,予竊惑之。輒序於《對床夜語》之首,以補其遺,景文然之不?深居之人馮去非可遷甫。
良月二日,去非頓首再拜景文詩盟,尚幹契友去非,若夫興懷姜堯章同遊時,又高髯葉靜逸輩日夜釣遊時,又近與孫道子張宗瑞輩謔浪笑傲於間,今不能得遊,從一二老友栩栩然夢遊,合眼欹枕,能在目中,是亦遊也。舊交新貴,往者不我思,來者不我即,雖夢中亦不復得見,得見景文斯可矣。況《對床夜語》可與晤語邪?序文不敢以不能辭。愚詩漫以求教,其間有一聯云:「讀書為聲名計,亦恐庵山解笑人。」不直作者一笑,姑以侑空。書意不宣,去非頓首再拜。
●卷一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詩人美在位者之詞也。「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又「駟馬既閒,輶車鸞鑣」之類,皆借服御以美其君也。若《楚辭》「高予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是亦以服御自美也。
《古詩十九首》有:「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免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裡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言妻之於夫,猶竹根之於山阿,兔絲之於女蘿也,豈容使之獨處而久思乎!《詩》云:「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同此怨也。又「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又「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亦猶詩人「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之詞,第反其義耳。前輩謂《古詩十九首》可與《三百篇》並驅者,亦此類也。
霍去病志得意歡,作歌曰:「四夷既獲,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未央兮。載戢幹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去病非以文章名者,乃知西漢時言語,自非後世可企。
《詩》曰:「山有漆,顯有慄。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悲其君有酒食鼓瑟之不能樂,猶有國而弗治,則將為他人之所有也。曹子建樂府云:「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遊。秦箏何慷慨,劉瑟和且柔。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又:「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堂處,零落歸山丘。」有詩人為樂之意而無其諷。又《詩》曰:「蟋蟀在堂,歲聿云暮。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既欲其樂,又慮其荒,此詩人憂深思遠之意。陸士衡云:「來日苦短,去日苦長。今我不樂,蟋蟀在房。我酒既旨,我ゾ既臧。短歌可詠,長夜無荒。」全是詩人之體。
《七哀》詩,子建云:「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怨遊子之未返也。王仲宣云:「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嘆時世之喪亂也。又:「方舟激大江,日暮愁我心。」感羈旅之多憂也。張孟陽云:「毀壤過一壞,便房啟幽戶。」傷漢陵之發掘也。又:「白露中夜結,木落何條森。」慨秋氣之可悲也。哀之雖同,而意各異。初不解七哀義,或謂病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所哀雖一事而七者具也。
子建《公咽》詩云:「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讀之猶想見其景也。是時劉公博覽會王仲宣亦有詩。劉云:「月出照園中,珍木鬱蒼蒼。清川過石渠,流波為魚防。芙蓉散其華,菡萏溢金塘。靈鳥宿水裔,仁獸遊飛梁。」王云:「涼風撤蒸暑,清雲卻炎暉。高會君子堂,並坐蔭華榱。嘉餚充圓方,旨酒盈金罍。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皆直寫其事,今人雖畢力竭思,不能到也。
蔡琰雖失身,然詞甚古,如「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漢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兒號兮誰得知。與我生死兮逢此時,愁為子兮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兮將汝歸。一步一遠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此將歸別子也。時身歷其苦,詞宣乎心,怨而怒,哀而思,千載如新,使經聖筆,亦必不忍刪之也。劉商雖極力擬之,終不似,蓋不當擬也。
子建:「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感嘆有餘哀。」結句支:「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解韻者謂哀葉於希反,且引《毛詩》「山有蕨薇,顯有札配給。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又謂懷葉胡威反,及引《離騷》「載雲旗兮委蛇」、「心低徊兮疲懷」等語為證。辨則辨矣,如不通何!且子建此篇,既押徊,又押哀,乃一韻耳。及懷字之上亦有「會合何時諧」,諧、懷亦一韻也,何必強為引證。蓋古未拘音韻,旁入他聲者,亦奚疑焉?若魏文帝「漫漫秋夜長」,皆押十陽,獨一句云:「三五五縱橫。」又阮籍「登高臨四野」,皆押七歌,獨一句云:「豈復嘆諮嗟。」不知解者又當如何?敬謂後世亦有如此押者,則擬古者仿之耳,非古人作古之意也。
張茂先:「穆如灑清風,渙若春華敷。」又:「屬耳聽鶯鳴,流目玩魚。」以對言之,則當曰「清風灑」、「聽鳴鶯」也。古對間當如此,亦《楚詞》「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謝惠連:「屯雲蔽曾嶺,驚風湧飛流。零雨潤墳澤,落雪灑林丘。浮氛晦崖巘,積素惑原疇。曲汜薄停旅,通川絕行舟。」連四韻句法皆相似,古詩正不當以此拘也。
魏文帝:「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能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又子建「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何意回飈舉,吹我入雲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類此遊客子,捐軀遠從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此結句換韻之始。
《楚詞》「沅有芷兮灃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又「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又「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又「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皆愛君惜時之詞,後世擬之者,不過徒法其句耳,非其意也。江文通云:「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又:「黃雲蔽千裡,遊子何時還。」謝靈運云:「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惠連云:「紈素既已成,君子行未歸。」玄暉云:「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劉休玄云:「芳年有華月,佳人無還期。」陸士衡云:「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古詩亦有「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古《塘上曲》有云:「莫以賢豪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桑麻賤,棄捐菅與蒯。」前云:「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或謂甄后為郭后所譖,遂作此,觀其辭,殆亦是也。陸士衡云:「男歡智傾愚,女愛衰避妍。不惜微軀退,惟懼蒼蠅前。願君廣末光,照妾薄暮年。」則為甄后作無疑矣。劉休玄《擬古》云:「願垂薄暮景,照妾桑榆時。」適與士衡末句同。
《詩》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東坡謂韓退之「始去杏飛蜂,及歸柳嘶{札蟲}。」與《詩》意同。子建云:「昔我初遷,朱華未希。今我旋止,素雪雲飛。」又:「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王正長云:「昔往倉庚鳴,今來蟋蟀吟。」顏延年云:「昔辭秋未素,今也歲載華。」退之又居其後也。
子建詩:「朱華冒綠池。」古人雖不於字面上著工,然「冒」字殆妙。陸士衡云:「飛閣纓虹帶,層臺冒雲冠。」潘安仁云:「川氣冒山嶺,驚湍激巖阿。」顏延年云:「松風遵路急,山煙冒壠生。」江文通云:「涼葉照沙嶼,秋華冒水潯。」謝靈運云:「蘋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淺。」皆祖子建。
張平子詩云:「我聞其聲,載坐載起。」王仲宣云:「我思弗及,載坐載起。」劉公云:「思子沉心曲,長嘆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遷。」懷人之意,盡於此矣。
左太衝《詠史》詩云:「濟濟京城內,赫赫王侯居。冠蓋蔭四術,朱輪竟長衢。朝集金張館,暮宿許史廬。南鄰擊鐘磬,北裡吹笙竽。寂寂揚子宅,門無卿相輿。」鮑明遠《詠史》云:「京城十二衢,飛甍各麟次。仕子票彡華纓,遊客竦輕轡。明星晨未稀,軒蓋已雲至。賓御紛瘋沓,鞍馬光照地。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江文通《詠史》亦云:「金張服貂冕,許史乘華軒。王侯貴片議,公卿重一言。太平多嘆娛,飛蓋東都門。顧念張仲蔚,蓬蒿滿中園。」三詩一軌也。
子建云:「朝遊江北岸,日夕宿湘沚。」潘安仁云:「朝發晉京陽,夕次金谷湄。」劉越石云:「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謝靈運云:「旦發清溪陰,瞑投剡中宿。」鮑明遠云:「朝遊雁門山,暮還樓煩宿。」皆本《楚詞》「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予至於玄圃」。若陸士衡「朝採南澗藻,夕息西山足」,又江文通「朝食琅玕實,夕飲玉池津」,則亦本《楚詞》「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傅玄詞云:「美女一何麗,顏若芙蓉花。一顧亂人國,再顧亂人家。未亂猶可奈何。」全是李延年歌。延年歌云:「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石季倫《王昭君詩序》云:」匈奴請婚於漢,元帝以後宮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爾也。「熟參此敘,乃知昭君出嫁之時,未必以琵琶寄情,特後人想像而賦之耳。
王景元詩:「詎憶無衣客,但知狐白溫。」用子建「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之語。謝玄暉亦云:「誰規鼎食盛,寧要狐白鮮。」
靈運詩:「初篁包綠籜,新蒲含紫茸。」邱希範詩:「巢空初鳥飛,荇亂新魚戲。」綽有流麗之風,視小謝「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之句,亦無愧。
「一身事關西,家族滿山東。二年從車駕,齋祭甘泉宮。三朝國慶畢,休沐還舊邦。四牡曜長路,輕蓋若飛鴻。五侯相餞送,高會集新豐。六樂陳廣坐,組帳揚春風。七盤起長袖,庭下列歌鐘。八珍盈雕俎,綺餚紛錯重。九族共瞻遲,賓友仰微容。十載學無就,善宦一朝通。」鮑明遠《數詩》也。卦名、人名及建除等體,世多有之,獨無以此為戲者。
鮑明遠詩:「朱唇動,素腕舉,洛陽少童邯鄲女。古稱《淥水》今《白紵》,催弦急管為君舞。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夜長酒多樂未央。」全類張籍王建。
《韓非子》曰: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於夢中往求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沈休文云:「神交疲夢寐,路遠隔思存。」又:「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用前事也。古詞云:「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又:「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皆沿韓非之微意而變之耳。
陸士衡《吳趨行》云:「楚妃且勿嘆,齊娥且莫謳。四坐並清聽,聽我歌《吳趨》。《吳趨》自有始,請從閶門起。」謝靈運《會吟行》云:「六引緩清唱,三調佇繁音。列筵皆靜寂,鹹共聆《會吟》。《會吟》自有初,請從文命敷。」盡踵其步驟。
蘇子卿詩:「俯觀江漢流,仰視浮雲翔。」魏文帝云:「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子建云:「俯降千仞,仰登天阻。」何敬祖云:「仰視垣上草,俯察階下露。」又:「俯臨清泉淵,仰觀嘉木敷。」謝靈運云:「俯濯石下潭,仰看條上猿。」又:「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辭意一也。古人句法極多,有相襲者,如前所議「日暮碧雲合」及「朝遊江北岸」之類皆是。若嵇叔夜「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則運思寫心迥不同矣。
宋袁淑有詩云:「種蘭忌當門,懷璧莫向楚。楚少別玉人,門非植蘭所。」蓋淑為彭城王府祭酒,王不好文學,故云。
薛道衡「空梁落燕泥」之句,人多不見其全篇,蓋題是《昔昔鹽》。其詞云:「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常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無非閨中懷遠之意,但不知立題之義如何。趙嘏乃廣為二十章,以一句為一題,亦復綺麗。其中有云:「良人猶遠戍,寂寞夜閨空。繡戶流春月,羅帷坐曉風。魂飛沙帳北,腸斷玉關中。尚目無消息,錦衾那得同。」又:「雲中路杳杳,江畔草萋萋。妾久垂珠淚,君何惜馬蹄。邊風悲曉角,營月怨春鼙。未道休徵戰,愁眉又復低。」
●卷二
嚴滄浪羽云: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陶謝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姜白石夔亦有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聖處要自悟。蓋文章之高下,隨其所悟之深淺,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則徑超直造,四無窒礙,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
嚴滄浪又云: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讀書,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影,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以是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
蕭千巖德藻云:詩不讀書不可為,然以書為詩,不可也。老杜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讀書而至破萬卷,則抑揚上下,何施不可,非謂以萬卷之書為詩也。
劉後村克莊云: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非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才力,或帶辨博,要皆文之有韻者爾,非古人之詩也。
周伯弓弼云:言詩而本於唐,非固於唐也。自《河梁》之後,詩之變,至於唐而止也。謫仙號為雄拔,而法度最為森嚴,況餘者乎?立心不專,用意不精,而欲造其妙者,未之有也。元和蓋詩之極盛,其寶體制自此始散,僻字險韻以為富,率意放詞以為通,皆有其漸,一變則成五代之陋矣。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島之詩未必盡高,此心亦良苦矣。信乎非言之難,其聽而識之者難遇也。雖然,馬非伯樂而不鳴,琴非子期而不調,果不吾遇也,則困鹽車焦爨下,吾寧樂之,後世復有揚子云,必好之矣。
四靈,倡唐詩者也,就而求其工者,趙紫芝也。然具眼猶以為未盡者,蓋惜其立志未高而止於姚賈也。學者闖其閫奧,闢而廣之,猶懼其失。乃尖纖淺易,相煽成風,萬喙一聲,牢不可破,曰此「四靈體」也。其植根固,其流波漫,日就衰壞,不復振起。籲!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
「樹搖幽鳥夢,螢入定僧衣。」「勁風吹雪聚,渴鳥啄冰開。」「古廳眠易魘,老吏語多虛。」「坡暖冬生筍,松涼夏健人。」「林花掃更落,逕草踏還生。」「垂枝松落子,側預鶴聽棋。」「古塔蟲蛇善,陰郎鳥雀痴。」「病嘗山藥遍,貧起草堂低。」「廢巢侵燒色,荒冢入鋤聲。」「地古多生藥,溪靈不聚魚。」「隴狐來試客,沙鶻下欺人。」「遠鍾驚漏壓,微月被燈欺。」「古壁燈燻畫,秋琴雨漫弦。」「草礙人行緩,花繁鳥度遲。」右數聯亦晚唐警句,前此少有表而出者,蓋不獨「雞聲」「人跡」「風暖」「日高」等作而已。情景兼融,句意兩極,琢磨瑕垢,發揚光採,殆玉人之攻玉,錦工之機錦也。然求其聲諧《韶》、《濩》,氣泐金石,則無有焉,識者口未誦而心先厭之矣。今之以詩鳴者,不曰「四靈」,則曰晚唐,文章與時高下,晚唐為何時耶!放翁云:「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謂宗晚唐。」
老杜詩:「天高雲去盡,江迥月來遲。衰謝多扶病,招邀屢有期。」上聯景,下聯情。「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江水流城郭,春風入鼓鼙。」上聯情,下聯景。「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景中之情也。「捲簾唯白水,隱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情景相觸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涼。」「高風下木葉,永夜攪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無情不發,情無景不生,或者便謂首首當如此作,則失之甚矣。如「淅淅風生砌,團團月隱牆。遙空秋雁滅,半嶺暮雲長。病葉多先墜,寒花只暫香。巴城添淚眼,今夕復清光「,前六句皆景也。」清秋望不盡,迢遞起層陰。遠水兼天淨,孤城隱霧深。葉稀風更落,山迥日初沈。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後六句皆景也。何患乎情少?
五言律詩,固要貼妥,然貼妥太過,必流於衰。敬時能出奇,於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則貼妥中隱然有峻直之風。老杜有全篇如此者,試舉其一云:「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草木歲月晚,關河霜雪清。別離已昨日,因見古人情。」散句如「乾坤萬裡眼,時序百年心」,「梅花萬裡外,雪片一冬深」,「一逕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蟲書玉佩蘚,燕舞翠帷塵」,「村舂雨外急,鄰火夜深明」,「山縣早休市,江橋春聚船」,「老馬夜知道,蒼鷹飢著人」,用實字而拗也。「行色遞隱見,人煙時有無」,「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簷雨亂淋幔,山雪低度牆」,「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用虛字而拗也。其他變態不一,卻在臨時斡旋之何如耳。苟執以為例,則盡成死法矣。
虛活字極難下,虛死字尤不易,蓋雖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為難。老杜「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及「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人到於今誦之。予近讀其《瞿塘兩崖》詩云:「入天猶石色,穿水忽雲根。」「猶」「忽」二字如浮雲風,閃爍無定,誰能跡其妙處。他如「江山且相見,戎馬未安居」,「故國猶兵馬,他鄉亦鼓鼙」,「地偏初衣裕,山擁更登危」,「詩書遂牆壁,奴僕且旌旄」,皆用力於一字。
「仰看明星當空大,無處告訴只顛狂。」「但使殘年飽吃飯,案頭乾死讀書螢。」「卻似春風相欺得,更接飛蟲打著人。」「堂上不合生楓樹。」「不分桃花紅似錦。」「惜君只欲苦死留。」「數日不可更禁當。」皆化俗為雅,靈丹點鐵矣。又「王孫若個邊」,「若個」猶「那個」。「遮莫鄰雞報五更」,「遮莫」猶「盡教」。若「爺娘妻子走相送」,則本《木蘭》「不聞爺娘哭子聲」。又「昏黑應須到上頭」,乃是常琮全語。
數物以個,俗語也。老杜有「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雙字有「樵聲個個同」,「個個五花文」,「漁舟個個輕」,「卻繞井欄添個個」。司空圖:「鶴群長繞三株樹,不借閒人一隻騎。」「只」亦「個」字之類。
老杜《Τ仄行》:「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泛江夜宴》:「燈前往往大魚出,聽曲低昂如有求。」退之《曲江荷花》:「大明宮中結事歸,走馬來看立不正。」《謁衡嶽廟》:「手持杯交導我擲,雲此最吉餘難同。」下三字似乎趁韻,而實有工於押韻者。
「汲黯匡君切,廉頗出將頻。直辭才不世,雄略動如神。」以下聯貼上聯也。「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無。曲留明怨惜,夢盡失歡娛。」猶前格也,特倒置下句耳。若「群盜哀王粲,中年召賈生。登樓初有作,前席竟為榮。宅入先賢傳,才高處士名。異時懷二子,春日復含情」,未見其全篇如此,亦又一格也。
雙字用於五一言為難,蓋一聯十字耳,苟輕易放過,則何所取也。老杜雖不以此見工,然亦每加之意焉。觀其「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不用「納納」,則不足以見乾坤之大;不用「行行」,則不足以見道路之遠。又「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則一氣轉旋之妙,萬物生成之喜,盡於斯矣。至若「汀煙輕冉冉,竹日淨暉暉」,「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野逕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地晴絲冉冉,江碧草纖纖」,「急急能鳴雁,輕輕不下鷗」,「簷影微微落,津流脈脈斜」,「相逢雖袞袞,告別莫匆匆」等句,俱不泛。若「濟潭發發,春草鹿呦呦」,則全用《詩》語也。
老杜詩:「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以「終日」對「兩邊」。「不知雲雨散,虛費短長吟。」以「短長」對「雲雨」。「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以「生成」對「雨露」。「風物悲遊子,登臨憶侍郎。」以「登臨」對「風物」。句意適然,不覺其為偏枯,然終非法也。柳下惠則可,吾則不可。
詩在意遠,固不以詞語豐約為拘。然開元以後,五言未始不自古詩中流出,雖無窮之意,嚴有限之字,而視大篇長什,其實一也。如「舊裡多青草,新知盡白頭」,又「兩行燈下淚,一紙嶺南書」,則久別乍歸之感,思遠懷舊之悲,隱然無窮。他如詠閒,則曰「坐歇青松晚,行吟白日長」。狀景物,則曰「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類,詞貴多乎哉?劉後村有云:「言意深淺,存人胸懷,不系體格。若氣象廣大,雖唐律不害為黃鐘大呂。否則手操雲和,而驚飈駭電,猶隱隱弦撥間也。」
周伯弜選唐人家法,以四實為第一格,四虛次之,虛實相半又次之。其說「四實」,謂中四句皆景物而實也。於華麗典重之間有雍容寬厚之態,此其妙也。昧者為之,則堆積窒塞,而寡於意味矣。是編一出,不為無補後學,有識高見卓不為時習薰染者,往往於此解悟。間有過於實而句未飛健者,得以起或者窒塞之譏。然刻鵠不成尚類鶩,豈不勝於空疏輕薄之為,使稍加探討,何患不古人之我同也。
「四虛」序云: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聲,自然如行雲流水,此其難也。否則偏於枯瘠,流於輕俗,而不足採矣。姑舉其所選一二云:「嶺猿同旦暮,江柳共風煙。」又:「猿聲知後夜,花發見流年。」若猿,若柳,若花,若旦暮,若風煙,若夜,若年,皆景物也。化而虛之者一字耳,此所以次於四實也。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深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遠雁入寒雲。離杯惜共傳。」「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遠雁入寒雲。陶令門前菊,餘花可贈君。」前一首司空曙,後一首郎士元,皆前虛後實之格。今之言唐詩者多尚此。及觀其作,則虛者枯,實者塞,截然不相通,徒駕宗唐之名而實背之也。其前實後虛者,即前格也,第反景物於上聯,置情思於下聯耳。如劉長卿「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戰後,耆舊幾家殘」,則始可以言格。若劉商「曉晴江柳變,春夢塞鴻歸。今日方知命,前年自覺非」,則下句幾為上句壓倒。
李杜之後,五言當學劉長卿郎士元,下此則十才子。(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李端、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也。)
七言律詩極不易,唐人以詩名家者,集中十僅一二,且未見其可傳。蓋語長氣短者易流於卑,而事實意虛者又幾乎塞。用物而不為物所贅,寫情而不為情所牽,李杜之後,當學者許渾而已。周伯弜以唐詩自鳴,亦惟以許集諄諄誨人。今摭其警句可以為法者書於後,云:「風傳鼓角霜侵戟,雲卷笙歌月上樓。」「山殿日斜喧鳥雀,石潭波動戲魚龍。」「潮寒水國秋砧早,月暗山城夜漏稀。」「日照蒹葭明楚塞,煙分楊柳見隋堤。」「潮生水郭蒹葭響,雨過山城橘柚疏。」「野蠶成繭桑柘盡,溪鳥引雛蒲稗深。」《凌歊臺》云:「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洛城》云:「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金陵》云:「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書所見》云:「五夜有情隨暮雨,百年無節待秋霜。」《衛將軍廟》云:「漢業未興王霸在,秦軍才散魚連歸。」皆妙。其起結尤非中唐人可及。
趙嘏劉滄七言,間類許渾,但不得其全耳。
古樂府當學王建,如《涼州行刺促詞》、《古釵行精衛詞》、《老婦嘆鏡》、《短歌行》、《渡遼水》等篇,反覆致意,有古作者之風,一失於俗則俚矣。
或問放翁曰:「李賀樂府極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許之,何也?」翁云:「賀詞如百家錦衲,五色炫耀,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求其補於用,無有也。杜牧之謂稍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豈亦惜其詞勝!若《金銅仙人辭漢》一歌,亦傑作也。然以賀視溫庭筠輩,則不侔矣。」
●卷三
李太白《北上行》,即古之《苦寒行》也。《苦寒行》首句雲「北上太行山崗,艱哉何巍巍」,因以名之也。太白詞有云:「磴道盤且峻,叢凌穹蒼。馬足蹶側石,車輪摧高岡。又:「殺氣毒劍戟,嚴風裂衣裳。」此正古詞「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太白又有「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猛虎又掉尾聲,磨牙皓秋霜」,亦古詞「熊罷對我蹲,虎豹夾路啼。」又:「汲水澗谷阻,採薪隴坂長。草木不可餐,飢飲零露漿。」是亦古詞「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飢。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特詞語小異耳。陸士衡謝靈運諸作,亦不出此轍。若老杜則不然,曰:「漢時長安一丈雪,牛馬毛寒縮如蝟。」又:「凍埋蛟龍南浦縮,寒刮肌虜北風利。」一空故習矣。
老杜詩:「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前輩謂此聯能窮物理之變,探造化之微。又有句云:「久露晴初溼,高雲薄未還。」又:「晚照斜初徹,浮雲薄未歸。」雖不迨前作,然含悠揚不迫之意,他人未易及也。若「塞雲多斷續,連日少光輝。」又「蜀星陰見少,江雨夜聞多」。則又於前所稱者不同也。
老杜多欲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是也。不如此,則語既弱而氣亦餒。他如「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紅浸珊瑚短,青懸薜荔長」,「翠深開斷壁,紅遠結飛樓」,「翠乾危棧竹,紅膩小湖蓮」,「紫收岷嶺芋,白種陸池蓮」,皆如前體。若「白摧朽骨龍虎死,黑人太陰雷雨垂」,益壯而險矣。
老杜詩:「冬溫蚊蚋在,人遠鳧鴨亂。」詩意謂因冬之溫,故尚有蚊蚋,因人之遠,故鳧鴨得恣其亂,默有所寓也。韓子蒼乃謂人遠如鳧鴨之亂,恐非公意。況此十字正是五言句法。
「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神光竟難候,此事終朦朧。」觀此則老杜不敢世俗說也。然又有詩云:「牛女年年渡,何曾風浪生。」
「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萬古一骸骨,鄰家遞歌哭。」又:「禍首燧人氏,厲階董狐筆。君看燈燭張,轉使飛蛾密。」達道之言也,詩云乎哉?
《自京赴奉先》有云:「入門聞號兆,幼子飢已卒。吾寧舍一哀,裡巷猶嗚咽。所愧為人父,無г盤餐。」《赴王十五會》云:「病身虛俊味,何幸飫兒童。」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亂離之後,殺戮殆盡,其能全家生免者幾希矣,故反畏其消息之回。《憶昔》云:「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亦慮其動懷舊之悲也。
「幹戈猶在眼,儒術豈謀身。」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感憤之作也,曾何傷。若「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叱聖人之名,而使之與盜賊同列,嘻!得罪於名教亦甚焉。或謂孟子曰舜蹠之徒,舜與蹠豈可徒耶,然為利為善之別,亦昭然矣。
《寄岑參》云:「沉吟坐秋軒,飯食錯昏晝。」謂懷人之深,至忘昏晝也。《夔府詠懷》云:「奴僕何知禮,恩榮錯與權。」謂小人之僭不可假借也。《至日》云:「何人錯憶窮愁日,愁日隨一線長。」《堂成》云:「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呀鶻》云:「清秋落日已側身,過雁歸鴉錯回首。」他如「尚錯雄鳴管」,「錯揮鐵如意」及「舉目貪看鳥,回頭錯應人」,「江邊老翁錯料事,眼暗不見風塵清」,雖出一手,而用之工拙,亦甚易辨。
《漢書》:「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最能行》云:「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束隨商旅。」《徐卿二子歌》:「大兒九齡色清澈,秋水為神玉為骨。小兒五歲氣食牛,滿堂賓客皆回頭。」《劉少府畫山水歌》:「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裡。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本漢語也。
子厚:「西岑極遠目,毫末皆可了。」老杜有「齊魯青未了」。劉禹錫「一方明月可中庭」,老杜有「清池可方舟」。退之「綠淨不可唾」,老杜「自為青城客,不咋青城地」,乃知老杜無所不有。
高適《九日》詩云:「縱使登高只斷腸,不如獨坐空搔首。」老杜有「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整冠」,亦反其事也。結句云:「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與劉希夷「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之意同。氣長句雅,俱不及杜。戴叔倫《對月》云:「明年此夕遊何處,縱有清光知對誰。」欲脫其胎而不可,蓋才力不逮也。東坡用其意,作《中秋月》詩云:「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遂成絕句。
高適詩云:「林稀落日行人少,醉後無心怯路歧。」老杜有「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詞簡意工,孰臻其妙,學造語者宜知之。又如楊衡詩云:「正是憶山時,復送歸山客。」張籍云:「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盧象《還家》詩云:「小弟更孩幼,歸來不相識。」賀知章云:「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語益換而益佳,善脫胎者宜參之。近時嚴坦叔《還家》詩,亦有「舊時巷陌渾忘記,卻問新移來住人」,頗得知章之遺意。
老杜《得弟信》詩云:「浪傳烏鵲喜,深負鶺鴒詩。」《喜觀即到》詩云:「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鶺鴒。」是皆用「鶺鴒」寓兄弟事。其憶之則云:「百戰今誰在,三年望汝歸。」別之則云:「數杯巫峽酒,百丈內江船。」又止於盡憶別之意,未嘗用事也,亦何害其不為憶弟別弟之詩。其他與子侄之詩亦然。近因舉許渾《示弟》詩,有云:「家貧為客早,路遠得書稀。」或謂不見示弟之意,不足為佳,似未嘗讀杜詩也。
好句易得,好聯難得,如「池塘生春草」之類是也。唐人:「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朽關生溼菌,傾屋照斜陽。」「風兼殘雪起,河滯斷冰流。」「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客尋朝磬至,僧背夕陽歸。」「廢巢侵燒色,荒冢人入鋤聲。」「石梯迎雨潤,沙井帶潮鹼。」「迸筍侵窗長,驚蟬出樹飛。」下句皆勝於上。老杜固不當以此論其工拙,然亦時有此作。如「地卑荒野大,天遠暮江遲」,「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薄雲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遠鷗浮水靜,輕燕受風斜」等句,皆不免此病。
「十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到老相尋得幾回。」人謂此詩本顧況「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之句。予讀老杜《別唐十五》詩云:「九載一相逢,百年能幾何。」顧之意或原於此。張籍有絕句云:「山東二十餘年別,今日相逢在上都。說盡向來無限事,相看摩捋白髭鬚。」句不同而意極長。使後人能於其中易以一字,則不足以為絕句。賈島亦有「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與張意同。
韓偓《落花》詩:「總得苔遮猶慰意,便教泥汙更傷心。」弱甚。老杜有「縱教醉裡風吹盡,可待醒時雨打稀」,去偓輩遠矣。王建亦有「且願風留著,唯愁日炙銷」,正堪與詩上下。
詩用古人名,前輩謂之點鬼簿,蓋惡其為事所使也。如老杜「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不封侯」,「今日朝廷須汲黯,中原將帥憶廉頗」等作,皆借古以明今,何患乎多?李商隱集中半是古人名,不過因事造對,何益於詩?至有一篇而疊用者,如《茂陵》云:「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修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此猶有微意。《牡丹》詩云:「錦幃初見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石崇蠟燭何曾翦,荀令香爐可待燻。」不切甚矣。
詩人形容新臺之事,不過曰:「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形容公子頑之事,不過曰:「牆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也。」如是而已。李商隱詠真妃之事,則曰:「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唯壽王。」彰君之惡也。聖人答陳司敗知禮之問,恐不爾也。又:「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又:「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又:「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皆有重色輕天下之心,大抵商隱之詩類如此。如《東阿王》云:「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年賦洛神。」曼倩詞云:「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至有「趙後樓中赤鳳來」之句,發乎情止乎禮義之意安在?
人知許渾七言,不知許五言亦自成一家。知劉長卿五言,不知劉七言亦高。許五言如:「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月高花有露,煙合水無風。」「別馬嘶營柳,驚烏散井桐。」「海風聞鶴遠,潭日見魚深。」全篇如《示弟》云:「自爾出門去,淚痕常滿衣。家貧為客早,路遠得書稀。文字誰人識,煙波幾日歸?秋風正搖落,孤雁又南飛。」長卿七言,《登餘幹古城》云:「孤城上與白雲齊,萬元古蕭條楚水西。官舍已空秋草綠,女牆猶在夜烏啼。平沙涉涉來人遠,落日亭亭向客低。沙鳥不知陵谷變,朝來暮去弋陽溪。」其他散句如:』漢口夕陽斜渡鳥,洞庭秋水遠連天。「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細雨溼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措思削詞皆可法。餘則珠聯玉映,尤未易遍述也。
許渾絕句亦佳,但句法與律詩相似,是其所短耳。《學仙》云:「聞有三山不知處,茂陵松柏滿西風。」《緱仙廟》云:「曲終飛去不知處,山下碧桃春自開。」《秋思》云:「高歌一曲掩明鏡,昨日少年今白頭。」皆無衰靡之氣。若《旌儒廟》云:「廟前亦有商山路,不學老翁歌《紫芝》。」《四皓廟》云:「山酒一卮歌一曲,漢家天子忌功臣。」則雄拔藻麗之中,有一段議論在,又與前作不侔矣。其《始皇墓》云:「一種青山秋草裡,路人惟拜漢文陵。」曹鄴亦有「行人上陵過,卻拜扶蘇墓」,扶蘇非有德於人者,意亦不如許。
「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前輩謂上句置靜意於動中,下句置動意於靜中,是猶作意為之也。劉長卿「片雲生斷壁,萬壑遍疏鍾」,其體與前同,然初無所覺,咀嚼既久,乃得其意。
《有所思》,古樂府云:「有所思,思昔人,曾閔二子善養親。和顏色,奉昏晨,至誠通神明。」傳者一失於正,遂致庾肩吾有「拂匣看離扇,開箱見別有衣。」吳均有「春風驚我心,秋露傷君發。」至盧仝則云:「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豈亦傳習之誤耶?或謂仝此詩自有所寓雲。
崔豹《古今注》曰:《札梁妻》者,札殖妻妹朝日所作也。殖戰死,妻曰:「上無父,中無夫,下無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札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貞,乃作歌,名曰《札梁妻》焉。梁,殖之字也。《列女傳》曰:「齊莊公襲莒,殖戰而死。」僧貫休乃云:「秦之無道兮四海枯,築長城兮遮北胡。築人築土一萬裡,札梁貞婦啼嗚嗚。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復孤。一號城崩塞色苦,再號札梁骨出土。疲魂飢魄相逐歸,陌上少年毋相非。」味其詞,則札梁乃秦之築城卒,其妻亦未嘗死也。(殖戰而死下,似有脫文。)
吳融「見多鄰犬遙相認,來慣幽禽近不驚」,與雍陶「初歸山犬翻驚主,久別江鷗卻避人」之句同。白樂天「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語頗直,不如王建「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有曲折之意。劉商《柳》詩「幾回離別折欲盡,一夜春風吹又長」,不如樂天《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語簡而思暢。或又謂樂天此聯,不如「春入燒痕青」之句。
吳融《秋樹》詩云:「曉煙散去陰全薄,明月臨來影半空。」姚倫:「亂聲千葉下,寒影一巢孤。」或許其有摹寫之工。劉方平有「萬影皆因月,千聲各為秋」,亦佳,但不題樹。然起句雲「林塘夜泛舟,蟲響荻颼颼」,引帶而下,頓覺精彩。盧綸《山中古木》云:「墜葉鳴荒竹,斜根擁斷蓬。半侵山影裡,長在水聲中。」思致亦不淺。
●卷四
唐人絕句,有意相襲者,有句相襲者。王昌齡《長信宮》云:「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孟遲《長信宮》亦云:「自恨輕身不如燕,春來還繞御簾飛。」王建《綺岫宮》云:「武帝去來紅袖盡,野花黃蝶領春風。」鮑溶《隋宮》云:「煬帝春遊古城在,壞宮芳草滿人家。」張喬《寄維揚友》云:「月明記得相尋處,城鎖東風十五橋。」杜牧《懷吳中友》云:「惟有別時今不忘,暮煙秋雨過楓橋。」韋應物《訪人》云:「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王涯《宮詞》云:「共怪滿衣珠翠冷,黃花瓦上有新霜。」又杜牧《沈下賢》云:「一夕小敷山下路,水如環月如襟。」白樂天《暮江吟》云:「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劉長卿《送朱放》云:「莫道野人無外事,開田鑿井白雲中。」韓《即目》云:「須信閒中有忙事,曉來衝雨覓漁師。」此皆意相襲者。又杜牧《送隱者》云:「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高蟾《春》詩云:「人生莫遺頭如雪,縱得春風亦不消。」賀知章《還家》云:「兒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雍陶《過故宅看花》云:「今日主人相引看,誰知曾是客移來。」賈島《渡桑乾》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李商隱《夜雨寄人》云:「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皆襲其句而意別者。若定優劣,品高下,則亦昭然矣。
七言仄韻,尤難於五言。長孫佐輔有詩云:「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好事者或繪為圖。柳子厚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言思爽脫,信不在前詩下。高駢云:「清溪道士人不識,上天下天鶴一隻。洞門深鎖碧窗寒,滴露研朱點《周易》。」駢為呂用之所紿,至於殺身亡家而不悟,固無足取,然此等辭語,決非塵埃人可道。
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之外,極少佳者。今偶得四首,漫錄於此。《玉階怨》云:「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拜月》云:「開簾見月時,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蕪城懷古》云:「風吹城上樹,草沒城邊路。城裡月明時,精靈自來去。」《秋日》云:「返照入閭巷,憂來與誰語?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前二篇備婉孌之深情,後兩首抱荒寂之餘感。
王昌齡《從軍行》云:「百戰苦風塵,十年履霜露。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怨其有功未報也。岑參云:「早知逢世亂,少小漫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悲其所遇非時也。意雖反而實同。
岑參詩:「疲馬臥長坂,夕陽下通津。山風寒空林,颯颯如有人。」賈島云:「數裡聞寒水,山家少四鄰。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遠途悽慘之意,畢見於此。
王維《寄崔鄭二山人》云:「鄭生老泉石,崔子老丘樊。賣藥不二價,著書仍萬言。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予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是時維官必未顯也。《送邱為》云:「知爾不能薦,羞稱獻納臣。」則可言而不言。綦毋潛之落第,孟浩然之斥還,豈亦維煤之薦之不力也?
詩人發興造語,往往不約而合。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也。「樹初黃葉日,人慾白頭時」,葉天也。司空曙有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句法王而意參白,然詩家不以為襲也。
楊衡詩云:「落葉寒擁壁,清霜夜沾石。正是憶山時,復送歸山客。殷勤一尊酒,曉月當窗白。」語意清脫,略無塵土紛華之氣。及讀其《白紵詞》,則有云:「躡珠履,步瓊筵,輕身起舞紅燭前。」又:「涼風蕭蕭漏水急,月華泛灩紅蓮溼,牽裙攬帶翻成泣。」又:「金壺半傾芳夜促,梁塵霏霏暗紅燭。」全類李長吉。謂與前詩同出一啄,吾不信也。其《看花》小句亦佳,詩云:「都無看花意,偶到樹邊來。可憐枝上色,一一為愁開。」
蘇渙有變律詩二首,其一云:「養蠶為素絲,葉盡蠶不老。傾筐對空林,此意向誰道。一女不得織,萬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難。」言語如此,則渙亦非尋常之盜也。
高適詩:「二月猶北風,天陰雪冥冥。寥落一室中,悵然慚百齡。苦愁正如此,門柳復青。」皇甫冉云:「岸有經霜草,林有故年枝。俱應待春色,獨使客心悲。」不如適氣長而有生意。淵明《歸去詞》云:「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冉述之也。
老杜《入六弟宅》詩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汙省郎。」李嘉云:「故鄉那可到,令弟獨能歸。」初謂唐人自有此稱,及讀謝靈運《酬惠連》詩云:「末路值令弟,開顏披心胸。」乃知不始唐人也。
老杜《螢火》詩:「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隨風隔幔小,帶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韓退之云:「朝蠅不須驅,暮蚊不可拍。蠅蚊滿八區,可盡與相格?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疾惡之意一也。然杜微婉而韓急迫,豈亦目擊亻丕文輩專恣而惡之耶?
退之《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誾誾樹牆垣,巘巘駕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連十四句皆用雙字起,蓋亦古詩「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之意。
退之序孟東野詩云:東野之詩,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又薦之以詩云:「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東坡讀東野詩,乃云:「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退之進之如此,而東坡貶之若是,豈所見有不同耶?然東坡前四句,亦可謂巧於形似。
東野《長安道》詩云:「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長安十二衢,投樹島亦急。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氣促而詞苦,亦可憐也。退之有贈孟之詩云:「長安交遊者,貧富各有徒。親朋相過時,亦各有以娛。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悴,且欲分賢愚。」亦廣其意而使之安其貧也。
退之志虢州司戶韓岌墓,止稱其父祖之能。太學博士李於墓,惟辨其服藥之誤。若殿中少監馬繼祖墓,則哀其四十年間哭三世耳。子厚亦然。秘書姜墓,謂其生三日,即授六品官,及嗜音蓄妓。襄陽丞趙公矜墓,亦獨記其子求銘之事。又溫縣主簿韓慎墓,不過曰:「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為友;沒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為愛。」古人志實不少假,今則不然,真諛墓也。
退之銘墓,其詞約,子厚銘墓,其詞豐,各炫其長也。子厚獨銘覃季子墓雲「困其獨,豐其辱」,兩句而已。
子厚與李睦州論服氣書,末云:「願椎肥牛,擊大豕,刲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鹹,醯殲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致五臟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退之,李博士服丹致斃,志其墓云:「五三牲,鹽醯果蔬,人所常御。今惑者曰五令人夭,當務減節。鹽醯以濟百味,豚魚雞三者古以養老,反曰是皆殺人,不可食。不信常道,臨死乃悔。」子厚戒之於其生,退之志之於其死,服丹與氣,誠不若飲食之常也。古詩云:「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糹丸與素。」此二文之本。
退之《紀夢》云:「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遊青龍》云:「忽驚顏色變韶稚,卻信靈仙非怪誕。」又《謝自然》云:「簷楹氣明滅,五色光屬聯。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信且見矣。《華山女》云:「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腳不停。雲窗霧ト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又《誰氏子》云:「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非不信且見,故從而斥之也。
聯句,或二人三人,隨其數之多寡不拘也。其法則不同。有跨句者,謂連作第二第三句,《城南》等作是也;有一人一聯者,《會合遣興》等作是也。有一人四句者。《有所思》等作是也。《遣興聯句》,東野云:「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退之云:「月光有時晦,我心安所忘。」詞貫意串,如同一喙。不然,則真四公子棋耳。
東野詩云:「靜木有恬翼,潛波無躁鱗。乃知喧競場,莫處君子身。」蓋謂君子之立身,不容不擇其所。《寓言》云:「誰謂碧山曲,不廢青松直。誰謂濁水泥,不汙明月色。」是又欲和光而同塵也。下句亦本太白「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第反其意耳。
王荊公謂老杜「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見」字、「起」字即小兒言語。予觀唐詩,知此句乃皇甫冉詩,荊公誤記也。其詩云「暝色赴春愁,歸人南渡頭。渚煙空翠合,湖月碎光流」云云。王昌齡亦有「寒鳥赴荒園」之句,似不逮前。雖句中不可無好字,亦看人用之何如耳。岑參有句云:「愁雨懸空山。」「懸」字不易及。裴說用之云:「嶽面懸青雨。」點化既工,尤勝於岑。李嶠有「星月懸秋漢」,唐僧有「雪溜懸南嶽」,又「懸燈雪屋明」,皆於「懸」字上見工。
老杜《泉》詩有云:「明涵客衣淨,細蕩林影趣。」「涵」「蕩」二字,曲盡形容之妙。嚴維《詠泉》亦云:「獨映孤松色,殊分眾鳥喧。」頗得老杜活法。又張鼎詠《僧舍小池》云:「冷光搖砌錫,疏影露枝猿。」人皆知其「搖」「露」二字有功,殊不知其用心實在「砌」字「枝」字之上,熟參者始知之。唐人又有「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窺魚光照鶴,洗缽影搖僧」,皆詠泉之作也。
前輩雲,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李商隱《人日》詩云:「文王喻復今朝是,子晉吹笙此日同。舜格有苗旬太遠,周稱流火月難窮。縷金作勝傳荊俗,翦採為人起晉風。獨想道衡詩思苦,離家恨得二年中。」正如前語。若《隋宮》詩云:「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又《籌筆驛》云:「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則融化斡旋如自己出,精粗頓異也。
商隱又有題《新創河亭》詩云:「河蛟縱玩難為室,海蜃遙驚恥化樓。」不過蛟室蜃樓耳,而點化如此。世稱王禹玉「鳳輦鰲山」之句,本斯意也。
「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雲。」「池光不受月,野氣欲沉山。」「城窄山將壓,江寬地共浮。」「秋應為紅葉,雨不厭蒼苔。」皆商隱詩也,何以事為哉?又《落花》云:「落時猶自舞,掃後更聞香。」《梅花》云:「素娥唯與月,青女不饒霜。」尤妙。若「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則絕類老杜。
李商隱《賈誼》詩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韓云:「如今冷笑東方朔,唯用詼諧侍漢皇。」又:「長卿為《長門賦》,未識君臣際會難。」皆反其事而言之。是時韓在翰林,故出此語,視李為切。
韓偓在唐末粗有可取者,如「沙頭有廟青林合,驛步無人白鳥飛」,「細水浮花歸別浦,斷雲含雨入孤村」,「白髭兄弟中年後,瘴海程途萬裡長」,五言如「鳥啼深不見,人語靜先聞」,雖神氣短緩,亦微有深致。其《秋夜憶家》絕句云:「垂老何時見弟兄,背燈悲泣到天明。不知短髮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莖。」悽楚可悲,亦善於詞者,若「挾彈少年多害物,勸君莫近五陵飛」,又「蕭艾轉肥蘭蕙瘦,可能天亦妒馨香」,是直訕耳。詩人比興掃地矣。
●卷五
阮嗣宗《詠懷》云:「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可謂混貴賤之殊,盡死生之變。老杜云:「五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則簡而妙矣。又劉越石《答盧諶》云:「何以贈子,竭心公朝。」老杜《送嚴武》云:「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鮑照《東武吟》云:「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老杜《哭嚴僕射》云:「素幔隨流水,歸舟返舊京。老親如夙昔,部曲異平生。」善用古者自不同。若「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則又用鮑明遠「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之句。又「身輕一島過」,亦用張景陽詩。張詩云:「人生海內,忽如鳥過目。」
左太衝《詠史》云:「吾希段幹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皮日休《七愛》云:「吾愛房與杜,貧賤共聯步。」又云:「吾愛李太尉,崛起定中原。」仿前詩也。
羅隱《隴頭水》云:「借問隴頭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嗚咽聲,中有徵人淚。」於云:「借問隴頭水,終年恨何事?深疑嗚咽聲,中有徵人淚。」所賦同,造語同,未有議其非者,今人則豈無剽竊之疑。又如皇甫冉詩云:「巫峽見巴東,迢迢出半空。雲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朝暮泉聲落,寒暄樹色同。清猿不可聽,偏在九霄中。」李端云:「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虛中。回合雲藏日,霏微雨帶風。猿聲寒過水,樹色暮連空。愁向高唐望,清秋見楚宮。」句意亦同。
宋玉《高唐賦》云:「昔楚襄王與玉遊於雲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王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昔先王嘗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又《神女賦》云:「襄王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五寢,夢與神女遇。」詳其所賦,則神女初幸於懷,再幸於襄,其誣衊亦甚矣。流傳未泯,凡此山之片雲滴雨,皆受可疑之謗,神果有知,則亦必抱長憤於沈冥恍惚之間也。有詩云:「何山無朝雲,彼雲亦悠揚。何山無暮雨,彼雨亦蒼茫。宋玉恃才者,憑虛構高唐。自重文賦名,荒淫歸楚襄。峨峨十峰,永作妖鬼鄉。」或可以洩此憤之萬一也。
常建《吊王將軍墓》云:「嫖姚北伐時,深入強千裡。戰餘落日黃,軍敗鼓聲死。嘗聞漢飛將,可奪單于壘。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哀之至矣。第二聯尤妙。祖詠有《夕次輔田店》詩,亦與前格相類,詩云:「前路入鄭郊,向經百餘裡。馬煩時欲歇,客歸程未已。落日桑柘陰,遙村煙火起。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秀整而韻不緩,且曲盡旅行之意。詠又有「風簾搖竹影,秋雨帶蟲聲」。又「遠樹低蒼壘,孤山出草城」。亦錢郎之亞也。
「既老又不全,始得離邊城。一枝假枯木,步步向南行。去時日一百,來時一月程。常恐道路旁,掩棄狐兔塋。所願死鄉裡,到日不願生。聞此哀怨詞,念念不忍聽。惜無異人術,倏忽具爾形。」右趙微明《回軍跛者》之詩,只讀起句,不必看題目,亦必知為此詩矣。所謂「去時日一百,來時一月程」,則前月行軍之速,今日被疾而歸,曲見於此。又「所願死鄉裡,到日不願生」,百世之下,誦之猶慘然,其時可知也。結句用事尤著題,且有不盡之哀。盧綸《逢病軍人》詩云:「行多有病住無糧,萬裡還鄉未到鄉。蓬鬢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氣入金瘡。」驅駕雖未及前,而悽苦之意,殆無以過,起句亦蓋。
劉滄《鹹陽》云:「渭水故都秦二世,鹹陽秋草漢諸陵。」唐彥謙《蒲津河亭》云:「煙橫博望乘槎水,日上文五避雨陵。」論句法則劉不及唐,然序懷感之意,得諷興之體,則劉詩勝。若崔曙《登望仙臺》云:「三晉雲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思優柔而語益健矣。劉滄下聯云:「天空絕塞聞邊雁,葉盡孤村見夜燈。」視許渾「高樹有風聞夜磬,遠山無月見秋燈」,尤為工妥。王荊公「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臺只見燈」之句,必自此聯出也。
劉灣《雲南行》云:「妻行求死夫,父行求死子。」且喪亂之世,妻倚夫而苟生,父恃子而送死者,今皆先其身而夭,則鰥寡孤獨,失其所矣。但詞傷於直。潘安仁《關中》詩云:「肝腦塗地,白骨交衢。夫行妻寡,父出子孤。」亦欠包涵之工。
潘安仁《悼亡》云:「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悲有餘而意無盡。江文通擬之云:「明月入綺窗,仿佛想蕙質。」工於述者也。白樂天用之云:「手攜稚子夜歸院,月冷房空不見人。」又任彥升《哭人》云:「寧知安歌日,非君撤瑟辰。」白樂天亦用之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白樂天《楊柳枝》云:「陶令門前四五樹,亞夫營裡百千條。何以東都正二月,黃金枝映洛陽橋。」劉禹錫云:「金谷園中鶯亂啼,銅駝陌上好風吹。城東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張祜雲;「凝碧 池邊斂翠眉,景陽樓下綰青絲。那勝妃子朝元閣,玉手和煙弄一枝。」薛能云:「和風煙樹九重城,夾路春陰十萬營。惟向邊頭不堪望,一株憔悴少人行。」三詩皆仿白,獨薛能一首變為悽楚耳。李商隱亦有二絕,立意頗新。其詞云:「暫憑尊酒送無そ,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
商隱別有《柳枝詞》,味共序,柳枝乃商隱從昆讓山鄰家之女,因悅商隱《燕臺詩》,遂通其約,且以後三日為期。會友人盜商隱臥裝先去,不果留,嗣後竟為他人所有。詩中所謂「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非不忍也,不果也。若「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又「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亦惜其不終遇之意。
商隱詩:「鬥雞回玉勒,融麝暖金。玳瑁明珠閣,琉璃冰酒缸。」七言云:「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採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金玉採繡,排比成句,乃知號「至寶丹」者,不獨王禹玉也。
劉長卿有《湘中紀行》十詩,《花石潭》有云:「水色淡如空,山光復相映。」《浮石瀨》云:「秋色照蕭湘,月明聞蕩槳。」《橫龍渡》云:「亂聲沙上石,倒影雲中樹。」皆勝語也。他如「天光映波動,月影隨江流」,又「入夜翠微裡,千峰明一燈」,又「潮氣和楚雲,夕陽映江樹」,又「捲簾高樓上,萬裡看日落」,詞妙氣逸,如生馬不為疆絡所掣,讀之使人飄飄然有憑虛御風之意。謂其思銳才窄者,不亦誣矣。
劉長卿《王昭君歌》云:「自矜驕豔色,不顧丹青人。那知粉繪能相負,卻使容華翻忄吳身。上馬辭君嫁驕虜,玉顏對君啼不語。北風雁急浮雲秋,萬裡獨見黃河流。纖腰不復漢宮寵,雙蛾長向胡天愁。琵琶弦中苦調多,蕭蕭羌笛聲相和。誰憐一曲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銅雀臺》尾句云:「春風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舊宮路。宮中歌舞已浮雲,空指行人來往處。」皆反覆包蓄,得古風體。他如:「朔風蕭蕭動枯草,旌獵獵榆關道。漢月何曾照客愁,胡笳只解催人老。」又:「橫笛能留孤客愁,綠波澹澹如不流。商聲寥亮羽聲苦,江天寂歷江楓秋。」如此等作,尤不可以五言掩其美。
鄭谷《鷓鴣》詩云:「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裡啼。」不用鉤格磔等字,而鷓鴣之意自見,善詠物者也。人惟傳其《海棠》一聯耳。又有句云:「潮來無別浦,木落見他山。」李洞有「樓高驚雨闊,木落覺城空」,非不佳,但「驚」「覺」兩字失於有意,不若谷詩之自在。然谷他作,多卑弱無氣。
張祜《公子》詩云:「紅粉美人擎酒勸,錦衣年少臂鷹隨。」公子之富貴可知已。顧況云:「雙鐙懸金縷鶻飛,長衫刺雪生犀束。」不過形容其車馬衣服之盛耳。然末句云:「入門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階月。」氣象不侔矣。雍陶云:「金鞭留當誰家酒,拂柳穿花信馬歸。」公子豈空囊而出耶?若改「留」字為「戲」字,猶可也。
唐人詠太和公主還宮詩極多,惟李頻一聯最佳,詞云:「禁花半老曾攀樹,宮女多非舊識人。」其他五言如「河聲入峽急,地勢出關低」,「秋盡蟲聲急,夜深山雨重」,可與十才子並驅。
李贊皇《桂花曲》云:「仙女侍,董雙成,桂殿夜涼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官去,萬戶千門空月明。」錢起云:「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雖詞約而深,不出前意也。贊皇詩,人少知之,而錢以此名世,亦可見幸不幸耳。
「馬上相逢久,人中欲認難。」「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皆唐人會故人之詩也。久別倏逢之意,宛然在目,想而味之,情融神會,殆如直述。前輩謂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動人意,信非虛語。戴叔倫亦有「歲月不可問,山川何處來」,意稍露而氣益暢,無愧於前也。
詩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盡於此字上見工,方為穩帖。如唐人「走月逆行雲」,「芙蓉抱香死」,「笠卸晚峰陰」,「秋雨慢琴弦」,「松涼夏健人」,「逆」字「抱」字「卸」字「慢」字「健」字,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覺。
戎昱詩云:「遠客歸去來,在家貧亦好。」樂天云:「始知為客苦,不及在家貧。」唐僧善生云:「縱然為客樂,爭似在家貧。」皆本古詩「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太折亦有「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唐僧澹交《寫真》詩云:「圖形期自見,自見卻傷神。已是夢中夢,更逢身外身。水花凝幻質,墨採聚空塵。堪笑予兼爾,俱為未了人。」或稱其了死生,齊物我。予謂此詩謂之不著題,不可也。若論見識,則譬猶盲者之捕蟬耳,求其聲尚不可得,況其形乎?清尚《哭僧》詩云:「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斯可以言悟。
張喬多有好絕句,《河湟舊卒》云:「少年隨將討河湟,白首清時返故鄉。十萬漢家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漁父》云:「首戴圓荷發不梳,葉舟為宅水為居。沙頭聚看人如市,釣得澄江一尺魚。」不獨「城鎖東風十五橋」之句也。又:「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飛猶自半年餘。夜來因得還鄉夢,起讀前秋轉海書。」亦籍牧之亞。
「情新因意勝,意勝逐情新。」上官儀詩也。王駕有「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脫胎工矣。人以為此格自駕始,非也。或又謂為荊公所作,亦非也。
「鴿墜霜毛落定僧」,「寒將發定衣」,「坐石鳥疑死」,又「螢入定僧衣」,非衲子親歷此境,不能道也。若「萬裡八九月,一身西北風」,「七千裡外一家住,十二峰前獨自行」,行腳之作也。上聯則沈期「五湖三畝宅,萬裡一歸人」,下聯則柳子厚「一十年前南渡客,四千裡外北歸人」。
「楓根支酒甕,鶴蝨落琴床。」貫休詩也。「鶴蝨」兩字,未有人用。又「童子念經深竹裡,獼猴拾蝨夕陽中」,亦生。
唐僧詩,除皎然靈徹三兩輩外,餘者率皆衰敗不可救,蓋氣宇不宏而見聞不廣也。今擇其稍勝者數聯於後。清塞云:「叢桑山店迥,孤燭海船深。」「寒扉關雨氣,風葉隱鍾音。」「飢鼠緣危壁,寒狸出壞墳。」齊己云:「只有照壁月,更無吹葉風。」(《聽泉》)「湘水瀉秋碧,古風吹太清。」(《聽琴》)貫休云:「好山行恐盡,流水語相隨。」「壑風吹磬斷,杉露滴花開。」子蘭云:「疏鍾搖雨腳,積水浸雲容。」懷浦云:「月沒棲禽動,霜晴凍葉飛。」亦足以見其清苦之致。
景文,亦良士也,掇拾古人前後歌詩句語,評品頗當,匯而成帙,名之曰《對床夜語》。緬想金玉良友,清宵霏屑,悠然不礙日出事,非籌夜者之一奇觀乎?則其為人脫略無滯留,誠得張弛之宜也。若曰供長日展玩,豈其宜哉?用是敢翻梓不廢。時正德十六年八月十五日太學生江陰陳沐新之識。
景文號藥莊,錢塘人,南宋太學生,嘗與高菊間姜白石諸人遊。鹹淳丙寅,同葉李蕭規等上書底賈似道,似道以泥金飾齋扁事罪之,分竄瓊州。其行詣卓然,殆陳東歐陽澈之流,非如江湖詩人,僅以風雅自命而已。所著《夜語》一編,詞約理勝,深得說詩之旨。景定間,南康馮去非為之序,諄諄以名節相勉,景文卒亦不負其言,斯可謂之知己矣。歷歲浸久,漸泯其傳,杭人鮮有能舉其姓氏者。予因取家塾舊鈔,正以前明活字印本,梓而行之。蓋亦惟其人,不徒以其言也。景文當元世祖時,程鉅夫奉詔求賢,與趙孟ぽ同薦於朝,授江浙儒學提舉,不赴,後以子拱為無錫教授,遂即邑之茅場裡居焉。故其行事,略見於《無錫流寓志》。近錢唐厲孝廉鶚箋《絕妙好詞》,則雲以程鉅夫薦,擢江浙儒學提舉,轉長興丞,有《藥莊廢稿》。當別有所據。予所見林[C160]齋集中《題範蟾文詩稿》一律云:「研玩新編比碎金,知君風月滿清襟。才高欲進竿頭步,興到還磨盾鼻吟。字有三千何日奏,稿留五七已年深。漢廷射策無蘇李,千載《河梁》是正音。」範蓋以武資請解,故有竿頭盾鼻一聯雲。
乾隆壬辰十月十日,古歙鮑廷博識於知不足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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