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女人的命運(魏晉南北朝女子圖鑑)
2023-04-29 09:26:05 1
後世對魏晉南北朝時人的印象,大多是美姿容,好風儀。
《世說新語》專闢了一卷《容止》,褒褒貶貶地將男人們的模樣記下來。漂亮的,用的都是好形容:風姿特秀,如孤松獨立,有揮折不去的傲然;手白得跟玉似的,握一柄白玉麈(zhǔ)尾,粗看過去,竟不曉得哪兒是他的手,哪兒是麈尾了!還有人眉眼亮濯,相望一眼,如山巖下噼裡啪啦過一道閃電,俊得叫人心頭顫顫。
男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女人們了!好看的女孩兒們,哪怕只聞姓名,在當時也能得一份深情殊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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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有個兵家女兒,才色具備,只可惜天不假年,還沒到出嫁年紀就去世了。阮籍跟人家素不相識,只聽過她這份名聲,便去弔唁,在靈堂上哭得好不傷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相識多年的知己朋友。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
阮籍深情,是為這紅顏早逝的女孩兒痛快流一場眼淚,荀粲深情,就是以性命為代價了。
他是曹操謀臣荀彧的小兒子,也是著名玄學家,當初見驃騎將軍曹洪的女兒漂亮,就將她娶回來。後來曹氏病亡,荀粲傷心難忍,日漸消瘦。朋友勸他:「這世上好看的女人還少了麼?曹氏去世,再找別人,難道不好?這樣傷心做什麼!」
荀粲卻說:「我妻子雖不能說容貌傾國,但也是上上之姿,要遇到這樣的人,還是不容易哪!」到底傷心太過,妻子去世後沒多久,也病故了,年僅二十九歲。
在這種對好容顏極其傾慕的風氣下,若長得難看,那可真真兒是兀的不羞殺人也麼哥!你敢輕易出門?絕醜的左思出門遊逛,女人們覺得他汙染了自己的眼睛,都朝他吐口水呢!
02
因此,我對許允婦有大佩服。她是中國四大醜女之一,放在其他時代,怕都要被棄嫌,何況魏晉!妙卻妙在,劉義慶對她有大稱讚,《世說新語》賢媛卷共三十二篇,許允婦獨佔三篇,可說是很高待遇了。
許允婦叫什麼名字,現在已經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姓阮,是陳留(今河南開封)阮共的女兒,說來還是阮籍同宗,後因嫁給了許允,所以喚她一聲「許允婦」。
許允出身高陽新城許氏(今河北保定東北新城縣),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左右入仕,後來歷任吏部郎(相當於現在的司長)及中領軍(禁衛軍最高統帥)等職,堪稱一時才俊。
這位才俊娶新媳婦的時候,滿心歡喜入洞房,卻見面前一個女孩兒,「眼睛直有牛卵大,腰粗十圍面子麻, 四面八方無線下,頭長几根黃頭髮」,立刻面不改色地腳下一拐,鞋尖掉頭,推門而出,再也不肯踏入一步。
後來好不容易被勸著再進房門,一抬頭見阮家娘子的醜,才做好的心理建設譁啦啦碎成細渣,扭頭又要走。阮家娘子趕緊站起來,拉住了許允的衣服。
許允忍著內心秩序的坍塌問她:「婦人有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你佔了幾條?」
阮家娘子知道他落點分明在那 「婦容」上,大方承認:「我缺的,只是婦容這一條而已。」又反問許允:「士人君子的好品行,你又佔了多少呢?」
許允傲然:「我全有。」
——士有百行,哪能完美如斯呢?這牛皮吹得太滿,下一秒便被阮家娘子抓住了邏輯漏洞:「郎君果然好品行都有麼?儒家以德為首,孔夫子說要『賢賢易色』,重德行而輕美色。如今郎君見我長得不大好看,兩次進門都想走,分明就是重美色而輕德行。請問,能稱得上是品行具備麼?」
許允頓時語塞,卻也在這語塞中破開一個清明:阮家娘子思維敏捷,遇事也從容,恐怕不是普通女人,便接受了這樁婚事,後來見阮家娘子的確不是普通女人,對她越發敬重。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馬氏發動高平陵之變,將朝中大權握在手上。許允選擇了司馬氏,以為從此高枕無憂,阮家娘子卻不以為然。果然,五年後,朝廷有人密謀除掉司馬氏,清早讓人給許允傳了份假詔書,命他為太尉。
許允銷毀了信,但也沒把這事兒上報,司馬氏料理政敵,將他也算了進去,假意擢許允為二品的鎮北將軍,都督黃河以北的軍務,其實打的是將他流放的主意。
許允自己不覺察,興高採烈地說:「倖免於難!看來我之前是多慮了!」
阮家娘子搖頭:「這是禍事的開始,哪是什麼免難!」許允不信,接了職務走了,後來果然死在半途。
家人知道許允身死,急顛顛地來找阮家娘子,還想將許允的兩個兒子藏起來。阮家娘子手上織布不停,叫大家寬心:禍不及子孫,許奇和許猛最後一定平安無事。
她從容淡然,唯司馬氏的心腹鍾會來打探情況前,才叮囑了兒子們幾句:你兩個雖有些才能,但不是什麼大才,鍾會不會把你們當做威脅,所以他問什麼,照實說就行了。只是不要問太多朝中的事兒,也不要表現得太悲哀。鍾會哭,你們哭,若見他停,你們也把眼淚收一收。
兩個兒子照做,不但活了下來,還都在中央做了官。尤其許猛,入晉擔任太常博士。兩百多年後,北魏宣武帝時代(公元499年—515年),朝廷有儒家禮法方面的事兒不能決斷,還將許猛《解三驗》《釋六徵》兩篇文章拿出來,當禮法準則引用過。
孟子說,「食色性也」,絢耀耀的漂亮賞心悅目,古往今來,一直是飲食男女的心頭夢。但容貌之外,畢竟還有其他。如阮家娘子這般機敏睿智,於政治上眼光如炬,又有泰山崩前而不改其色的淡定,不怪劉義慶《世說新語》獨錄她三則,千百年後讀來,也要高聲贊她一句「女丈夫」了!
03
魏晉南北朝時候,像阮家娘子這樣精於政治的女人,不在少數。
最有名的,該算北魏文明太后馮氏(公元441年—490年)。她和阮家娘子一樣,不知閨名幾何,只曉得姓馮,是文成帝的皇后。文成帝去世後,馮氏被尊為太后,開始主政,歷獻文帝、孝文帝兩朝,長達二十多年。
馮太后執政期間,開創新的俸祿制度,以防官員貪汙,魚肉百姓;又作「均田令」,將土地按人口定時分給百姓;還有「三長制」,簡單說即是查戶口,避免偷稅漏稅的情況發生....她也極推崇漢家文化,大興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沒有馮太后打下基礎,孝文帝遷都漢化,恐怕更不容易。
其他女人,雖比不得馮太后胸襟大略,但也不是陷於宮鬥宅鬥,依靠男人寵愛度日的貞婦怨婦。她們讀書習字,涉獵極廣,精通文賦,才華不輸男人。
譬如南齊時的韓蘭英(公元479年—502年),因學識淵博,被皇帝任命為博士(同許允兒子一般的職位呢!),年老時還得了個「韓公」的尊稱。筆下四卷《後宮司儀韓蘭英集》,鍾嶸在《詩品》裡評價過,以為「甚有名篇」。
當時還有很多女人擅長書法,寫得最好的,當然要數衛夫人。
衛夫人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名鑠,字茂漪,出身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北)衛氏。河東衛是書法世家,所以衛夫人的啟蒙玩具也與別家不同,乃是筆墨紙硯。
她初學鍾繇書體,得精髓後,自成一格,豐潤悠麗中帶了三分硬骨剛膽,正如唐代著名書論家張懷瓘所說,「宛然芳樹,穆若清風」,現有《名姬帖》《近奉帖》《與釋某書》《衛氏和南帖》諸篇傳世。
衛夫人 《古名姬帖》
因習學多年,二十歲時,衛夫人就能用詩歌來論述草書和隸書了,後又總結出一篇書法理論文章,叫《筆陣圖》,被歷代書家奉為書法準則之一。有「國畫教科書」之稱的《芥子園畫譜》,也對《筆陣圖》有借鑑,拓了許多畫法技巧。
衛夫人在《筆陣圖》中說,學習書法,要多見名家名作,不可專拘一家;見帖之後,還要有自己的見解和感悟:別人以為好的,你就當真以為好麼?別人不愛的,難道你心中真的沒有幾分欣賞?天底下好字兒多少,你得在摸索中定出一個自己的喜歡,再不斷博採眾長。
衛夫人《筆陣圖》
又說書者筆為先,筆要兔毫,硯臺也要發墨好的堅軟適中,墨是用廬山那邊兒的松煙最佳,紙要用東陽那邊兒的魚卵做,觸感虛柔滑淨,寫上去才不滯凝...講究得不得了!
不過,再好的筆墨紙硯,若不肯在筆力上下功夫,就本末倒置了。衛夫人又在文章裡細細言說,好字兒是什麼模樣,如何執筆用筆才能寫出好字兒: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要「擒得定,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
有這樣的紮實的理論和鑽研態度,衛夫人教出來的學生,能不好?也難怪王羲之一代書聖的名聲!
04
除了擅長書法的衛夫人,還有精通律法的封夫人。
魏晉南北朝時候,律學式微,大多依靠家學傳承。封夫人生活的北魏時期,有名的法律世家有博陵崔氏、廣平遊氏、清河崔氏和渤海封氏。封夫人是渤海封的女兒,嫁到了清河崔家。她法學知識淵博深厚,一直有人不斷向她請教。直到老年守寡,仍有貴人來訪,詢問律令典章,規矩幾何。
還有極善清談,有林下風的的謝道韞。她小時候同兄弟姊妹一塊兒作詩詠雪,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被叔叔謝安評為最佳。後來嫁到琅琊王家,見小叔王獻之與賓客辯論,落於下風,便主動開口替小叔解圍,坐在屏風後邊發了個辯機,賓客們相論,最後竟都輸給了她。
嫁給太原王渾的鐘夫人也有意思。有一天她與王渾同坐,兩人見兒子從院子裡過去,風姿朗朗。王渾心中有大欣慰,側頭同鍾夫人說:「有這麼一個兒子,還有什麼不滿足!」鍾夫人撇嘴,笑看他一眼,悠然道:「我倒覺得,若我當初嫁了你弟弟,這兒子還能更好一層呢!」揶揄王渾比不過他弟弟。
這老夫老妻的打趣話,後世道學家可看不慣,憤然指責鍾夫人對丈夫大不敬,說她連 「倡家蕩婦,市裡淫姏」都不如。
王渾
說這種話的道學家,若放到魏晉南北朝去,恐怕要被女人們圍起來打一頓。什麼敬不敬的,丈夫還要指著她們當家呢!打官司、討公道、拉關係、套交情,「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沒有女人,你試試!
若在街上走動時見到漂亮男人,女人們互看一眼,默契地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兒不讓他走,要看個夠才罷休——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什麼含羞露怯,不認識!便就是小兒女嬌羞,見到喜歡的人了,也要「回身就郎抱」。
嬉笑怒罵,率性而動,魏晉南北朝時候的女人們,似乎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附庸,放在比男人低一等的位置上。她們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但她們更是自己。剝離了外在光環與定義以後,她們依然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千載之後,仍為亮色。
註:謝道韞為小叔解圍,坐在步障後,但步障可能是新詞,不欲在文中解釋,因此用屏風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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