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底層電影(你是不是飢餓者)
2023-05-25 12:00:55 3
三位主人公,其中兩位殺人者,兩位被害者,很奇怪是嗎?這部由李滄東導演,劉亞仁、史蒂文·元、全鍾瑞等主演的韓國電影《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燒倉房》,也有福克納《燒馬棚》的影子。觀眾對這部電影褒貶不一,豆瓣評分7.9,拿到坎城電影節場刊歷史最高分3.8(最高分4分)。喜歡的,覺得氣韻悠長,含義豐富,不喜歡的,覺得冗長乏味、文藝矯情。今天我們來一探究竟。
電影講述的是分屬不同社會階級的二男一女之間發生的故事。關鍵詞:
little hunger(追求生理滿足的飢餓者)
great hunger(追求人生意義的偉大飢餓者)
三位主人公,分別是鍾秀、Ben和惠美。
(三人坐於鍾秀家中,惠美輕鬆地看著鍾秀,Ben饒有意味地笑,目光落在鍾秀身上,鍾秀神情茫然,似乎看著惠美,又似乎看著Ben。)
Ben是個富有的年輕人,他一直尋找的是 [有意思] 的事情。逗趣惠美,做食物,[燒大棚],看貧窮的姑娘講述她們生活中的事情,都是有趣的事情。
(從非洲回來後,三人第一次見面,本正和惠美玩看手相的遊戲。)
他的世界太富有,無所事事,卻活得光鮮。當惠美和鍾秀抽了幾口大麻就開始咳嗽、傻笑,神情扭曲,脫衣裸舞,Ben卻波瀾不驚,他的身體早已適應了這種刺激,因而比常人更需要大劑量、深程度的刺激。這種終極刺激,就是他口中的每兩個月 [燒一次大棚]。他平靜的語調和微笑的表情下,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懂的瘋狂。至於 [大棚] 是什麼,我們很快就會找到答案。顯然,他不是little hunger。
鍾秀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年輕人,畢業於文學創作專業,卻幹著體力活,寫不出像樣的東西。家在農村,小時家庭並不幸福,父親脾氣暴躁,母親離家出走。父親逼著他把母親的衣服連同家裡的大棚一起燒掉。多年以後,父親因傷人入獄,家中最後一頭牛犢被賣掉,這象徵著鍾秀是農村回不去,城市又無法紮下根來的漂泊者的形象。
他到處打臨工,臉上寫滿被生活折磨後那種木訥感。在電影中有幾處在惠美家自慰的鏡頭,顯示著這個年輕人在最基本的生理層面掙扎,對於鍾秀來說,惠美,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他曾對此有過憧憬,但是,當Ben出現以後,他的破卡車與Ben的豪車,他破敗的洗碗池就在馬桶邊的房子,和Ben擁有走廊盡頭的衛生間的豪宅,強烈的對比讓他瞬間失去了底氣,也失去了惠美,他的反擊力量,如夏季的冰塊遇到烈日陽光,瞬間就消融了。
(鍾秀在自家農村小屋吃著簡單的午餐,電視裡正在播放著當天的新聞。)
他曾問惠美:[你有想過那個人為什麼要和你交往?]
鍾秀認為惠美和自己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相互依靠取暖合情合理,但是Ben,怎麼可能看得上惠美?惠美天真無邪地回答:[他覺得我很有意思。]
鍾秀臉上閃過一絲冷笑,這也是他對Ben一直存有戒心的原因,他認為Ben對惠美另有所圖。事實也確實如此,惠美不過是Ben挑選的一個用來燃燒的[大棚]。鍾秀心中的負能量在逐漸積聚,最終將如冰下火焰,無聲噴湧。鍾秀,是最典型的little hunger。
(鍾秀與惠美在Ben的豪宅陽臺上聊天)
惠美是最悲情的角色,這個赤貧的姑娘,和鍾秀是老鄉,但是鄉下早沒了她家的房子。她住在城市,父母姐妹不接受她,她是卡奴,在賣場兼職跳舞推銷,收入微薄,她花錢整容、學啞劇,攢錢去非洲看飢餓者之舞,她追求的是一種虛無的境界。
和鍾秀一起吃飯,她表演起啞劇,和他講述這個世界上的大飢餓者和小飢餓者,神神叨叨,頗為怪異,而鍾秀顯然並沒有對她的話語產生太大的興趣,他的目光落在旁邊一對熱烈接吻的情侶身上:一個飛馳在她精神的爪哇國,一個落腳在現實的欲望中。惠美從非洲回來的後,又神往地講述起在非洲的見聞,那些讓人動容的落日餘暉,說著說著就哽咽了:如果能像本就不存在一樣消失就好了。
(惠美向鍾秀和Ben講述非洲見聞,不覺動情落淚。)
她會在夕陽鋪滿天際的夜色裡赤裸著上身,跳起飛鳥一般的舞蹈,但這是在吸食大麻之後,這個姑娘充滿著蓬勃但混亂的生命力,她的現實能量撐不起她精神的重量,於是,她重重跌落,消失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她是little hunger,但是在她無意識地隱匿了這現實的標籤,她自認為是great hunger。
Ben對於鍾秀似乎有一種特別的友善,第一次到Ben的家中,Ben一邊做意面,一邊隨口說著話,大概是覺得惠美聽不懂他話中的含義,於是他大喇喇地說,自己做任何想做的食物,然後最棒的事情是能夠自己吃掉:做食物就像是獻祭一般。
無疑,Ben是把自己放在 [神] 這個位置,做完食物,獻祭給自己,同時也呼應了後來到鍾秀家,關於有用的還是無用的塑料大棚,是由誰去做判斷的話題。惠美果然不解,很天真地問Ben是什麼意思,Ben笑向鍾秀:是比喻,問鍾秀吧。
比之惠美,鍾秀無疑是更好的交談對象:仿佛三人共語,其中兩人用家鄉話交談,可以當著第三人說些原本不該說的東西,但這個對象又不能太明白,懂與不懂之間,有打啞謎的快樂。
鍾秀自然知道何為比喻,但是也不太明白這個男人話中的真正含義,於是他沒有回答。但是在Ben的衛生間,他發現了一抽屜風格各異的女性飾品以及一箱化妝品,這和他家中父親留下的一箱刀具形成對比,為後面的殺人提供了暗示。
在這,[祭祀] 這一說法好像有了隱晦的注釋:做菜是吃掉食物的一種儀式,化妝也是讓[祭品]更加美麗的一個步驟。Ben的黑暗正在被慢慢挖掘。
(Ben邀請鍾秀和惠美來家中吃意面)
惠美和Ben來到鍾秀家中,三人同坐,看鄉村風景。太陽漸漸西沉,一片昏黃,天邊似乎有暗紅色的光芒湧動,惠美睡著了。他們把惠美抬進屋裡,兩個男人復又坐下聊天。這一定是Ben的提議,他正等著這一時刻,開啟第二次 [比喻] 的話題。一片昏暗中,Ben進入了正題——[燒大棚]。
細心的觀眾朋友可以觀察一下,從來到鍾秀家後,Ben幾乎與惠美沒有語言上的交流,他只和鍾秀對話,這也表明了此行的目的,奔著鍾秀而來,至於理由,大概覺得和鍾秀聊天有意思,同時也是做他 [燒大棚] 前的踩點。Ben的語氣淡然,跟鍾秀仿佛是老朋友一般,緩緩道出他特殊的癖好,對於鍾秀的質疑:大棚有用沒用是哥你來決定的嗎?
Ben用一種完全確定的態度說,不是,他不做判斷,他只是接受這些大棚無用的現實。他再次把自己放在 [神] 的位置,替諸如惠美、鍾秀這樣的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作出了判斷,他們就是無用的大棚,是被燒掉警察也不會管的人。鍾秀的質疑裡,暗含著對Ben的不滿,那種富有階級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反感。
最後,Ben指著自己的胸口說,當燃燒大棚的時候,[他的骨骼裡會響起低沉的貝斯的聲音],這句臺詞出來的時候,簡直叫人毛骨悚然。Ben長相清秀,氣質儒雅,聲音溫柔平靜,但是當他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反社會性人格呼之欲出,變態殺手心底的號角高聲奏響,這是他生活中時不時需要刺激的G點,這是有趣的不可或缺的高潮,淡淡的氛圍裡躁動著勃勃的血腥味。
鍾秀接下來的反應耐人尋味,他一直以來都是被Ben壓制著氣勢,因為貧窮,因為自卑,Ben來到他家的時候,從豪車中下來,Ben自然地伸出一隻手去和鍾秀握手,而鍾秀是低頭致意,伸出雙手,略略彎腰握住Ben的手,這在韓國是一種尊敬的姿態,是地位較低者或晚輩對高位者、長輩的態度。
而這時,鍾秀不知哪裡來的想法,忽然面目躁烈起來,對Ben說:我愛惠美!
面對著Ben嗤嗤的笑聲,他又壓抑住憤怒來了一句:他媽的我愛惠美!
而此時Ben踩點的工作也已經完成,他了解了惠美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唯一愛著惠美的,也不過就是這麼個同樣 [廢棄大棚] 屬性的窮人,動手就毫無顧忌了。
(Ben的殺人預告)
鍾秀與惠美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街邊促銷的小店中,他去送貨,她穿著露臍裝正在促銷,惠美認出了小時的鄰居鍾秀,於是兩人攀談起來。惠美要去非洲旅行,讓鍾秀幫忙到家中照顧小貓,鍾秀來到惠美家中,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愛。
鍾秀生澀笨拙,惠美很自然地伸手從床下掏出一個保險套遞給鍾秀,鍾秀低頭良久,惠美起身幫他戴上。這一細節,一是表明惠美家中常有男生,所以備有保險套,性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值得珍視的東西,二是鍾秀可能是第一次和女生有親密接觸,這也為後來鍾秀對惠美的感情較深,而惠美似乎忘記了曾和鍾秀有過這樣一種關係作了鋪墊。
這是惠美的悲劇,也是鍾秀的悲劇:太孤獨的人,對於別人的一次靠近,他就被完全打動。
(鍾秀接從非洲回來的惠美和Ben,惠美等著鍾秀從卡車上取下行李。)
惠美從非洲回來,讓鍾秀去接,但是身邊多了Ben,她一直對著Ben說話,撒著嬌說肚子餓了要吃東西也是和Ben交流 ,再到Ben的車子停在飯店門口,鍾秀從卡車上取下Ben的行李箱,惠美的行李箱還在他的車上,這時他看了一眼惠美,惠美如果把鍾秀當做男朋友的話,當下的行動應該是很自然地走到副駕駛座,但是她沒有,她站在原地,等著鍾秀替他拿下行李箱,與Ben一同離去。從這一刻開始,就宣告鍾秀已經失去了惠美。
後來惠美叫鍾秀出來喝咖啡,當著他的面讓Ben給她看手相,這種親暱的情侶之間的小遊戲,她毫不忌諱地當著鍾秀的面進行,可見,她真的只把他當朋友,她的身體是件隨意的禮物,是否給過你並不意味著什麼。
惠美自詡為一個追求生存意義的人,但其實她是最空虛最在意物質的人,天真地以為跟著Ben就可以過上好生活,這樣的姑娘,可憐可恨可嘆。
這部電影具有豐富的多義性,在人物塑造和事件發展中,可以讓觀者產生諸多聯線,其中兩位男主人公的關係也很值得關注。Ben似乎很在意看書這個事情,這也是他和鍾秀有一定交集的原因。大概在精神世界中,這兩個分屬不同階級的男性有一定的趨同性。
第一見面Ben問鍾秀喜歡誰的作品,後來幾次見面,都會問一聲最近有寫東西嗎,進行的怎麼樣。從Ben的言談舉止來看,他也具備良好的文學素養。鍾秀說,他喜歡福克納,讀他的作品,就好像是在讀自己的故事。後來,惠美消失後,鍾秀追蹤Ben來到一家咖啡廳,Ben正在閱讀福克納的小說,這有可能是巧合,也有一種可能性,就是Ben對鍾秀是有興趣的,對於有好感的人會產生好奇,繼而對於他做的事情也想嘗試著做。
電影中有一個鏡頭特寫,Ben的手指在封面人物的嘴唇上輕輕摩挲,有觀眾解讀為一種性暗示,表現Ben對鍾秀的情感。電影給了許多似有若無的細節,比如Ben每次見面都會和鍾秀有肢體接觸,或是握手,或是搭肩,有一次把手放在他的胸口,總是語調特別客氣地叫他鍾秀兮(音,是一種敬語),願意和他談自己的心事。
包括最終鍾秀用刀刺入他的身體(刀插入身體,也可理解為一種性的隱喻),他沒有抵抗,反而迎上前去,緊緊抱住鍾秀,神情雖然極度痛苦,但有一種如釋重負,欣欣然赴死的快慰。這也算是一種有意思的解讀。
(憤怒的鐘秀刺死了Ben)
鍾秀參加他第二次朋友聚會後,兩人在地下停車場告別,鏡頭拍攝的是Ben的背影,Ben注視著鍾秀離開,當他回頭時,露出了一個非常明顯的鄙夷的神情,這是整部電影中,Ben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背對著別人時流露的才是真實的情緒,Ben即使對這個年輕人有所好感,在心底依然是看不上的。階級的巨大鴻溝難以逾越。
(Ben家的停車場,目送鍾秀離開後的表情。)
這部片子,非常具有文學性,像一部充滿散文風格的小說,鏡頭常常轉向自然景物,韓朝邊境,破落小屋,蟲鳴落葉,昏黃小院,還有那赤裸著身體在虛幻慵懶的爵士樂中起舞的姑娘,都傳達出人世間蕭索孤寂,無所依附的哀情。
(惠美在夕陽下盡情舞蹈)
導演在細節上也頗為用心:鍾秀接到兇手打來的電話,他聽到裡面的紛沓的腳步聲、拉鏈聲,然後電話掛斷。這時電影中響起一片樹葉翻動的聲音,無邊落木蕭蕭下,一派蕭瑟悽涼,也象徵著他生命裡唯一那點亮光——惠美已灰飛煙滅。還有鍾秀開著他的破卡車跟蹤Ben,車子停在富人區,警車開過來時,車上的巡警對著他警惕地一暼,這無疑又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片子花了一定的篇幅講述鍾秀父親的故事,他的父親有暴烈的脾氣,逼走了母親,打傷了公務員,家裡留下一箱刀具,而鍾秀用這其中的一把刀刺死了Ben,他是否也延續了他父親的暴怒,他的父親傷人,而他殺人,悲劇代代延續,能否有命運的改變?結合導演李滄東的經歷,你可以感受到他想要表達的對社會的看法。
說說鍾秀的扮演者劉亞仁,他的表演克制而傳神,在他參演的以往的電影或電視劇中,他的表演有著巨大的情緒起伏,表情豐富,但在此片中,他扮演的鐘秀神情茫然,帶著一種被生活折磨後遲鈍木訥感,他總是茫然地抬著下巴,微張著嘴,他的肢體是僵直的,手臂無力地下垂、晃動,說話時較為小心,但心底暗潮湧動。
(地鐵中前去赴約的的鐘秀,一臉茫然。)
當他殺了Ben之後,脫光衣服走向自己的卡車時,脖子僵硬,四肢機械地晃動,神經質地踉蹌而行那幾步,簡直絕了。
最終,故事要結束了,Ben殺了惠美,鍾秀殺了Ben。影片中一直出現火的鏡頭,鍾秀少年時被逼燒掉母親的衣服,Ben所在教堂那副巨大的圖片,燃燒著的大廈、憤怒的臉孔、殘垣斷壁、消防員的背影,是否人類的世界就是一直在用燃燒的形式毀滅再重生?人類,追求的到底是什麼?人人都是hunger,你是哪一類呢?而主人公鍾秀的命運呢?他,有未來嗎?
文| 安安
圖 |百度/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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