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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父愛或母愛的散文(原創散文父愛如初)

2023-05-13 23:05:40

佘桃珍 | 父愛如初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父)親在裡頭。」

——余光中《鄉愁》

父親如果健在的話,今年正好是他老人家的百歲誕辰。天不假年,可嘆父親病逝時65歲還差兩個月!可敬可愛的父親,伴隨他一生的,幾乎全然只有生活的重擔,只有人生的悽風苦雨。

父親生前愛喝一口小酒,那年月,哪裡有小酒供他喝呢?父親生前也會摸一把花牌,那年月,哪裡有精力讓他去摸一把牌呢?父親生前會唱讀古書也會幽默風趣地粉經日白,那年月,哪裡有心情讓他去多唱一回多講一句呢?

父親過早地離去,留給我們過上溫飽有餘生活的兒女們,每一次的回想,每一次的感傷,每一次的感傷,每一次的回想,都是一次次地寸斷肝腸!

父親病逝前的一段日子,他老人家日漸消瘦,伴有不明緣由的聲音嘶啞,看著他說話吃力的樣子,聽者也一樣吃力。但無錢看病檢查,終了都不知道老人得得什麼病。

那年,我已遠嫁到縣城西邊一個偏遠鄉村。好在中間有幾個月,我被縣民政部門抽調參加全縣「烈士英名錄」編寫工作,除了下鄉調查走訪外,其餘時間都住在縣一招整理匯集資料。因此,父親時常進城賣點或買點東西,或辦點事情,我們父女倆便能夠見上一面。看到父親背著背簍、拄著拐棍、走路有些搖晃的身影,還有飽經滄桑又滿臉病容的神態,我的心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拽得生疼生疼,卻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話語,只是默默地領著父親到老街的廉價餐館,去勾二兩小酒,買一碗米飯,加個豆腐之類半葷半素的小菜,讓他不餓著肚子爬坡上嶺,走十幾裡山路回家。

完成資料編寫任務,我回到婆家,已是秋風瑟瑟、水冷草枯的時節。正好趕上婆家緊張籌辦老公小弟的婚事,我白天上山背柴,下地搶收秋糧,晚上就著煤油燈趕著給弟媳織毛衣。一二十天之後,小弟的婚事圓滿結束。原本約好,父親要來參加這次婚禮的,一是親戚過門,二是專門看看他這個「菜籽命」的女兒,究竟是落在「巖」上還是「土」上。但在小叔子的婚禮上,遠道而來的我娘家人,是小哥小嫂,不見父親。我問哥嫂,他們告訴我:父親重病不起,想來也來不了啊!待婆家打發完客人,我隨哥嫂回娘家看望父親。

我把帶回的幾樣適合老人口味的飯菜做好、湯煮好,端到父親床前,扶他坐起,餵他飯菜,可他吞咽已經很困難,吃不下多少東西。

吃完飯,父親臉上泛起一絲久違的笑意。他喊我的小名,示意我在床邊坐下。父親弱弱地勸導我說:「你從小就吃飯慢,成習慣了,在娘家無所謂。現在是到婆家了,還是要改過來。這個習慣,是你小時候剛會自己吃飯,就趕上災荒年代,一碗野草多糧食少的飯,你端著一邊挑一邊選一邊往地上甩草草莖莖。我們大人看到煩,迫不得已就巴掌上身,一打你就哭,每餐飯你都是邊挨打邊哭邊甩著吃完,就養成吃飯慢的毛病來。」父親停歇一會,喘喘氣,接著說道:「一想到那個時候,差一點,就把我的個伢子餓死噠!」說到這裡,父親一時哽咽,淚流滿面,突然放聲地哭了起來——一個堂堂七尺男人,一個垂暮久病之人,夾雜著有些嘶啞聲音的痛哭!我一時手足無措,有如萬箭穿心——已病成如此模樣的父親,還如此清晰地記得我小時候的事情,還在如此疼惜著自己的女兒,還在提醒著女兒今後該怎樣注意生活的細節,我捂住嘴忍不住也哭出聲來!

父親喊著我的小名,要我「不哭,不哭,不哭啊!」我站起身快步走出父親的房間,在外屋抽泣好一陣,才返身回到父親床前,給老人家擦去臉上的淚水,擦去額頭、脖子上的虛汗,輕輕扶他躺下,幫他掖好被子,陪護他慢慢平靜,昏昏沉沉睡去。

在床前床後服侍父親的兩三天裡,父女之間好像有說不完的家常話,但每說一句,父親都要付出超過平時幾倍的氣力,虛汗直冒。我靠近父親的床頭說:「爹啊,您覺得累,就多歇息。您心裡有什麼事,或者想吃點什麼,就告訴我。」父親微笑著點點頭。接著,父親要我將他之前賣山煙籌辦好、前不久剛從裁縫店拿回來的壽衣,拿給他過目,並將棉衣、罩衫等套整齊,扶他坐起來試穿了一下。父親感覺滿意,我心裡卻一陣陣難受。我在心裡一遍遍祈求上天保佑,讓父親的身體慢慢好起來,讓女兒能這樣陪著父親,也讓父親陪著他的兒女、子孫,多說句話,多笑一聲,多好,比什麼都好啊!

沉痾不起的父親,心裡明鏡似的,念叨著秋忙時節,勸我說:耽誤你幾天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你回去吧。經不住父親的一再催促,我便趕回婆家,忙著田裡的秋收、秋播,還有家裡剛辦完喜事的善後事宜。

約摸過了六七天,記得是晚上,我們一家圍坐在堂屋剝夜苞子(撕玉米棒子的殼葉),屋外來人把老公叫出去一會兒。待收拾完一屋子苞谷坨,已是半夜。臨休息老公說,他明天去城關(當時習慣把縣城及其附近都稱為城關)有事。我隨口問道:我去不去?老公說:你去吧,一起去看下父親。次日大清早,我們即步行20多裡山路,趕往鄉政府駐地搭車進城。車至二岔口(傅家堰與採花鄉公路分路處),老公的三個兄弟也上車。我心裡犯嘀咕,問身旁的大哥,是不是有什麼事?大哥說:老人這麼大年紀,病了,我們給你作伴回去看一下。我想著,有道理。大家一路無話。下車步行10多裡山路回到我娘家。

走近娘家的稻場邊,哥嫂們迎出來給我們一行叩頭,我頓覺天旋地轉!進屋,屋子裡冷冷清清,聽到母親哭著叫了一聲我的小名,說:「你爹沒等到你啊!」我才知道,我幾天前還見到的父親,已然變作屋後山坡上的一堆黃土!我哭倒在父親墳前,喊道:爹呀,想不到,您要我改掉吃飯慢的習慣,這是您留給我的遺訓啊!

自此,每年的農曆十月初四,便是我心落雨落雪的日子。

多年後,二哥與我說起,處於當時的條件,是他以民辦教師的身份,向文教組借了200元錢、找幾家鄰居湊著借了200斤苞谷,才得以為父親打了一夜「喪鼓」,在悠遠悲愴的鑼鼓聲中,把父親送「上山」。

「樹大分椏,兒大分家」。記得我高中畢業回生產隊勞動的第二年春天,四哥即成家另立門戶,剩下小哥、我和小妹,與年屆六旬的父母一起過生活。怕是太過操勞、太過艱苦吧,這時的父親,卻已露出生命透支的種種跡象,遠沒有溫飽康樂生活中五六十歲人不著一點兒老態的相貌。小哥個頭小、體質弱,父親早早為他尋得一位篾匠師傅,送他去跟師學藝。待我下學,小哥已是手藝不錯的篾匠師傅,在當時的生產大隊集中做活,隨大隊掛靠工分參加年終分配,在小隊分取每年的口糧。小妹剛高中畢業,被抽到按幾個小隊分片興辦的「育紅班」(類似幼兒園)當民辦教師,分配方式與小哥一樣。母親年事已高,一雙小腳,已多年不下地勞動,負責打理一家人的生活後勤。唯獨我與父親朝夕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地裡苦著、曬著、淋著、背著、挑著。

四哥分家後,原本還是「土改」時分得的幾間木板屋,一再經父親的手分分隔隔,卻還是給了兒子的火塘,缺了父母的廚房。於是,在生產隊請了假,父親領著我,將搭在屋後的豬圈廁所,改建成我們五口之家的廚房與火籠屋。連續兩天,父女兩個輪換著背和挖,一口氣用「榨背」(一種篾制的特大背簍)背了300多背土,才填平原來的糞池,夯實打理出平整的地面。接著,全靠出工之餘,打夜工掌燈搬石頭、壘牆,辛苦數個夜晚,方才安頓下一家人的生活。

當時以生產隊為單位,拖大班集體生產勞動。一年下來,我與父親兩人全年的勞動,還抵不了一家五人的口糧款,常常成了「欠款戶」。只是分苞谷坨、洋芋、紅苕等粗雜糧時,五個人的份額,加起來一兩千斤,我一人上肩就是一兩百斤重,一兩裡或三五裡山路,一趟一趟,背到家,背到半夜。看到父親的年歲和身體,我硬是不讓父親再多撐一肩。父親多次對我念叨:把你生成姑娘,你才是兒子呀!

記得是1976年的春夏之時,得知我當民辦老師的名額,被大隊幹部用自己子女給頂替掉。父親看我整日默不作聲,白天悶頭苦臉的勞動,晚上,還半夜半夜地燈下讀書。一天晚飯後,父親吸著自製絲煙,陪坐在我房裡。父女倆悶悶地坐在那兒,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坐了一會,父親在椅子腳上磕了磕煙鍋,緩緩說道:這是給我的伢子一悶棍啦,我的伢子正往上長。說著,父親長嘆一聲:他們心狠手毒呢,硬是掐了我伢的樹巔巔(方言,尖尖的意思)!看著父親有些搖晃地走出房間,我咬牙隱忍的淚水奪眶而出。

一個接近年底的晚上,我們一家五口坐在火塘邊烤火。小哥說今年大隊分了錢,加點獎金,還夠買件毛衣線子,買塊便宜手錶。小妹也接著說:我也是的。是啊,小哥到了說媳婦的年紀,要有自己的安排了;小妹每天要站在講臺前呢。我不免心裡有些發酸,便自我調侃地說道:我也有獎金呀,我現在就在聽你們「講經」。這時,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父親,慢慢起身,端著煤油燈走到堂屋去了。過了一會,還沒見父親回到火塘邊,我便找過去,看見父親坐在堂屋,於燈下捆綁著一小把一小把菸葉。父親對我說:你早點洗了睡,我明天到街上去一下。

第二天,我照常出工。傍晚時分,父親從街上回到家裡,從背簍裡拿出一雙嶄新的膠靴,遞到我手上說:給你買的,試個腳。我說:爹,您哪來的錢啦!父親笑笑說,你說呢?我少抽幾口煙的事!我含淚接過,默默坐下,試穿在腳上,把腳伸給父親看。因為父親知道,之前整個冬天,父親與我都是穿著當時那種膠底布面的「東北棉鞋」,在雪地裡給生產隊種洋芋等。畢竟我年歲不大,女孩子身體也單薄,好幾次,由於雪水、稀泥裹住腿腳,慢慢凍成冰坨子,蹲在地上去放一會洋芋種子,或勻置豬糞等,陡然站起,因雙腳完全凍麻木,整個人一次次摔倒在雪地裡,經人扶起來,還沒有站穩,一個趔趄又一次摔倒。父親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啊!當時,窮家小戶,買雙膠靴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隨著我們一個個慢慢長大,臥室不夠,成了家裡最大的一個難題。父親跑進跑出,找小隊幹部求情,找大隊幹部說好話,好歹把審批手續弄到手——在老屋板壁一面新修一間土牆住房。正當父親辛辛苦苦與人換工、請工,天晴下雨在山上尋回檁子、柱頭等木料,一間吊腳樓土牆即將「收板」完工時,一陣「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狂風吹到山裡。大隊通知一切在建房屋立即停工,並點名父親去大隊「住學習班」。好在父親素來耿直為人,熱心助人,受人敬重,結下好人緣。當日,幫忙打土牆的師傅中,有一位姓姚的大哥給父親出主意說:二叔(父親在兄弟中排行老二,當地人這樣稱呼他),您這屋的土牆就差招個「尖子」(土牆牆體最後完工)一口氣了,我們大夥加把勁,今遲點收工,好歹幫您把「尖子」招起,您明消停去「住學習班。」在眾人幫助下,一間土牆牆體總算立起來。

那時,「住學習班」就意味著失去人身自由,也有人自「住學習班」開始,便從親人眼裡消失的先例。父親臨出門前,望著剛剛立起而又空蕩蕩的土牆圈子,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回來,你們還能不能有屋住!」我看到父親凝重的神色,知道他察覺到當時的政治氣氛,作為一家之主,他不得不擔當,而又不得不承受心理的重壓。還好,由於父親能「老實交代」、能如實地「講清問題」,沒過多久,便結束「學習班」的生活,回到家裡。隨後斷斷續續,日久月深,前後一年多,慢慢籌錢、籌糧、籌材料,還把遠隔70多裡山路、有著一手好木工手藝的大姐夫請回來,幫助完成房屋後期門窗、樓板、隔板的安裝。到我和小妹先後出嫁,一直住在父親親手為我們建造的溫暖「巢穴」。

在父親病倒之前,也是我出嫁前的一兩年裡。一段時間父親反覆念叨,要趁他還有勞力,一定要給我和妹妹準備幾件嫁妝,不能讓兩個娃到時空著手出門。之後,父親即抽早晚到自留山上尋找木料,積攢角角錢、塊塊錢,留心謀購山漆、輔料、配件等。瞅準農閒季節請來一個會木工手藝的親戚,為我們製作好了五屜櫃、衣櫃、書案、方桌等家具,後又陸陸續續攢錢買上被褥、蚊帳等陪嫁物品。因為按老規矩,但凡女兒出嫁,娘家若沒有嫁妝陪嫁過去,女兒在婆家肯定低人一頭。如此,父親心裡不落忍。

父親自小性子剛烈倔犟,僅讀過幾年私塾,能唱讀一些古書詩文,沒趕上像其他兄弟讀書求仕途前程,十二三歲即接手祖產耕種為生。祖父祖母過世早,父親更經歷了新舊兩個社會的歷史變遷,親歷了自家兄弟姐妹和我母親兄弟姐妹中,先後三人遭到「鎮壓」,親人一個個被劃上「地、富」成份或被定為「反革命家屬」「右派分子」,以及城中兩家先輩所留下房屋被燒、被抄的滄桑變故。

萬幸的是,父親從小自食其力耕田種地,原有的幾畝田地早移交農會。父母拖兒帶女,自解放前直到「土改」,先後搬家六七處,家裡一貧如洗,日子熬得苦寒無邊。故土改時我們家被定為「下中農」成份。記得「文革」期間,父親私下對我提到:好的他一路打從苦日子裡過來,才免遭種種劫難得以過上安穩日子,他只為子女們栽了「社會關係不好」這一根刺。可就「這一根刺」,在那特殊的年月,成為幾個子女求學、參加工作的一生阻礙,這卻是父親無法也不可能料想得到的。

父親骨子裡歷來主張耕讀傳家。不論日子過得有多艱苦,他都堅持要讓子女們個個讀書、有文化,他常說:「誰人不望子孫賢啦!」我們兄弟姐妹8人,除大姐(後來遠嫁,父親每年都去看她)生不逢時,剛懂事即幫家裡幹活,耽誤學齡,其餘7人都分別是小學、初中、高中畢業。我二哥從小學到師範,幾乎都是父親背柴禾、挑母親做的豆瓣醬上街賣出來的學費。二哥後來在民辦教師崗位上,教書育人近20年。

父親特看重門規教養,對子女的傳統教育十分嚴厲。如我們兄弟姊妹幼時上學念書早去晚歸,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若是遇到左鄰右舍的長輩或是年歲較大的平輩,我們哪一個沒恭恭敬敬地稱呼人家一聲,叫父親看見總得挨他一巴掌,並吼一聲:「不曉得喊人啦!」或者哪個子女說話不小心咀裡帶了髒字,父親會立時喝令你跪下,隨手扯起樹條、篾片之類抽你嘴巴。記得我啟蒙讀書時,讀小學高年級的小哥一次因遲到怕被老師罰,便帶著我逃課一天。結果被父親知道,兄妹倆被父親狠狠地罰跪一個時辰,並拿篾片抽打,我們是真吸取教訓了!

父親內心也深藏著不盡的溫暖與柔情。一次,我侄女芳子不小心被開水燙傷手腕。父親從地裡回來,聽到孫女啼哭,來不及放下背上的榨背,一手攬過孫女抱在懷裡,一手拉起孫女受傷的小手,放在自己嘴邊,輕輕地哈著氣吹著哄著,腳下原地打轉地顛著搖著,一副萬分心疼的模樣讓人動容。我在一旁趕緊替父親接下榨背,拉過椅子讓他坐下。那時,農村開始試行按戶聯產承包,父親下地即使背著肥料種子等,也把「趕路」的芳子抱在懷裡,或託在脖子上,一會又顧及小孫女被曬著被淋著或被風吹著,全然不顧地裡的農活有多忙,也不管自己有多累,立馬又抱著孫女送她回家。

在兒女們的心目中,我們的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他雖讀書不多,卻識文斷字,喜好看書,滿肚子的經文、故事,健談且不乏幽默風趣,偶而發出的笑聲,也有特別的感染力。他為人剛正不阿,又極通情理,特重人情世故。鄉鄰親友說他是個「樂善好施、濟貧扶困」的大好人。遇到鄉裡鄉親、親戚朋友哪家有困難,父親總會熱心快腸地借錢借米、幫工出力,全然不顧自己的窮日子有多困窘。

「文革」中,我姨媽、姑媽、大媽、么爹幾家都因為「家庭成份高」,被從縣城驅散到偏遠的鄉下,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父親常與母親從自己的牙縫中擠出黃豆、漆油,或自種自製的小菜、各種辣椒製品等,由父親一次次趕早摸黑地為親人們送去,還幫他們撿屋補漏,自製和修理農具、家具,解決生產生活中的難題,幫助他們在新的環境得以安頓,得到安慰。一次,父親在么爹家幫忙時,還被當地民兵斥為幫「四類分子」做事、幫「右派」幹活,而被五花大綁關押一陣。

在兒女們幼小時,不管家境有多困難,每到快過年時,父親既使挑一擔柴禾上街去賣,也要為孩子們買一段廉價衣料,讓他們在年節裡,喜慶著、自豪著換上一件新衣,或盼得一粒兩粒幾分錢的糖果。在我的記憶中,我們身上穿的衣服,不論兒子閨女,不管是順應季節該換單衣棉襖,還是布料、花色、尺寸,都是父親一手操辦得妥妥貼貼,讓我們穿在身上是那麼地合身、自然得體。加上母親為我們細心的收拾打整,我們姊妹雖粗布素衣,甚至打著補丁,走出去卻乾淨整潔、順眼大方,少不得被鄰居稱讚和同齡人投來羨慕的眼神。

我大哥剛結婚時,由於大嫂是家裡的獨生女兒,父親骨子裡深藏著「有兒不做上門女婿」的傳統觀念,民間也流行「人怕做女婿,火怕燒洋芋」的說法。因擔心自己的長子當上門女婿受人欺負,再則親戚相距也不是很遠,父親便只答應大哥大嫂以「兩來兩走」的形式,兼顧著兩家的生產與生活。不多久,眼看這種形式不合成家立業的客觀要求。於是,父親主動提出,讓大哥入贅到大嫂家,居家過自己的小日子。大哥大嫂也不負父親所望,幾十年下來,撐起一個不錯的大家庭。

父親做事情認真、嚴格,做人實誠,也影響我們一生。記得是農村包產到戶後的一個冬天,我與父親一起連續幾天在山上砍楂子(燒火土肥用的楂柴)。一天,父親有事外出,我一人在山上砍了32個楂子,比頭一天與父親兩人還多出7個。事後,父親與我上山背楂子,還一遍一遍對著碼在樹林的楂子清點數數,我一旁冤枉得噙著眼淚嘟嚕道:我在集體做事都沒報過謊,自己家做事還報謊不成!父親反問我:那為什麼前幾天兩爺兒一天才砍不到30個啊?我小聲說道:那不是您要留林子,一會要我騰出手來去背簍裡給您換砍刀,又接斧子,一會我又給您換鐮刀,耽誤大嘛。父親點點頭,放平和臉相說:也就是你不和我吵架!

父親勞苦一生,負重一生,長年肩挑背磨,是他留給我最直接最深刻的印象。幾十年的日子,每年的幾百天,幾百天中的四季,四季中的每每天天,父親出出進進,肩上、背上,不是榨背,就是背架。父親每次負重回家,身上的單衣褂,都是汗溼得貼在背上。當時,沒有多餘的換洗衣服。每遇如此情形,父親都是一邊進門,一邊吆喝著我們的小名,說道:「趕快給我摟(方言,平聲)一抱楂楂柴,燃個蓬蓬(方言,平聲)火,我把衣服烤乾!」我們常常待父親脫下汗褂,隨手抓件破舊衣服給父親搭在背上,父親即自己兩手橫牽著衣襟,半舉著衣褂,坐在火邊,對著火苗,快速地烤乾衣服,穿好扣好,然後才喝一杯水,或上桌吃飯。一會,背上印著一圈又一圈白白鹽花的父親,又走進了田間地頭。

說到鹽,如今吃鹽多小的事兒。但在生活極其艱苦的年月卻不盡然。長時間的強勞動,沒有半點油水的生活,只有補充鹽分才能支持體力。父親總是比我們都吃得鹹一些。哪一頓鹽放淡了,他會很煩躁地拉下臉來,甚至發脾氣。因此,上桌吃飯我總是小心翼翼、偷偷觀察父親的臉色,發現不對勁,迅即拿來鹽罐往合渣或辣椒裡加點鹽。我一邊低頭吃飯,一邊注意父親的飯碗,看他碗裡快空了,忙著幫他把飯盛上。這樣讓他有個平和的心情,吃飽一餐飯。

記得一個大熱天的中午,父親從地裡背著高高落起的一背架牛草和豬草回來,走上稻場坎,倒掉青草卸下背架,我發現父親步態踉蹌站立不穩,急忙去扶住牽著他進門。只見他汗如雨下,不言不語,我順手拉過一把椅子,扶他坐下,急忙打來一盆水,遞上毛巾讓他擦汗。不想他嘴裡嘟嚕著,哆嗦著手脫掉腳上的草鞋,一把將草鞋按進了水裡。我心裡「咯噔」一下,被嚇得大叫了一聲「爹!」可能是我聲音較大喚醒了他有些模糊的意識,父親怔了怔,嘴裡「哦,哦」地應著。我趕緊換水,幫父親擦汗、洗腳,端來水杯幫他餵水,扶他進房裡躺下歇息一陣,父親才緩過勁來。原來他中暑已深,全憑一股子毅力撐回家來。

幾年前,二哥與我聊起父親經歷的悽苦。說是剛解放的前後,家裡時常斷炊。一天,眾多兄弟姐妹,實在餓得不行了,父親便砍了柴進城去賣,找最便宜也最能見「堆頭」的東西買,結果買了幾個大南瓜,碼在背架上往回背。途中經過一段樹林,天黑不見五指,父親一天沒進飲食,餓得腳癱手軟,被溝溝坎坎路上的石頭絆了一跤,一背架南瓜全滾落在林中。黑燈瞎火,父親坐在地上,絕望之極,欲哭無淚!想著家裡妻兒空腸餓肚,父親硬是爬著、摸著,在林中搜尋半夜,才抱起幾個南瓜,脫下自己的汗褂摸索著包好系好,擱在背架上,自己光著脊背背回家,交給母親快些去煮熟。見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父親一旁苦笑著說:「南瓜好吃,南瓜甜啦!」

直到農村包產到戶前後,農家餵豬,都得備下過冬的草料。家家戶戶,於農曆八九月間,或自家集中勞力,或換工請工打幹豬草——以山上葛藤葉為主,葛葉水分較少容易曬乾,也便於粉碎不留太多殘楂浪費少。一天,我們家請了好幾個勞力,幫忙上山採葛葉。我在家幫母親打下手安排生活。太陽落山時,大家收工比平時早了許多。我跑到稻場坎邊,幫大家接背簍,突然一個大腦袋、高個子的人,背著滿滿一背簍豬草,跌跌撞撞往前邊竄過來,嘴裡發出可怕的哼哼聲,我嚇得直往旁邊閃讓。跟在後面的一位嬸娘,趕緊喊我說:快幫你爹去,他為我們扑打葫蘆蜂被蟄得最狠!我才知道,那個我沒認出來的人是父親,在山上被毒蜂蟄得滿頭滿臉手上身上,腫得不成人形了!把父親扶進屋坐下,只見他張著嘴,牽著線地大口大口往下淌著口水,沉重地喘息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家慌忙用塗菜子油等辦法幫其消毒。父親腫脹的臉和嘴,根本不能進食,整夜被疼痛折磨得無可奈何!幾天都靠著各種土辦法消毒、消腫,才慢慢好起來。

記得小哥結婚,是父親騰出自己的臥室——家裡寬敞一點的房間,給小哥做了新房。辦喜事的前後,父親孤孤一人在堆雜物的二樓樓板上鋪上棉絮,將就著休息了幾晚。喜事辦完,小哥小嫂去娘家「回門」。這天晚飯前,父親上了樓,好一會兒不見下來,我爬上樓喊父親吃飯。一看,父親一人坐在地鋪上抹眼淚。見到我,父親說:好啊,兒子都「圓成」,老子當得自己「窩」都沒有了!看到60多歲老人的情形,我鼻子一陣發酸,挨著父親坐下,輕聲勸道:「這是您『落腸』的事,別的都慢慢來,想得到法的!」父親慢慢起身,隨我下樓的腳步,有氣無力又步步沉重。後來,父親自己動手,在堂屋後面隔出一間俗稱「後廊子」的小屋,才有了自身的安歇之處。其時,恰是父親病逝前一兩年的事。

面對諸般困境,好在父親因生活的磨礪,早練就了持家的十八般武藝,如一般的木匠活、篾匠活、土匠瓦匠活、鏨磨的石匠活等,他樣樣上手,並做得有模有樣。

父親與母親一生相濡以沫,患難與共。作為農家貧賤夫妻,父母相扶相持,在長達46年的歲月裡,父親一直信奉著他那一代人「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觀念。操心、下力或到險處陡處,父親從不讓母親沾邊。他心疼母親是一雙小腳,從不讓母親挑一擔水、一擔糞,背一背柴,割一回牛草,或是向外人求一粒米、借一角錢。就連一般農村婦女打豬草的事,父親都包了一多半,他常在砍柴、割牛草時將山上的葛葉連著藤條割回來,放在稻場,母親可坐著椅子,將葉片摘下。農田裡的一般勞作,父親也是隨處照顧著母親。遇雨天,他總是幫著做一些費體力的家務活。

從父親對母親數十年細緻入微、無言無聲的關愛和照顧裡,我深深讀懂了在貧困農家特殊的生活環境中,父親呵護妻兒的獨特方式,那是父母之間最實在、最珍貴的體貼與疼惜,是父母守望歲月、浸潤於生活點滴的夫妻情深,是草根一族男人的珍貴品質與真情大愛,是爹娘風雨同舟養育兒女成人的生活原動力,也是我那至86歲高齡的母親,雖勞苦一生卻終年頭髮沒有白一根的底氣與福份!

父親遠行時我沒能送他,是我終生的遺憾永遠的痛悔。他臨行時固執地偏向房門口的盈盈淚眼,是懸在我心頭的一把冷劍,一碰心口就被割傷。他生前太深的憂傷,是一張無形的網,我醒時夢時都不敢觸及,卻又時時被包裹。我不相信「人死如燈滅」的說法,不論是唯心還是唯物。

幾十年來,我一直覺得父親還在關注著我,我也關注著他。只是他在天國,我在塵世。人們說「父愛如山」,我卻覺得我的草根的父愛,超過山的凝重,超過海的悲苦。我的草根的父愛,是一彎中天夜月,始終以我能感知的清朗、寧靜、溫和、永恆,高懸於我的世界的窗口,高懸於我的心靈的窗口。我的草根的父愛,是我心海深處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抹不掉的甚至鮮活著的細小生活情結的烙痕。雖然生命被世事塑造,經歷歲月的滾滾洪流,而堙沒,而消散,但父親的神魂脈氣,卻一直圓融在我的生命裡,脈息中,不消,不散,不滅。

父親出生在臘月。臘月,是大雪紛飛的季節,是天寒地凍的季節,是臘梅綻放的季節。

父親的身姿,一生都乾瘦乾瘦,像極了梅樹孤冷的枝幹。父親的品性,也有如梅花的清冷,梅花的溫厚,梅花的暗香。父親早已融雪,融梅,入春水,入泥土,以一泓清流滋潤著他根脈下迄今為止子孫及重孫、曾孫近百人的枝開葉綻。他的孫子、重孫,有的在京城、羊城、深圳,有的在成都、武漢、內蒙,或自做小老闆創業,或為企業管理骨幹和員工。子孫們都謹記勤奮上進、自勵自強、正直處世、樸實為人的家風,在時代的河流裡砥礪向前——揚帆千裡遠,行船望家近!

歲月有情也無情,人生無情卻有情。當我覺得很多東西無法承載,很多情感無法寄託時,只有歲月為我保存,為我沉澱。無論我帶著父親的心魂,在歲月深處行走的心路有多辛苦,有多沉重,我都願意與嚴父也是慈父共一段人生的炎涼與溫馨,一路前行。不然,我會孤單寂寞,難以穿越有陽光也有風雨的日子。

父親,您遠在天國,每年的新年舊歲,每年的清明月半,每年的中秋重陽,您都會收到心香一瓣、燭光一束、紙錢一疊,那是兒女們心的呼喚、淚的泣息、魂的奠祭。

時間永恆,父愛如初,撫慰心靈的溫暖,與母愛一起,蔭庇我們根根脈脈青山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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