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墓葬穹窿頂形制結構簡報(性別空間的構建)
2023-05-16 12:55:20 1
中國美術研究
「性別空間」的構建-宋代墓葬中的剪刀、熨鬥圖像
鄧菲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上海,200433)
摘要宋代仿木構磚室墓的墓壁上常飾有剪刀、熨鬥等磚雕圖案,這些元素雖然展現了生活場景的細節,與整個墓壁裝飾共同塑造出家居環境,但它們在墓中頻繁出現,有時甚至會作為唯一的器物類裝飾。通過分析相關的圖像組合和墓葬空間可知,宋墓中的剪刀、熨鬥等圖案,既代表了與裁衣、熨帛有關的生產內容,也是女性活動的象徵符號,反映出該時期富民階層對女性行為及家庭角色的期待與設定。
關鍵詞 唐宋時期 北方地區 墓葬藝術 剪刀熨鬥 搗練圖
宋代的仿木構磚室墓將墓室建造為庭院或居室,通過桌椅、箱櫃、衣架、燈檠等元素來模仿室內空間,並在其基礎之上繪出宴飲、備食、梳妝、伎樂、雜劇等生活場景。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與備饌、備飲有關的飲食器外,剪刀、熨鬥、直尺等生活用具也時常與門窗、家具一同出現在墓壁之上。早在上世紀50年代,宿白在對河南禹縣白沙宋墓的發掘及研究中,就已經注意到墓壁上的剪刀、熨鬥磚雕,並提出河南唐宋墓中常出土有剪、熨鬥、尺等成組的器物,這些圖像是以磚雕代替實物。
由於此類器物為日常用具,加上相關圖像在墓室中非常普遍,學者們一直將它們視為日用器在墓葬空間裡的視覺再現。因此,很少有研究者專門對這類裝飾分析、解讀,討論墓葬設計者為何會在眾多的流行器用中選擇剪刀、熨鬥加以呈現?對這些元素的強調是否暗含特定的目的?它們與其他壁面裝飾的關係如何?本文將從裝飾墓中的這一個圖像細節出發,希望通過解讀剪刀、熨鬥等圖像組合來探討家庭角色和性別因素在墓內空間中的呈現。
一、 剪熨組合
剪刀、熨鬥、直尺等圖像常見於中原北方地區的宋墓裝飾。例如,河北武邑龍店發現了一座北宋仁宗慶曆二年(1042)的磚室墓,墓室平面呈圓形,四壁皆有裝飾:南壁中間為券門,西側磚砌假門;西壁砌衣架,架下砌衣櫃,柜上一罐,北側上雕刻圓鏡,旁邊墨繪一名女子,下方繪熨鬥和剪刀各一,衣架兩側繪花卉;北壁砌假門,門側各繪一人;東壁砌一桌二椅,桌上繪注子、杯盞等,椅後繪一人。該墓在西壁上砌出衣架、衣櫃的大體形狀,剪刀、熨鬥與家具搭配出現。這種組合情況相當常見。時代略晚於此墓的河南鄭州南關外胡進墓(1056年)中也發現了類似的墓室裝飾,只是圖像設置的方位稍有區別,改為在東壁上磚砌衣箱、衣架,架下浮雕一剪刀、一尺、二熨鬥,並砌出鏡臺(圖1)。這表明家具和器物的配置方式在當時的墓葬中較為固定。
圖1 河南鄭州南關外胡進墓壁展開圖
類似的布局在晚唐、五代時期的磚室墓中就已經出現。河北故城西南屯的幾座晚唐墓與河南濮陽段莊、西佛店地區發現的五代墓中都出現了東壁桌椅、北壁門窗、西壁剪與熨鬥的圖像裝飾。根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已發表的晚唐、五代、北宋墓葬中有近70例裝飾有此類圖像。剪刀、熨鬥圖案自晚唐開始出現,五代逐漸發展,至北宋時期作為墓葬裝飾中常見的圖像組合,延續至金代初期。就其空間分布來看,該圖像組合主要分布於河北、河南。另外,北京、內蒙古、湖北、安徽等地也偶有發現。
一方面,這種時空分布與磚室墓形制的發展緊密相關。仿木構磚室墓自中晚唐以來開始出現在河北地區,歷五代、宋初,至北宋中晚期開始廣泛流行於中原北方地區的平民之中。有學者將該墓葬形制的流行視為河北因素在五代、宋初時期的繼承和影響。如果把墓葬裝飾放在這樣的脈絡中來觀察,確實有助於我們理解不同時段、區域間墓葬藝術的變化。另一方面,也正是從晚唐、五代開始,桌椅、衣架、盆架、鏡臺等高型家具開始流行,北宋中葉以後相當普及,並且成套出現。新興的陳設風尚同樣影響了墓內的視覺空間。
目前所收集的大部分墓例都延續了晚唐、五代時期磚室墓的圖像配置。宋墓中的剪刀、熨鬥組合具有兩個重要的特徵。首先,這些器物多表現為淺浮雕磚雕,與門窗、家具一同作為墓內重要的裝飾元素(圖2)。它們並非隨機所作,通常提前預製備好,在建墓時鑲嵌於墓壁之上。剪刀、熨鬥組合有時甚至會作為唯一的器物類裝飾出現。例如,河北井陘地區發現的一座宋墓內壁雕飾門窗、桌椅、衣架、燈檠,北壁飾兩扇磚雕版門,門兩側各塑一小龕,龕內雕剪刀、熨鬥,該組合為墓壁上僅有的器物圖像(圖3)。
圖2 河南宋墓出土熨鬥磚雕
圖3 河北井陘北防口宋墓墓壁展開圖
其次,剪、熨鬥、直尺常與搭掛衣巾之用的衣架、放置衣物的衣櫃同置一壁。這種搭配為解讀圖像意義提供了重要的線索,提示我們不應孤立地看待裝飾元素,而需結合其他內容,以組合的方式來觀察墓內圖像。例如,在河南鄭州地區發現的一座宋墓中,墓室東壁砌出衣架,衣架下浮雕熨鬥、尺、簧剪、鐎鬥,衣架南部砌梳妝檯,臺上雕鏡架,臺下為梳妝盒,南側立三足燈臺。這些墓壁裝飾同處一壁,在形式和內容上存在許多關聯。剪、熨鬥、尺皆與縫紉、剪裁衣物有關,也因此與衣架形成固定搭配;另一側的鏡臺、鏡架和妝奩,作為與梳妝活動相關的家具、用品,暗示著梳妝類的場景或空間。
此外,河南滎陽槐西宋墓(1096年)也提供了相似的布局。該墓為長方形土洞墓,墓室四壁雖未設磚雕,皆以彩繪裝飾。墓壁上層畫孝子故事圖,下層描繪了以墓主為中心的家居場景。西壁表現墓主宴飲、僧侶做法。北壁正中繪婦人啟門、兩側為侍者。東壁左側繪直尺、交股剪、熨鬥;中部畫衣架,架下繪一櫃,正面設鎖和鑰匙;右側則直接繪二名女子,其間立一鏡架,架上懸鏡,對鏡梳妝(圖4)。此墓壁畫雖繪製得較為粗糙,但整體的圖像內容涵蓋了宋墓裝飾中最為主要的題材,從宴飲、侍奉、梳妝、啟門到孝子故事。其中東壁上彩繪剪刀、熨鬥、直尺的主要目的很可能與它們的日常功能相關,而這些用具又與女子梳妝場景搭配在一起,二者共同呈現出一個象徵剪裁、熨燙、梳妝活動的空間。
圖4 河南滎陽槐西宋墓東壁壁畫
二、圖像與器物
墓壁上表現的剪刀、熨鬥、直尺都是唐宋時期常見的生活用具。剪刀,又稱「翦刀」、「劑刀」,最早可見於先秦,為截裁布帛之工具。至漢代,出現兩刃相交的屈環彈簧剪,五代時期開始流行後刀與柄間裝軸的支軸剪。熨鬥,也稱「火鬥」、「銅鬥」,自漢代開始出現,多用於熨燙紡織品。一般為圓形平底,似鬥勺,長柄,可將火置於鬥中,從上按下,使之平帖。尺作為度量之物,起於先秦,主要為測量布帛之用,在唐宋時期尺的形式有明確規定。
這類剪刀、熨鬥、直尺圖案顯示出當時流行的器用樣式(圖5)。剪刀有時表現為交股曲環式,有時則為支軸式。熨鬥常作圓形侈口鬥,帶長柄,偶爾還會在鬥中繪出炭火。尺的形式多浮雕或彩繪為長直尺,正面分若干等分,標出刻度。整體來看,這些圖像都描繪出器物的輪廓,雖然簡潔,但也相當直觀。河北武邑龍店兩座宋墓的西壁上都砌衣架、衣櫃,櫃右側豎直雕出直尺、剪刀、熨鬥的大致形狀,同時注意細節化的處理,不僅將器物塗黑,還在熨鬥中繪出炭火的痕跡。河北平山兩岔5號宋墓的西南壁上浮雕剪刀和熨鬥,熨鬥柄部兩側出有花牙,剪刀也表現得極為逼真。
圖5 鄭州宋代壁畫墓所見熨鬥、剪刀
器物圖像均可在出土實物中找到對應的形式。實際上,唐宋時期的墓葬中也發現有剪、熨鬥等實物。湖北宜城皇城村唐墓出土的鐵剪呈「8」字交股形,與湖北襄樊油坊崗宋墓中的剪刀圖案基本一致。河南洛陽澗西地區的一座北宋熙寧五年(1072)墓中出土了兩把鐵剪,一把作交股曲環式,另一把後端繞成雙環,刃把之間安裝支軸,正好對應了墓壁上常見的兩類剪刀圖像。遼寧建平遼墓出土一件鑄鐵熨鬥,鬥呈圓盤形,直柄,折口起沿,口沿部有花紋,內底有卷草和花紋圖案。該器雖略有裝飾,其大體的形式還是與宋墓中的熨鬥磚雕相同。另外,宋墓中也常出土木製或漆制的直尺實物。所以,正如宿白在討論河南白沙宋墓時提出的看法,剪刀、熨鬥、直尺磚雕皆是對實際器用的視覺化表達,主要目的是以圖像來代替實物之用。
這實際上也是宋代仿木構磚室墓的重要特徵:墓內通常隨葬極少的物品,墓葬的主體內容由磚雕和彩繪來體現的。許多學者也探討過壁面裝飾與隨葬器物之間的關係,注意到了墓葬中的壁畫和隨葬品為同一內容的不同表現,二者之間存在著彼此對應、相互補充的關係,擁有共同的目的,依託題材選擇及其所在的位置營造出這一個完整的場景模式。從這個角度來說,墓壁裝飾不僅以像代物,另外還具有與明器相關的屬性,存在可交換性。無論是繪畫的圖像,還是實物的隨葬品,它們的功能都是將墓葬變為永恆、延續的家宅。
實際上,在墓中隨葬剪刀、熨鬥的傳統可追溯至漢代。早在西漢時期,熨鬥就已經作為隨葬器物。例如,長沙湯家嶺漢墓出土了一件銅鬥,圓形,外折沿,敞口,直柄,柄上翹,底上墨書「張端君熨鬥一」,明確標明器物的名稱與功用。隨後的東漢墓中也出土有熨鬥,大多為銅質。至北朝,西北地區發現了隨葬熨鬥、剪刀的墓例。寧夏固原北周李賢夫婦墓中曾出土銀制熨鬥、剪刀各一件,用材相當考究。相關組合在5到7世紀的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地區十分常見,許多墓葬都隨葬有剪刀、尺、針線等。如吐魯番發現的北涼彭氏墓中出土了5件鉛質微型明器,包括刀、尺、熨鬥、剪刀等,可能為一組縫紉、裁剪類用品。這類用具與女性的活動緊密相關,常被記錄在隨葬的衣物疏中。衣物疏中也常常出現「右上所條悉是年年所生用之物」的表述,說明它們也可能為墓主生前所用之物。
生器對於其所有者來說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敦煌文書S.5381背面的10世紀左右的康氏遺書中就明確提到,死後應隨葬其生前常用的木尺與剪刀:
日落西山昏,孤男流(留)一群。
剪刀並柳尺,賤妾隨身。
盒令殘妝粉,流(留)且與後人。
有情憐男女,無情亦任君。
黃錢無用時,徒勞作微塵。
君但努力,康大娘遺書一道。吾聞時光運轉,春秋有生煞之斯(期);人命無常,夭老鬼死亡之路。
此類器物在中古時期可能確實暗示著女性活動。需要注意的是,據學者研究,唐墓中常見的實物組合主要以鐵剪與銅鏡為主,並未包括尺、熨鬥。唐代兩京、河北、遼寧以及西北地區盛行隨葬交股式鐵剪與銅鏡。它們多隨葬於女性墓中,屬於女性用具,可能分別象徵著「女功」與「女容」的意涵。
剪刀繼續出現於遼金時期的墓葬中。遼寧、河北等地的遼墓常隨葬各式鐵質生活用具,其中包括剪與熨鬥。例如,遼寧朝陽地區發現的一座遼墓中出土了鐵質熨鬥、剪刀各一件,其中熨鬥為圓形盤,折口起沿,執柄上有圓孔,剪刀把作環狀,刃身有心形鏤孔,似為實用器。除了隨葬實用器外,遼金墓中還放入了相關的陶質明器。遼寧朝陽馬場村遼墓中出土了一套泥質灰陶的生活用具,其中包括一件陶熨鬥和一件陶剪(圖6)。在遼金墓中,鑑於剪刀、熨鬥僅僅作為整套鐵質或陶製器物中的一部分,所以對於其功能的理解需要考察整套隨葬器物,並分析它們與其他隨葬品間的關係。
圖6 遼寧朝陽馬場村遼墓出土灰陶明器
雖然這一傳統看似具有延續性,但是其組合、形式和意涵在不同的時期、區域、文化之中都不斷發生著變化。唐代流行銅鏡與鐵剪的隨葬組合,至遼金時期墓中則多配置包括熨鬥、剪刀在內的一系列實用器或明器。即便是在10至11世紀這一時段中,不同地區或群體也通過多樣的形式來表現同類用品。鐵質、陶製的剪刀、熨鬥主要出現在遼地,而宋墓則偏好以磚雕或壁畫來表現相關組合。它們是同一內容的不同表現形式。可以確定的是,不論其材質如何,該組合出現在墓中的主要原因既源於這類用具的實際功用,同時還與它們所象徵的「女功」的意涵有關。
三、「性別空間」
由上文可知,剪刀、熨鬥,偶爾也包括直尺、針線笸籮,時常與衣架、衣櫃、鏡架、巾架組合在一起,共同裝飾特定壁面。河北故城西南屯晚唐墓就在西壁上浮雕剪刀、熨鬥,旁砌一櫃,上置針線笸籮。剪、尺、熨鬥、針線等作為女性常用的裁衣、熨燙、縫紉用具,它們與衣架、衣櫃的組合,首先具有功能上的相關性,即都與衣物、絲帛有關。這類器物至稍晚時期的金墓中則直接表現為了女紅的場景,展示出正在縫紉的女性形象以及身邊的剪刀與針線笸籮。
另外,與縫紉類用具、衣架櫃等一同出現的還包括鏡架、銅鏡、妝奩等,偶爾還搭配巾架、盆架。這類元素均與女性的梳妝、梳洗活動有關。上文提及的滎陽槐西宋墓的東壁上除了彩繪剪、尺、熨鬥與衣架外,還在右側直接繪出二名女子,中間立鏡架,上懸一枚圓鏡。鏡左的女子梳高髻,正在對鏡梳妝,右邊女子雙手合於胸前,回眸望鏡。在該場景的右側,即墓門東側繪一盆架,束腰鼓腿,上置一盆,架上搭一條碎花毛巾。從墓葬圖像題材的角度來看,兩幅畫面都是對閨閣之中女性生活用具、場景的描繪,兼具女工與女容的象徵寓意,生動地建構出了女性的日常家居環境。
「墓葬空間」近些年來成為討論墓葬美術史的基本概念,它既指墓室的實際空間,也可將墓室作為研究框架,討論墓室中的元素如何有機地整合在墓室方位、空間的關係之內。這一視角有助於幫助我們打破圖像、器物和建築的傳統類別,也可以將關注點從孤立的圖或器轉移到它們之間的關係上。與此同時,「性別空間」也是空間討論中的重要概念,可用於討論墓葬中呈現的性別元素及活動。河南登封城南莊宋墓為此提供了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該墓墓室為八角形,各壁面均有裝飾:西南壁砌盆架;西壁砌一桌二椅,繪女性墓主及侍女(圖7);西北壁砌燈臺、櫃,柜上設鎖;東北壁下砌鏡架;東壁砌一衣架,架間有花卉;東南壁左側砌交股剪、熨鬥,右側砌三足燈檠(圖8)。城南莊宋墓除了明確繪出女性墓主外,各壁上的陳設也可視作與性別有關的視覺元素,整個墓室通過暗示梳洗、梳妝、縫紉、熨帛等場景,營造出了一個屬於女性的特殊空間。
圖7 河南登封城南莊宋墓西壁
圖8 河南登封城南莊宋墓壁畫展開圖
「性別空間」在墓葬中的呈現確實值得關注,然而,僅僅從圖像角度出發是否可以推斷出墓主人的性別身份?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與性別相關的圖像題材有助於男女墓主活動與空間的塑造,但是墓葬是裝飾、隨葬品、葬具、建築的複雜組合,過於關注某些孤立的元素有時可能會導致過度解讀,我們也不應強調墓葬環境中男、女性別的二元對立。
實際上,宋代的磚室墓中並不只是描繪出與女性活動相關的內容,許多墓例都表現出雙重的性別元素。例如,河南鄭州捲菸廠宋墓的墓室西壁雕一桌二椅、燈臺,北壁砌一門二窗,東壁砌衣架、梳妝檯等。整體來看,圖像的布局十分精簡,但墓室東壁上的細節仍值得進一步分析。東壁正中為衣架,衣架上懸掛一根腰帶,下有三塊豎磚分別浮雕剪刀、熨鬥、鐎鬥;衣架南側雕梳妝檯,臺上有一鏡架,架上掛圓鏡,臺下雕妝奩;衣架北側砌衣櫃,櫃中部雕鎖和鑰匙,柜上雕筆架、筆、裁紙刀,北側浮雕墨硯,硯上為墨錠。以上圖像皆為磚雕,其中梳妝檯及鏡架塗朱紅色,鎖和硯臺塗為黑色。如果從器物的種類與功能進行解讀,東壁南側的衣架、鏡臺、妝奩、剪刀與熨鬥表明了與女性相關的場景,而另一側箱子上的筆架、筆、硯與墨錠象徵著書寫場景,似乎與男性的日常活動有關,它們可能分別象徵著女性、男性墓主的活動及存在。非常有趣的是,墓室中部的棺床上發現了兩具人骨,雖保存較差,無法確認性別,但至少說明該墓為合葬墓,可在一定程度上與墓內裝飾題材中的性別元素相對應。
河北井陘柿莊發現的一座宋墓也提供了類似的例子,只是象徵男性空間的元素稍作改變。墓室東壁砌一桌二椅,繪出男女墓主及侍從;西北壁正中砌衣櫃,上置八角形盒,盒上放一雙長靿烏靴,再上倒懸黑色展腳幞頭,左上側雕熨鬥、剪刀(圖9)。這種布局似乎也在視覺層面上對應了墓主性別,以器物作為圖像符號來表示男女墓主的生活空間。另外,河南泌陽宋墓則在西南壁砌一桌二椅,桌上雕注盞。西北壁左側砌弓一張、箭四支、箭囊一個,右側砌直欞窗。東北壁砌直欞窗和燈臺。東南壁左側砌矮足櫃,上置兩盒,中部砌衣架,之下砌一箱,箱右下角磚雕剪刀、熨鬥。泌陽宋墓的西北、東南兩壁分別以弓箭和箭囊、熨鬥和剪刀兩組元素來指代不同性別的活動場景。
圖9 河北井陘柿莊四號墓墓壁展開圖副本
這種將器物圖像作為男女墓主象徵符號的做法出現在時代更早的墓葬中。河北曲陽出土的五代王處直墓(924年)的前室北壁繪一幅山水畫,東西兩壁各有一個耳室,室內布滿彩繪。其中東耳室東壁上部畫山水屏風,屏風前置長案,案上自北向南依次放置帽架、黑色展腳幞頭、長方形盒、圓盒、瓷器、鏡架、箱、掃帚、葵口瓶(圖10);西耳室西壁的上部繪花鳥屏風,前面長案上依次繪盒子、鏡架、箱、瓷枕、如意形盒子、細頸瓶、大奩、圓盒和飾花小盒(圖11)。一方面,耳室中描繪的器物有可能分別為男女墓主生前所用之物,也或許是建墓者有意選擇作為象徵男女墓主的視覺符號。另一方面,壁上的「山水畫」和「花鳥畫」可能也具有特定的性別指代。西耳室壁上的牡丹圖案襯託著屏前的鏡架、奩盒、枕等物品,營造出女性化的氛圍。圖中的器物和屏風的主題都突出了它們對性別的象徵,使得該墓的兩側耳室分別呈現出男女墓主的私人化的起居環境。
圖10 河北曲陽五代王處直墓東耳室東壁壁畫
圖11 河北曲陽五代王處直墓西耳室西壁壁畫
王處直墓中的現象是否為五代時期河北地區墓葬的新特徵,仍有待考察。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形式確實從地方性的墓葬藝術特徵發展而來,並對遼、宋墓葬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不少墓例將位於兩耳室的裝飾元素或合併一壁,或分置兩壁,通過特定的器物圖像,視覺化地呈現出分屬男女墓主的生活空間。從整體結構來看,宋代裝飾墓極力模仿地上居所;從圖像裝飾上來說,這些墓葬也反映出了富民階層的生活場景、家庭組成。我們接下來需要思考的是,建墓者為何著重選擇熨鬥、剪刀、直尺等用具作為女性活動的象徵?雖然該時期墓葬中的鏡臺、妝奩等元素也與女性活動相關,但是裁衣、熨燙、縫紉類用具似乎受到格外的重視。與此同時,象徵男性墓主的視覺元素既包括筆架、筆、硯與墨錠等書寫用具,偶爾也出現了長靿烏靴、展腳幞頭等服飾,有時還以弓箭和箭囊等武器作為指代物,器用類型及其涉及到的活動十分多樣。
首先,熨鬥、剪刀等用具所象徵的活動皆與紡織生產有關,這實際上屬於墓葬中表現婦功類內容的視覺傳統,並非北宋時期的獨創。紡織作為中國古代女性的基本生產活動,早在漢代時期就已經進入喪葬藝術的傳統,與其內容相關的圖像題材也多具有象徵性的意涵,代表了該時期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期待。其次,不同時期、不同階層的人們對於女性的社會分工也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而就裝飾墓所反映的情況來看,一方面,女性墓主在北宋時期富民階層的家庭內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可由墓主夫婦二人對坐宴飲等畫面反映出來;另一方面,作為社會主導的男性對於生活模式以及女性的行為活動也有著特定的期待。在該階層中,人們對於女子可能具有勤儉持家等方面的要求,其中以女功類為主的活動在這種理想的生活模式與家庭分工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同時,社會的外在要求也逐漸內化為女性的自我認知和評判標準。剪刀、熨鬥等女紅類用具成為了她們個人身份與家庭角色的重要象徵。
四、視覺符號
河北井陘柿莊地區的一組墓群為我們理解熨鬥、剪刀類組合的象徵意義提供了進一步的信息。在柿莊家族墓地發現的14座宋金墓中,8座墓內都裝飾了剪刀、熨鬥圖像。最為有趣的是柿莊六號墓,其大致時代推測為北宋政和年間之後,墓內的壁畫內容非常豐富。南壁東側繪樹木坡石,一牧童手持長鞭,身旁十隻羊,其後尾隨一犬;西側畫蘆葦河邊,一牧童趕牛三頭、驢馬各一匹頭向東徐行。西壁南側表現一樹垂柳下,男墓主坐在椅上觀賞伎樂,旁有侍者;北側為長窗,窗下墨繪小豬,兩側雕剪刀、熨鬥。北壁正中砌假門,兩側各闢一窗(圖12)。墓室東壁畫面右邊繪一男子擔水,旁砌三足燈檠,中間部分繪三名女子,其中二人雙手拉帛,另一人熨帛,左側為二名女子,一人開櫃取衣,另一人作捶衣狀,上部懸掛布帛衣物(圖13)。
圖12 河北井陘柿莊六號墓墓壁展開圖
圖13 河北井陘柿莊六號墓東壁搗練圖
柿莊六號墓東壁上的壁畫尤為引人注意,整個場景表現出捶打、熨燙紡織品的主要步驟,也因此被稱作「搗練圖」。其中在熨燙布帛的畫面之中,熨帛女子還使用了熨鬥,展示出該器物在實際生活中的使用方式。更有趣的是,該墓不僅繪出了女性熨帛場景,還在該圖對面西壁北側的長窗下直接雕出剪刀、熨鬥,似乎不斷在墓中強調裁剪、熨燙、縫紉的活動空間。
剪刀、熨鬥是否與搗練的場景有關?我們首先需要了解搗練的文學與圖像傳統。搗練,有時又稱「搗衣」,是唐宋時期製衣的重要工序。古代的「練」是一種生絲織品,需要煮熟後用砧杵搗練,以便脫去絲帛中的絲膠,使其柔軟、更有光澤、更易於著色,然後熨平使用。這原本只是一種生產活動,後來逐漸被賦予了詩意化的內涵。中古時期流行一種以「搗衣」為名的詩歌,常常將搗衣活動進行文學化的加工,使其成為了表達女性閨怨的重要題材。唐代詩人王建的《搗衣曲》屬於此類詩歌:
婦姑相對神力生,雙揎白腕調杵聲。
髙樓敲玉節會成,家家不睡皆起聽。
秋天丁丁復凍凍,玉釵低昻衣帶動。
夜深月落冷如刀,溼著一雙縴手痛。
回編易裂看生熟,鴛鴦紋成水波曲。
垂燒熨鬥帖兩頭,與郎裁作迎寒裘。
詩中既有對浸練、搗練、熨練流程的生動記載,同時也具有「秋天丁丁復凍凍」的閨怨意象。「搗衣」在文學中成為了一種象徵和符號。「搗衣詩」也帶動了「搗衣圖」類繪畫的出現。根據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的記載,東晉、南朝的不少名家如張墨、陸探微等都畫過此類題材,可惜都未能留存下來。目前可見的最早的搗練圖,發現於長安興教寺遺址中的一個石槽上,石槽兩邊各刻一幅初唐時期的線刻畫,圖中表現立於庭院中的數名宮廷女性,身旁有山石、樹木、修竹環繞,畫面正中的四名女子手執細腰木杵,正在搗衣。
另外一幅重要的作品是波士頓美術館所藏的《搗練圖》,傳為宋徽宗摹唐代張萱之作。據學者研究,該圖是一件12世紀初的摹本,底本可能出自8世紀中期。整幅畫面可分為三組人物:右側描繪四名女子,兩人一組,各執一木杵搗練;中間表現了兩名女性團坐,正在絡線、縫紉;左側則展現燙熨的場景,兩名女子將一匹練伸展,中間一婦人手持熨鬥,身旁穿插煽火的少女和幼童,充滿生活的意趣(圖14)。如果我們將波士頓美術館的《搗練圖》與井陘柿莊六號墓中的搗練場景相比可以發現,兩圖在內容的表現上既有差異又有相似之處。
圖14 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搗練圖》
首先,兩畫中的搗衣場景較為不同。波士頓美術館的《搗練圖》中描繪兩女對立持杵,布帛平鋪於盆內,四人兩兩輪番進行搗杵。柿莊6號宋墓東壁左側表現一女子坐於盆邊,捶打浸泡在盆中的布帛,右側繪挑水之人,應是挑水作浸泡、捶洗之用。這種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唐代以來絲綢精煉工藝的發展。唐代以前的精練工藝主要是灰練、煮練和搗練。唐代開始採用胰酶劑精煉工藝對蠶絲中的絲膠進行溶解。至宋代,這一工藝得到普及。所以,宋代以後的搗練法,由原來的四人站立執杵發展為兩人對坐捶打,勞動強度大大減輕。晚唐以來的文獻中也都記載有雙人雙杵對坐搗練的情況,「搗衣」已不再是製衣流程中的關鍵步驟。
其次,這兩幅作品都表現了女性熨燙布帛的活動。熨帛場景在波士頓美術館《搗練圖》中佔據很大的比重。井陘柿莊六號墓則將熨帛場景置於整個東壁的中心。二者都反映出「熨帛」活動及其圖像在中晚唐以來的流行。絲織物在脫水晾乾後,往往還需熨燙處理,才能達到伸展平順的效果。因為搗練在製衣工藝中的地位下降,熨燙絲帛的步驟開始凸顯。
據黃小峰的研究,也正是在晚唐以後,「熨帛」這一場景開始逐漸詩意化,成為了一種獨立的圖像樣式,既可以與搗衣圖組合成序列,也可以單獨成幅。北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談到周文矩時,曾提到作為單獨畫題出現的「熨帛」圖:
有「貴戚遊春」、「搗衣」、「熨帛」、「繡女」等圖傳於世。
元代柯九思在看過其畫作之後,曾作《題周文矩〈熨帛士女圖〉》:
熨開香霧細裁縫,蜀錦吳絞五色濃。
雲母屏前秋冷淡,自將縴手折芙蓉。
「熨帛」意象在文學與圖像中都成為了一種重要的題材。至明代,該題材發展為宮廷女性活動的代表,可與弈棋、觀畫等活動並列。
井陘柿莊六號墓東壁的搗練、熨帛場景就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產生的。畫面不僅圖繪出了製衣的工藝流程,還在對面西壁上磚雕剪刀和熨鬥兩件器物。而這兩個元素作為日常器用,代表了與 「熨帛」、「裁衣」有關的女性活動。此類活動不僅在晚唐宋代製衣生產中發展為重要的步驟,而且由於文學化的加工,更是發展為具有象徵意涵的視覺符號。也正是因為如此,熨鬥和剪刀的重要性逐漸凸顯,取代了其他女工類的用具。同時,隨時富民階層的興起以及理想家庭模式的建立,它們也逐漸成為了該階層女性活動與空間的象徵符號。
結語
綜上所述,宋墓中裝飾的剪刀、熨鬥等組合似乎是時人對家庭中女性角色、行為的折射,它們與梳洗圖等題材共同在墓葬中營造出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家居環境。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類圖像組合在墓葬中的出現,帶有鮮明的地域、時代特徵。剪刀、熨鬥磚雕從最初見於晚唐、五代冀南與豫北地區的磚室墓,發展至北宋早中期豫中地區的仿木構磚雕墓,其原本的寓意很可能與女性活動密切相關。然而,隨著墓葬工藝、格套的傳播,剪熨組合的象徵性意涵在北宋後期豫中、豫西北、晉東南等地的磚雕壁畫墓中逐漸消解,轉而發展出了多類表現內寢環境的圖像題材,並增添了人物的活動,包括女子梳妝、梳洗、侍嬰等場景,更加直觀且多樣化。
本文通過對墓壁上所表現的熨鬥、剪刀等器物圖像的考察,試圖從墓葬中的元素和組合來看喪葬觀念的發展。宋代裝飾墓雖極力模仿生人的住宅,但對於建築元素、家居陳設以及生活器用的選擇大多具有特定的意圖。墓內不僅描繪了以男女墓主宴飲為中心的家居活動,通過對器物元素的分析,還可以發現分屬男女墓主的性別活動與空間,其中女性墓主在家庭生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這類與性別有關的元素體現出該時期富民階層理想化的家庭分工和角色定位。研究雖然聚焦於宋墓中的圖像細節,但由此可知,器物類圖像不僅僅只是對器物的直觀表現,還包含著深層次的象徵內涵。這一推斷實際上也可以擴展至墓葬中的其他圖像題材,從墓內的仿木建築構件到磚雕的家具和彩繪的人物,這些不僅僅是對地上家居生活的模仿,更是建墓者有意識選擇的結果。
作者簡介
鄧菲(1982-),女,牛津大學東方學系博士,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美術考古。
本文摘自《中國美術研究》第29期,16-25頁。《中國美術研究》第29期目錄
本刊物入選(2017-至今)CSSCI集刊。
目前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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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編:王文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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