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裡的守望者(拉花之鄉的守望者)
2023-05-02 05:06:17
初次見到武風文,是在石家莊信息工程職業學院的傳統文化遊園會上,他帶了一支十餘人的表演隊,從70多公裡外的井陘驅車來到藁城校區表演拉花。
演出結束,有人來找他聊天,誇讚節目有味道,是傳統拉花的感覺。武風文聽了很開心,笑著點頭說,我們的拉花就是原汁原味。
那天晚上回來後,記者忽然收到武風文發來的信息,說是白天看到活動現場的展板上寫著井陘拉花起源於明清,「這個不對」,他特地強調說,應該是元末明初。
井陘縣東南正村是拉花之鄉。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一
山花爛漫
武風文來自井陘縣東南正村。
出井陘縣城,沿平涉公路向礦區方向走上大約5公裡,就是東南正。武風文家的院門正對著公路,旁邊不遠是村子的一個出入口,立著一座現代風格的牌樓,上寫四個大字——「拉花之鄉」。
井陘拉花與昌黎地秧歌、滄州落子並稱河北三大民間舞種,流行於石家莊市井陘縣境內。這裡許多村子都有拉花,表演形式各不相同,諸多流派中,東南正拉花是相當重要的一支,曾被中國當代舞蹈藝術大師賈作光譽為「拉花之冠」。
「其他地方的拉花都有另外一個名字。像莊旺的拉花叫《賣貨郎》,手裡舉的是貨郎擔;井陘城關一帶的拉花叫《漁家樂》,演員身上背著兩條魚……」武風文說,東南正拉花沒有「第二個名字」,就叫「拉花」。
拉花屬於北方秧歌的範疇,但東南正拉花的服飾與其他地區的秧歌存在很大差異。男角一律戴「瓜殼」,即多色瓜皮帽,女角穿偏襟長衫,扮相沿襲了清代平民服飾的特徵。
東南正村保留著一支祖傳的拉花道具——霸王鞭,鞭上裝飾的銅錢,字跡大半磨損,依約可辨「乾隆通寶」字樣,推測至少也有300多年歷史。根據這些跡象推斷,至晚在清代中葉,拉花便已在當地流行。
然而關於拉花的起源,未有文字記載,只有種種傳聞與推測。當地編寫出版的《拉花之鄉——東南正村文史錄》一書中提到,20世紀50年代初,有國家舞蹈界人士觀看東南正拉花演出後,認為其服飾特徵和舞姿與元代蒙古族服飾、舞蹈相似,後來又發現東南正拉花樂曲中的《磨圪拉》很可能就是元代曲牌《磨合羅》,因此推斷拉花形成於元末明初。不過事實是否如此,依舊難以定論。
武風文比較認同的一種說法,是拉花形成於逃荒過程中。井陘地處晉冀之間的咽喉要道,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加之山區旱澇災害較多,遇上戰亂災荒,生計艱難,百姓只好拖兒帶女外出逃荒,沿途賣藝乞討,最終形成了拉花的雛形,原本稱為「拉荒」,因為諧音最後演變成了「拉花」。
傳統的東南正拉花由6名舞者演出,分飾三男三女6個角色。第一人扮演老翁,左手擎傘,右手執扇,稱為「滾傘」;第二個稱為「醜婆」,身上斜背包裹,故而也叫「背包」;第三個扮演男青年,雙手各握兩塊竹板,稱為「四塊瓦」或「太平板」;第四個扮演女青年,手持霸王鞭,就叫「霸王鞭」;最後兩人扮演一對男女兒童,肩挑花瓶,手執彩扇,也叫「挑瓶」。
武風文說,這6個角色恰好是老、中、青三代,傘和包袱是行路的裝備,太平板和霸王鞭既是賣藝乞討的道具,也是防身的武器,花瓶則代表了平安幸福的祈願。拉花的許多舞蹈動作都是在模擬行走山路的步態,還有一些諸如掉包袱、撈包袱之類的動作設計,藝術化地再現了一家老小相互攙扶跋山涉水的場景。
拉花是東南正世代相傳的「特產」,流傳至今,「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會拉花,是名副其實的「拉花之鄉」。
幾年前,武風文擔任東南正村黨支部書記時,專門請人在「拉花之鄉」牌樓前面的一面白牆上繪製了一組拉花的人物剪影。簡短的文字介紹,定格在了1957年井陘拉花進京演出的那段經歷上,那是東南正在井陘拉花的歷史上留下的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東南正拉花表演隊進校園演出。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二
高光時刻
1957年3月,井陘拉花作為河北省民間舞蹈的代表,進京參加了第二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榮獲優秀節目二等獎,還在中南海懷仁堂受到了中央領導的接見。
當年進京演出的6名拉花舞者和兩名伴奏演員都來自東南正,其中就有武風文的父親武增錄。
那一年武增錄剛剛18歲。以往東南正的拉花都是以父子相承的方式傳承,傳男不傳女的規矩之下,女角也是由男性扮演。武增錄14歲加入村裡的「拉花會」,他扮演的「醜婆」深受村民喜愛。「醜婆」這個角色不僅需要男扮女裝,而且動作難度大,武增錄不僅可以完美駕馭,還精通其他所有角色的動作和編排、化妝等技巧。
東南正村村委會陳列室的牆上貼著一張超長的黑白照片,那是1957年第二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期間,周恩來、朱德等中央首長與全國各地的演職人員的合影。武風文說,有一次他在一個電視節目中看到有這麼一張照片,特地開了證明,到北京翻拍了回來。
牆上還有不少拉花的老照片。「你看這個人是誰?」武風文指著一張照片上一個年輕後生問記者,眉眼之間掩不住得意,「那是我15歲的時候。」
武風文生於1962年,家中兄弟姐妹六人,受父親影響,都對拉花情有獨鍾。武增錄進京演出歸來後,回村裡當了一名赤腳醫生。1977年,井陘縣文化館舉辦拉花培訓班,聘請他擔任教師,兒子武風文也成了培訓班的學員。事實上在此之前,武風文在家中早已開始跟著父親偷偷練習拉花了。15歲的他很快嶄露頭角,參加了縣文化館編排的拉花節目《喜迎渠水過家鄉》的演出。
武風文對拉花的喜愛不遜於父親,而他的命運也與父親類似,一番陰差陽錯,沒能走上職業道路。後來他幹過個體,還當過十幾年司機,但人生中最得意的成就都是因為拉花獲得的。
武風文記憶中井陘拉花的高光時刻是在1991年9月。井陘縣組織起以東南正演員和樂隊為主體的拉花表演團,參加了首屆中國瀋陽·秧歌藝術節暨全國優秀秧歌大賽,包攬了七項大獎。那一次演出陣容空前,僅舞者就多達36人,武風文也是其中的一員。
大賽獲獎之後,當年12月,拉花表演團還應邀參加了文化部組織的1992年春節晚會的節目錄製。晚會在大年初一晚8時播出,井陘拉花向全國人民展示了自己的魅力。
武風文還記得錄節目的那天晚上,舞臺上燈火通明。燈光一照,明明是寒冬時節,心裡卻是火熱,有些緊張,更多的是興奮。那一次包括他在內共有12名舞者參與演出,節目時間只有6分鐘,一場錄完,他們背後的衣服全被汗水溼透了。
「都扭瘋了。」武風文如此形容那天晚上大家的狀態。
武風文講述東南正拉花1957年進京演出往事。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攝
三
拉花的味道
「扭拉花」,東南正人提起拉花,用的動詞不是「跳」,不是「舞」,而是「扭」。
「扭」是拉花的精髓。井陘拉花動作快起慢落,擰肩、翻腕、屈膝、撇腳,伴隨著身體各個關節的扭動,造就了柔中有剛、舒展大方的風格。這些動作源自山區生活的經驗,比如男角的「高抬腿」「蹲襠」,體現的是躲邁山石的動態;女角的「撇腳」,是走山路時滑腳的表現;男女互動的「下扇」動作,明顯是人們在崎嶇山路上相互攙扶行走的姿勢。這些帶有鮮明地域色彩的動作,構成了井陘拉花獨有的韻味。
井陘拉花在近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中,服裝造型和動作編排都在隨著時代發展而演變。但武風文認為,這些改編和創新都應該是建立在保留拉花本身特色基礎上的,現在有些人將拉花的動作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完全變成了「廣場舞」。一旦「扭」變成了「跳」,拉花也很難再稱之為拉花了。
井陘拉花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武新全與他有著相同的看法。武新全也曾是東南正1957年進京演出的拉花演員之一,如今已經81歲高齡的他,還時常奔波於河北的各大院校間教授拉花課程。他在授課時不僅會向學生們講解拉花的肢體動作,更會講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動作,在其背後有著什麼樣的生活背景和文化心理。只有真正了解了這些,才能把井陘拉花原汁原味地傳下去。
拉花的獨特韻味,還來自於其帶有強烈地域色彩的音樂風格。在武新全看來,井陘拉花能有如此大的群眾基礎和影響力,一半要歸功於拉花音樂。
東南正人素有喜歡演奏民族樂器的傳統,村裡的民樂隊不只為拉花伴奏,也是個獨立的演奏團體。井陘拉花的諸多流派中,傳統音樂保存最完整的就是東南正。現存的11首拉花樂曲中,有的是與河北吹歌、絲弦戲曲通用的曲牌,有的來自民歌小調,但都帶有鮮明的本地特徵,剛而不野,柔而不靡,華而不浮,悲而不泣,與拉花舞蹈渾然一體。
當年井陘拉花進京演出,為了減少演出人員,原本決定和其他節目一起由省裡的樂隊統一伴奏,結果一試之後才發現拉花的鄉土風格失去了大半,於是只好將東南正吹大管和吹笙的伴奏演員緊急調了回來,才保證了節目的完整。
「年年跑口外,月月不回來……」武風文用井陘方言演唱的《相思譜》,是拉花音樂中少有的幾首有唱詞的曲牌之一。過去井陘山區的民眾經常到毗鄰的山西省務工勞作,與家人通訊不便,《相思譜》中所唱的內容就是當時社會生活的寫照。拉花音樂曲調舒緩悠長,兒女情長中蘊藏著一絲蒼涼的意韻。
河北的民間歌舞往往都有這樣一層蒼涼底色,那是艱難生計磨礪出的深沉鄉愁。這也是武風文希望守護的東西。
武風文和侄女練習拉花(本人供圖)
四
守望鄉愁
59歲的武風文,像父親生前一樣,在村子裡默默傳承著拉花藝術。
時代的演進悄然改變著拉花生長的土壤,所幸東南正人對拉花的熱情不減。夏天的夜晚,村子的廣場上總會有人扭拉花,武風文偶爾也會去指點一下,有人來向他學拉花,他就傾囊相授。
曾經拉花技藝「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的規矩,限制了東南正的拉花傳承,這些規矩在武風文這一代就已經打破了。如今村裡扭拉花的反而以女人居多,以前演出都是男扮女裝,現在反而需要女扮男裝。
收到演出邀約,武風文就會在村裡組織一支隊伍外出表演。類似的邀約以公益活動居多,也有部分商業演出。即使是商演的報酬,攤到每個人身上也很是微薄,比起經濟收益,村民們更多是出於興趣參與。
武風文的「野心」則要更大一些,雖然有時不得不根據現實情況對節目進行調整,他還是更願意讓人們看到更多東南正拉花本來的樣子。
1976年,武增錄曾根據回憶,找村裡的裁縫製作了一組與當年進京演出時類似的服裝。那種古老的服飾在後來的演出中已逐漸被淘汰,即便如此,武風文也不願選用市面上千篇一律的舞蹈服裝。他費盡周折找到了石家莊市區一家製作戲曲服裝的店鋪,專門定製了演出服,服裝保留了瓜皮帽等傳統拉花服飾的特徵。伴奏音樂也是沿用傳統音樂,演出中沒有條件組織樂隊現場演奏的話,就放他收藏的過去的伴奏音樂,力圖呈現更原汁原味的拉花表演。
除此之外,他還一直在搜集保存拉花的照片、視頻等資料。在《拉花之鄉》編著過程中,書中眾多資料都是他從各地搜集來的。
武風文的拉花情結也影響了下一代。他的女兒武俊燕從初中時開始專業學習舞蹈,現在是石家莊市區一所雙語學校的音樂教師。
幾個月前,武俊燕為參加一場比賽,自己編排了一支拉花風格的舞蹈《花舞情》,用舞蹈的形式記錄了她在成長中與拉花的不解之緣。
武俊燕小時候,家裡總是人來人往,都是從不同地方趕來向爺爺請教拉花的舞蹈工作者和愛好者。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她在蹣跚學步時就已經拿起扇子扭起了拉花。無論是考試、比賽還是平時的演出,拉花一直是她的首選節目。
這一次的節目,武俊燕精心打磨了許久,可惜因為突然生病住院,沒能參加比賽。「挺遺憾的。」她對這個節目抱有很大的期待。武俊燕說,自己是井陘的閨女,又出生在這樣一個拉花世家,她也想向外面的世界展示自己家鄉的這種傳統舞蹈。
武俊燕如今已在市區定居,平時不常回井陘。在她對故鄉的記憶中,最難忘的是小時候每到正月十七東南正「過會」的日子,村裡的男女老幼分成各種不同的隊伍,爭相上場表演拉花。那樣的盛況,是她心中對年味的定義。
幾年前的一個春節,武俊燕和父親、姑姑還有其他幾位家人,湊齊了六人的演出組合,換上當年爺爺穿過的那種服飾,化上戲妝,按最原生態的方式演了一場拉花,還錄製了視頻。這個拉花世家,用這種方式為東南正拉花保留了一份鮮活的記憶。(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
來源:燕趙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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