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日出印象(印象推開的是一扇通往藝術新世界的門)
2023-05-23 13:12:37
作者:範昕
這幾天,被譽為「印象主義繪畫開山之作」的莫奈代表作《日出·印象》空降上海,現身於外灘壹號美術館舉辦的「日出·光明——莫奈《日出·印象》」特展,引發大眾「尖叫」。這是其問世近150年來首次到訪中國。
莫奈《日出·印象》局部,1872
莫奈《帆船,夜晚印象》,1885
莫奈 《翁弗勒爾港的船隻》局部,1917
莫奈《海灘上的卡米耶》,1870
值得人們關注的,其實不僅僅是《日出·印象》本身,更是這幅畫代表著一種什麼樣的藝術變革,推開了一扇什麼樣的通往藝術新世界的門。而此次展覽除了《日出·印象》,還呈現了莫奈的《帆船,夜晚印象》《特魯維爾海濱》《海灘上的卡米耶》等另外八幅作品,以及影響莫奈、受莫奈啟發的一些作品。它們交相輝映出一個豐滿的莫奈與印象派。
《日出·印象》並非莫奈印象派風格的真正開端,創造印象派傳奇起點的卻為何是它?
霧靄迷濛,紅日拖著海水中一縷橙黃色的波光,籠罩其中的港口、碼頭、舢板若隱若現,筆觸急促大膽,冷暖色調相撞……今天,莫奈《日出·印象》早已成為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畫作之一。而在近150年前,面對這樣一幅作品,習慣觀賞那些細緻得近乎完美的古典繪畫的人們難免產生不適應,甚至將其視為一個笑話。
1874年春天,《日出·印象》首度亮相的那個展覽,日後以「印象派畫展」載入史冊,本是巴黎一個成立不久的「無名藝術家協會」的首屆展覽。它的原名為「無名藝術家聯展——畫家、雕刻家、版畫家」,借攝影家納達爾的照相館舉辦。參展者除了莫奈,還有雷諾瓦、西斯萊、德加、塞尚、畢沙羅、莫裡索等。別看這一連串名單在今天看來光彩奪目,當時的他們長年身處沙龍展落選的陰影之下,大多還得為困頓的生活發愁——漸漸團結在一起的這些畫家,其實彼此的畫風並不統一,也談不上有什麼明確的美學主張。
是一位名為路易斯·勒羅伊的記者兼評論家,以「毒舌」不期賦予《日出·印象》以及這個展覽在西方藝術史上劃時代的意義。當時他在雜誌上撰文嘲諷了展覽上的一批作品,其中針對莫奈《日出·印象》的評論尤為犀利——「印象!沒成形的牆紙也比這成熟得多!」《日出·印象》之所以成為靶心,未必在於這是展覽中最離經叛道的作品——莫奈本人送到這個展覽的作品就多達八幅,而或許更在於它的名稱——「印象」二字使這件筆觸凌亂、猶如草圖的作品成為勒羅伊揶揄的藉口。哪知,「毒舌」評論間接命名了「印象派」,催生了自文藝復興以來最著名的藝術實踐。歷史上演的轉折總是那麼出其不意。
都說畫的是莫奈故鄉勒阿弗爾港口,《日出·印象》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保持著神秘。這幅畫究竟創作於哪一年,畫的是朝陽還是夕陽,是勒阿弗爾港口哪一處景致,藝術史學家莫衷一是。神秘大抵來自作品中的景觀朦朧而顯得有些鬼魅,換言之,它幾乎是抽象的,完全現代的。日後,有研究者發現,莫奈在這幅畫中描繪的港口生活竟然高度精確。結合畫中港口的每一件物品尤其是未被鎖上的橋,一位科學家根據太陽位置和升降曲線,也藉助潮汐常數、氣象記錄數據等,於2014年得出令人震驚的結論:這是莫奈1872年11月13日上午7點多的作品,畫中一輪紅日確鑿是日出了。關於《日出·印象》是怎樣獲得「出生證明」的,此次展覽特以一段短視頻為人們揭秘。
事實上,早在《日出·印象》問世之前的19世紀60年代,莫奈已逐漸形成印象派風格。1871年他與妻子卡米耶搬到阿爾讓特伊生活之後,沿著塞納河畔研究天光和水影,印象派繪畫技巧更是日趨成熟。英國藝術評論家威爾·貢培茲在《現代藝術150年》一書中指出,《日出·印象》顯然不是莫奈最傑出的作品,也不是印象派的典型之作。然而,這幅畫所包含的使印象派這一藝術風潮知名的所有要素,業界公認。例如:斷續的畫筆,現代的題材(一個正在作業的港口),將光線的效果置於任何圖像細節之上,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念,即這是一幅去體驗而不只是觀看的繪畫。當時莫奈與朋友們熱衷於採用的戶外作畫方式,受到諸多限制,畫中一些未完成的筆觸,是趕時間所致。憑藉「感覺」留下的「印象」,成為定義印象派的決定性因素,而這的的確確是全新的。
有意思的是,藝術趣味一旦確立,便彰顯出一種延續性。又或者,每一種嶄新藝術流派立於潮頭,都需要經受冷眼與嘲笑的洗禮。學院派接受不了印象派的草率;莫奈晚年,其實也看不慣後來居上風頭正勁的立體派。
睡蓮及其所處的吉維尼花園以外,貫穿莫奈全部創作生涯的大海主題不應被人們忽略
莫奈最為人熟知的繪畫題材,莫過於睡蓮及其所處的吉維尼花園。聚焦《日出·印象》的此次展覽卻為人們揭示出莫奈另一重要的創作主題——大海。展出的九幅莫奈油畫真跡,大多描繪的都是海,海上的波濤洶湧與天光雲影。
大海可以說改變了莫奈的一生,也給他提供了貫穿全部創作生涯、取之不竭的繪畫靈感。
莫奈5歲那年,全家就搬到了諾曼第的勒阿弗爾,一座海河交界的小城。少年時代,他時常逃課出去,眺望海上的天色變幻,不過當時他畫的多是惟妙惟肖的諷刺漫畫。18歲左右,莫奈將自己的漫畫作品放在一家美術用品商店寄售時,遇到了啟蒙老師布丹。這是一位生長在諾曼第的海景畫家,受到自然主義影響,直接走向大自然。布丹很是欣賞莫奈的漫畫,坦言「它們有趣、巧妙而漂亮,一看就知道,你很有才華!」布丹一面教莫奈畫畫,一面建議他別將自己局限在漫畫領域,而是不妨去觀察,去速寫,去畫風景。莫奈因此常隨布丹到諾曼第海邊寫生,觀察那一帶天空雲影和自然光的變化。印象派畫風最早期的光和影就在此孕育。「當你畫畫的時候,往往會有一個最初印象,這個最初印象非常重要。因此,你要非常頑強地保留自己最初對景物的印象。」「當場直接畫下來的任何東西,往往有一種你不可能再在畫室裡找到的力量和用筆的生動性。」布丹的這些忠告對於莫奈的影響是終身的,漸漸使他堅定了這樣的畫旨:「我想在最易消逝的效果前表達我的印象。」
令莫奈揚名藝術史的《日出·印象》,就是典型的海景畫——太陽的照射下,天空、海面、船隻、港口呈現出迷人的色彩、光線變化。現身展覽的《特魯維爾海濱》《海灘上的卡米耶》,都是1870年莫奈與卡米耶成婚後赴特魯維爾海濱度蜜月時創作的。前一張儼然一張旅行照片,卡米耶愜意地斜倚著坐在白色椅子上,身後微微捲起浪花的大海與飄著雲彩的天空融為一體;後一張採用的是更為「印象」式的手法,以豎構圖勾勒出側過臉龐站在海灘邊的卡米耶輪廓,不遠處蔚藍的大海上還有一隻帆船。這樣的海景畫總共有好幾張,記載了莫奈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為了娶卡米耶,莫奈曾與家族斷絕關係,歷經千辛萬苦,蜜月這一年,莫奈的家族終於接受了卡米耶,當時他們的孩子已經3歲了。
1883年定居吉維尼花園之後的莫奈,依然不時到海邊去,不時讓海喚起自己的靈感。此次展覽有一幅莫奈創作於1885年的《帆船·夜晚印象》,很難辨認這究竟畫的是哪片海,海上的光影色彩全然跟著感覺走。畫面中心那艘孤零零的帆船頗有些象徵意味,好似在茫茫大海上迷失方向,在尋覓、等待。它更像莫奈用畫筆譜寫的內心獨白——創作這幅畫時,畫家已經失去了他摯愛的妻子卡米耶,印象派的發展也與他最初倡導的漸行漸遠,當時莫奈所感到的迷茫和困惑,正是這幅畫帶給觀者的感覺。
值得一提的是,莫奈的大海題材似乎並沒有形成著名的「系列畫」,也即在不同的時間和光線下,對同一對象作多幅描繪。不過,其「系列畫」的想法卻很可能萌生於面對大海的時候。1886年,莫奈曾在一封從莫比昂海灣的貝爾島寄給第二任妻子艾麗絲的信中寫道:「你知道我非常熱愛大海,大海是那麼美。我看熟了大海,而且仍然在觀察。我相信,如果我在這裡多住幾個月,就能創作出很好的作品。我每過一天,對海的理解就更深一點。我狂熱地愛上大海,但我也明白要真正畫好大海,必須在每天的同一個時刻,在同一個地方觀察它,認識它的規律。」那一年,莫奈在貝爾島總共畫了40多幅海景畫,取景角度各不相同,那片海礁石嶙峋、充滿野性,很讓他著迷。
直到晚年,莫奈仍在描繪大海。一幅1917年創作的《翁弗勒爾港的船隻》也現身此次展覽。作品聚焦的翁弗勒爾港,也是諾曼第的一個著名海濱勝地,畫面顏色多變,嬌粉打底,從綠到藍,由藍轉紅,直到烘託出港口沿岸的房屋和帆船,層次過渡自然而富有節奏。
誰影響了莫奈?莫奈又啟發了誰?跳出這位印象派大師及其名作的回望,別有一番滋味
莫奈不是藝術世界橫空出世的天才。藝術創作道路上,誰影響了他?
光和影上的啟蒙,莫奈或許得益於老師布丹的指引。早年訪問巴黎時,他也曾坦言杜比尼對自己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是一位鍾情於畫水、對大自然的光影變化有著卓越把握的巴比松派畫家。日後在倫敦第一次邂逅英國風景畫大師透納的作品,莫奈感到震撼,透納對於海上光的強度、雲彩的變幻、風雨的流動的表現手法顯然刺激了他的創新。除此之外,還有一類藝術給了包括莫奈在內的很多印象派畫家以無聲的滋養,那便是以浮世繪為代表的日本藝術。
1867年巴黎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上,首度組團參加的日本將浮世繪展示給歐洲人。這一有著流暢線條、鮮豔色彩、細緻描繪及強烈裝飾性的東方藝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在此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浮世繪其實是以「廢紙」的身份漂洋過海前往西方的——它們被用以包裝日本向歐洲出口的陶瓷器。當時一大批藝術家不約而同對浮世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每個人從中汲取的養分各不相同。據說奇特而非傳統的視角「擊中」了德加;馬奈「拿來」對色塊的自由使用;莫奈則奉行為了整體作品而省略細部的方法,以及從單純的表現法上獲得啟發。
莫奈對於浮世繪的青睞,此次展覽有物為證。那是莫奈收藏的一批浮世繪畫家的漫畫書,包括葛飾北齋、北尾政美、歌川貞秀、歌川廣重等人,描繪的多是平凡日常中的自然之美。莫奈也珍存過200餘幅浮世繪版畫,將它們用來裝飾自己在吉維尼的居所。而莫奈自己的不少創作,同樣可被視為他與浮世繪及日本藝術源流關係的鮮活註腳。1875年,莫奈將卡米耶身穿和服的一幅《穿和服的女子》送到第二屆印象派畫展展出,畫中色彩豔麗、有著武士與飛鳥圖案的和服,以及女子手中拿著的摺扇,無不透出濃鬱的異域風情。他於1883年畫下的《埃特勒塔大浪》,浪花拍岸而起,讓人不免聯想起葛飾北齋著名的《神奈川沖浪裏》。而他1891年的《白楊樹》系列構圖,則與歌川廣重《東海道五十三次》之《沼津黃昏圖》頗有神似之處。
莫奈又影響了誰?這更將展開一長串難以計數的名單。日後的野獸派、立體派、超現實主義等藝術流派,可以說都多多少少從以莫奈為代表的印象派吸收過靈感。100多年過去了,莫奈的影響力還在繼續。此次展覽別出心裁截取了兩個個案——當代抽象畫派名家維琪·科隆貝特和具象畫派名家熱拉爾·弗朗格,以精選自他們的畫作見證當代藝術與莫奈尤其是《日出·印象》的共鳴。同樣是致敬《日出·印象》,兩位藝術家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方式,對照起來耐人尋味。科隆貝特對這張經典名作的下半部分很感興趣,她專注於水面上光的反射,採用提取於地底深處的自然顏料反覆描摹。弗朗格則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輪太陽身上,他筆下的日出不似人間視角,倒似宇宙視角,圍繞著一個紅色的圓圈,純色的同心圓如行星在軌道上旋轉,光譜色的輪廓從整體上構成了一個充滿能量的世界。
跳出《日出·印象》以及莫奈,站在更為浩瀚的時空際野裡再來回望這位印象派大師和他的名作,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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