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北海(踏雪北海)
2023-05-15 09:52:57
白茫茫的雪山,湖水也凍成了堅冰,方圓幾十裡,不要說人煙,連飛鳥也看不見。他騎在血汗馬上,擁著厚厚的皮衣錦氅還有點打戰。不知蘇兄在這冰天雪地怎樣度過?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子裡盤旋。
漢武帝自恃雄才大略,開疆拓土,可是把厄運和罪過都帶給了臣下。誰能想到我李陵和蘇武會在這種地方會晤。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單于要他去勸降蘇武的時候,他也是嘴角露出了這樣一絲苦笑。通達的單于反而友善地問他:「是不是使您太為難了?」
他倒是平靜地長嘆一聲:「現在也談不上什麼為難了!子卿兄是明達之士,他也不會責備我。即使責備,也就這樣了!但是大王想要他做第二個李陵,是萬萬辦不到的。」
「是啊,是啊!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聽說他每天抱著漢皇賜給的符節,望著長安的方向朝拜、呼號,已經好多天不吃不喝,大家都當他死了,可是他還活得硬硬朗朗的。莫非有天人相助?這種人要他投降,大概不那麼容易。我請您來的意思,
也不是非讓您去不可。不過是想同您商量商量,有沒有更好的辦法,降服這位漢朝的天神?」
「子卿與我,交誼甚厚,情同骨肉。此公雖然言溫意和,卻心如鐵石。寧可斷頭折肢,絕不屬節。大王不必費此心機!」
「依您之見?」
「以禮相待,送其回國。」
單于聽罷,拈著鬍鬚,微微露出一縷獰笑:「駙馬替蘇武設想之後,也應該替匈奴設想。」
李陵聽出單于話中的不悅,但是依然平靜地說:「臣以為這是最好的兩全之計。」
「噢?」單于定定地注視著李陵,有好一會兒,又轉為和悅地說:「不放蘇武,劉徹他能將我匈奴怎麼樣?」
「但是匈奴也不能將漢朝怎麼樣!」
「這是什麼話!」
「由衷之言!」
「莫非駙馬還想……」
「李陵是再也回不去長安了!」他不覺淚如雨降。過了一陣,又從容而言:「大王不要再刺痛李陵的心了!」
單于也有些慚愧,深悔剛才出言孟浪。連忙起立,走至李陵面前,學著漢朝的禮節,抱著雙肘,恭敬地說:「李陵將軍,不要生氣。單于還能不相信您嗎?我知道您是時時刻刻想回漢朝去,但也知道您永遠是回不去了!想到這裡,我深恨我過去太殘酷了!是我害了您,也害了您一家。我為什麼把一位天神般的英雄,害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太自私了!我也太卑劣了!」
「大王!……」李陵深為所動,又不願讓他再說下去。
「不,您讓我說下去。拿酒來!」
他端起兩大碗酒,一舉手,同李陵一幹而盡。然後,用袖子擦擦嘴角。感情更加激昂:「可是話又說回來,誰教您打仗那麼勇敢?以五千漢兵,殺死我數萬鬥士。最後彈盡糧絕,您還屹立在沙場上威武不屈。我的三萬人馬遠遠地包圍著您,誰也不敢近前。李陵將軍,您也夠兇的了!作為一個君王,這樣的人物,我怎麼能不愛惜?駙馬,您為什麼要生在漢朝?您為什麼要接受徵伐匈奴的命令?您又為什麼敢以五千兵馳驅萬裡與我匈奴硬拼?您呀您,您這個書呆子式的猛將,遇上那個顢頇的漢武帝,也是夠可憐的了。當您在北風怒吼的沙漠上飲血止渴,紅著兩隻眼睛,還在發瘋似的刺殺我的雄兵悍將時,漢武帝竟然聽信讒言,狠毒地殺害了您的老母和妻子,還株連了三百多口親屬,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李陵將軍,您也不要標榜你們漢朝是禮儀之邦,孔夫子的門徒。你們野蜜起來,遠遠地超過我們這不毛之地的匈奴人。按說最對不起您的人,應該是那個權欲迷心、連親生兒子都忍心殺掉的漢武帝劉徹!不過,你們漢朝人講究為皇帝盡忠盡節,把什麼事都當成真的一樣。這個蘇武、您的好朋友,也是吃了這種迷魂藥。可是這一次我也聰明了些,我早早地派人到長安放風:『蘇武寧死不屈,被流放在嚴寒地北海牧羊。』果然他的家屬得到了優待。嘿嘿,天下事,真他媽的難以說清。可是您也知道,我是匈奴的一國之主,我也要為我的國家設想,沒有頂天立地的人才,我的國家在這塊浩瀚的沙漠上怎麼能成氣候?說不定還會被那個貪婪的劉徹吃掉。所以,像蘇武這樣的人物,我發誓也不放他回去!」
李陵打了一個寒噤,仰天長嘆一聲。
「您也不要長嘆,我也絕不使您為難。勸蘇武的事,我就不勉強您了!」
「不,我還是去吧!」
「這又是為什麼?」
「臣與蘇子卿情同骨肉,啊!我想他快想瘋了。」說罷不由得熱淚盈眶。
忽然前隊不行,有一名小兵跑到馬前報告:「啟稟駙馬,前邊就是蘇武牧羊的北海!」
李陵才從回憶中驚醒,他已經被鵝毛大雪覆蓋成一個大雪人了。
李陵悲涼地思忖:「在這種冰天雪海之中,不要說是人,就是神,也恐怕會失掉靈氣。蘇武啊,蘇武,誰能想到您的千金之軀會埋葬在這裡!」他的眼淚還沒有落到面頰上,就凍成了冰柱。他又鼓起喉嚨高喊:「蘇武!」大隊人馬也隨之齊聲高喊。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他不禁仰天長嘆:「蘇武兄,您安息吧!哎,我真是痴心妄想。」
「咩咩,咩咩!」更明顯的羊群聲。大隊人馬歡欣鼓舞、奔騰而去,馬蹄嘚嘚,雪花飛濺,冰天雪海,霎時升起一片生機。
「在這裡!蘇武在這裡!」
一片歡呼聲由遠而近地傳入他的耳鼓,他的心裡一熱,兩腿一夾,血汗馬通情地奔馳而去。
大隊人馬圍著一座冰山似的小氈棚,門前坐著一位白髮蕭蕭、銀裝素裹的老人。李陵幾乎是從戰馬上翻下來,抱住蘇武盡力地搖晃:「子卿兄,您還活著嗎?您是不是凍僵在這裡了?」李陵將軍猛地跪倒伏在蘇武的膝蓋上啼哭。大隊人馬紛紛跪倒羅拜。一時間,冰天雪地的氣氛就像凝固了一樣。大家在屏住呼吸聆聽蘇武的聲音。
「千古艱難惟一死啊!」像是夢中的囈語,從蘇武回中徐徐吐出。冰天雪海又爆發出了炸雷般的歡騰:「蘇武活了!蘇武活了!」
「蘇兄,您真地活著嗎?這該不是做夢吧?」
蘇武的眉目閃動,依然炯炯如火,胸前還緊緊地抱著符節,口中吐出濃濃的一口熱氣,還是那樣聲如洪鐘:「莫非是李陵賢弟?兄未死,兄未死啊!」他掙扎著站起來,大隊人馬又落地環拜,驚呼天神。李陵拉著蘇武走進氈棚。大隊人馬立刻在山附近,搭起氈棚,支鍋造膳,殺羊宰馬。此時,太陽也湊趣地露臉了,紅紅地照在蘇武的氈棚頂上。
……
第二天早晨蘇武換上李陵帶來的漢式皮衣,坐在爐火熊熊氈棚裡,碩大的奶茶壺冒著暖人的熱氣。他們已經談了許久,出人意料的氣氛和悅,神態自如。
「子卿兄,弟生不逢辰,家破人亡,身敗名裂,勢必遺臭萬年!」說畢,珠淚如傾,不能自禁。
「賢弟節哀!事已至此,又何必如此?兄也深恨弟之命運多舛。我們做忠臣的,只能有一顆心,只能有一個念頭,為漢盡忠盡節。賢弟的遭遇,兄非不知,以五千貂錦血戰沙漠旬日不息,真不愧是飛將軍之後,弟之英名將永留後世。只是在烏雲
壓頂之時,失於一念之差,而留下千古遺憾!此乃並非賢弟素所之願,其中有傷痛難言之苦。千萬年以後當有名賢為弟剖白。賢弟不必徒作無益之嘆。」
「既然如此,莫非兄……」
「非也!」蘇武猛地打斷李陵的話頭。
「賢弟勿疑,兄絕無他意。兄與賢弟遭逢不同,惟有一死報國,絕不屈節!」
「如此看來,兄與弟判若兩人呀!」
「賢弟何出此言?賢弟若是和兄同樣遭遇,也定會以死守節。」
「仁兄如此知弟之心,弟九死何惜!」李陵騰地跪倒,連連頓首。蘇武連忙抱起,淚流滿面:「說起來,朝堂上的讒諂阿諛、看風使舵之徒太多了。當初聽說您打了勝仗,羅拜滿殿,口呼萬歲!個個把您說得賽過天神,有的甚至說令祖李廣也不如您英勇蓋世。齊聲恭頌陛下目生重瞳,知人善用,李陵不愧社稷之臣。迨聽說賢弟打了敗仗,交相讒毀,不一而足。誣弟素懷奸詐,早有不臣之心。出兵之前,已懷降敵之意。更有甚者,叩頭泣血,請求陛下誅弟三族,以儆效尤。賢弟啊,賢弟,您平日立身正直,不與群小合汙同流,昂首而入昂首而出,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此值有機可乘之時,豈能不落井下石?況且適逢陛下震怒之時,滿朝文武,三緘其口,誰敢說一個不字。惟有太史公司馬遷,以董狐之風,鬥膽向陛下陳述了自己的見地,他說以弟之賢,提兵五千,身入不毛,徵剿過半,威名遠揚,足以樹漢威、顯英烈。至於傳聞投降匈奴之事,尚須細審,或者將軍別有心計。孰料陛下頓生疑慮,以為賢弟與太史公暗中勾結,互通聲息,有意替弟張目,讒毀貳師將軍李廣利。竟然一怒之下將太史公加以腐刑,又降旨誅弟三族。兄也為此痛心疾首,舉家慟哭多日。大將軍戰敗,生死未ト,先殺老母與妻子。陛下何其忍也?」
李陵早已泣不成聲。天色慘澹,北風怒吼,彌天的大雪已經遮蓋了氈棚,爐中的火焰也將滅似的。
「有兄這樣一席話,弟雖然身死異邦,也瞑目矣!」李陵舉起酒杯,「請兄滿飲此杯!」
「小弟絕無勸兄投降之意,但是也不能不問兄在這冰天雪海之中怎度餘生?」
「這還有什麼說的?八個字:心如鐵石,聽天由命!為兄不慮其他,只有為漢盡節而已!」
「仁兄……」
大概因為好久沒有講過這許多話,再加上飲了這許多酒,蘇武竟然閉目合眼熟睡過去,李陵為他款款地蓋上皮衣。低低
地祝願:「睡吧,睡吧!在睡夢裡可能會得到一些安慰。祝願您的魂靈兒飛到長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