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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遠去的誰的聲音(我聽到了誰的歌聲)

2023-04-16 21:44:43 1

我聽到遠去的誰的聲音?我的心是一塊頑石,在泥濘霧霾中泡過好多年這樣的心常常聽不到草葉在微風裡細碎的摩擦音我來牧區,進入蒙古語的言說裡面,感覺蒙古語把我的腦子拆了,露出天光,蒙古語的單詞、句子和比喻好像是樹條,泥巴和梁柁,像蓋房子一樣重新給我搭建了一個腦子這個腦子有泥土氣息和草香,適合感受馬、鹽、泉水和歌聲,不適合算計,虛偽的功能完全被屏蔽了我的心仿佛在蒙古語裡融化了,剝落掉核桃一樣堅硬的外殼,露出粉紅色血管密布的心,一跳一跳,回到童年,今天小編就來說說關於我聽到遠去的誰的聲音?下面更多詳細答案一起來看看吧!

我聽到遠去的誰的聲音

我的心是一塊頑石,在泥濘霧霾中泡過好多年。這樣的心常常聽不到草葉在微風裡細碎的摩擦音。我來牧區,進入蒙古語的言說裡面,感覺蒙古語把我的腦子拆了,露出天光,蒙古語的單詞、句子和比喻好像是樹條,泥巴和梁柁,像蓋房子一樣重新給我搭建了一個腦子。這個腦子有泥土氣息和草香,適合感受馬、鹽、泉水和歌聲,不適合算計,虛偽的功能完全被屏蔽了。我的心仿佛在蒙古語裡融化了,剝落掉核桃一樣堅硬的外殼,露出粉紅色血管密布的心,一跳一跳,回到童年。

我們坐在蒙古包裡喝奶茶,外面響起雷聲。牧民說:天說話了。其他人附和:天說話呢。是的,蒙古語管打雷叫天說話,也可譯為「天作聲」。天這個詞,牧民常常尊稱為「騰格里阿爸」——天爸爸。他們說出這個詞自然親切,像說自己家裡的長輩。在牧民心裡,一生都接受著天之父的目光,他的目光嚴厲而又仁慈,無處不在。

在巴林右旗索布日嘎鎮,牧民說,他如果需要一塊木料,上山選樹。砍樹的人心裡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後腰衣服裡。牧民們不砍草原上孤獨的樹,那是樹裡的獨生子。他到樹林裡找一棵與他需要的木料相似的樹。比如勒勒車的木輻條壞了,就找一棵彎度與輻條接近的樹。準備砍樹的人下跪、奉酒,擺上奶食糕點,說「山神啊,我是誰誰誰,我的什麼東西壞了,需要這棵樹,請把這棵樹恩賜給我吧,並寬恕我砍樹的罪孽。」然後拔出斧子砍樹,砍完拖樹一溜煙跑下山了。對了,砍樹前,他還要掰下幾根樹杈示警,說:我要砍樹了,住在樹上的神靈起駕吧!

我跟別人講到這件事,對方笑了,說蒙古牧民挺幼稚,不懂科學。我想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並非依靠科學,科學也不應該是巧取豪奪之學。人幼稚是說此人尚處在童蒙階段,如果民族仍然幼稚,它該多麼天真純潔,歸它走的路還有很遠,這該是多大的幸運呢?

蒙古民族對其信賴尊崇的事物賦予擬人化的代稱,比如把加工五穀的碾子叫「察幹歐布根」——白色的、吉祥的老翁,管拉鹽車隊的首領叫「噶林阿哈」——火的兄長,管接生婆叫「沃登格」——大地的母親。在蒙古語裡面,一切都是生靈,彼此是具有親屬關係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儘管這些生靈的外形是空氣、雲彩、土壤、水或結為晶體的鹽。人只是這個大家庭中間叫作「人」的小兄弟而已。不同的語言裡暗含著不同的價值觀,順著每一條語言的路都會走向不同的終點,清潔的生活產生清潔的語言。

在索布日嘎,我看見一個男人擁抱一個女人,身旁一人讚嘆;「乃波乃仁恩特貝日乎」。直譯為「細細地擁抱。」也可譯為「溫柔地擁抱。」實際說的是「細緻珍惜地抱住她」。我感嘆於世界仍有這麼體貼人心的語言,如果心與心擁抱,能不細緻嗎?我感覺人們現在使用語言太粗率了,無所敬畏,也無所憐惜,我們失去了好多用心描摹生活的機會和能力。

蒙古牧民稱走馬為「蛟若」,最好的走馬是「蛟若聶蛟若」——走馬中的走馬。他們形容馬走起來「像流水一樣,」這一種步態寓意著馬和馬倌的智慧。水跟火是蒙古牧民心中的聖物,他們至今恪守著成吉思汗規定的戒律:不許往河水裡扔髒東西,不許在河水裡洗衣服與撒尿。河是母親,河水就是母親的身體。牧民們告訴我:每一座火裡都住著一位火神,他們虔誠的神情表示這是不可懷疑的,「火神是一位女性神靈。」火婀娜地伸展腰身,讓黑暗退隱,黑暗在遠處注視女火神怎樣為牧人煮好每一餐飯食。火的紋理沒有雜質,如緞子一般細膩。它飄揚的樣子正如母親小聲哼唱一首長調。直到現在,牧民們用乾淨的木柴和紙張引火,不許往火裡吐唾沫,不許潑水。火最好的燃料是幹牛糞。牧民說,小時候,父親把他揀回的牛糞裡的羊糞、狗糞和狼糞揀出來,燒這些糞是對火神的不敬。水啊火啊,山川大地,人們用清潔的、沒有偽飾的語言吸納你的回音,存在心裡。大自然當中所有原初的事物都有渾樸的本質,即使我們閉上眼睛,用手摸一摸它們,也感覺得出這些事物亙古以來未變的質感。閉上眼睛摸摸並捻一捻河水,水的柔軟活潑與清澈是一回事。摸一摸石頭就摸到了時間的皺紋和古代。摸摸馬,你想像馬正用長睫毛的、黑水晶一般的眼睛看你,它光滑的脊背有汗,說明剛剛跑完。有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詞尤其讓我感動——「馬駒在羊水裡就記住了自己的故鄉。」牧民們喜歡傳誦一個故事,說一匹馬被賣到了長江以南的地方,它不知怎樣翻山渡河回到了內蒙古故鄉。牧民們說到這裡,交換眼神,唏噓讚嘆,並用眼神徵求我的看法。我心裡想這不可能,馬固然會泅水也能登山,但它路過地方的人是不會放過它的。我還是跟著牧民一起讚嘆,一起驚訝。既然我們會相信網絡上天天都有的謠傳,為什麼不相信馬也有返鄉的美德?為什麼不信火裡和水裡住著清潔的神靈呢?我寧願把自己腦子裡貯存的所謂知識清除掉,它們也許早過時了,讓更多的民間傳說和神話進入心靈。索布日嘎的獵人說猞猁聰明,它平時不留下任何痕跡。下雪天,所有野獸在大地上留下腳印,猞猁等大動物出來覓食之後,爪子踩在大動物的腳窩裡行走。我眼前浮現出八十多歲的獵人蘇達納木手腳並用模仿猞猁跨越大步的情形,這多好啊!多幼稚,我喜歡這些還沒有擺脫童年的幼稚的人們!

今年七月二十二日,農曆六月十九。我被邀請參加索布日嘎鎮吉布吐村祭拜村莊敖包的儀式。祭敖包何其神聖,村雖小,但越小越純粹,我被邀請參加祭祀,深感榮幸。晚上,我甚至在鎮政府的宿舍裡來回踱步,享受這份榮幸。巴林右旗要在天亮之前祭敖包。古人稱,約略看清自己的掌紋曰天亮,而天亮前依然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凌晨三點鐘起床,三點半出發。開車的司機甚神奇,他在漆黑的夜裡瞪大雙眼看前方,左右轉動方向盤,仿佛他是一隻夜視的貓,在夜色稠密的草原上看清一條路。車停了,可能停在山腳下,抬頭卻辨不清山峰與夜空的分割處。我被扶上一臺摩託的後座,抱住駕駛員的腰。摩託突突行進,我聽到黑暗中有許多摩託轟鳴前進。摩託馱著我們爬上躍下高低起伏的丘陵,我聽到水聲,摩託衝過淺淺的河流之後停下來。這時影影綽綽看見許多人,卻看不清面孔和衣服。我們登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山雖然不高,但登上去周圍卻清晰了。一座敖包矗立眼前,上面繫著飄動的哈達。全村的男人環立敖包前,他們穿著整齊的蒙古袍,戴帽子,臉膛肅穆堅毅。他們的面色好像比夜色還要黑,只有眼睛和鼻梁反光。馱我的摩託車手竟然穿著陸軍作戰服,他剛從部隊復員。村裡的敖包長宣讀祭文,祈求敖包神靈庇佑村子人畜平安,風調雨順。吾等全體俯身跪拜,起身獻上自己所帶祭品。我獻上了酒、袋裝牛奶、糕點和奶豆腐。拜過我取一點奶豆腐帶給父母吃,用我爸的話說「山神吃剩下的東西,人吃了最好。」

站在山上轉身看,仿佛就在轉身的一瞬間。天亮了許多。天和地像輕雲和濃雲分開了,沉黑的大地伸向遠方。我身邊的村民笑眯眯地互致問候,這時能看清他們的年齡和老年人的皺紋了。他們變得輕鬆而欣慰,相信自茲日起,直到來年,吉布吐村風調雨順,國家康泰平安,那是必須的。下了山,略多的光線讓我看到吉布吐村牧民身穿的蒙古袍有多華麗。這些光讓我看清他們海藍色蒙古袍上的銀白團花和橙色的腰帶,灰色蒙古袍大襟的桔紅滾邊。他們比演員更漂亮,他們的英武氣質和服飾在大自然中更顯出恰當。而我想到一個村的男人們穿著華麗的衣著在夜色裡穿行,該有多麼誠懇,攜帶著他們自己才知道的美,讓敖包神多麼歡喜。大地啊,你有多少我所看不到的美,堅定地、默默地發生,它們發生在事物的肌理內部,而不是表演。

我們又坐摩託又過河,碾過晨曦鋪就的地毯之前我們還按巴林人的習慣祭拜了清澈可愛的沃森花泉水。大地亮了,曦光下的大地多麼可愛。光線以它剎那千裡的懷抱告訴人們草原的遼闊,比長調唱的、駿馬跑的還遼闊。如瓷器般青白色的天空剛剛醒來,而大地比天空更寧靜,灌木和草毛茸茸地等待甦醒。遠處的山巒如同畫家的初稿,還差六遍敷色。而我們在飛馳,身旁還有人騎馬,他們顯出比騎摩託的人高大,手挽韁繩也比手把摩託好看。騎手在馬背上躍躍然,瞻顧四方。東方正好有太陽傾瀉的紅光,如洪水決堤(這些光每天早上決堤一次)。這時看出平坦的草原並不平啊,每一處隆起泥土都被紅光刷了漆,像千萬座雕塑面東沉思。前方是吉布吐村,光線早於我們趕到那裡。「吉布」是箭頭的意思,也是古代的名字。村裡的彩鋼瓦像在屋頂鋪了一片片紅氈。這個村好漂亮,戶戶有同樣的黃柵欄和帶「烏力吉江嘎」(吉祥圖案)的大門,街路硬化,新栽的小樹排列成行。太陽把鮮豔的紅光照在吉布吐村裡一點都沒糟蹋,這裡像一處童話外景地。而我自從祭祀敖包後成了村民中的一員,混跡在摩託車和馬隊裡,與晨風衝撞。我們相互微笑,如同讚美這個時刻,領取大地天空賜予吉布吐村民和我本人的這個美好的早晨。

也是在索布日嘎,幾天前,鎮裡的蒙古族職員組織了一場野餐會,地點在這個鎮臨近西烏珠穆沁旗的景區「榮升十八景。」他們在一棵枝葉繁盛的黑樺樹下面等我,地上鋪著防雨車衣,擺著食品,他們大多三四十歲,帶著家屬孩子。他們並不說什麼,卻用眼光親切地注視我,仿佛眼光是一塊布,輕輕擦去我臉上的塵埃。蒙古族人口少,同胞為他們自己民族能出一個作家而高興,這是這麼多雙目光交織的眼睛送給我的信息。我很慚愧,我還沒達到讓這些純真的目光褒獎的程度,但又沒法解釋,只好看周圍景物。那一邊山巒俊秀,這一邊草場寬廣。蒙古黃榆沿河邊生長,如同河流的衛士,保護著它的清澈。黑樺樹下面歌聲響起來了——《諾思吉雅》,所有的人都在唱,他們的眼睛看著樹,看著山,看著虛空,仿佛那裡寫著歌詞——「海青河水長又長……」一遍唱完,再唱一遍。他們用嗓音不斷往歌的火堆裡添柴,不讓它熄滅。這情形特別像海浪一遍遍衝刷堤岸,洗刷著我的心。他們怎麼知道我需要洗禮?「吾欲仁,斯仁近矣。」歌罷,一個小女孩用蒙古語朗誦了一首詩,詩中說「這座山哪管只有牛糞那麼大,也值得跪拜,因為這是我們的土地。」她以稚嫩的嗓音念出這麼誠懇的詩句,態度卻堅定,竟使我老淚縱橫。我怕在別人面前流淚,可在這樣的曠野裡,我能躲到哪裡流淚呢?誰讓你遇到這樣的歌聲和這樣的詩呢?

高林艾裡是一個村的名字,意謂河的村——這真是一個好名字,我參加了一場牧民為我舉辦的篝火晚會。什麼人值得讓村裡的鄉親為他辦篝火晚會?我聞所未聞。聽說這是為我辦的,我真是慚愧至極。那是在山坡上,村民幾乎從山的各個方向走向篝火,他們好奇地看我。一些孩子大膽地與我交談,他們讀過內教版蒙漢文課本收錄的我的作品。我覺得更值得一說的是這裡的夜色——琺瑯色深藍的夜空下,山坡上臥滿牧歸的羊,如石羊。篝火燒起來,有一人高,眾多火星往更高處蹦跳。村民們用胸膛迎著火歌唱,高音衝向曠野回不來了,低音被火吸走。我走到山坡看篝火和火邊的人群,遠處有山的暗影,被攪碎的月色在白白的河水裡流淌。我忽然問自己,這是哪裡?我是誰?我真忘了自己是誰,忽然感到寫作跟做一個淳樸的人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到牧區來找寫作資源更是卑俗至極。人不寫作也能活著,而活著值得做的事是清洗自己,我不想當我了,想變成牧民,放牧、接羔、打草,在篝火邊和黑樺樹下唱歌,變成臉色黝黑、鼻梁和眼睛反光的人。長生天保佑所有誠實和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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