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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三個公主下凡(民間故事分飛燕)

2023-04-16 13:16:12

民間故事三個公主下凡?有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於民間故事三個公主下凡?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民間故事三個公主下凡

有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有人說,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他們曾經夢想用青春去得到整個世界,但時光卻未必能讓他們留住泡影般的榮華。

近晌時分,雨又下了起來。這是蘇城二月慣有的霪雨,細密而又黏膩,不動聲色間已潤溼了悒翠軒面東的雕窗。茶客們都在凝神聽曲。軒中有胡琴聲聲,婉轉悠揚,如同一道活潑的泉水在月下蜿蜒流淌,不時更有笛子吹出幾個短促的音調相和。

一曲奏罷,奏琴的少年起身,將手中的紅松木琴弓攏起,胡琴負於肩上,向四下裡團團作了個揖,道:「學藝不精,獻醜了,請各位爺隨意賞幾個。」他身邊的少女將短笛插回繡囊之中,再從褡褳裡摸出個青竹篾盤,託了盤子,便隨在少年身後,往東邊靠窗的座上走過去。

軒中靜了一靜,隨即黃澄澄的銅子兒一把把擲了過去,落入篾盤中,間或還夾著幾粒雪亮的散碎銀子。其實這對少年男女的技藝雖然不壞,但在樓上這些人聽來,到底也尋常。只是這對男女的容貌,卻是讓在座的蘇城名流們,也不免驚豔了一回。

少女弱颻眼見著盤子裡的銅錢一層層堆起來,暗自歡喜,想道:這下可以去剪塊新緞子了。這蘇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少年展銘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盤子,與她相視而笑。他們來到東邊的後排,卻有兩隻圓潤白嫩的手指拈了一物,輕輕放在錢堆上,竟是十兩重的一隻元寶!

弱颻不免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卻是一位與她年齡相若的公子,異常文弱,身後站著三五個隨從。弱颻與展銘忙躬腰謝賞,那公子雙頰之上就略略地泛起紅暈,垂下頭去:「曲子很好聽!」語聲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弱颻本待往西邊座上去,卻見東頭懸了一面珠簾,隔開一角之地,裡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猶豫,有一個小夥計一溜小跑過來,將手中一隻布袋子往弱颻手上一倒,十來個銅子滾落了下來,道:「裡頭客人已經賞了!」弱颻有些好奇地往帘子那邊看了看,不知是什麼人與眾不同。

西邊的座位過了將半,展銘卻停了腳,那個位置上坐著一位華服公子,將茶盞湊在唇邊,竟似未見到他二人過來,他的隨從們也一個個沒有賞錢的意思。

展銘不禁皺了皺眉頭,輕聲道了句:「請爺打賞!」

那華服公子有些輕薄地一笑,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一頓,又從懷裡摸出一物重重地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錠十足赤金,閃著逼人的貴氣。

「怕本少爺少了你們的賞錢麼?」他一雙眼皮往上一提,形如三角的瞳子射出精芒,用手彈了彈方才他呷過的殘茶,道,「只需她來飲了這杯茶便可!」

展銘一拉弱颻便要離開,那幾個隨從卻已作勢要起身相攔。弱颻定住了不動,將手裡篾盤往展銘面前一遞,捻起袖子道了一福,道了聲:「謝爺的賞!」便要去拿杯盞,卻驀地「咳咳」幾聲。她忙從袖口裡抽了一方白淨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會。這一陣劇咳好容易才緩了緩,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塊怵目的紅暈,沾上晶亮的黏液。

「肺癆!」樓上的都不免驚了一驚。這般嬌豔的一個女子,何以就得了這麼沒福氣的病。

那個華服公子抽了身往後直躲,有些嫌惡地吼道:「快走,快走!」

弱颻有氣無力地答了聲,遲疑地問:「那賞錢……」華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金子,有心收回去,但大庭廣眾之下總是失不起面子,終於狠了狠心,一把拂落。

弱颻口裡道了聲「謝賞」,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誰知這一低腰,袖中卻掉出一物。那是個極小的瓷瓶,在地上彈了幾下。小塞子鬆脫了後,一些紅色的液體從瓶口裡湧了出來。弱颻有些張皇地直起身來,一雙妙目從左轉到右,又從左轉到右,如同惡作劇被大人發覺的孩子。

四周一片鴉雀無聲,然後「撲哧」一聲,不知是哪個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盡數吐在旁邊人的身上。這一開了頭,樓上頃刻間人人東倒西伏,就連軒外那陰鬱濃重的春愁,也被這一場暢快淋漓的大笑給驅散了不少。

當然還是有不笑的人。展銘和弱颻自是笑不出來。展銘狠狠地盯著弱颻,弱颻心虛地低著頭,不敢做聲。華衣公子的隨從也是不便笑的,只是個個鼓腮瞪眼,忍得十分辛苦。最笑不出來的,當然是那位成了眾人笑柄的華服公子。他面紅耳赤,好似這一地的紅色液體一筆筆抹上了他的臉。

「咣當」!他在桌上一拍,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盞被震落,葉渣殘水濺了一地。

「有什麼好笑的!」

華服公子怒喝一聲,樓上被他這聲大叫震得靜了下來,卻有三五聲冷哼從數個角落裡響起,隨之有一些斷續的句子飄入弱颻耳中。

「不可……」「這是……」「顧三爺的大公子……」

弱颻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為什麼她得罪的,儘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

「蘇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氣從東來,顧水南北長。」弱颻和展銘到蘇城不過半月,可這歌謠卻已是耳熟能詳了的。誰都知道蘇城的繁華富庶,一靠鹽鐵,二靠織染,三靠江河。鹽鐵作坊會集的城西,都是雷霆老爺子的地盤;織染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業;這兩家卻又得求著顧三爺,若沒了那條縱橫南北的運河,便是有了萬斛珍珠,你卻叫他們往哪裡送?人人都曉得,在蘇城討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這雷、紫、顧三家,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怠慢的。

「這下怎麼辦?」弱颻看了看盛錢的盤子——早已被展銘放在了一旁空几上,心道:好容易到了這裡,難道又要走?天下哪裡還能找到一塊比此城更好的去處?可這都是日後的話了,眼下這道難關已是難過。顧家大少把長襟一撩,大步踏上前來。弱颻情不自禁地往後閃開,展銘跨上一步,右手搭上了身後胡琴的頭把,顧大少已距展銘一丈之地。

展銘要出手了!弱颻有些驚懼地想道,若是和顧家人撕破了臉,那該怎麼辦?可這等情形之下,又何來更佳的法子?展銘的手愈抓愈緊,指節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颻的心提到了嗓子裡,只等著顧大少的腳步再進一步……

「顧大少且慢。」弱颻的眼光與樓上所有人一起,向發聲的地方望去。那是一個先前未曾見過的二十七八歲青年,靛藍勁裝,長刀金鞘,雙手抱在胸前。在他身後,那一面碎瓊般的珠簾來回晃動,發出簌簌的響聲。

弱颻本以為顧大少會發怒,可他卻呆了一刻,漲紅的面色一點點白下去,而後沉聲問道:「是你,楚方?」

楚方躬身行了一禮道:「不是我。是我家老爺子在品茶。老爺子好清靜,就請大少看在老爺子分上,莫要吵鬧。」

「雷老爺子在樓上?」顧大少吃了一驚,臉色轉青。

「是,我在。挑帘子。」本就很低沉的聲音,又似被外頭迷離的春雨浸透了,越發讓人聽在耳裡心頭都是一重。楚方挽起了珠簾,將一個灰暗的背影揭了出來。那人身量很長,深色的絲絛束著蓬鬆的髮絲披在背上。頭髮已有六七成花白,卻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領藏青色的披風從肩上直掛下來,垂曳於地。他蹺足而坐,不避撲面的雨絲,遠眺欄外。

「既是……雷老爺子在,就請恕打擾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爺子問安。」顧大少伏下身去,他的身體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單是他,這樓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時畏縮了起來。

展銘和弱颻站在樓道上有些猶豫,不知是不是該上前謝過相救之恩。那藍衣的楚方在顧大少走後便回到了帘子後頭,再也沒有出來。展銘和弱颻其實有好幾次鼓足了勇氣,卻還未等走到帘子前,就將話吞了回去。其實道謝自然不單是道謝,展銘和弱颻心裡都明白,這面珠簾後頭坐著的是唯一可以在蘇城庇護他們不受顧家迫害的人。他們是多麼希望這個人可以把他手中的權力略微洩下一點點,來遮住他們頭上的這片天空。

座中靜無聲息。良久,珠簾後有一聲輕嘆,無奈而又厭倦:「走吧,日後這裡也不能來了!難得一個清靜的去處。」珠串「稀裡譁啦」一陣脆響,雷老爺子從裡面邁出來,楚方緊跟其後,往樓梯口前走去。展銘和弱颻一併跪下,齊聲道:「謝老爺子救命之恩!」白底青幫的靴子從他們眼前踏過,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

藏青色的披風掠過弱颻的面頰,她頰上的涼意尚未消去,這兩人已跨上了樓板。弱颻把背上的褡褳往展銘手上一推,說了聲:「我去一下。」就急衝衝地跟了下去。

在悒翠軒高挑的簷前,楚方策騎白馬,候於一乘四人呢轎之畔。雷老爺子正欲上轎,弱颻緊趕幾步,跪在地上:「老爺子救人不救到底麼?」

「為何救人必要救到底?何況,誰說我救過你?」

雷老爺子居然開了口,弱颻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最後努力試一回,並沒有當真以為有什麼用處。弱颻終於理出些頭緒來,道:「若是老爺子不救我們,豈不是顯得……您老怕了他們顧家?」

「哈哈哈……」雷老爺子突然大笑起來,「丫頭呀丫頭,這點激將法用在我身上,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雷老爺子回過頭來,往弱颻身前走了半步,他那褶子重重的眼皮驀然拉開了一道縫。弱颻在那樣的眼神注目之下,覺得自己如同一株小草。她情不自禁地往地上伏了伏,連胸口都窒住了。

「若是我的人被顧家殺了,那我自然是失了面子,可是你是我的人麼?」

多年的江湖生涯,弱颻自然很明白,男人對她有著什麼樣的期許,可是這樣明明白白毫不掩飾地說出來的,卻是頭一回。更讓弱颻很不是滋味的是,這人口氣如此的輕乎。弱颻知道,自己的回答對他毫不重要。

弱颻無法出聲,雷老爺子卻已彎身上了轎。轎子騰起,弱颻有些絕望地看著這唯一的指望從眼前逝去。突然有一隻手撩開了轎簾,隨意從簾邊扯下一條深紅的瓔珞,擲了過來。

「若是你有了主意,拿這個來找我吧!」

流蘇在空中散開,就如一朵開得正好的芙蓉,旋舞飄零,撲入弱颻的懷中。

「他還是不肯麼?」展銘的聲音在弱颻身後響起。

弱颻有些心驚地站了起來,回頭看他,道:「不成!」瓔珞被她緊緊地握在掌心,清涼而柔滑,讓她想起無數次在夢裡觸摸過的那些絲緞,那些她只能遠遠於街口掃過一眼的綾羅。在夢裡它們從她指間如水般流瀉,夢醒後掌中只餘空落落的寂寥。

有細碎的腳步聲從樓板上響起,弱颻抬頭一看,見那個方才給過他們一錠元寶的公子跑了出來,卻又在梯上向著他們不言不語地站定了。

展銘回看了那人一眼,掉頭回來道:「我們走吧。」

連日的陰雨早已滌盡了這座城的喧囂市氣,街道中滿眼逼人的綠意。兩人默然走著,好一會,展銘打破了沉悶的氣氛,道:「不要緊。大不了我們今夜就走,不在蘇城呆了。」

弱颻晃了晃頭,賭氣似的將泥水踢得老高,任那些晦暗的點子濺在褲腳上。自娘親過世,自北到南,淪落至今。每一座城裡都有許多個顧大少,偌大個人世,為何卻如此狹窄逼仄,竟沒有給他們兩人留一個容身的地方!

「總算是等到你們了!以為走小路就可以躲得過了麼?」前面的路上顧大少活像是戲鼠的狸貓。

「譁啦」!四下裡一通亂響,十餘道白光閃過,他們的前後都被數條大漢佔據了。

弱颻上前一步,怯生生地道:「是小女子不識抬舉,給大少賠禮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們這等人生氣?」

「賠禮麼?」顧大少走近了來,彎下腰,伸手去託弱颻的下巴,「嘿嘿」冷笑道,「在這兒可不成,你跟我去個地方,讓我瞧瞧你誠不誠心?」

展銘忍不住了。他手一動,一道清冽的光影掠過,當空似有菲薄的寒霧驟起,一道紅痕乍現於顧大少的脖根。「啊!」殺豬似的號叫打破了這雨中午後的靜謐,十來道白光結成一面炫目的刀網,向著展銘和弱颻當頭罩下。弱颻於腰間一抹,手中亦現出一道白芒,二人雙劍一合,便蕩起一大片光輪,將那些刀鋒盡數擋開。

「住手!讓這小子和我單挑。我倒要看看,這是哪裡的小賊,敢到蘇城來撒野!」顧大少亮出了他的長刀。

兩柄長刃在空中一下下地撞擊著。弱颻執劍立於一旁,身前身後數步之內,儘是虎視眈眈的大漢。顧大少這一認起真來,長刀舞動,帶起凜凜風聲,勢頭極是強橫。展銘的劍光已經收得很近了,只在身前幾步,擋開顧大少的刀鋒,守得雖嚴密,但已處在了下風。一不留神,顧大少一刀割傷了展銘。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點中,飛到了弱颻的面上。

大漢們都鬆了口氣,肆言調笑起來:「看這小子熊樣。小姑娘,早早兒跟了我們大少爺吧!」「今兒夜裡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銘向弱颻點了點頭,弱颻握緊手中的劍,然後向顧大少猛地一躍。展銘長劍直劈,朝顧大少猛然砍下,居然是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式!顧大少不由得怔了那麼一瞬。展銘的劍尖已逼近了他的喉頭。

大漢們怒叫著,手上的暗器都脫手而出。弱颻的劍鋒掄成一方光壁,暗器撞在光壁上,紛紛落地。展銘的劍尖已將要架在顧大少的脖子上,只要有這位顧大少在手,他們兩個應該可以平安地走出蘇城。

可就在這時,一道黑沉沉的銳芒撞在弱颻的劍上,卻驀地迴旋轉開,竟嵌進了展銘的右臂。展銘劍上的力道一弱,顧大少已回過神來,刀鋒一轉間,展銘眼瞧著就要被劈成兩半。展銘突然厲喝一聲,劍交左手,去勢詭異。顧大少的胸口上著了這一劍。弱颻衝上去拉了他,兩人的劍光合攏,大漢們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頭的水花般被輕易劈開,他們就這麼衝了出去。

身後的追兵漸漸遠了,可叫囂聲猶在耳畔。弱颻沒有半點欣喜。

「展銘,這是哪裡,我們好像迷路了。」她望著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地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銘倒在她臂彎中。

「展銘,展銘!」弱颻抱著他搖晃,卻赫然發覺他的面色灰敗,右臂上的傷口滲出墨色的汁水——那鏢有毒!

雨已停了。星星火花爆起,濺在弱颻的衫角,灼出幾道烏跡。失敗了十多次以後,這堆半溼的柴火終於燃起了通紅的火光。夾雜著灰燼的白煙蒸騰著,直衝上了這廢廟大殿半頹的梁架,燻得弱颻咳個不止,眼淚汪汪。

弱颻將注滿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時有水滴從罐壁的裂口上漏了下來,落入火中,發出「噝噝」的聲響。弱颻又撫了撫展銘的額頭,自製的解藥好像不是很對症,展銘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發熱。弱颻不曉得這是好了些,還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

這一路上,她已經幹掉了三撥意圖取他們人頭去顧家領賞的人。她知道現在蘇城中每一個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尋找他們。此時這個廢廟還算安全,但遲早會被找到。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弱颻想了又想,決定還是再易容改裝一番。

弱颻蹲在廟門外一灘積水前,身上已換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裡捧了只盛著泥膏的盒子。弱颻從盒子裡挖了一團黃褐色的膏藥便往面上抹去,頰上頓時現出幾道汙痕,襯得別處的肌膚越發粉白。她的手指猛地頓住了。

這樣的顏色是天下每一個少女都夢寐以求的。若是別的女孩子,有了這樣的肌膚,定是千般裝扮、萬般愛惜,可為何她卻要用這樣晦濁的顏色汙損?一個女孩兒的嬌麗嫵媚能有幾年?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這些膏末,會發覺那面龐再也不會引人窺視,再也不必掩飾。驀然間,一種酸楚的滋味一點點漲了上來,浸得一顆心也苦澀不堪。

突然風中有些許異響,弱颻警覺地抬頭,響動是從一堵將塌的泥牆後傳來的。弱颻躡手躡腳往牆邊走去。牆後數十丈處是一面古城牆。城頭上生出好大一株黃桷樹。大約是借著這樹繁盛的枝葉避雨,一對夫妻就臥坐於其下。

那夫妻兩人都是烏蒙蒙的顏色。男的兩隻眼黑洞洞的,直直盯著前方,竟是個瞎子。他那兩隻枯槁的手中有一搭無一搭地拉著一把斷了弦的胡琴,聲音忽高忽低,說不出的詭異彆扭——這便是引她前來的聲音了。弱颻聽了好一會,才聽出這原來就是他們午間奏過的那一曲《分飛燕》。

女人的頭靠在男人肩上,忽然伏了身去,撿起地上那隻破了三五個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來本是盛賞錢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用場了,便只盛了些許冰冷的雨水。女人將雨水捧到男人口邊,嘟囔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過倒進口中。弱颻原先以為她是跪坐在地上的。這一動,方才發覺那女人的雙腿已齊膝斷去,殘肢處包著些同樣分辨不出顏色的布片,一些紅黃色的膿血浸出來。

弱颻站在那裡,這整個早春的寒氣從她周身的氣孔中湧了進來。

「不!」弱颻轉身就逃,不防一腳踏上了青苔,重重地跌在地上,卻不及拭一拭,就接著跑下去。她逃得如此驚惶失措,好像要逃脫某種被註定的命運。

她氣喘籲籲地跑進了廢廟,伏在門框上,讓一顆亂鬨鬨的心安靜下來。她側著頭望著火焰旁的展銘,他的面孔在躍動的紅光中忽明忽暗。弱颻緩步走了過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撫來撫去。小時候每當她做了錯事,便會這樣子向他求饒。

「展銘!」她低低地呼叫,少年含含糊糊地應和著,沒有睜開眼睛,「展銘,我……要走開一會,你不要亂走呀!」弱颻將唇瓣貼上了他緊閉的眼瞼,「會有人救你出去,給你治傷的……這、對我們都好。」

弱颻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死咬了一口,終於決然地站了起來。她到方才那灘積水旁,雙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撲到面上。水花四散,扑打在她的額發與前襟上。弱颻大力地擦洗著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過去在她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跡。許久後她終於停了下來,凝視著水中漣漪圈圈擴開,漸漸平展如鏡,映出她重又無瑕的容顏,還有……另一張同樣美麗的面孔。

弱颻緩緩抬起頭,展銘左手提劍,受傷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樹身。

「你上哪裡去?」展銘問弱颻,頰上兩抹病態的嫣紅。他分明高燒未退,卻不知為何爬了起來。

弱颻不答,反問道:「你怎麼起來了?」在兩邊衣上拭著手,站起身來。

展銘右臂往樹上一撐,站直了,厲聲問道:「你要去找那個雷老爺子!是不是?」

弱颻咬了咬唇,一綹溼透了的額發落下來,貼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乾脆地把這句話說出,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展銘卻被這聲回答驚了一下,口氣變軟了:「弱颻,不要去,你這是引虎驅狼。」弱颻側過頭去,不答。展銘繼續道,「弱颻,為何如此?我們以前還有過更艱難的處境,也都過來了……」

弱颻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颻,你要上哪兒?」

「看著他們!」弱颻猛地止步,指著黃桷樹下的那對夫妻。展銘一時收腳不及,差點就撞上了那堵泥牆。

已沒有了琴聲,胡琴歪歪斜斜地倚在男人腳上,琴弓橫亙於地。兩堆同樣蓬亂油膩,辨不出黑白的頭髮擠在一處,女人露著參差不齊的幾顆黃牙,一行涎水從嘴角掛了下來,淌在泛著油光的領子上。

弱颻微微地喘息道:「看看他們!十年後我們就會是這種樣子!」

展銘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讓自己的眼睛忍受這等悽涼的景致。他急切地揮動了手臂,像在向誰發誓一樣,低聲叫道:「弱颻,相信我,我們不會這樣,不會,不會!」弱颻卻再度側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銘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驀然,弱颻脖上一涼,一件冰冷堅硬的東西貼了上來。弱颻欲轉頭,卻不敢轉,只聽到展銘的聲音:「我殺了你也不會讓你去的!」這隻手依然很穩,貼在弱颻脖上的劍刃沒有一絲顫動,「你不記得娘親死的時候說什麼了嗎?你對得起娘親的在天之靈麼?」

弱颻不顧劍鋒,抬頭看天,天上只有鉛灰色濃厚的雲,一重重,越壓越低。相親相愛,永不分離!大約就是這一句吧,可若是如此卑賤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離,又哪能相親相愛?

弱颻的心腸在那一刻冷得通透,她用最為平靜的語氣道:「娘親讓你照顧好我,你這算是照顧好我了麼?」項上的劍頓時抖起來,有如風中殘枝。弱颻決然轉過頭去,直盯著展銘,道,「你讓我過這樣的日子,你算什麼男人!」

有如一根無形的長矛摜穿了展銘,他踉蹌數步退開,穩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地撞上了那堵泥牆。他睜大眼睛,問道:「你真要去?」他問這話時的眼神,有如海嘯之前的洋面,陰鬱平靜下卻有無數潛流湧動,蘊著無從估量的力量。

弱颻覺得這樣的眼神她曾經見過——那是在娘親死後第三天。

展銘端著那碗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的米粥,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問道:「你真不吃?」弱颻依然如那過去的三天一般,不言不動。然後那碗粥就飛出了窗口,展銘從身邊拎出一隻紅泥瓦缸,又往外一擲。弱颻飛跳了起來,去抱那瓦缸,她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點口糧,可還是沒有趕上。瓦缸中傾出一地微黃的小米,好似搖落了滿樹的桂花。

弱颻記得那時自己氣呼呼地吼道:「你瘋了?」展銘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是:「是你瘋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瘋。」

弱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她終於有了一點懼意,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在這樣的目光中退縮了,可那個女人就在數十步遠處,不,是盤踞在她的頭腦中,固執地不肯離去。弱颻終於點了一下頭。

「那你就走吧!」這幾個字從展銘齒間迸出。

弱颻低著頭說道:「那你在這裡等著,不要走開,我會讓人來救你出去的。」

展銘沒有搭腔,他一手拖著劍,一手扶著泥牆,搖搖晃晃地走開。溼漉漉的泥牆,牆頭芳草萋萋。在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綠衫越來越黯然,一點點溶入了這雨後黃昏的水霧之中,也一點點地烙上了弱颻的眼睛。

「到了!」前面領路的丫頭挑起了一麵粉色的紗簾,牛油火把的光亮頓時讓弱颻眼睛一花。她默默地低著頭,只敢去看地上的綠氈,以及踏在的氈上,塗著鮮紅豆蔻纏著金縷絲帶的小腳。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爺子抬起頭,往這邊瞟了一眼。就在他這一眼中,弱颻突然找回了些許勇氣,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樓下的漫不經心,而是實實在在的悸動。弱颻碎步進屋行禮,雷老爺子略揚了揚手道:「那邊坐下!」弱颻在側席上跪坐下,垂首盯著面前的紫檀木幾。

雷老爺子發話了:「可惜,我幫不上你哥哥什麼忙了。」弱颻猛然抬頭,插滿發間的珠翠亂顫,劃出一帶虹影。

「我派的人去那裡時,他已經不在了。」

「那他……」弱颻惶急地站起,卻忘了身上所穿的並不是她穿慣的短衣。她一腳踩上鑲著銀邊的裙角,幾乎跌倒了,雙手當空亂舞,推翻了紫檀木幾,「咣當」一聲,小几四腳朝天。

「你不要急!」雷老爺子的話讓她整個人僵住了,「我聽人報告說就在半個時辰前,紫家的大小姐撿了一個俊美少年回家……」

「紫家小姐?」弱颻疑惑了。

「是呀,那天晌午也在悒翠軒上。聽說她親身守在榻前,伺候湯藥呢!」

弱颻腦中轟然作響,想起那天——富態錦袍的公子面頰微紅,小聲道:「曲子很好聽!」聲音細如蚊蚋。又想起當年展銘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說:「你瘋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瘋!」

弱颻慢慢地重新跪坐下來,兩隻手重在膝上擱好,腕上一對煙水翡翠的鐲子輕輕地碰撞著,發出一聲清鳴。

雷老爺子問道:「現在他沒事了,你還要留在我這裡麼?」弱颻點頭,「你想好了?你不後悔麼?」

弱颻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都還能有貴人相助的。」她頓了一頓,接著說,「老太爺看得上弱颻,是弱颻的福分。」

紅燭高燒,一股氤氳的熱氣蒸騰而上,推動著銀紅的燈圍轉個不停,綢上那些工筆美人一回回地從弱颻眼前流過,如日月穿梭,來去往復。

「太太請用茶!」弱颻捧了一隻景泰藍的茶盞,端端正正地跪在榻前,盯著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裡已有了好一會,初時尚嫋嫋的熱氣已經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來歲的女人卻依舊閉目不語,塗滿了鳳仙花汁的長指甲在一隻波斯貓雪白的毛間不住揉動。那女人也曾非常美豔過,不過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富貴養出的贅肉早已填滿了她面上所有靈性的輪廓,再重的脂粉也蓋不住眼角眉梢年華已逝的悽惶。三四個小丫頭正給她捶腳捏肩,旁邊或坐或站著十來個女人,從三四十到十來歲的都有,正自顧自地鬥牌,好似眼中都沒有這一幕。

「太太請用茶!」弱颻再次重複了一回。

大太太終於不勝其煩了,她輕踢了一個為她捶腳的小丫頭:「去拿!」小丫頭忙跳了過來,接了弱颻手中的茶盞,遞給了大太太。大太太在唇上一抿,「撲」的一聲,一線黃褐的水流噴了端茶的小丫頭一頭一臉。

「這都是什麼呀?涮鍋水也比它要好些。」茶盞應聲滾落,頃刻間便將那榻上銀絲精繡的面子汙損了。

弱颻伸手去拾那茶盞,卻聽大太太一邊拭唇一邊道:「小穗,去收拾了!」頓時就又有一個小丫頭跳下來,手腳麻利地打掃乾淨。

弱颻皺皺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

「罷了,老爺一年收這麼多待妾,個個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麼名字?」

弱颻叩了個頭道:「奴婢名叫弱颻!」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麼笑了起來,一邊湊過身去看著鬥牌,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這名兒,倒似生來就要給人做婢妾的呢!」

弱颻跪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按說她應該給這些太太姨太太們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現在大太太不要了,餘下的該怎生處置?正猶豫著,重重綾羅之中突然擠進一雙烏溜溜的瞳子,襯在無一絲雜色的眼仁上,好似兩顆方從寒潭中撈出的棋子。瞳子在弱颻身上一掠而過,那是個七八歲的男孩,手裡提著個圓鼓鼓的線軸,一根線頭拖在他身後,垂頭喪氣的。

「奶奶,紙鳶飛不見了!」男孩子帶著哭腔,爬到大太太的身邊。

大太太撫著他的頭髮,哄他:「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一會讓老李給你再扎一個。」

但是小男孩不依:「可我現在就要!」

弱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奴婢給孫少爺扎一個吧!」「噝」,一幅茵羅被弱颻裁成鳳凰的式樣,蒙上了細蔑扎就的骨架,兩下裡一抹,便用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歡呼一聲,高舉了這隻通紅的鳳凰,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久雨初晴後的天空一片蔚藍,鳳凰風箏的三道尾翼當空掠過,好似將最絢燦的晚霞擷下一朵。弱颻抬頭看天,湛藍、赤紅,如許分明。她不自覺地合上雙眼,隨手從身邊柳樹上扯下一枚葉子,含在口中便有「嗚嗚」的哨聲顫出。那哨音悠揚婉轉,追著天上的紙鳶,直入雲霄。

「你好行呀!」弱颻睜開眼,小男孩不知何時已蹲在了她的跟前,兩眼閃閃發亮,儘是仰慕的神情。

七年前,娘親從身後拉出來一個小男孩,說:「今兒起,你有個哥哥了!」哥哥為她扎過紙鳶,和她吹響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蟲般追在哥哥身後,如此用仰慕的聲氣說過:「哥哥你好行呀!」若是把那個男孩子從她生命中刪去,這十六年的生命裡,還能剩下什麼呢?只是細想這十六年,卻也沒有什麼當真值得一記,忘就忘了吧,就當此身今日方始。

弱颻這麼想著,吐出口裡的綠渣,燦然一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孫少爺想學,奴婢就教你好了。」

小男孩拉著她的袖口:「我叫陽陽。」

弱颻搖首道:「孫少爺的名兒,不是奴婢叫的。」

陽陽繼續撒嬌道:「別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讓他們叫,他們也配?我喜歡你,就要你叫我陽陽,你敢不叫麼?」

好霸道的孩子!弱颻不由有點吃驚,到底是雷家的長房嫡孫。弱颻親了他的面頰一下:「好,就叫陽陽。」

日頭西斜,紅霞遍天。陽陽依在弱颻的臂間,從領口裡拉出一隻通體純白的玉環,放在弱颻手中,道:「弱颻,這是我娘給我的,讓我以後送給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你,所以給你了。」他眨巴著兩隻眼睛,「明天我還在這裡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來,聽到了沒有?」

可第二日在柳樹下的人,卻不是陽陽。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寬袍綬帶,一派儒生風範。弱颻只是吃驚了一小會,就明白了面前這人的身份。她走上前去,行禮道:「奴婢見過大少爺。」

大少爺折了一根柳枝隨手晃動,笑容如冰面上拂過的春風:「陽陽要練功,他也不小了,總不能老貪玩。再說,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興呢!」

弱颻起先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說母親而說大太太,卻又馬上想起來,這位大少爺的生母是老爺子早已過世的原配夫人,不是眼下的這一個。弱颻心想,以陽陽那般的脾氣,也不知這會子正在怎麼鬧呢,於是不由失笑。

大少爺將柳條在掌心一擼,又道:「陽陽也真是胡鬧,他說把他娘給他的玉環給了你?」

弱颻一聽就明白了,從懷裡掏了玉環出來,隔著三五尺扔入大少爺攤開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禮道:「有勞大少爺。這點小事何必大少爺親自來,隨意著人來取不就得了?奴婢這就回去了。」

大少爺扔開手上的柳條,道:「請留步!我有話說。」

弱颻站定了。春陽和煦,曬得她背上已隱隱沁出汗來。

「你可知,顧三爺要我家和紫家交出傷了他兒子的兇手?說是若不交人,便要從後日起封了碼頭,不再讓一貨一人上水。這事已驚動了官府,連日裡上門求告的商人都擠破了門。」大少爺眯起眼睛,「聽說……紫家已有心將你哥哥交出去,私下與顧家和議,再一同對付我家。你進府這兩日,外面可已鬧翻了天呢!」

「奴婢不明白大少爺和奴婢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弱颻拭了拭額角上的細汗。

「老爺子年事已高,他百年後,我們幾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後半生撈不到太多好處;反是跟了顧大少,倒有些奔頭。你這樣的聰明人,怎不知為將來多點打算?」大少爺輕言細語如話家常,「再說,只消你在顧大少面前求情,讓他饒了你哥哥,豈不是輕而易舉?」

碧綠的絲絛在兩人之間拂動著,在二人面上划過波紋似的影子,一道一道的,搖動著交鋒的眼神。弱颻突然冷冷地笑了,她斂袖再行一禮道:「弱颻既然跟了老爺子,便是寄絲蘿以託喬木。弱颻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颻自家的事,而是老爺子的事。這些語言,大少爺說得固然好,卻不當說給弱颻聽,平白費了口舌。」說完轉身便走。

大少爺的聲音在身後追來:「你真就這麼認定,老爺子不會把你交給顧家?」

弱颻忽然站定了,一雙彩袖臨風曳回,回眸一笑道:「若是換了顧大少,他定是將我交出去了。」

紫家到底沒有把展銘趕出去。聽說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己的喉頭,守在展銘的房門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顧家的事後來終是平息了,好像是撫臺大人親自出面,雷、紫兩家給了顧家不少賠償。

其實雷老爺子並沒有叫弱颻伺候過幾回。不管人前是何等威風,到底是個花甲已過的老人。再說他有十來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數目的侍妾,輪到弱颻當值的日子,實是少之又少。

有時弱颻想不通,雷老爺子為何還要她?後來她漸漸有些明白,對他而言,她就如同那些搜羅來的玉器珍玩,平日裡堆在庫房裡也難得見一見,但只要想到擁有這麼多美好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頭總能挽住些得意,少年時的艱辛苦楚終於不算枉度。於是她便專心專意地做好自己的角色,把心思盡數放在綾羅胭脂之中,光鮮亮潔得一如初霽的雨虹。

不覺天時已越來越熱,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颻正和幾個丫頭琢磨著如何收拾那一匹新買的鮫冰絲,楚方卻走了進來。弱颻很是有些驚訝,但不奇怪楚方的到來。楚方是雷老爺子身邊最得意的幹將,出入同行,連內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颻曉得老爺子這日不在家中,楚方卻為何沒有跟去?

弱颻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幾個丫頭,讓他坐下。楚方卻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銀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遊動不已,然後他問了一句弱颻萬萬沒有想到的話:「弱颻姑娘可是練過緬刀的?」弱颻有好一會答不上腔,她緊張地回想自己說過的話,可有哪一句透露過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颻的心思,笑了,道:「練這種柔韌兵器的手勁和尋常人不一樣,是我留心看出來的。」

弱颻勉強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興,因為她曉得雷老爺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劍。

楚方雙手平端了緬刀奉上,道:「楚方請弱颻姑娘幫個忙,實是迫不得已。」

弱颻不去接刀,疑惑地問道:「這是為何?」

楚方懇切道:「請弱颻姑娘先收了刀!」

皎潔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動,幻出動人心魂的異彩。弱颻的手不自覺地握過了刀柄,她不假思索地揮刀,這緬刀如有生氣般靈動,弱颻甚至覺得並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著她的手去潑灑出那一道瀲灩的明光。

楚方滿面笑容:「弱颻姑娘的刀法不錯,我計可成。」他下拜道,「為了雷家一門老弱,請姑娘助我。」

這一夜,雷府門外火光灼灼。數百大漢兵刃高舉,殺聲震天,這是顧家的人馬。而雷老爺子和大少爺、二少爺……所有雷家精銳,此時大約正在顧家碼頭幹著同樣的事情。也不知他們是否能想到,自己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過雷老爺子就算是沒有算到,也定是心有所感,否則不會在臨行之前不聽任何人的勸諫,固執地留下了楚方。

突然雷府大門轟然洞開。無數支火把一齊擁進了門,在夜空中劃出數道虛影,匯成一帶光河。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名黑衣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動的火流中,留下一個無比清晰的剪影。黑衣青年厲聲喝道:「快聚在一處,不可妄動!」他身邊的一人,卻絕沒有那般冷峻的氣度,這時他已經為即將到來的勝利興奮得滿面通紅,原是顧大少親自來了。

弱颻在牆角看見了這一幕,她轉身飛奔,一襲淡如月色的羅紗,隱於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顧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剎看到她驚怯回望的眼神,頓時有一種難言的亢奮衝上了頭顱。他不聽黑衣青年的阻止,抽出刀,尾隨她而去。正將聚攏的火把遲疑了,一些擠到黑衣青年身邊,另一些卻追隨顧大少而去。黑衣青年無奈地嘆息,拔刀出鞘,亦跟著奔去。

弱颻驚惶失措,羅衣高高揚起,衣下渾圓光潔的小腳時隱時現,就像一頭小鹿誘惑著獵人的好勝之心。獵物終於鑽進了死路。弱颻瞪大了眼睛望著後門上鋥亮的銅鎖,而長廊的另一頭,腳步聲雜沓而來,躍動的火光映紅了兩側的粉壁。

顧大少看著她站在黑洞洞的迴廊盡頭,體態嬌不勝衣,倒把先前盡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向她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帶著徵服者的傲慢和自喜。

黑衣青年突然叫道:「快出去,這地方可能有埋伏!」可對於美色在望的顧大少來說,什麼樣的叫聲也不能讓他清醒分毫。就在那一瞬,機栝「咯吱」的轉動聲從地下、壁間、廊頂上一齊傳出,牆角有陳年積灰簌簌而落,好似整個天地都開始震動了。顧大少悚然而驚。然而就在此時,弱颻手中一蓬銀光閃現,伴著尖利的號叫,血噴了弱颻一頭一臉。

「黑復!救我!」顧大少倒在地上,昂頭仰面,說出了這輩子最後的一句話。可是不會有人再理會他。

周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弱颻抬頭再看,黑衣青年移得飛快,撲向來時的廊口,如赴火的飛蛾。鐵門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時,黑衣人已衝至此處。

眼見黑衣人就要衝過鐵門了,門下卻飛起青芒,直沒入了黑衣人的胸膛。鐵門「咣當」一聲落下,整個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眾人推推搡搡間,沒有發覺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終於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進海底深處,再也無望見得半分光明。

弱颻站在那裡還有些回不過神,卻聽到風聲從身後拂來,在她不及反應之前,已有人將她壓在身下,她欲要掙扎,那人輕聲道:「別動,是我!」是楚方的聲音,然後她感到一面披風將兩人覆於其下。然後無數利刃破空之聲,隨之的就是一次次慘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麼不甘而又無奈,伴著一具具身軀重重地砸在地上,這窄小的迴廊頃刻間有如變做了十重閻羅殿。

弱颻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風是一件寶物,神兵利器也難傷,可身於其間,再也不能安下心來。當然也有人舞兵刃護身,發出鏗鏘之聲,可是人力有盡而箭支卻似無窮,不多時就再也無了聲息,四下裡靜如天地初蒙,反有另一種今人難耐的恐懼。

弱颻感到楚方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變化,耳畔傳來他越來越重濁的呼吸,她察覺到一隻大手往自己身下探來,突然被什麼蜇了一下似的又縮回去了。弱颻在心裡暗笑,她知道楚方觸到了她壓在身下的緬刀。

又是一陣令人牙根發酸的機栝轉動之聲,如在世界盡頭現出一線曙光,鐵門終於提起。兩個人從屍堆裡爬起來,楚方面色很難看,弱颻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繃緊了臉,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如果不是有了這麼一點尷尬的情事,讓楚方有些心神不定的話,他的計劃本是可以大獲成功的。可惜就是在此時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幾具屍體向著楚方和弱颻飛來,他們兩個推開屍體的同時,一道黑影從地上掠起,飛上牆頭,橫過火光燭天的夜空,似一隻蟄伏已久的蝙蝠。

他在牆頭站定了,慘白的面孔朝向弱颻,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慘綠的!這兩道碧色的目光,如塗了劇毒的箭支,貫穿了弱颻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瀕死的恐懼,幾乎站不穩身子。楚方知道,他的暗器沒有落空,而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逃,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與黑影一前一後,消失於牆頭。

雷家父子就是於此時回來的,攜著踏破顧家二十七處碼頭的全勝戰績。

當他們處置了府裡的屍首,聽面色鐵青的楚方講述這一夜的經過時,弱颻很有些尷尬地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雖然她幫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說,是在多管閒事。誰都知道,雷老爺子對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於職守,不聞外務,若是自作主張,便是有功,也不會為他所讚許,更何況他極厭惡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霆聽罷楚方的稟報,嘉許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些許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黑復的輕功厲害眾人皆知,你追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反正他遲早也是你刀下遊魂。」

他站起來道:「都休息去吧,大家也累了。」衣襟帶著風聲在弱颻身側響起,一時人去堂空,唯餘明火寂寥。

「颻姨!」

弱颻訝然望去,原來是大少爺在溫和地淺笑。弱颻慌忙抿了抿鬢,道:「大少爺怎的這般稱呼,奴婢當不起。」

她只是個侍妾,並不是姨太太。大少爺卻似未聽到她的話,又叫了聲:「颻姨!颻姨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好了!」然後饒有興味地打量了她片刻,飄然而去。

自從大少爺改了口,府中上下都開始叫她颻姨娘,可弱颻卻還是不知這算福算禍。過了幾日,本是輪她當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人來喚她。圓月上梢頭,弱颻嘆息一聲,正欲抽下發上金簪,卻有兩隻燈籠飄進她的小院。

「老爺子說,怎麼颻姨娘如今脾氣大了,還非請不可了。」

弱颻半蹲在雷老爺子的面前,為他結上睡袍前襟的絲絛。燭臺上紅燭火光正旺,燭淚縱橫。雷老爺子側了頭,在瞧右手邊的銅鏡。銅鏡中那些殘酷歲月書下的痕跡,筆筆深刻。雷老爺子突然發話了:「弱颻,你沒跟我時,最想要的是什麼?」

弱颻想了想,道:「是每日裡可以有個安穩的地方入睡,不用怕一覺醒來,這腦袋已不在項上。」她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弱颻本來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爺子沒有笑,他再問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飾,天可憐見,那時我的眼皮子才叫淺,什麼東西看在眼裡都金貴得不行呢!」

「哦,還有呢?」

這時弱颻已把最後一條帶子系好,去為他整平領口上的褶子,隨口道:「想讓人敬重吧!」

「為了這個,你才去幫楚方,是麼?那本不關你的事。」雷霆突然回過頭。

弱颻點點頭,極力輕鬆地道:「是吧,你看大少爺不是都開始叫我颻姨了麼?」

雷老爺子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撼得燭焰一陣飄搖。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颻發上揉動,將她的髮髻弄得亂七八糟。

「真是孩子氣!那以後就讓你管些事吧!」他笑著說,面上一層層皺起的褶子下藏著太多的陰影。弱颻看不出來他是欣慰,還是傷懷,畢竟她少他四十餘年的閱歷和見識。

弱颻爬上榻去,為雷老爺子理順一頭硬硬的長髮。雷老爺子似突然想起來,說:「這一回紫家保存實力,雖然未如我們一般,被顧家攻進了家門,卻比我們遲了一步,只佔到五處碼頭,你可知領頭打這一戰的,是誰?」

「是誰?」弱颻隨著他的意思問,但她已非常明白會聽到哪個名字。

「是展銘!」雷老爺子撫了撫頜下長鬚,道,「這小子是塊好料子。紫老兒也看出來了,說是下月初三,就正經請客,招他入贅。」

「哦?」梳齒在發間頓了一頓,弱颻覺得手臂有點發僵,任梳子自行落了去。

「要我讓人替你備份禮麼?」

「都沒有給我發喜柬,算了吧!」弱颻微微笑了,燭臺陰影下的笑意,落在黃銅鏡中……

腳步落在悒翠軒的陰影中,弱颻抬頭去看這座茶樓。軒中空無一客,老闆率夥計守在樓口。

楚方在她的身後問道:「都準備好了麼?」

老闆腰彎得更低,答道:「所有閒人都驅盡了,上面已布置妥當。」話裡透出些許興奮。畢竟,被雷、紫兩家選來做談判的處所,這份榮耀可是哪家酒肆都沒有過的。

弱颻從轎中扶了雷老爺子出來,大少爺也已下了馬,四個人隨著老闆,一同上了二樓。樓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東西向置有兩個小几,幾後各有四隻座凳。四面軒窗大開,依然沒有一絲涼風。

弱颻本是可以留在府裡的,雷老爺子並沒有強她同來。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輕蔑的笑言:「哦?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見的?」終於向老爺子請求再三,鹹與此會。

可是站在這裡,想著展銘正一步一步走來,弱颻的心不由揪緊了,她突然後悔起來。他會來麼?會,還是不會?弱颻極力地回想展銘的面容,可發覺腦子裡只那個暮色中的背影還算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際遇,未能被孟婆湯水祛盡,似輕煙嫋嫋,淡薄卻又驅之不去。他或許不會來吧。新婚方才三日,應是在家陪伴新人的。弱颻這般安慰自己,可一想到這,頓時有說不出的慘痛瘀結於心,卻又覺得情願他來才好。

突然一個挺拔的身軀出現在弱颻面前——他到底還是來了!弱颻身軀一陣晃動,展銘的目光也向這邊掃了過來。弱颻極力將繃緊的皮膚舒開了些,做出一個恭謙而又生疏的笑意。

這時樓上有了一陣騷動,雷老爺子他們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誰也沒有在意她的異狀。弱颻眼角的余光中,隱現出一個黑衣青年,與展銘齊肩立於紫老太爺身後。她沒有想起此人是誰,只是恍惚間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實她這時的眼裡除了展銘,其他的都如隔了千重霧嵐般模糊不清了。

「黑復!」楚方訝然大叫,這一聲終於將弱颻從夢魘中被喚醒。她怵然而驚。黑復!那個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暗器後仍舊逃走了的黑復!

紫老太爺手中兩隻碧玉核桃搓得「砰砰」直響,他向著雷老爺子行了一禮,笑盈盈道:「雷老弟,我來晚了。失禮!來來來,給雷老爺子見禮,黑復!」黑復走過來,雙膝跪下,頭在地板上叩得咚咚直響。

紫老太爺為何要安排這麼一場會議,先前雷老爺子幾個人議了又議還是不得其解。但此時弱颻突然明白過來:雖說先頭的約定是兩家合力滅了顧家,碼頭雙方平分,紫家卻保全實力,臨陣退縮,讓雷家佔了大頭。但這是他們自家沒膽量,難道還能指望雷老爺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來不成?可是見到這個人,弱颻知道,這場爭鬥紫老太爺未必輸了,有了這個人,紫家的收穫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爺這是什麼意思?」大少爺拂袖而起。

「黑復這孩子不過是在顧家落個腳,如今他投到老哥我的門下了,請雷老弟高抬貴手,放了他如何?老弟佔去的碼頭,我就當送了好兄弟,怎樣?」

雷老爺子發須無風自動:「紫大哥的話是怎麼說的……」弱颻知道雷老爺子生氣了,可是她卻明白,紫老太爺的這個面子是不能不賣的,今日這一場和議大約就是依了紫家的話而終,畢竟雷家也招納了不少的顧家殘兵。

看著黑復站起,低眉斂目,弱颻如看見一隻自幼被主人撫大的小狼。她想:紫家有了這麼一個人,展銘呀,展銘,你鬥得過麼?弱颻的目光在展銘身上流連不去,他的婚期才過三日,身上穿的,尚是吉服。遠處看來是風流錦衣,可若是略一細瞧,就慘不忍睹。那些東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針腳,若是讓織出這上好料子的師傅見了,非立時吐血不可。

弱颻想起了那兩隻圓潤白嫩的手指,這手指之前怕是從未觸過針黹吧,縫出一件如此的新衫於紫大小姐來說,應是樁極浩大的工程,看到這衣裳穿在展銘身上,她該多麼得意呀?弱颻轉了頭去看窗外,窗外垂楊已濃翠逼眼,上次見時,才只是剛剛露出些鵝黃的芽頭。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這高樓,看那窗外,又有那一點還似那個春雨輕寒的午後?

這天夜裡,弱颻好容易讓雷老爺子睡下。聽見他的鼾聲平和下來,弱颻輕手輕腳從雷老爺子懷裡掙脫,滾到了床緣上,遠遠避開了他。天太熱了。

大開的窗口裡沒有一絲涼風,枝葉如畫在簾上,紋絲不動。天地間似一口巨大的蒸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窗外蟬聲陣陣,每一陣起來時,就如將一生一世的力量在這一聲中用盡,好似有無窮無盡的抑鬱焦躁,只能用這樣的大聲吼出,散於夜空。弱颻發覺自己眼中含滿了淚水時,已經不來及了。兩汪冰涼的液體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滾落,是這個夜晚僅有的清涼。她突然死死地咬緊了枕頭,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地號啕大哭起來。

弱颻從沉甸甸的屍身中抽回了刀,看著那人無聲無息地沉下水。血色從刀口中湧了出來,嫋嫋升起在水中,就如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五年了,弱颻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殺了顧大少後,這把緬刀就已成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爺子傳她的斷流刀法,終於也已練成。弱颻頗有些得意地想:以現在我的武功,在蘇城怕也沒有幾個對手了吧?一串串的水珠順著她的身子淌下來,在腳上匯成一攤水漬。

楚方見到她,有一剎那藏不住的失神,卻又馬上鄭重起來,對她說:「情形不大對。」

「怎麼了?」弱颻看了看四周,紫家的門下已盡數為他們所殺。盡數?弱颻突然明白過來,她急促地呼吸了幾下,道,「這一路太弱了,難道……線報有誤?大少爺那一面只怕……」

楚方收劍回鞘,道:「我們趕緊回去!」馬蹄在蘇城平坦的石板上縱躍如飛,驟雨般的蹄聲踏破了許多蘇城百姓的酣夢。這是個無星無月的黑夜,這樣的夜色總讓人生出許多無端的擔憂。

雷府已遠遠在望,正門在這最深的夜裡敞開,松明的煙味飄至弱颻的鼻端,以至於她都不再訝異那門口如晝的光亮。壓抑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地傳入弱颻耳中,弱颻與楚方對視一眼。難道……當真是……

當二人趕到大門時,人群正打開了一道縫,尋常這時節早該歇下的雷老爺子走了過來,步伐急切。弱颻在馬上越過眾人的頭頂,看到他揭開了人群中間那具屍首面上的白帕。熾白的火光中,大少爺安詳地躺在那裡,就如他生前一般。突然雷老爺子噴出一大蓬血,盡數落在大少爺的面上,於是那樣溫和的笑意也被這怵目的紅色沾染上了詭異的猙獰。

「老爺子,老爺子!」弱颻跳下馬去,飛過眾人的頭頂,帶起的風聲讓火把上的焰光都為之一低。弱颻扶住了雷老爺子,讓他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胸口上。雷老爺子竟暈了過去。

這一戰的輝煌戰果怕是黑復自己也絕沒有想到。原以為最多不過是成功地刺殺了雷家大少爺,誰知自從雷家大少爺死後,就有傳言說雷老爺子受不了打擊,已經不行了。本來蘇城人尚不信這話,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來剛強的雷老爺子怎會就此撒手?大家都以為這是雷家放出來的風聲,暗地裡準備著報復紫家呢。可是雷老爺子再也沒當著外人露過面,就連大少爺出殯也不曾見他。這傳言竟似越來越真了。

「今兒這事非說個明白不說!」女人拔高了的叫聲銳利如針,刺得人耳膜隱隱生痛,「這個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還有什麼好問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承業,天公地道!」

「我呸,你是什麼出生,當誰不曉得?婊子養出來的兒,還想上正席?」

「是說誰是婊子養的?你……老虔婆,你以為你是什么正經原配……」

「你敢罵我娘?」

便有劍刃拔出鞘來的聲響。

「怎麼?想打?」同樣的劍鋒破空之聲,「今兒來個比劍爭位也成,省得有人總端著個嫡子的架子,看誰……」

「咣當」一聲脆響,茶盞被扔了出來,在地上碎成了齏粉。

「滾……」

雷老爺子朽槁如枯木的手從錦帳中垂了出來,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團簇的刺繡上,讓滿屋子男女都是一驚。沒料到已三日未進水米的雷老爺子居然坐了起來。

「我……我還沒死,輪不到你們來爭,都給我滾!」

雖然是病老的雄獅,但餘威尚在。這屋裡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聲。有人想要退出,可還有人卻到底不肯就這麼算了,依舊開了腔:「既然父親醒了,那就好辦,這是父親一手打下的江山,父親自要有個處置!」

錦帳被一巴掌扯開,雷老爺子兩隻深深凹進去的眼窩從裡面鑽出來。他喝道:「你……你們去打吧,給我滾出去打,死乾淨了正好讓我清靜一刻,滾!」

正在屋裡的人猶豫的當兒,門處有腳步聲響起。弱颻在門口,向下略一拜,收刀於肘後,道:「既然老爺子發了話,就請各位太太、少爺都出去。」

「你要幹什麼?你算是什麼東西,也說這話?」

「奴婢不算什麼,這話也不是奴婢說的,是老爺子說的,只要老爺子還有口氣,奴婢就只聽老爺子一個人的話。三少爺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氣了!」弱颻驀地挺身站起,緬刀在掌中抖開,嗡嗡作響,熠熠生輝。

「算了,我們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爺走了。弱颻閃身讓開,大太太側身而過,擲下一句話來,「看那秋後的蚱蜢還能蹦到幾時?」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著走了。

弱颻收回了刀,向身後的屬下揮了手。眾人退去,屋中總算靜了下來,這一靜,就聽得屋外簷下的那一串鐵鈴鐺響個不休,惶急凌亂。她從爐上倒下一碗藥,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爺子身邊,說:「沒料到我走開一會子,他們就鬧成這個樣子。」

她把帳子掛上金鉤,扶雷老爺子坐起。雷老爺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側了臉去,不肯再喝。

「喝這還有什麼用?算了吧。」

弱颻想想也是,便起身說:「那我去端碗茶來。」沸水的熱氣騰起來,模糊了弱颻的眼睛。她專注地看著暗褐的葉片在水花中翻滾不休,以至雷老爺子問話時,沒有立時反應過來。

雷老爺子問的是:「弱颻,我強你跟我,你可有怨過?」這讓她呆了一會,以至於開水溢在了手上才發覺,忙一邊吹著燙紅了的手背,一邊答道:「跟老爺子是我自己情願的,老爺子何曾迫過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緣上,細細地吹涼茶。

雷老爺子費力地抬起了眼瞼:「其實,我那時若想救你們,本也是舉手之勞。」

水太燙了,弱颻手中的茶盞不住地轉動,她咬著唇笑道:「老爺當年闖江湖,又何曾有人無故相幫過……況且,都這多年了,這種話何必再說。」笑意似紅梅在寒風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隨波輕蕩。

雷老爺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極地合上雙目,倒不似和弱颻說話,就如同在與另一個自己交談:「難得還有一個不怨懟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樣。我三十出頭的時候還只是個小混混,無立錐之地、隔宿之糧,他娘長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時的處境,除了她那種,我還能娶什麼樣的?他娘為我吃的苦頭可不少,但我剛混出點眉目,便嫌起她來了。誰知還沒能讓我寫休書,她就去了……」雷老爺子突然住了聲,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側耳聽著什麼。

屋裡只聽得愈來愈烈的風聲,弱颻沒有插話,她似聽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無限眷戀的聲聲相喚。

「唉。」許久後,雷老爺子幽嘆一聲,「她竟是連做負心人的機會都不給我呢!她死前,我問她怨不怨我。她說,自己選的命,有什麼好怨的……那口氣……弱颻,和你方才一模一樣!」

弱颻把茶盞在唇邊試了試,道:「喝一點吧,暖暖胃。」就將其湊在了雷老爺子唇邊。

老爺子極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進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對你半點好處都沒有。這輩子有你為我送終,也算是有福了。弱颻,你可知我當初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颻起身去臨窗的高桌上放茶盞,用漠不關心的口氣問:「為什麼?」

「其實是不懷好意的。我想著,如你這樣的女人,武功不錯,有頭腦,長得漂亮……我早看出來楚方對你有那麼一點意思,放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

弱颻手上一顫,碗蓋用力地合在盞上。

「可若是無端端殺了你,到底有些捨不得,於是破了例,讓你出去管事,想著若你出了什麼岔子,就這由頭便把你處置了……」

弱颻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搖如窗外北風中的草木,這倒是她從未想過的。

「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從沒往自己懷裡摟過錢,也沒跟別的男人廝混過,倒沒讓我抓住過把柄,不知不覺假也成真了。弱颻,你過來!」弱颻走回雷老爺子身邊,老爺子舉起顫動的手,輕撫她的面頰,「這些年,難為你了!」

弱颻捧著這隻手,突然一股悲慟湧上心頭,她猛然把面孔埋於這巨掌中,放聲痛哭。

「別哭了,有正經事說呢!有什麼好哭的,一個糟老頭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爺子此時的精神倒極好了。弱颻知道這是迴光返照,於是拭盡了淚,凝神聽他說話。

雷老爺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緊了弱颻的手,道:「老二、老三這幾個,都不成的,雷家若還有一絲指望,就是在陽陽身上。我若還能再活幾年,等陽陽大了,就可以笑著走;若是還可以挨上幾個月,至少也能做些布置,讓這幾個畜生不把家當敗光……可眼下,是不成了……」

雷老爺子神情一黯,卻又用極熱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颻:「我只能託付你了,我把碼頭上的人馬地盤全交給你……其實這幾年都是你在管,你約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這幾個畜生都不敢亂動的。楚方前些年看著好,這三四年卻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們兄弟自己不胡來,楚方也沒那個能耐翻了天。弱颻,你幫我守五年,五年後陽陽滿十八,就看他了,那時你嫁人,陽陽他不會虧了你。」

弱颻完完全全地怔住,她從未想過雷老爺子會把這些事託給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幾個頭,抬眼與雷老爺子祈求的眼神對上了,斷然道:「老爺子放心,只要弱颻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許人動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爺子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他的雙手頹然落在大紅的綢緞被面上,死死地抓緊,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皺褶。他竭力從胸膛中蹦出一句話來:「快去!召張三虎他們幾個來,我跟他們說……快,再遲就來不及了……」這是個悽惶的夜晚,簾上樹影幢幢,簾內人心杳杳,窗外朔風厲嘯,窗內燭影飄搖。

無數炮仗紅屑浮在嗆鼻的青煙之中瀰漫開來,一把把紙錢從人手中撒出,有如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小雪。大門轟然敞開,哭聲伴著「起棺」的號子一併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門。長街行人衣冠勝雪,夾道松柏素幔招搖,這是雷家一月以來的第二次出殯。

弱颻遠遠地落在隊列之後,神情淡淡的,不去學那些女人們搶天奪地卻無一滴眼淚的乾號。她不想去做這種戲,那夜落下的眼淚已對得起雷老爺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這種戲,二爺、三爺們見到她時那一聲「颻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會在禮儀上挑她的刺。

幾個家人將趴在坑上不肯鬆手的太太們生拉硬扯地攙起來,女人們蒼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塵泥。這一起來,哭喊的勁頭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戲,已唱過了高潮,意興闌珊。人們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颻姨婆!」

弱颻感到衣襟被牽動了一下,低頭一看。

「陽陽!」弱颻蹲下身去,舉袖拭去他面上淚痕,可陽陽卻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陣狠蹭,完了才低著頭道:「爹爹說我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哭的,可是我還是沒忍住。」

弱颻抓了他的雙臂,道:「可颻姨婆不是別人!」陽陽抬起眼看弱颻,那雙眼睛也不再有數年前的明澈。弱颻心頭割開了一些細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無的隱痛。她將陽陽摟在懷裡說,「陽陽別怕,還有姨婆在,你搬出來和姨婆住好不好?」陽陽正要點頭,卻有一隻手將他整個從弱颻懷裡扯出來。

「休想!」大太太紅腫的眼睛裡噴出刻骨的恨意。弱颻緩緩地起身,用一種近乎輕蔑的眼光回視她。

三爺見機跑過來,連聲道:「母親快些走吧,這幾日也疲累得緊了!」

大太太強拉了陽陽,快步走開。陽陽身不由己地隨著走,回過頭來,拋給了弱颻一個茫然的眼神,如一隻秋日裡失巢的幼雀。

弱颻站在那裡,目送他們離去。她信步在荒墳間徘徊。起風了,天地間漂浮著一些黃塵,與墳間未熄的青煙混在一起,攪得四下裡混混沌沌的。弱颻忽有所覺,停了步子,問道:「是誰?」

一個人影從塵煙間鑽了出來,答道:「是我,有話要和你說。」原來是楚方。

「喔,是你?」

弱颻自顧自地走著。楚方趕上幾步,與她齊肩。他起初無言,過了一會,說道:「三爺準備在十月初三老爺五七法事上動手。」

「哦?」弱颻有氣無力地答了一聲,「三爺找了我,我已經答了他了,他讓我代他作說客。」

「是麼?」弱颻再次索然無味地應了一聲,好似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實弱颻並不是全無訝異的,雖說雷老爺子到底指了二爺當家,但三爺決不會就此罷休,一場兄弟鬩牆之爭在所難免,可是三爺如此性急,還是讓弱颻有些吃驚。

楚方被她這般的神情弄得惱了,站定了問道:「都是明白人,幫不幫老三,給個話吧?」

弱颻冷冷一笑:「幫三爺?你大約是要自立門戶吧?」

楚方雙臂往胸前一抱,眉頭也不動地說:「這個自然。誰會真的要幫老三那個廢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瘋?」

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弱颻倒一時沒了話。她抬頭四下張望,天色昏黃,日頭懸在天邊,只餘下曖昧不清的一團白影。一個如此冷寂而涼薄的秋日,正適合這場同樣冷寂而涼薄的對白。

弱颻終於搖了搖頭,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爺子給的。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

楚方盯著弱颻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認識她,突然大笑起來:「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這般好,終於讓老爺子對你交了心。」楚方嘖嘖連聲,「原來我竟是高估你了,你還確有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議!」

弱颻面色寒如林間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麼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這輩子最好的年月給這麼個糟老頭子,他就不該給你些什麼?」

弱颻手臂一抖,將袖子扯回來,扶了身側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氣惱道:「放尊重些!老爺子對我如何,總算是蓋棺論定了;換了你,會把三四成的家當交到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手裡麼?你讓我幫你,我又能有什麼好處?」

楚方靜了一會,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我把全部的家當都交在你手上,怎樣?」弱颻怔住了。只聽他又說,「嫁我吧,弱颻,作我的正室夫人。」

弱颻聽了這話,細細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撲哧」笑出聲來,仿佛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一直笑到身上發軟,扶住了一旁的樹幹。

楚方的面色一陣陣地發白髮青,終於忍不住大吼一聲:「笑夠了沒有?有什麼好笑的?」

弱颻猛然站直了身,她連連搖頭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當真坐上了老爺子這個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諾的事,而是我自個兒也沒有這麼厚的麵皮當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你不該拿這種話來哄我。」

楚方終於默然,過了一會,方道:「那……我與你平分雷家的地盤如何?你現在手裡的,遲早要還給雷家,你可想過日後的情形?」楚方的聲音既幹且澀,如同這秋日裡的風塵。

弱颻猛然僵住了,她腦子裡木木的,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來。

楚方卻又興奮起來,大聲道:「你何必要去為雷家守什麼?難道你真想有一日將手中所有盡數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憐而生?」

這話在靜寂而空曠的樹間震耳驚心,似一枚躍動的如此耀眼的火焰。弱颻覺得自己如一隻飛蛾,明曉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險,卻依然被深深地蠱惑了。

「三日後,我聽你準信。」

弱颻掂出三炷線香,插在八寶瑞獸香爐上。青煙嫋繞,模糊了牌位上硃筆描上的名諱。她已經搬出了雷家大宅,這是她在自己地盤上置下的宅子。就為了這個,她也該一生一世地念記著雷老爺子。她在心裡默禱:不論日後雷家對不對得住我,我決不能先對不住雷家。老爺子,弱颻說過的話是算話的!

手下過來,遞上一封信,道:「颻姨娘,這是從紫家那邊新來的線報!」

弱颻接過來,走到窗前坐下拆閱。信上說,自從黑復刺殺了雷老大,聲譽一時無兩,眼見紫老太爺對黑復依賴日漸,展銘為和黑復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獲紫老太爺的寵信,預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爺本擬在這日舉事,與二少爺爭奪權力。只要她同意幫楚方助三少爺,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橫飛吧?鎮守在七金坊這雷家重地的精銳應該會被二少爺調回大宅救急吧?

弱颻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楓樹上,時不時有紅葉落下,在弱颻的視界中划過道道赭色的殘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緊不慢地下著一場血雨。她身後的香爐上,線香漸漸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颻突然站立,將桌上的紙片拾在手中,湊到牌位邊那一對長明的燭上。紙片頃刻燃起,從她手指間掉入香爐,旋又熄去,餘下烏亮的殘燼,仿佛一隻倦極的冥蝶,頹然伏臥。

「那,小人去了。」

「不,你替我給楚方捎封信去。」弱颻從桌上的一疊雪箋中信手抽出一張,提了筆,匆匆寫就,然後裝好封嚴,交付了下去。

信上很簡單:「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陽陽!」楚方的回信跟著就來了,更為簡單,只有一個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興看到弱颻,她也就不去府上討人厭了,早早另請了一幫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裡做法事。院子裡一早就淹沒於不知所云的誦經聲中。弱颻自己也取了一卷經書,著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張三虎衝了進來:「不好了,大宅裡打起來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颻卻似未聽到一般,繼續著口中的呢喃。見她如此,四下裡被打斷的念經聲就又接了下去。張三虎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屋子無動於衷的人們,轉不過神來,這樣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個人覺得重要。

「颻姨娘,你是怎麼了?二爺和三爺打起來了!我們還不快去?」張三虎和幾個人衝了上前,把弱颻手中的經書往地上一擲。弱颻嘆了口氣,她的面色浸在燎燒的青煙中,神秘莫測,無從揣度。

「我們去大宅,是幫二爺好呢,還是幫三爺?」弱颻抬起書卷,問道。

張三虎怔了一會方道:「當然是幫二爺,老爺子終前定下二爺掌家,這是三爺不是。」

「可三爺也是老爺子的親骨肉,這回破了臉,若是二爺勝了,他還有活路麼?」

張三虎哽住了,一時回不上話來。

弱颻重又跪好,書頁在她手中翻得「譁啦啦「作響。她的表情悲憫而又無奈,道:「讓他們打去吧,打完了,誰活著,我們就跟誰!」

張三虎他們低下頭去,也不由得一聲長嘆,均想道:到底還是颻姨娘想得深些。

日頭一點點沉了下去,小院裡也愈發幽深了,燭光在弱颻面上拂動,她眉目時明時暗,卻是平靜如水,不起半點波瀾。終於又有人跑了進來,大聲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爺和三少爺被楚方殺死了!」

弱颻手中書卷應聲落地,她猛然站了起來:「怎麼會這樣?」

「還有,大孫少爺也……」

「不!不會……」

弱颻驀然只覺天旋地轉,跌坐於地,堂上長長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繩子,伴著冷風陣陣,從陰世裡向她頸上襲來。

「颻姨娘,颻姨娘……」

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猙獰可怖地在弱颻眼前轉個不休。

「走開,你們走開!」弱颻尖叫,她抱著頭,死死閉上眼。卻有雷老爺子的面孔擋不住地從一片混沌的黑霧裡升起,凝視著她,就如那夜般熱切。

「颻姨娘,快起來,這不是傷心的時辰,兄弟們等著你發話呢?」

張三虎的吼聲伴著一臉刺骨冷水潑上了弱颻的頭。弱颻的神智為之一清,她站了起來,叫道:「走,去殺了楚方這個王八蛋!」

他們衝向雷府,遙遙可見火光映紅了半邊蘇城,衝到近處時,只見到一地的碎肢殘骸,折刃斷箭。

「楚方,你給我出來!」弱颻披頭散髮,有如鬼魅,緬刀在手中顫抖不已,似知將有鮮血可飲,興奮莫名。

戰事已近尾聲,躺下的人已永遠躺下,站著的正面無表情地收拾屍身。這居住了數年的府邸,此時變得面目全非,有如人間地獄。沒有人回答弱颻的叫聲。

「陽陽,陽陽!」弱颻衝進屍堆裡尋找,她心中尚存著一絲僥倖,只盼是旁人弄錯了,陽陽或許只是受了傷,或者,死是的其他的孩子。

「陽陽,陽陽!你不能死啊!」她聲嘶力竭地叫著,恨不能這時就放聲哭出來。

「陽陽在這裡呢!」一個老僕人渾身浴血,從屍堆中一步步踱出來,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離體而去。他懷裡緊緊地抱著一個半大孩子,口裡自顧自地嘟囔著,「陽陽在這呢,好孩子,再也不亂跑了,跑到那麼高的地方幹什麼。乖孩子,在老李頭懷裡好生睡吧,大少爺又要催你練功去了……」弱颻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老僕旁若無人地拖著步子走來,她往後欲退,可又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

「在這裡,找到了!」幾個大漢跑過來,一下子就將老僕打倒在地,從他懷裡將小孩子搶下來。弱颻突然能動了,她毫不猶豫地揮刀,軟刀勁搖,一天血光。她的刀尖抵上了最後一名大漢的喉頭,大漢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弱颻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為輕柔,輕柔得就好似那個晴明的春日,曾將一隻火紅的鳳凰送上藍天的東風。

「他、他、他被追著逃上高……高塔……楚爺讓他下來,說不殺他,可他不肯……我們的人要上去……他就跳了下來……」

弱颻的刀尖不動聲色地往前一遞,大漢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歪了下來。弱颻託起老僕懷中的孩子,如被一個壞脾氣的小主人玩壞了的布偶,骨肉支離,面目全非。弱颻把手伸進他的衣領,在那裡她觸到了一枚溫潤而堅硬的東西。弱颻在火光中看著這浸透了鮮血的玉環,最後一絲希望終也摔得粉碎。雖然孩子面目模糊,但是那玉環是錯不了的。

「楚方,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弱颻已不知道自己刀下倒下去了多少人,她頭腦自從見到那枚玉環後就沒有再清晰過,陽陽的眼睛在她腦子裡一回回地浮現,有時又會換成大少爺溫和的笑意,或是老爺子熱切的眼神。除了找到楚方,她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一柄劍架住了弱颻的刀。這一劍好強橫的力道,連這百鍊化為繞指柔的長刀都被蕩開,弱颻抬頭看到一張皺起眉頭的面孔。

楚方喝道:「你失心瘋了麼?」

弱颻笑起來,不發一言,緬刀抖直,朝著楚方劈去。楚方的武功自然要比弱颻高,可是卻沒料到她會如此拼命,不由又驚又怒,吼道:「你這是做什麼?」

弱颻尖叫:「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的。陽陽!」

「是為了那個小子?」楚方突然極輕蔑地笑了,架住了弱颻的刀,用平和的口氣說,「你要留下那小子幹什麼?讓他長大了報仇?」

弱颻的雙目通紅,反反覆覆地說著那一句:「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其實她心裡真正叫著的是:「我答應過老爺子的,我答應過老爺子的……」

「別裝得這麼吃驚好不好,你難道真的很意外麼?」

這一句如一記悶棍,頓時將弱颻打醒過來,她頭腦中驀然清明一片:「是的,在我答應袖手旁觀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害死了陽陽!」一想到這點,她的手臂頓時垂下,長刀頹然拖地。

楚方哼著走開,丟下一句話:「到底是女人,經不得事……」

弱颻茫然抬頭,她發覺自己站的地方,就是雷老爺子去世的那間屋子外院。秋風襲過,一片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葉片在她腳前翻動不休,她抬頭,見枝幹枯裸,齊刷刷伸向天空,如許多隻蒼老的大手,正在向上蒼祈求著什麼。

隱約間,她似乎聽到有人急切大叫:「不好了,楚爺,紫家的人佔去了七金坊!」

「什麼……」楚方怒吼,「快,我們快去……」

弱颻想起,就在此處,自己曾伏在雷老爺子的掌心痛哭失聲,向他發誓會看守住他的家業、後人。從那時到現在,其實還沒有過完一個秋天。

好一個肅殺深秋!

弱颻坐在妝檯前,略略晃動頭顱,讓那對黑珍珠耳墜在面頰兩側晃動,如兩滴從最深的夜裡墜落的眼淚,懸在腮畔,將墜未墜。

數月前那個南海客人攜這珍珠至蘇城開價時,所有人驚叫起來,以為他瘋了,一對珍珠居然敢叫出這麼高的價。而當弱颻把它們買下來時,倒沒有人驚叫出來——全部嚇呆了。

弱颻想,若是十六歲的自己聽到這個數字,恐怕倒不會嚇呆,而只會當作天方夜譚一般。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後,疑心弱颻開闢了什麼新的財源,因而耗了許多氣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無所獲。弱颻聽到這消息時,笑得直不起腰來。男人明白什麼?女人的錢除了花在這上頭,還能用到哪裡去?

弱颻看著鏡中的容顏,依然是欺霜賽雪的肌膚,依然是流盼生輝的鳳目。可只有她自己最明白,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燭臺,一日日地經那燭火燻灼。面上擦得再鋥亮如新,但紋理深處早積下黏膩的煙垢。弱颻不無悽涼地想著,她雖還未真正老去,但最美好的時光的的確確已流逝不再了。

「姑娘,時辰差不多到了。」弱颻要赴的,是紫老太爺的葬禮。紫老太爺三日前回城之時死於一無名少年刺客手中。如果弱颻尚是雷家的人,那麼兩家死敵,自不會有什麼應酬往來,但雷家成為蘇城老大的歷史已有五年了,五年來,作為蘇城新起之秀的弱颻姑娘,倒是與紫家合作甚歡。

弱颻是為了這次葬禮特意佩上這對耳環的。因為葬禮上會遇見展銘,她不想與其他的女人一樣烏眉灶眼,當然更不方便在奔喪時花枝招展。她煞費苦心地想了許久,方想起這對耳環。黑色算是應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貴氣的光潤,也足以襯起她瑩潔的肌膚。她一邊這麼做時,一邊在嘲笑自己。這多年來每逢要與展銘會面,她都禁不住要這樣大費周折,雖說從未得知展銘是否看在眼中。

葬禮上冠蓋雲集,所有蘇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來了。弔喪只是例行公事,來客們真正的興趣都集中在最後的重頭戲上,由三位紫老太爺生前密友——也是蘇城道上的前輩一齊公示紫老太爺的遺囑。那遺書中最要緊的,不消說,自是紫家的繼承人。所以弱颻越發覺得自己臨去前的這一番工夫下得可笑。今日是展銘如此要緊的關頭,多年與黑復的較量眼見就要生出勝負,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會熟視無睹吧。

黃色絲帶飄然而落,白綢緩緩展開。弱颻的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本無子嗣,展銘入贅數載,恪盡子責,可以相託祖業,著立為繼子……」

弱颻欣然抬頭,卻沒能見到展銘的神情。展銘側著身,身後的帳幔裂開了一道縫隙,顧小姐神採奕奕,容光照人。弱颻看在眼中,覺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幾分豔色。

弱颻轉過頭去,這一轉頭就看見了黑復。黑復的雙瞳泛起了一蒙碧色,一如多年前他在雷府牆頭的回眸一顧,也如同那一次般,讓弱颻有一剎那如臨死境般的畏怯。黑復突然向弱颻這邊看來,弱颻一瞥,他看的原來是楚方。楚方略頷首,回了黑復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於是弱颻笑了,片刻前尚如刀絞的心境,猛然風光霽月起來,恰如勁風鼓蕩,掃盡一應陰霾。

弱颻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軛,一會兒,保不定還要出去呢!」她回到房裡,要丫頭們取溫水來。丫頭們以為她要卸妝,結果她卸是卸了,卻又取出香粉,更為仔細地敷了上去,丫頭們面面相覷。

「姑娘,有人捎信來。」弱颻驀然起身,拂落了桌上的粉盒。抽出素箋當空一展,稀稀曠曠數行狂草,與自己的小楷一般,皆是當年娘親在星光之下扶筆練就的。弱颻一剎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軟。

「備車,我要出去!」

「姑娘這晚麼了還要出去?外頭可冷,下雪了呢!」侍女抖開了朱貂的披風,似一團紅雲,將弱颻裹在其間。

真的下雪了,只是疏疏落落的瓊粉玉屑寂然而落。伸出手去,一點瑩然入掌,頃刻化去,只餘沁膚涼意。弱颻略略撩起窗簾,看著蘇城的繪壁華簷在愈來愈疾的雪中漸漸隱去,不由想到來這裡已有十年了。算起來,竟比在北方家鄉呆的日子還要長了。乍見到這鵝毛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慣了起來。在蘇城這些年,細細一想,居然沒有下過幾場像樣的雪,那麼今日這一場瑞雪,難道是上天的某種吉兆?弱颻一路上難以自抑地淺笑,許多江湖風浪履過,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日,她卻極想信上一回。

悒翠軒,又是悒翠軒。

弱颻足尖方一點地,便有掌柜的親自迎了上來,道:「姑娘今兒是查帳來了?」

弱颻懶懶地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幾日,怎知你們這些腌臢波皮們,有無藏私偷懶?」

掌柜一臉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說這話,不是難為死了小人?」一入了帳房,卻壓低了嗓子道,「客在裡間。」

弱颻點頭,掌柜退了出去,鐵閂從外間銷上。弱颻在牆上一推,牆上現出一扇門來,門後是一道長梯。弱颻一步步走在梯上,她愈走愈慢,最後雙足幾乎在寸寸移動。最後,她在一道帘子外站定了。不曉得這一次伸出手去,還能抓到什麼?若果遂她願,那這一世蒼天待她未免厚愛。或許她不應如此貪心,可她卻又是如此地不甘啊!

弱颻打起帘子,一眼就看到展銘在窗前的席上盤膝而坐。他面上帶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識之日,道:「下雪了!」

弱颻突然心緒平和起來,萬般思緒都溶於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於是也笑道:「是啊,下雪了!」然後走過去,對他隔桌對坐。這兩句話說過,二人忽又無言,好似這一趟來,本就是為了說方才這兩句,就因這幾年罕遇的好雪,才發起興致,相會故人。

弱颻直直地盯著他,十年了,自從那天看著展銘的背影溶入春雨暮色之中,她還從未這般細緻地看他。並不是全無機會,只是眼角方瞥餘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獄中滾過,痛得鑽心刺骨,又哪裡還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了,賣藝少年漸成江湖頭領,面孔更見瘦硬,眉弓顴骨都愈發高聳起來。從前清朗如水的一雙眸子,而今卻深邃難測。唇上添了一抹短鬚,而鬢上一星白斑赫然在目,原來也不復當年青澀少年。那根白髮在弱颻眼中,直如一根銀針扎在心上。

這時展銘突然開腔說了句什麼,弱颻同時說:「你有白頭髮了,我替你拔下來。」就那麼探過身去。她說這話時如此自然,好似這多年間事,都不曾發生過,他們兩個早早離開蘇城,繼續流浪,終於得以安下家業,這一日寬坐觀雪,閒話家常。

弱颻撥開展銘的鬢角尋準了白髮,兩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隻剛硬的大手緊緊地握住。那手掌灼熱,直如一隻燒紅的鐵箍,套在弱颻腕上。這熱力有如電流般,頃刻間便已擊遍了周身骨骸。

展銘左手將隔開二人的小几推翻於地,右臂再用力輕輕一帶。弱颻覺得天旋地轉,已被他打橫抱起,放於席上。這一刻,弱颻只覺身子輕盈如雪,沒有絲毫重量。她閉上眼,腦中卻通明透亮,好似看到牆壁窗紙盡數化為無形。萬物江山光潤明淨,再無半點塵埃。天地間充斥著潺潺的水聲,間或有耐寒的鳥兒啾呢數語。

也不知多久以後,弱颻倚在展銘的臂上,聽他道:「弱颻,我們重回一起吧!」她想起來,這就是方才展銘被她打斷了的那一句,弱颻此時身軟如泥,神思倦怠,只是在喉間低吟了一聲,覺得這話委實多餘。

展銘輕撫她的長髮,又道:「你可知黑復久不服我,他已與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爺傳於我,他二人便要聯手與我為敵?」

終是來了,弱颻有些悲涼地想道,雖說這本就是在宣讀遺囑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還是盼著展銘晚一刻再說。弱颻慢慢從展銘懷裡掙出來,撿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紙上已漆黑一片,此時起了風,雪片打在上頭,沙沙作響,今夜的蘇城如此寧靜。自從雷老爺子去世,這蘇城的格局終又到劇變之時。在這樣一個千門競閉的夜晚,許多人家圍爐夜話,恬然入夢。但對其他一些人來說,這卻是個狂躁焦慮的時刻,他們的命運將隨著這二三日間之事而改變。

展銘亦坐起身來,伸手推開窗子,冷氣直直衝上二人肌膚,弱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大團的雪球已卷了進來,襲在弱颻胸上,刺骨的涼,她不由嗔道:「你瘋了!」這話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這般耳熟?

展銘長身站起,任那北風卷一窗雪花當胸,他看著外間矇矓燈火道:「弱颻,你看這麼一座蘇城,天下間再也無一處比此地更為富麗,可也無一處比此更為殘酷。它吞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肉,方飾得這般物華天寶。」

弱颻拉他坐下,關上窗子,渾身抖如篩糠。展銘的眼眸灼灼閃動,大聲道:「弱颻,你可知我當年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日,只怕是覺得再也不會見我了吧?可我不許這樣,我要讓你時時見得展銘這兩個字,常常見得我這個人,決不讓你可以忘卻。」

弱颻眼中已有淚水潸然欲落。休說是真是假,若是無由聽得這一席話,何以去慰那些蟬聲嘈雜的月圓夏夜?

二人緊緊擁在一處,展銘的下頜挺在弱颻發上,硌得她隱隱生痛。展銘在她耳邊輕語,「這座城奪去我二人十年歲月,日後,我們要讓它盡數還來!」

還得來麼?失去的只是十載春秋麼?不……

弱颻心知坐山觀虎方為上上之策,若是與人聯手,楚方與她的地盤人手都是從雷家分出來的,牽絲掛縷,糾纏不清。多年來二人生意往來極密,當是不二人選,遠比與展銘合作為佳。以展銘、弱颻二人對戰楚、黑,勝負尚在五五之數。

不過……弱颻側頭看他想道,當年棄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日用這些,重又換得他來,也算天公地道。於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辦?」抬了頭,去看他神色。

展銘與她的眼睛對視著,一字一句說道:「在名分上,她永是我的正妻,可我會將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見她!」

弱颻閉上眼,頓覺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掙扎終於攀至極峰。果然,這世上若有人不會拿虛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銘一人。或許是因他看我,已太過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颻仿佛聽到夜色裡有人在說:「弱颻這名兒,倒似生來就給人家作婢妾的呢!」她無聲無息地笑了,一如窗外無聲無息的雪。

就這樣吧,其他的女人,弱颻就懶得問了。這世上多少殘敗汙爛,還不是一場大雪落下,就蓋了個嚴合密實,變成一個琉璃世界,粉妝乾坤?弱颻想,只要打好眼下這一戰,此生也算功德圓滿了。

弱颻坐在樓中,北風穿堂而來,滿屋長幔高揚。她心思忐忑,不時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皚皚,盡失樓臺。

弱颻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復又坐下,道:「怎的還沒來?」

張三虎看了看沙漏,撓頭道:「與約定時分,尚有二刻,都聽說此人生性古怪,極是守時,固不早至,卻也從未遲到。」

弱颻方覺自己有些失態,坐回椅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那張空空的椅子。她邀約的人還沒有來。周圍已經布置好了,只要那人稍微有異,以弱颻摔杯為號,便會有密如飛蝗的箭支將樓上的人紮成一隻刺蝟;而弱颻自己坐下之處會破開一方木板,平安落下。何況樓上有跟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多位幹將,若是他們一起出手,便是黑復、楚方、展銘他們怕也難以相敵。

可是弱颻還是不安心。她再度向遠處眺望,突然在渾成一色的天際,一個小小的白點倏忽飄來,如一枚再尋常不過的雪花。弱颻的神經在這一刻就已繃緊了,她等的人來了,這樣的輕功,除了此人,還能有誰?

弱颻上次見到此人時,正率手下精銳,伏於江上渡口,預備行刺抱病歸城的紫老太爺。那夜,滿月清輝撒於江上,江水平緩如一面迎風抖開的長綢。弱颻遠遠見一列人馬過來,那中間擁著的一頂氈轎中,坐的難道真是老奸巨猾的紫老太爺?弱颻心頭抽緊了,手心沁出汗來。她在心中默數著自己與紫老太爺的距離,二百三十步、二百二十九步……在一百五十步時,是她的斷流刀法最佳暴起之時,那時她會全力擊向氈轎,而其餘的人會為她掩護的。

當她數到一百五十七步,刀上已蓄滿了她全身的功力。可就在此時,她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她扭頭見到一個矇矓的影子,從皎皎明輝中浮了起來。不過弱颻馬上就發覺了自己的錯誤,不,不是浮起來,而是穿越。弱颻抬頭時,恰恰見著他御風而來,不染半絲凡間煙火之氣。在弱颻尚在神思迷離之時,那刀光就已裂空而來。時光突然頓住,千載東逝之水,亙古經天之月都凝定下來……只是一刻。然後,聲色俱去,只有深藍的天幕上一道浮光殘影。

滿目的喧囂繁華轉瞬即逝,只剩得這一天一地的寂寞,讓弱颻腔子裡的一顆心空蕩蕩地浮著,竟沒了個落實的地方。只覺得那等炫目的刀光,若是向著自家灑來,只怕也會沉溺其間、雖死無憾。弱颻環視眾手下,見到的都是駭到極致,卻又萬分留戀、魂不守舍的眼光。然後弱颻才發覺,那一刀所至,居然是紫老太爺的氈轎。旋即周圍四騎頓時矮去一截,四具頭顱滾下水中。只是一聲,這四人頭顱居然是同一刻落下!然後那頂轎子在正中裂開,清明的波光飄過一帶血色,隨波浮載,連江心那輪圓月,也浸成緋紅。

弱颻命張三虎去察這人底細,本沒料到會有結果,誰知還不過一日,就有一份完整的履歷放在她桌上。這人本是十餘年前蘇城名家之後,累世書香門第,因得罪了紫老太爺而舉家就戮。那日後有人見他在城外荒墳上燒紙,未焚盡的黃紙包袱上有他父母的名諱。張三虎本不喜多言的,還是忍不住加上幾句:「此人絕頂高手,眼下在江湖上又全無聲名,正應刻意結交,若能收為自用,當是上上大吉。」

弱颻猶豫著,並不太想去招惹這個人,那一刀給她留下的悸動太深了,以至於從那以後,她都對自己的刀法失了興致。她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能耐去收服這等人物。若不是……昨日與展銘的會面。

昨日一會後,弱颻就將手中籌碼盤了又盤,算來以自己多年苦心經營,敵住楚方那一系人馬,當不在難處。唯楚方此人劍法,尚無人可敵。若集自己與手下幾員大將群戰之,又恐折損過重,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展銘倘若有失,那就是生生便宜了黑復,令他渾不費力便將整個蘇城收於掌中,總要有個穩妥些的法子方好。斟酌再三,也只有藉助此人之力去殺楚方。弱颻並不想與他瓜葛太深,只是一方出錢,一方做事,其後再不相干,也就沒了後患。遂令張三虎著人與他交涉,約下今時之會。

長幔輕拂之下,一個幻影附於幔上,揚身入樓中。風鼓羅紗掣回,那幻影便從中落了下來,凝於椅上,化作一個人形。一身白衣,略泛微黃。棕黃的鬥笠,一簾淡青色的面紗,將他的面孔掩於其後。

弱颻望著這人,極為好奇,不自覺地在腦中幻出他的面容。雖頭腦中這樣胡思亂想,該說話卻早已乾脆地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見先生手刃紫賊,先生得報大仇,實是可喜可賀;蘇城少一惡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欽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禮。

青紗的後面,似有氣息起伏,弱颻知道他定是驚異自己如此坦白。這人肯赴此約,大概有一半是為了想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吧。

「聽聞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與先生作個交易,借先生絕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贈,以壯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終於開了腔:「你要僱我做殺手麼?」

弱颻聽他口氣不善,這問話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備好的言詞應答,不知為何,依舊是心上一寒,道:「哪裡敢,只是先生左右無事,空放著大好身手,卻要受那饑寒之苦,便是不在意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幹小人輕辱。世上,總是敬銀錢勝於人才。」

那人突然輕笑,如晨間曦芒躍於雲層,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開價吧?」

如此順利倒讓弱颻一時沒能答上話來,怔了一會方道:「一千赤金,如何?」

那人面紗拂動了幾下,爽利地回道:「好,就說定了!」說著從袖內取出一隻圓筒狀物,道,「若尋我時,放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請讓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誠心合作,總不當如此藏頭露尾吧?」這話是衝口而出的,其實事先並沒有想過如此節外生枝,弱颻卻極想對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讓她略為安心。

那人驟然定住,他這一定,便讓四下風聲都凝住了一般,樓上眾人俱有些喘不過氣來,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光,他的手驀然揭下了竹笠。如晨風拂過,驅散了山間青嵐。一個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十八歲的雷老爺子,活脫脫地坐在她面前!

弱颻一時呆住。少年微微笑過,那面上頓時多了些生氣,似山間瑞獸相和,祥禽紛吟,道:「行了吧?」然後跨過桌面,足尖輕點窗欞,一掠而下,在那一帶堆滿了瓊屑的枝頭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飛,與積雪渾然一體,所過之處,居然不曾墜下半點雪粒。直至他消失了,弱颻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細細盤問一下此人來歷的。

「錚」!清鳴乍響,弱颻手臂一陣酸麻,當空翻滾了十餘步,才勉強站穩當,她低頭去看,不由苦笑,隨她多年的緬刀已斷去一截,餘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顫動不已,發出綿綿不絕的悲吟。受了這麼重的傷,它也很痛吧?

弱颻抬頭看向前方。楚方長刀拄地,緩緩立起身來,胸前的傷口中鮮血正湧出。砍斷這柄當年他親手送給弱颻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們對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牆頹梁傾。積雪壓了下來,那些易引人懷思的景象盡被掩去,只是滿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爺發喪那日,整座宅子被一匹匹白絹蓋了個嚴嚴實實。

四下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餘具屍體,血紅雪白,觸目驚心。心腹喪盡,他們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己了。可弱颻只覺得丹田之中空空蕩蕩的,方才擋開楚方那劍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楚方看起來,也並不比她強多少。

她此時既驚且疑,不曉得自己悄悄藉此道去攻黑復,卻為何會被楚方攔個正著,落到這等境地。弱颻一面細細調均了呼吸,一面慶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便伸手入懷裡,摸住那煙花,點燃,一朵碩大的牡丹,當空綻放,其焰將墜之時,復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晝之時,依然明豔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上頓時熱鬧非凡,儼如嚴冬之日,忽作春色滿園。接連十餘朵後,方復歸於靜寂。

楚方捂住了創口,手背頃刻間便被血水浸沒。可他一旦舉刀,依舊穩如磐石,刀身上殺意凜凜。他對天上那一幕並不在意,諷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個張三虎,已盡數死於此地,還能喚何人救駕?」

弱颻在心中祈禱:快來,快來……她看著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烏沉沉的無一絲光亮,心知當刀與肩平之時,楚方便會發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捨命,必要與敵偕亡的絕招!弱颻知道,這應是他所能揮出的最後一刀了,她更明白自己手中這柄殘刀決然接不了此招。

當刀只餘一寸便要平肩之時,楚方的手突然頓住了,他的面上突現苦笑,慘澹如此時的天地的餘光,道:「弱颻,我們為何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弱颻不由心喜,面上卻不現紋絲動靜,答道:「又不是我尋上你,是你自家找來,那黑復與你本是宿敵,你何必助他?」

楚方聽了這話,不滿地叫道:「若你與展銘幹掉了黑復,這蘇城便為你二人天下,哪裡還有我的活路?你……你為何必要去與那姓展的合流?」說著便生出些戚容來,只是刀上氣勢卻絲毫不懈,愈運愈足,「弱颻,由他們鬥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們兩敗俱傷,你我那時……」

「那時,還不是輪到我們這般打一場?」弱颻卻直起身,冷言冷語地回了一句。

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與肩齊。就在這一刀嗡然作響之時,他身後突然一股惡寒襲來,沒有一絲一毫徵兆。楚方見弱颻眼中瑩然生光,不由大驚,便欲轉身回刀,卻已來不及。只能用數年苦修之力往左一伏,直挺挺撞向牆頭。然後腳下猛蹬,將積雪向來人面上撲去。

可是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內便畏然伏地了。那白衣少年手間璀璨的明芒忽閃。刀光過後,只覺天地忽然昏暗,弱颻的雙目一時間竟然有如盲了一般,無以視物。耳邊傳來「啊」的喝叫之聲,待她好容易看清時,見楚方倒在地上,雙手極力抱頭,口裡「嗬嗬」亂叫。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條淌血的事物,弱颻看了一會,才醒悟過來,這卻是楚方的舌頭!少年手中厲光再閃,便有血水淋了弱颻一頭一身,更有一物從楚方身上飛起,那事物撞在軟白的殘瓦上,使得大塊雪團落下。那雪團未及至地,便化為赤紅,與血水無異,那竟是一條小臂!

弱颻叫道:「殺了他就行了,不要折磨!」這一聲她拼盡了全力喝出,以此時油盡燈枯之態,居然也震得松針之上雪粉簌簌而落。卻又見耀目之極的刀光頻閃,每一道電擎似的熾光過後,就見楚方從地上跳起一次,如被電擊中的魚兒,躍動不已。他身上便又有肢骨脫飛,彌於眼前的儘是猩紅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見一寸淨雪。

弱颻欣喜之情無影無蹤,心中的恐懼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覺自身處境極危,勉力提氣,便欲逃走。方一動腳,少年立即發覺了。他放過了在地上猶自撲騰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來,經過楚方的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躍過,而就那麼踩在上頭,仿佛腳下踏著的不過是一方玲瓏的太湖石。弱颻此時已看不出來,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個部位,因為此時這具血肉,已經沒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現微黃,可此時,於一地緋豔之間卻白得刺目。他這麼一步步走來,弱颻心頭一點點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殘刀,欲要挺身一戰,卻又提不起半分意緒,於是將那斷刃往少年身前擲去,也不看可有結果,轉身便跑。

方止邁開半步,就覺身子一輕,然後才感到膝下涼颼颼的,不待她低頭去看,整個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從弱颻睫上抖落,弱颻見兩樣長形的物件從灰濛濛的天際中落下,掉於她身側。那上面的料面花樣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門的緊身長褲的色澤!

這電光石火間,弱颻倒不覺痛,反而心胸中澄明無比,十年間幾許人事倏忽而來,如白駒過隙。她突然伸手從脖子上扯出一根絲絛,叫道:「給我個痛快,陽陽!」這聲音本是尖利的,卻似被厚厚的積雪吸了去,變得啞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於將死之時,喚叫兒孫。

刀光毫無猶疑地再次一閃,好似這一聲並未聽入耳中。寒流掠過,弱颻如沒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覺後,弱颻細看渾身上下,卻沒有再少了什麼。她方自愕然,才覺出項上絲絛已空,那絲上的白玉環呢?

玉環躺於少年的掌心,通體晶亮。在汙血中浸了這多回,它還是這般明潔如初。少年握緊拳頭,另一隻手抬起,揭去鬥笠,遠遠擲開。

弱颻不由苦笑,為何沒有想過怎麼會有人那麼酷似雷老爺子?這世上若有人可令張三虎叛她,大約也只有這麼一個人。大概是那時有忠誠的僕人將他冒死救下了吧,又找了個相仿的做幌子。她也終於明悟,為何張三虎這麼快地弄來履歷;又清楚,為何會於此地遭遇楚方。那是要一併報仇來的。她這般想時,並無一絲愧恨不甘,只是深覺原來現世作孽定是現世報的,來生之說,終究渺茫。她合上雙目,等著冰涼的鋒刃吻上她的頸側。

可是許久無聲,當弱颻再抬頭時,只見看見那少年衣袂翩翩,躍過楚方的身側時,他手中有微芒疾出。楚方那尚在略略蠕動的一團殘軀頓時鬆懈下來,靜臥於地。然後便是天地寥廓,人去無蹤。

弱颻不曉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隻紅霞般的紙鳶斜過,還有嘹亮的哨聲,高亢直入雲霄。她這樣躺在那裡,目中只有蒙蒙的疏空,心上只餘茫茫白的一片。溫熱的血水從她雙膝斷處淙淙湧出,她的生機也一絲絲隨之離體而去。弱颻覺得很安心,似乎這樣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壞的事情。來去清爽,了無掛礙,不再欠人,也無人欠己。

不再欠人?無人欠己?弱颻突然想起來,不,自己還欠了別人,還有人欠了自己。弱颻猛然坐了起來,扯下一幅衣裙,紮緊了大腿下端。展銘!你現在怎樣?沒了我的援兵,你可應付得來?你現在在哪裡,你還活著嗎?她雙肘著地,五指扣緊了地面,爬行了起來。

一路上不時有石塊草梗向她身上面上劃來,可她都已全無知覺——其實若有人方才經過斷膝之刑而不覺其痛的話,只怕也沒什麼可以讓其疼楚。她並不曉得能上哪裡尋展銘,平日裡精明的頭腦此時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計,因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決不能爬到他們曾經約定的地方去。弱颻發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來,錦衣一縷一縷被磚稜掛下。僅有唯一的意念在對弱颻說: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她在心裡狂叫:蒼天呀,讓我再見他一面,再見他一面。我罪孽滿身,可若能再見他一眼,我甘願千生萬世永墮輪迴!

猛然,弱颻的頭撞上了一方堅硬的東西。原來卻是昔日雷家大門的門檻。弱颻將一隻手臂越過條石,死死地扒住了,想要將整個身子翻過去。雙肩卻已虛弱如紙糊的一般,怎麼都撐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處,便又滾了下來。反反覆覆數回,這平日抬膝可過的石條,卻如天塹絕崖一般,無以跨越!

弱颻終於氣餒,她坐臥於石下,不甘心地想道:原來,終於是不可再見了!這想法一浮出腦海,支撐著她的最後一點靈智便如雪臨火上,消融無形。她眼前的雪光愈來愈亮,眼中被這白晃晃的光芒佔滿了,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在這一刻,還有另一人的眼中,也是如夏日正午時驕陽的那種熾光。

展銘腦中發暈,便是再如何用力,依然吸不進一點氣來。黑復刀刃上的銳光似乎要射透他的眼睛。展銘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方轉過身去,終於見到自己身後的屬下,不敢與他對視,眼中閃過怯懦不安的神情。展銘想開口質疑,可這時整條舌頭已經麻痺起來,發出的只是一些「呀呀」的低聲叫喊。展銘知道他中毒了。

展銘想出劍,但他腦海裡弱颻的面孔像馬燈似的轉個不停。幼年的相依為命,那全然依賴信任的目光;十六歲時的訣別,她如此的無情,讓他每一念起忍不住生出無法自抑的殺意,只想與她一劍同刎,讓這卑汙的人世再也不能將她奪去;這些年來強作鎮靜的客套,看著她那樣哀婉的眼神,他知道她在乞求他的原諒,而他可以原諒嗎?他不知道,直至他不得已尋她聯手時他還是不知道,而此刻,他突然知道了。

無論她做過什麼……展銘想,我都從未恨過她,讓我如何原諒?

展銘手中的刀一寸一寸抬起,他不能這樣子死去,他知道自己也許不可能逃生了,可是他還是要拼一回,為了能再見弱颻。就在黑復的刀刃已經抵到他身前三尺之時,展銘才終於凝聚了最後一絲氣力出劍。只是,已經太遲了,那刀風呼嘯而來,像冰凌一般直逼上他的眼睛,他眼中一陣劇痛,整個世界由煌白轉為漆黑。就在黑與白分割開展銘最後的視野時,有極模糊的影子穿過,就好像一片雪花掉落在地。他死死地捂住了眼睛,雙手痙攣得全然不像是自己所有,劍從他手中滑落,可他也全無所覺。

他等待著,等待著冰涼的刀鋒破開自己的咽喉。他頗有些歉意地想:弱颻,對不起了!就在這時,忽有迎風一斬之聲傳入耳中,展銘雖然見不到,卻還是想像出一色雪光被硬生生剖開的場面,之後傳來的是一聲充滿了駭意的慘叫。展銘沒有聽出來是誰,直到聽到黑復極力壓抑後叫出聲:「你……你是誰?」他方才明白,剛才那一聲是黑復叫的。展銘與黑復交手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這般畏懼。

「你還沒有想到嗎?」很清亮的聲音,只是太冷了,但那冷意之中卻又有一絲藏得不太嚴實的瘋狂。

「你是……雷……陽?啊……快,兄弟們上!救命!」

突然間好像什麼閘門被突然打開了,刀刃撞擊的聲音,哭叫聲,匯在一起,塞滿了展銘的耳朵。展銘卻沒有去聽,他全部的心思都化作一個念頭:弱颻,我來找你了!

在他身後,那個清冷的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我今日且不殺你,我讓你一點一點地死掉……」

雖然不是向著他來的,可展銘聽到這話,依舊忍不住哆嗦了幾下。他凝起最後一點內息將毒性逼在了眼睛中,經血流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憑著記性摸到自己的住處。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麼人,好像他們都到前面抵抗那雷陽去了。

他將要推開自己的臥房,卻聽得妻子在和丫頭說話:「黑復為何不回話?去看看,他中毒……死了嗎?」

展銘突然渾身如墜冰窟。

「小姐,你真要置姑爺於死地嗎?」

「他到底忘不了那個女人!我決不能讓她們在一起!就算他納別的女人也可以,可……可就是不能讓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決不!你以為他死了,我還能活麼?我情願一起死!」從未有過的堅決,平日裡妻子的語氣有多溫柔,此刻便有多冷酷。

展銘一時萬念俱灰,方才或者還有些復仇的念頭,這時胸中卻只餘下白茫茫空蕩蕩的一片。不知是人負他,還是他負人,不知何為是,何為非。他只有一個念頭:逃走!什麼恩,什麼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能再聽一次弱颻的聲音,那便死吧!

他模糊記得臥房後面有個小側門,通過秘道可以逃出紫家大宅,便摸索了過去,幸喜那小門居然未鎖。就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撞到了他頭上,他抓住了那東西——好熟悉的紅松木琴杆!

展銘突然想起來,當年他入贅紫家之後,本要將這胡琴扔掉。是紫小姐說這是他們初見時所操之琴,要留下來做個念心。展銘緊緊將琴抱在懷中,一時啼笑皆非,心道:十年前抱著這琴來,十年後抱著這琴走,天意啊!這樣抱著琴,突然又好像多了些依靠,也不過是和從前一樣了!

「那姑娘可醒了嗎?」

這是弱颻聽到的第一句話,她想:我死了嗎?手摸到了床上粗布,一股藥香衝鼻。

「這姑娘可真可憐。這幾日不太平啊!」

「說是前日城裡幾家又打起來了,弱颻姑娘和展大爺都不知去向,黑大爺也讓人傷了,怕是被誤傷了的。」

「阿彌陀佛,我兒呀,你這幾日切莫再出去了!」

展銘到底是敗了?他在哪裡?弱颻略動了略身子,發覺腿上斷處已包紮妥當,經這一睡氣力也恢復了許多,便想: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這念頭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翻身便從床上爬了下來。這間小屋只她一人,收留她的母子二人在外間說話。正對著床有一扇小門,門從裡面閂上。她爬了過去,輕輕取下門閂,便出了屋。

外面的雪已經化了大半,看來她這一睡也有了一兩日的時光。泥濘不多時就透過了她的衣裳,溼嗒嗒地涼,冰渣子在腹腿上磨蹭著,如同數把小刀割動一般。多日未食,那昏黃的日頭照在她眼前,一陣陣地發暈。她以為自己已爬過千山萬水,可其實才不過是數十丈,便已力盡。

弱颻無可奈何地停了下來,心道:展銘呀展銘,我能上哪裡找你呢?忽然有幾個細弱的音調隨風飄來,再用心去聽時,卻又不可聞。順著樂音爬了一會,終於辨清了那竟是一曲《分飛燕》!

弱颻渾身浸於樂曲聲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覺,又覺如此之死,真是毫無可懼。忽然那樂曲「嘎」的一聲,現出雜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澀。弱颻不由氣惱,怎的死時所聞都是生澀之曲……生澀?弱颻猛然坐起來,陡然漲了百倍的力氣,那曲子好似將生氣一絲絲映在她身上。她雙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的狂點,向著那琴聲起處爬去。

琴聲漸近,越過一道巷角,弱颻抬頭,見一個蒼鬱的身形蜷於牆腳,灰壁灰衣,幾不可辨。那人聽到動靜,停了手中之弓,側頭回望。弱颻喜喚一聲,叫聲卻又被生生斬斷。展銘的雙眼空無一物,赫然垂下兩道乾涸的血跡!

「啊!」弱颻抱頭狂叫,眼中世界急旋起來。

忽然一雙手將她如風車般疾搖的頭顱抱定了,之後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要緊,不要緊,弱颻!」聲音入耳,弱颻腦中現出一線光亮,覺得圍遭一切,一片片回歸原位,漸漸又拼就了一個與往常無異的人間。那雙手往她身下撫去。

弱颻大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殘肢處落下。

展銘的唇角一陣抽搐,但卻一笑:「弱颻,從今後,你幫我看著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遠處,好似有人叫嚷著:「聽說了嗎,黑大爺遇刺了!」

「好像是先頭老雷家的人!」

「那黑大爺好像只是受了傷,讓幾個手下拼死搶了下來。那一戰喲,血水流得……」

這些聲音隱隱淡去,好似一本大戲唱畢,厚重的簾幕緩緩拉下,隔去散場的鑼鼓。在那臺上,還會有人銀槍狂舞壯懷激烈,還會有人水袖曳回淺吟低唱,還會有人春風得意逸興高歌,還會有人傷時感遇愁緒滿懷。一撥撥戲人上了又下,於他們之前,也將於他們之後。只是從此後,和他們再也無幹。

不知過去多少年月,風霜催人速老。也不知是哪一座城池,城牆根下一個乞人拖著一面草繩麻袋織就的蓆子走來,席上跪坐著個乞婆,雙膝下卻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來直挺挺的,不會避人,原來是個瞎子。

婆子道:「老頭子,就是這裡吧。」

乞人應了一聲,坐了下來。一株黃桷樹從牆縫間探出枝葉來,灑下一幅綠茵。

婆子從褡褳裡摸出一隻缺了三四個口的青瓷花碗來,從葫蘆裡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來,道:「先喝了吧!」乞人接過來喝了,交回給婆子,婆子手抖抖顫顫地將碗放於身前的地上。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駁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曲調從上發出,赫然便是那一曲……《分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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