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等待詩詞(那年早春李清照的心是)
2023-04-21 07:58:57 1
我們從不說愛
不懂得說,也不會說
天地不言,萬物生焉
父母心疼你是愛
打你罵你也是愛
夫婦之間恩大於愛
以至於親,如兄如弟
以至於好,琴瑟在御
「愛」這個字言不及義
別的關係亦復如是
飯碗裡有愛
水聲中有愛
泥土下有愛
我們從不說愛
愛,就是我們的存在
《我們從不說愛》三書
1
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
《蝶戀花》
(宋)李清照
暖雨晴風初破凍,
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
酒意詩情誰與共?
淚融殘粉花鈿重。
乍試夾衫金縷縫,
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
獨抱濃愁無好夢,
夜闌猶剪燈花弄。
孟春之月,東風解凍,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籬畔水邊,迎春花開了,冷綠枝條上,點綴燦燦黃花。二月餘寒猶厲,清晨地上還結著白霜,窗外陣陣鳥叫,清脆婉轉,便覺春光瀲灩在眼前。更有這裡那裡的柳樹、灌木、爬藤,無不悄悄地吐露出春的消息。
立春後,風雖然料峭,卻是高高的,像從海上吹來,溫潤明朗,日子轉了方向,又一次,我們仿佛置身於傳奇故事的第一章。
「解凍」是第一個詞,甦醒的聲音。「暖雨晴風初破凍」,另有版本作「暖日」「和風」,亦通。是雨還是日,得看區域,北方解凍在雨水之前,故「暖日」更宜,解凍之後,仲春前後,才沙沙降下暖雨。晴風比和風有力。初破凍,是早春時候。
「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柳葉初吐,將舒未舒,半開如眼,故曰「柳眼」。梅花粉瓣,媚似香腮,故曰「梅腮」。早春風物,皆若含情,那麼,春天確乎是一個美人,她已動心。
其實是詞人動了春心。「酒意詩情誰與共?」春天使人飛揚,卻也使人惆悵,若無佳侶,良辰美景豈不虛設?這句若不經意的內心獨白,道破了清照的寂寞和難言的失落。
十年鄉間閒居,伉儷之情甚篤,吟詩煮酒,賭書潑茶,明誠撰《金石錄》,清照筆削其間,二人甘心終老於斯。但畢竟才三十多歲,後面還有更多劇情尚未發生,1121年,即宋徽宗宣和三年,早春,趙明誠赴萊州就任,萊州離青州不遠,但他並未攜清照同去,臨別之際,清照作《鳳凰臺上憶吹簫》,有「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以及「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之句。
神仙眷侶忽成往事。這首《蝶戀花》,便作於是年早春。春天悄悄溜回來,她依然愛春天,柳眼梅腮,多麼嬌媚,她想歌唱,酒意詩情,可是這裡已人去樓空。
天氣和暖,她換上金縷夾衫,「乍試」頗有新鮮感,有儀式感,是早春的好心情。清照在另一首早春詞《菩薩蠻》中,也寫道:「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
穿上春衫,卻只能獨守空閨,「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斜倚枕上,釵頭鳳壓偏了,獨抱濃愁,好夢亦無。直到天黑,直到夜闌,猶剪燈花,「弄」字真是百無聊賴。
讀到這裡,想起現代詩人鄭愁予的詩《錯誤》:「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那年春天,清照的心也是小小的寂寞的城,她被關在裡面。
明 吳偉《武陵春圖》(局部)
2
聽說春天回來了
《早春寄王漢陽》
(唐)李白
聞道春還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
昨夜東風入武陽,陌頭楊柳黃金色。
碧水浩浩雲茫茫,美人不來空斷腸。
預拂青山一片石,與君連日醉壺觴。
且不管王漢陽是誰,姓王姓李都無所謂,總之他在漢陽,他是李白在早春時想念的一個人。我們知道他是漢陽縣令,故稱「王漢陽」,即可。
聽說春天回來了,我竟不知,趕緊出門探訪花消息。「聞道春還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起二句意極尋常,出於太白之手,便覺飄逸。兩句之中,聞春,尋春,問春,幾層意思,語氣又急切又歡喜。
來到郊野,方才驚覺一夜之間,陌頭已遍楊柳色。「昨夜東風入武陽,陌頭楊柳黃金色。」這兩句有樂府神韻,本色天成,真仙筆也,其語秀,其味鮮,其趣真。早春常有此驚喜,一夜春風,一場春雨,昨天還不見動靜的樹,忽然開出滿樹的花,簡直像一場魔法。
寒梅,東風,楊柳,還有碧水,處處都有春的消息。「碧水浩浩雲茫茫」,早春的江水,浩浩澄碧,白雲悠遠,茫茫天際,此時你會不會感覺若有所失?春天回來了,萬物都是一首讚美詩,天地不言,自足圓滿,人在其間究竟是何位置?也許一切並不為你而存在,但如果你願意,一切也可以為你而存在。
「美人不來空斷腸」,古代以香草比君子,呼所思之人為美人,這裡指王漢陽。李白樂府詩《長相思》有「美人如花隔雲端」句,此時他在江邊悵望,想念著王漢陽,亦有雲端之遙遠。
王漢陽不在詩發現場,但李白要把詩寄給他,春天好景仍長,他們可以相約盡享。「預拂青山一片石,與君連日醉壺觴。」李白遊山玩水時,很愛坐在石頭上,或於石上彈琴,比如「拂彼白石,彈吾素琴」;於石上發呆,比如「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或於石上喝酒,比如此詩的末二句。
「拂拭」,這個動作,或曰姿態,頗有誠意。大好春光,除了坐在石頭上,置身春天的現場,與好友佳人開懷暢飲,恐怕別無他法,杜甫不也說過嗎,「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清 王翬《柳岸江洲圖》
3
早春,想起幾個人
「拂拭」一詞,讓我想起在貴州山野遇見的一位老人。那時也是早春,太陽暖洋洋,我走在的田間小路上,望見不遠的前方瓦屋前有位老人在餵鴨子。我走過去,看他餵鴨子,數數至少有二十來只,半大的乳鴨,尚未褪盡淡黃絨毛,嘎嘎叫著推擠著。見有客來,老人放下手中的食盆,叫我進屋喝開水,我沒進去,拿出自己帶的水來喝。我們閒聊了幾句,他說他一個人住在老屋,兒女都把家安在城裡了,每年回來一次。他想起什麼似的,急忙轉身進屋去,搬出來一條板凳,叫我坐下,我剛落座,他又急忙進屋去,拿來一塊毛巾拂拭板凳,擦了又擦。那個動作一直銘刻在我心裡。
我沒辦過婚禮,那種場面不適合我,婚紗照、戒指,也一概沒有。對此,我頗自得,從未覺得缺失過什麼,但是後來,母親無意中說起霞嫂,我才稍稍有所不安。霞嫂嫁過來時,我六七歲,我們還是鄰家,也是門子,後來他們分家就搬得遠了。母親說那年正月,她見霞嫂穿了件桃紅織錦緞的棉襖,問她啥時候做了這麼好看的衣裳,霞嫂笑道她聽說我要結婚,趕緊專門做了件新衣裳,準備吃筵那天穿,可放在箱子裡等了兩年,也沒等到我請她吃筵。我向來堅持認為結婚無須打擾別人,直到這時,似乎有點明白結婚不只是個人的事,也似乎覺得母親的語氣有些失落,這件事她和我說過不止一次。
前不久,參加J教授的追思會時,我才得知半年前他已經去世了。我們九個人,雖然都是他生前的中國朋友和學生,但誰也不認識誰。在一間虛擬的網絡會議室,舉辦了一個追悼儀式,每個人輪流,追憶他生前的學術成就,以及他的為人處事。J教授研究的是中國哲學,他不會說漢語,用英語聊孔孟老莊,於我實在隔得難受。我從他那裡什麼也沒學到,除了他的平易近人。還在北京等籤證的時候,給他發郵件詢問住宿事宜,他不僅為我做了安排,還在覆信中告訴我那天的陽光,查爾斯河冰雪消融,柳條有些要發芽的意思,空氣中聞得見早春的氣息,「等你來時,牛頓到處都是花了。」我去時已經四月,天氣還是很冷,沒有看見他說的早春,但他提前給了我一種想像,和後來所見不同,然而那個想像始終存在,和現實一樣生動,甚至更生動。報到第一天,中午他帶我去吃北京餃子館,我向他談起時差,錯位感和當下感,哪個更真實,他開玩笑說:「你吃的餃子更真實。」
撰文/三書
編輯/劉亞光
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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