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滬抗戰紀念館感悟(有趣的生活以影像為紀念一)
2023-05-10 14:41:16
作者:鄧偉霖讀書時輕狂,以為自己與十九路軍史料死磕幾年,在同學中知道最多,就是天下知道最多。曾向同學吹牛: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十九路軍……」
有次為一 • 二八淞滬抗戰一張照片作註解時,陳重陽老師在微信發過來一張比我收集更清晰的圖片責備說:你搞什麼,吳履遜都認不出來?……後來我才知道,陳老師收集關於「十九路軍」各時期影像文獻資料多達數千張。我收集圖像是一張一張地收,他是一組一組地收。積累到一定數量,多角度交叉比對,對圖像內容自然了解徹底。如以下連續三張圖片,其實都在同一陣地所拍攝。
請留心繫在機槍手腰側的家用電器「手電筒」。
三張圖像從拍攝角度來說,讀者很難不被那挺滬造卅節式重機槍吸引,而忽略照片其他內容,眼角餘光最多只會感覺左上角那位軍官坐姿風騷妖嬈,這位正是吳履遜營長。
陳重陽老師告訴我,民國時期攝影活動是專業性很強的奢侈行為,一般情況下個人難以支撐前期器材,後期製作場所涉及多達十幾個工序環節費用,因此攝影記錄社會活動只能是新聞機構或政府或社會組織行為,以專人司職負責。
而進行一次重大事件拍攝活動,任何機構或個人絕無可能只拍攝一張或單純只拍攝靜態影像。所以看見一張民國圖像,便需要留心同一事件、地點、時間、人物相關組圖與視頻記錄。如下文五張組圖,便是與上三圖同一時間、地點拍攝。
吳履遜營長戴著風鏡作觀察敵人陣地狀。
在一 • 二八照片庫中認出吳營長其實不難,陳老師指出關鍵信息「風鏡」。我恍然大悟,腦海中檢索十九路軍袍澤肖像,時刻在頭上頂著護目鏡,真是只有吳履遜。
誰更有派頭?
十九路軍中稀見的「潮汕幫」(外加一個客家佬)。左起:156旅上尉參謀張君燮(梅縣),156旅6團3營中校營長吳履遜(揭陽),156旅旅長翁照垣(揭陽),156旅上校參謀主任丘國珍(海豐)。
日本陸軍士官二十一期中華隊同學錄上吳履遜像
吳履遜將軍一生堪稱傳奇,從滬江大學裡的體育健將「風頭躉」(粵語:焦點人物),後考入赴日陸軍士官學校(二十一期),一九三一年畢業,立即受潮汕同鄉、士官校友翁照垣邀請,加入十九路軍,在翁部七十八師一五六旅六團三營任中校營長。任職不到半年,1932年1月28日,滬戰爆發,七十八師第六團在閘北率先打響反抗第一槍,吳營長也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場硬仗。
這場戰鬥八十多年來被人反覆紀念,「執人口水尾」,繼續複述戰事經過似嫌囉嗦。言至此筆者生出一個或許不太準確印象,十九路軍淞滬抗日這段歷史幾乎無人不知,然而除卻淞滬抗日,為十九路軍史留下詳實回憶軍官士兵仍太少,而「同一個阿媽」(粵軍第一師)生的第四軍之抗日史,儘管不太知名(抗日紀實類地攤文學把七十四軍、五軍都寫爛了,你見有誰寫四軍抗日?),但很多軍官或士兵都留下比較完整記錄,對照四軍指揮系統表逐個查找一抓一大把,寫起軍史必定信手拈來(事實上,在風雨飄搖的1949年,四軍大佬們就合夥出了一部「官方正史」:《第四軍紀實》,裡面詳盡記載了四軍各時期歷史)。
十九路軍軍史,似乎除一 • 二八便泛善可陳,即使是一•二八,幾乎也是照搬戰鬥詳報,輔之以個別將官回憶錄及文史資料,因循沿襲,讀十篇文章等於讀一篇文章,如果放在大學畢業論文查重,分分鐘被老師打回頭重寫。
有興趣者如翻看今年紀念一 • 二八文章或報導(翻看前幾年也行,反正字數、內容甚至格式編排都差不多),內容大致如下:日軍侵華,陳蔣蔡戴奮起反抗,打得日軍三易其帥,可恨被賣國蔣拖後腿,最終被迫籤訂停戰協議云云……你若不嫌麻煩、湊字數稿費,或會具體再說下「六大戰役」,最多最多追加公映一場《日酋狼突再謀「中央突破」、我軍神威靈顯「廟行大捷」》,被不知所云文字感動一番,便又到「一•二九」「不需要紀念」日(當然,1932年1月29日的此時,閘北第一線弟兄正承受著最慘烈的現代化空、坦、炮、步協同攻擊)。
吳履遜營長
鋪墊這麼多,其實還是要說吳履遜將軍(稱吳營長或許更能代入一·二八時氛圍)。吳營長在1938年時,出版過回憶錄《一•二八的回憶和教訓》,素來知道吳寫過著作,但無暇翻看,因整理硬碟資料時隨手打開,只讀其中一篇文章的第一段話,我便決定要寫下此文。吳營長不愧是讀過「重點大學」優等生,文筆精簡而富有生氣,寥寥數語已勾勒出一個人物神態語氣,一篇小短文,就寫下數人在一 • 二八時狀態。文章不長,以下全文分享,題目是《有趣的生活》:
軍隊裡每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壽命有多少長,有時覺得自己在最近一秒鐘就會死去,有時卻又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死去;正像他們不願意死同時又覺得死是一件不應考慮的事情。
「喂,你還活著麼?」
「還要多活些時候。你呢?你還活著!」
這些成為很普遍的,隨時隨地都可聽見的問答。大家說著,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正像平常人家說:「你吃飯了嗎?」「是的,我吃過了。」一樣。
許多人不願意進傷兵醫院,他們都害怕自己進去之後會擔憂前線的進退,會覺得創口痛,會想起許多事情,總之他們是願意過一種很單純的,很簡陋但充滿搏鬥精神的生活。
最有趣是有一次,一個伏在戰壕裡的老兵對他的鄰伴說:「我的老婆已經懷孕七個月了,我很想知道她到底生了一個男的還是一個女的。讓她生一個男的吧,男孩子長大了好讓他和東洋鬼子打仗!兄弟,你這樣年輕,很掛心你的老婆吧?」老傢伙說完狡猾地笑了笑。
但是他的鄰伴這樣回答。
「我,我不會掛念我的丈夫,因為他也在前線。你看我吧,現在女人不也可以上戰場打仗了麼?」她跟著把軍帽揚了一下給自己證明。
像這樣的事情是真實的,的確有許多女同志參加到我們的隊伍裡來。
馮庸大學「女子抗日義勇中隊」隊長龍文彬(馮庸校長的妻子)。
這次戰爭,與其說是兵士勇敢,不如說是民眾賣力。他們跑到前方,給我們燒粥,給我們掘戰壕,女人給我們補衣服,洗衣服,煮飯。他們給我們送衣服,麵包,糖果,附近的農民給我們送許多山芋,芋頭,蔬菜。
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公公,我們在那兒駐守那麼多天,他也在那兒幫助我們那麼多天。兄弟們都勸他回去休息休息,他說:「你們幾千幾萬弟兄在這裡為我們拼命,我這個老廢物難道躲在家裡偷懶?」
後來聽說那老公公和傷兵一道進了傷兵醫院。
民眾為十九路軍挖戰壕
一些團體給我們送來許多香菸,這時候香菸對我們說是一種奢侈品,我們吸著的確很興奮,我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戰壕以外許多親愛的兄弟。
我們的香菸怎樣點燃呢?……敵人燃燒彈所賜給老百姓房屋餘燼,就是我們上好火柴!這種吃煙法,這恐怕是中國人自有史以來首創點菸方法吧。(全文完)
休戰期間,「戰地好聲音」節目熱播中,「五條人」樂隊用口琴「夾band」
軍史專家們如果組成「觀察團」去考察那場戰爭,想必會對十九路軍淞滬抗日使用戰略戰術給予肯定,以十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軍事經驗以及落後裝備去對抗當時軍事實力先進(之一)日軍武裝力量,在淞滬地區竟硬撐一月餘,這簡直不可思議……
在很多十九路軍基層士兵眼中,軍人不是什麼神聖職業,只是為養家餬口權衡利弊後的選擇,衛戍上海只是本職工作,同日本仔打仗就好像上班,雖然這份工作有可能需要付出生命做代價,但職責精神讓他們堅守在第一線。他們或許不太懂什麼深明大義,什麼家國情懷,可能只抱著最樸素的感情去戰鬥。
恩格斯認為,勞動是人類與其他動物根本區別,「紀念」行為何嘗不是?民國人比現在的我們更多紀念,雖然現在要紀念節日不比以前少,但每當我們要紀念一些事件或緬懷一些人時,我們頭腦中紀念究竟是什麼,冰冷的死亡數字?幾個完全不曉得其生平經歷了些什麼的人名?一段自己不清楚的歷史?
……
滬江大學「重本生」吳履遜將軍不僅文採飛揚,且文思常如泉湧,滬戰期間,為激勵同袍奮勇殺敵,在吳淞陣地作下《抗日歌》,歌詞慷慨激昂:
壯士奮勇殺敵人,勢把國恥一朝雪;
哪怕飛機炸,大炮轟,刺刀上好把陣衝!
前僕後者繼,源源來不窮;
人人疆場顯威風,殺盡倭寇算英雄!
然而一紙停戰協定,將十九路軍踢出上海,而日軍仍慢慢悠悠,滯留淞滬。十裡洋場馬上回復往日紙醉金迷,吳履遜部此時駐紮無錫,等待開拔福建。他眼見正式停戰僅個把月,「上海已漸漸恢復到一二八日以前的狀態,傷心慘目的戰,早敵不過繁華麻醉,東北隆隆炮聲,被舞場鼓樂掩住了。全國抗日工作已現消沉狀態,但是日人謀我們,日見其猛進•••」,他在愁苦困頓中,又作下《疾呼歌》:
縱令敵人鐵蹄踏碎三省愛國好男兒,
舞侶鞋跟猶然迴旋歌場板上,晝夜無停息。
敵人高燒大火爐,兄弟燃箕尚向迫。
淚已灑盡,洋酒盈杯溢。
白人卑夷高鼻風,東倭謀我自益亟。
醒未乎?睡獅被貶作睡豬,奇恥亡國交相迫,
與其享樂瞬息間,何如舍我奮起共負責,
只要能覺悟,起團結,何愁河山不複色。
黃龍痛飲補前恨,精忠報國數功績,
切勿為私作內爭,萬難遺汙跡。
醒未乎!人作刀俎我魚肉,回頭是岸在此刻。
醒未乎?醒未乎!
謹以此文紀念一•二八淞滬抗戰89周年,紀念互相問候是否還活著的士兵,紀念不願意進傷兵醫院的士兵,紀念在戰壕中想著自己還沒出生孩子是男是女的老兵,紀念雙雙在戰場士兵夫妻,紀念來挖戰壕、送食物、補洗衣服民眾,紀念七十三歲的老公公,紀念送香菸的團體代表,紀念用燃燒彈餘燼點菸士兵,紀念每一個平凡而具體一•二八抗敵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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