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跟葛優關係(葛優為它走後門)
2023-05-10 21:26:50 7
01.
1989年春晚,馮鞏和牛群在臺上說相聲《生日祝辭》,鏡頭一掃而過,掃到了臺下三位演員臉上。三人分別是陳道明、朱旭、雷恪生。鏡頭主畫幅,在陳道明臉上停留了很久。主要頭一年,他演了部很出名的電視劇《末代皇帝》。
《末代皇帝》是1981年寫的劇本,1984年立項批准。拍了4年才播。最早找的演溥儀的演員,叫姜文。姜正興奮不已,結果角色落到了陳道明頭上。多年後,姜文拍《北京人在紐約》,陳道明和妻子杜憲本來有角色,但突然辭演,自己去拍了《上海人在東京》。因此兩人留下「王不見王」的江湖傳說。
《建國大業》裡,兩人一場對手戲,算是圓了觀眾的夢。
「1989年春晚上的陳道明」
電視劇《末代皇帝》播出後,陳道明拿了金鷹飛天雙料影帝。於是春晚上有了他的位置。也就在那年,央視搞《正大綜藝》找到他,希望他去做主持人。朋友們都勸,說做演員被動,主持人更有曝光率,去吧。陳道明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去。第一期主持人找的是姜昆。節目還捧紅了楊瀾。
陳道明之所以沒去,是因為黃蜀芹。
這位在上海封城期間逝世的女導演,當時正在籌拍錢鍾書的《圍城》。看了陳道明演的溥儀後,她覺得方鴻漸這個角色,非他莫屬。
黃導三顧茅廬找過陳道明,最後撂下一句話說:
「你不來,我們就不開拍。」
陳道明最終去了,並演出了一個滑稽、無奈、令人啼笑皆非的方鴻漸。
「能hold住這個髮型的男人不多」
在陳的演藝生涯裡,這樣的角色是少有的。正如國劇史上,這部只有10集的《圍城》也是不可複製的。多年後,黃導偶遇陳老師時說:
「《圍城》放在今天,根本沒法兒拍,拍了也沒人看。絕不會有人投資,收視率也會非常低。」
其實這是一種樂觀的說法。
要我看,悲觀一點的說法是:
就算咱們現在有人捨得砸錢,恐怕也拍不出當年那樣的《圍城》了…
02.
1941年夏,在西南聯大任教的錢鍾書,回到上海探親。萬萬沒想到,碰上珍珠港事變,上海租界淪陷。錢老先生被封鎖在上海,出不來。這期間他失業在家,憂世傷身,直至抗戰勝利。楊絳先生在《我們仨》裡寫過:
「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日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只說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給市民吃的麵粉是黑的,篩去雜質,還是麩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間還雜有白的、黃的、黑的沙子。黑沙子還容易挑出來,黃白沙子,雜在粞裡,只好用鑷子挑揀。聽到沿街有賣米的,不論多貴,也得趕緊買…」
閒下來後,正是在楊絳的鼓勵下,錢鍾書重燃了對小說的興趣,於1944年動筆寫《圍城》。小說錙銖必較地寫了一年多。最早在鄭振鐸和李健吾創辦的《文藝復興》上連載。1947年首次出版,1948年再版,1949年三版。
然而,1949年後,小說在中國大陸就被塵封,絕版竟長達30年。
「各版本的《圍城》」
被封在上海孤島時,幸好有位黃佐臨導演,看中了楊絳寫的兩個劇本《稱心如意》和《弄假成真》,將它們搬上舞臺,及時送上豐厚的稿費,才解決了錢老先生一家的「吃飯問題」。巧的是,黃蜀芹,就是黃導的女兒。
青春時代,黃蜀芹是個沉默的女孩兒。因迷戀蘇聯電影,她考進了北影59班,做了《大宅門》導演郭寶昌的同學。畢業後,黃蜀芹進上影。不久便趕上了「四清」和「文革」。一耽誤,直到1981年才拍上電影。
就在頭一年,《圍城》時隔30年再版。
這小說出來,好多人都沒聽說過。
黃蜀芹第一次聽這書名,還以為是一部講打仗的小說。
當時,黃蜀芹正在陝北拍《童年的朋友》,忽然接到一個長途電話。是上海的孫雄飛打來的,問她能不能拍《圍城》。黃蜀芹說不想再拍打仗的。孫說不是,你買本書來看看。黃蜀芹就跑到了延安市,找到一家新華書店,買到《圍城》,很快看完了。書裡的故事,讓她覺得親切。
「黃蜀芹與錢鍾書」
書中方鴻漸回國那年,她爹也正好從英國回國,為了建設祖國,先去四川戲校教書,後又回上海做導演,一路上碰到過不少《圍城》裡那種人。她父親是劍橋大學畢業,母親是哥倫畢業大學畢業。回上海後,一家人住在上海泰安路120弄1號,一棟帶花園的二層洋房裡。書中那些有著留洋做派和上海腔調的人物,就生活在她身邊。那都是她熟悉的味道。
這是錢鍾書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說,塵封30年後,知道的人卻寥寥無幾。
借著上世紀80年代文化熱和改編名著的東風,黃蜀芹覺得不但要拍:
「拍出來,咱們得幾十年不後悔。」
03.
立下豪言後,黃蜀芹和孫雄飛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問錢老拿授權。
根據楊絳的說法,《圍城》再版不久,就有遼寧、湖南、北京等地電視臺找上門來,希望獲得改編。當時,錢老深居簡出,總以「拙作不宜上電視」為由拒絕。為拿下授權,去北京前,孫雄飛找錢老的朋友柯靈寫了引薦信。
錢老得知黃蜀芹乃黃佐臨之女,感念上海淪陷期的交情,便預祝拍攝成功。
關於這段往事,《行雲流水記》裡有更詳細的記載。其實,在孫、黃二人商討劇本之初,復旦一位屠傳德就拜訪過錢老,改了個《圍城》的電影劇本,投到電影局的刊物。隨後,孫、黃與屠談起劇本。談來談去,覺得電影容納不下,還是要做電視劇。於是,屠才又給錢老寫信,說要改電視劇。
回信中,錢鍾書提及,那年春天,央視一位李同志給自己打電話,說想改編《圍城》,想找他聊聊。錢老勸他不要費心,結果對方說,已著手在辦了,只是希望徵得同意。錢鍾書的態度是,「不支持,也不阻攔」。所以,給孫、屠寫信時,錢鍾書又提了一句,上演時,請附帶聲明:作者沒有參加意見。
說白了,當年改編《圍城》這件事,錢老完全是半推半就。
作者是這個態度,壓力可想而知。如果拍砸了,那就太對不起人家了。
「黃蜀芹、孫雄飛與錢鍾書、楊絳夫婦」
而把《圍城》改編成劇本,難度本就不小。讀過《圍城》的都知道,全書並無什麼跌宕起伏的情節,都是日常之事。《圍城》的精髓,在於對人的刻畫和對人物關係的洞察,以及它的語言。這語言,用蕭乾的話說就是:
「《圍城》的語言帶刺兒,帶味兒,帶翅膀,帶拐彎兒,還時而意在不言中。遇到這種語言,仿佛吃完軍用乾糧後,嗅到了炸臭豆腐。」
改編成電視劇後,要重現錢鍾書語言的光彩、諷刺的精妙,難度堪比登天。《圍城》的幽默、比喻和對人對事的點評,是其精髓所在。為了還原這一精髓,孫、黃二人把《圍城》都翻爛了。跟屠傳德談完劇本後,在其基礎上改了八個月,三易其稿,直到1986年年底,初稿才完成。前後耗去兩年。
劇本把《圍城》濃縮成11集容量,一共74個人物。後又精縮為10集72人。
收下劇本時,錢鍾書便笑道:
「這一次麻煩你們了,你們這是自討苦吃!」
嘴上說是不參與,不過看完劇本,楊絳和錢鍾書還是給出了寶貴意見。
其中最主要的一條,便是方鴻漸的塑造。拿錢鍾書的話說,方鴻漸是個「被動人格」,是「Things happen to him」。他作為串聯全篇人物的核心,一定要注意這點。楊絳看劇本前幾段,覺得不要一上來把方塑造得像騙子,缺乏道德感。最好從下了船之後拍起,把鮑小姐的事,變成一張照片即可。
顯然,這條意見並未採納。
而為突出全劇核心,楊絳特意在片頭寫了那段廣為人知的話:
04.
劇本有了,接下來的任務,難度更大。
《圍城》的精彩,在於對人的刻畫。角色選對了,這劇就對了一大半。為了讓角色對上號,還在籌備劇本期間,黃蜀芹就在留意演員。一有空閒,她就跟孫雄飛商量誰演誰合適。幾個主要演員,光選就選了三年。
如前文所說,黃蜀芹是一眼就看中了陳道明,希望他來出演方鴻漸。但陳道明看完《圍城》原著後,卻拒絕了。因為整個故事沒有複雜的情節,全靠各種細節構造人物,展現的是一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陳道明害怕演不好。
可黃蜀芹覺得非他莫屬,說你啥時候來,我們啥時候拍。陳道明雖然是最早找的人,卻是最後一個定下來的。進組前,黃導就倆要求:
「學一口上海腔,減肥20斤。「
「消瘦的方鴻漸」
為了與方鴻漸的瘦弱形象作對比,他的「好基友」趙辛楣,黃蜀芹特意選定了白白胖胖的英達來演。那時的英達,還沒什麼名氣。他剛從美國留學回來,跟著謝晉拍過《最後的貴族》。謝導嘛,也扶持過黃導,對黃有知遇之恩。想必通過這層關係,英達就跟黃蜀芹搭上線了。
不久,通過英達的關係,北影廠的文學編輯施文心找上黃蜀芹,希望自家兒子能在劇中出演一個角色。黃蜀芹把照片拿來一看,此君其貌不揚、氣質猥瑣,正適合演《圍城》裡的李梅亭。雖然書裡李梅亭的年紀不小,但年輕人卻把李教授的小人模樣演得惟妙惟肖。這個人呢,就是葛優。
「葛大爺飾演的李梅亭」
李梅亭算是葛大爺的起步角色,數年後,《編輯部的故事》裡的李東寶,讓他變得人盡皆知。而劇中跟他搭戲演戈玲的呂麗萍,也在《圍城》裡演了重要角色,那就是方鴻漸的老婆,孫柔嘉。《圍城》裡寫孫柔嘉眼距寬,黃蜀芹瞬間想起了在電影《童年的朋友》裡演童養媳的呂麗萍。
彼時,呂麗萍也沒演過多少戲,卻把孫柔嘉身上那股勁兒拿捏得極為細膩。尤其是與方鴻漸結婚後的狀態,可以稱為每一個男人的噩夢。
「令人害怕的孫柔嘉」
而《圍城》通篇裡未著一字諷刺、也就是方鴻漸心頭白月光的唐曉芙,最早陳道明推薦了還在讀書的楊瀾。那時楊瀾清純得不行,形象也好。黃導正猶豫不決,偶然看到了史蘭芽,同樣沒怎麼演過戲,一臉孩子氣。黃蜀芹找來她演的電視劇一看,覺得她的眼神、模樣更適合,就定了她。
「白月光唐曉芙」
這裡要插一句的是,多年後,現實中的史蘭芽嫁給了一個更厲害的人物。
他是一個動不動就在網上找二營長拉義大利炮的男人。
「這男人你們應該都很熟」
除了這兩個,方鴻漸生命裡的女人,還剩一個蘇文紈,一個鮑小姐。
蘇文紈這個人物,表面要帶著留學生腔調和上海人做派的貴氣,骨子裡卻又要帶著女人的矯情、虛榮和俗氣。要演好這個人物,相貌上,必須是那種一眼望去的美人,講起話來,卻處處令人生厭。為此,黃蜀芹特意找到了上戲的青年教師李媛媛。她演過許多舞臺劇,臺詞功底極深。
果然,演出來,連錢鍾書也拍手稱讚。
「李媛媛飾演的蘇文紈」
至於「熟肉鋪子」鮑小姐,作為最放浪、大膽的角色,在上影廠演員王志華的推薦下,黃蜀芹定了蓋麗麗。這位《大眾電影》封面和許多年代掛曆上的美人,是那時許多男性的夢中情人,正適合這個充滿欲望的角色。
「借煙接吻經典橋段」
當時,黃蜀芹看景時遭遇車禍,把小腿給撞斷了。角色還沒定完,急得睡不著,趕緊給王志華打電話。王志華常年跑劇組,認識的演員很多,凡他覺得合適的,都推薦給了黃導。除了蓋麗麗,還有演小寡婦的徐金金,也是他推薦的。
徐金金演的這位小寡婦,可謂靜起來如眉眼如畫,狠起來滿嘴刁牙。
她用蘇州話罵人那段,潑婦相盡顯。
演完後,全組人都為她鼓掌歡呼:
05.
除了一堆主演,其實更厲害的,是那些次要演員。
他們的來頭,一個個都不小。
放到今天,怕是請都請不動。
之前的「英氏家族沉浮史」裡,我就講過英達他爹英若誠。《圍城》拍攝時,他還在做文化部副部長。但因為他是錢鍾書的學生,無論如何要參演,演了書中三閭大學的校長高松年。英副部長日理萬機。為了他拍戲方便,執行導演王志華特意把他所有戲都攢到了一起,他抽身一個星期,拍完就走了。
「英若誠在片場」
除了部長,還有局長。上海電影局局長吳貽弓,也就是拍《城南舊事》的那位第四代導演的翹楚,攜太太張文蓉,出演了方鴻漸的嶽父嶽母。
他倆的兒子,則演了方鴻漸的弟弟。
「吳貽弓演的也很喜感」
除了局長,還有廠長。
上海電影製片廠廠長於本正,演的是在蘇小姐家聚會時誇誇其談的歸國政治家,那個讓方鴻漸抱怨「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的男人。
「於廠長飾演的沈先生」
無論是局長,還是廠長,參演時都和群眾打成一片。大家管廠長叫「老師」,管局長叫「姐夫」,因為張文蓉是上影演員劇團的演員,大家都管他叫大姐。後來王志華說,再也沒有哪個劇組,能有那麼融洽的氣氛了。
除了當官兒的,還有一些演員,是上海文藝界的骨幹。
知名劇作家沙葉新,演了蘇文紈的丈夫。他寫《陳毅市長》,導演就是黃佐臨。此君長得一團喜氣,又肥又圓,正好適合演「四喜丸子」曹元朗。
「四喜丸子曹元朗」
那個把「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掛在嘴邊的學督,是李天濟演的。他是經典電影《小城之春》的編劇。而演詩人董斜川的,是著名第五代導演張建亞。一代80後都看過他導演的那部黑色幽默喜劇,《三毛流浪記》。
在三閭大學裡,靠「克萊登大學」假文憑混飯吃的韓學愈,扮演者是顧也魯。他是老上海的電影明星,演過茅盾的《子夜》。上海人藝的宋憶寧和呂涼這對夫妻,一個演了三閭大學的女生指導員,一個演了哲學家褚慎明。
宋憶寧本來是個絕色美人,刻意把自己搞醜。往嘴裡塞棉花,戴起老花眼鏡,剪了一頭短髮,還糟蹋自己,畫了一次誇張的妝。
「為藝獻臉的宋美人」
劇中的第一美人汪太太,扮演者于慧,同樣是上影演員劇團的演員。黃蜀芹在選角時,早就想好了。小角色,最好是上海演員。因為她印象中的那批知識分子都是上海腔調,找上海演員,能跟她記憶中的形象氣質相吻合。
「第一美人汪太太」
雖然請來了這麼多大牌,但實際上,劇組並沒在演員身上花太多錢。一方面是市場經濟沒起來,那時還沒有往演員身上砸錢的說法;一方面是劇組大部分的經費都用在拍攝上,演員能參演錢老的作品,本身就覺得很光榮了。
當時《圍城》拍10集,一集1000塊就是最高片酬。可是一集,黃蜀芹要拍整整10天。執行導演如王志華,總共到手也才2000多塊。
在片酬這一塊上,劇組是精打細算、能省則省,王志華等幾個執行導演,都跑過龍套。方鴻漸回鄉採訪他那位記者,是劇組的攝像大哥。什麼道具、燈光、化妝師,都客串過小角色。黃蜀芹從這些地方,省下不少經費。
大部分的錢,都花在了服化道上。
為了重現上世紀30年代的環境,她把每一個場景、每一個道具,都做到了竭盡全力的完美。蘇文紈家的木質,必須造得富麗豪華,充滿氣派。唐小姐的木質感則需乾淨,凸顯人物的純真。影片開頭的郵輪,要洋氣。洗甲板的,必須一個黑人一個白人。郵輪裡各項裝飾,也都花了大手筆。
「蘇文紈的家,猶如森嚴的堡壘」
方鴻漸從上海去三閭大學,一路上走進蘇文紈的家,走過上海繁華街頭,又坐了鄉下的巴車,見識到了小城景象,一路走走看看,各有各的不同。於是《圍城》那10集戲,多達120多個場景,涉及了飛機、火車、遠洋海輪、鐵皮江輪、老爺長途汽車,以及各種30年代轎車、電車、人力車,甚至還有小木船、小舢板和獨輪車,集合了30年代所有的交通工具。
「劇中各種交通工具」
這些車、船,都花了大量心思才找到的。
在人物身上,為了還原那時的上海時尚,化妝造型部門翻閱了大量舊上海畫報,給72個角色設計了多種造型,定製了許多洋氣的衣服。
之所以做到如此事無巨細的還原,只為了一個目的。
拿黃蜀芹的話說,她要養一池活水。
06.
黃蜀芹所謂的活水,是希望演員一進入片場,就能迅速融入人物、故事,回到那個年代的氛圍中,拿出最好的表演狀態。多年後,呂麗萍上節目時還說,本來不怎麼會演戲,心裡沒底,但你一穿上那身衣服,看到那些場景,就忘記自己本來是誰,只記得自己是孫柔嘉了,越演越有底氣。
《圍城》的重點,都在人身上。表演,自然是最重要的。因此在劇組,每個演員都帶著一本原著。沒事兒就拿出來翻翻。臺詞找不到感覺,就去翻書。
「黃蜀芹在拍攝現場」
為了呈現出好的表演效果,黃蜀芹還採取了雙機拍攝。
當初拍電視劇,分好鏡頭後,一個機位的鏡頭一口氣拍掉,再拍下一個機位。如此一來,表演會很不連貫。而採取雙機拍攝,演員的表演可以更自由、絲滑,攝像機可以更精準地捕捉他們的動作、表情。只不過這麼拍,工作量巨大。彼時黃蜀芹摔斷腿,還只有一臺監視器。拍得可是十分辛苦。
拍攝過程中,她還提出機隨人動。誰的表演更豐富、出彩,她就多給一些鏡頭。為此,她特意鼓勵大家「搶戲」,誰搶得好,就多拍誰。
所以演《圍城》時,無論新老演員,都有許多即興發揮。大家一段段琢磨,怎麼把這句臺詞講好,怎麼演能演出人物的神韻。黃蜀芹說:
「我不怕你們演多了,就怕你們沒演出東西。這個戲,靠細節。」
「黃蜀芹講戲」
細節苛刻到什麼程度呢?有一場戲,孫柔嘉的宿舍有一把搖椅,扶手是圓的,方鴻漸跟她爭執後,要坐到搖椅扶手上去解釋。開拍之後,陳道明怎麼坐都覺得彆扭,說圓扶手坐不住,最好改成平的,不然顯得很假。
置景師傅不高興,說現改怎麼來得及?王志華說,沒事,我調整一下拍攝順序,你改這個椅子要多久?最後椅子改了兩個小時,改完接著拍。
正因為處處摳細節,才有了成片裡那些精彩的對戲。現如今打開《圍城》,雖然畫質很渣,但每個演員的表演,絕對會讓你嘆服。
譬如方鴻漸遇到趙辛楣譏諷時,這一聲怪笑,以及那笑容突然收斂:
譬如李梅亭這個道貌岸的老色批看見小寡婦時活躍的眼神,和藏不住的邪念:
譬如孫柔嘉婚後聽方鴻漸講話的狀態,那眼神裡多疑的變化和嘴角流露的情緒:
譬如這幫人在拿到三閭大學寄來的錢後,終於能上街搓飯時的得意和歡樂:
也正因為這些表演足夠精彩、到位,觀眾才能體會到原著裡人物的心境,體味到人生中那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的諷刺和傷感。
就像整劇結尾陳道明那段表演,那其實是《圍城》開機後的第一場戲。他飾演的方鴻漸一個人走在風聲呼嘯的街頭,心境慘澹,況味悲涼,整個表演傳遞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苦痛。
木然的臉上,寫著哀莫大於心死。
完美詮釋了什麼叫「圍城裡的人想出去」:
一開拍,就演這麼一場重頭戲。沒有對原著和人物的足夠理解,是絕對做不到的。
此外,《圍城》原著裡,有大量的幽默、諷刺、評述,這些內容,不好直接由人物的嘴說出來。黃蜀芹就特意在片中加入了旁白,引入原文,以體現錢鍾書的智慧和文採。
念旁白的這位,也不是一般人。
他就是我國著名的配音藝術家,畢克。《尼羅河上的慘案》裡的波洛偵探和《追捕》裡高倉健演的杜丘,以及80後們熟知的阿凡提,都是他的傑作。
配《圍城》的旁白時,他已患癌。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作品。
錢老先生那些經典語錄,經他詼諧的口吻一說,令人回味無窮。
想必當初不少人看了下面這些話,會毫不猶豫地去買一本原著翻翻:
畢克用原文念白諷刺褚慎明誇耀「幫羅素解答問題」這段,堪比吐槽大會了:
07.
整個拍攝過程中,錢鍾書、楊絳曾多次去信給黃蜀芹,鼓勵她創作。最早見到黃蜀芹時,錢鍾書就說,媒介物不同,得到的結果不同,小說、戲劇、詩歌之間各有各的特點,他表示理解、信任,希望她大膽去拍。
得知黃蜀芹因看景撞斷小腿,錢鍾書也趕緊寫信關問,說「尊體過於操勞,未得恢復,愚夫婦均極掛念…惟有祝吉人天相,早日病除,無任大願。」
這期間,劇組把錄像帶寄給他和楊絳,兩人看了,都覺得電視較之小說沒走樣,選角、表演很棒。黃蜀芹表示還有遺憾,有許多不足之處。
對此,錢鍾書倒沒放在心上。
掉了一段書袋回信說:
「對於藝術作品,也許不能要求完善無疵。記得《紅樓夢》裡史湘雲說話『咬舌子』,脂硯齋評語說什麼『真正的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施之病』等。外國詩人也說:『faultlessly faulty , splendidly null』。只有不創作(包括導演、表演、繪畫)的人,才會不創作壞東西。」
楊絳也提到,藝術研究院的學者對於電視劇一致好評,甚至有一位學者看了《圍城》,因為太高興,不慎從桌子上笑得摔了下來。
在對原著的風格還原上,錢鍾書說:
「我只有感謝、佩服,想不到這部書可以改成這樣。許多心理性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好多語言,都被你們吸收進去了。」
聽了這些話,黃蜀芹才感安慰,覺得自己沒糟蹋經典。
「黃蜀芹在《圍城》海報前」
1990年11月,錢鍾書80歲壽辰那天,《圍城》播出,引起廣泛關注,讓許多普通人,知道了錢老的這本大作。最後,電視劇摘下第十一屆「飛天獎」長篇電視劇二等獎、優秀導演獎、優秀男主角獎,以及第九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優秀電視劇獎,成為國劇歷史上不可多得的精品。
雖囿於時代局限,如今看《圍城》,質感遠不比上現在的劇那麼光鮮,猶如一間壕氣的屋子,甚至有點寒磣,但其內核,卻遠比當下許多口水劇深邃。可以說沒有一處廢話,沒有一點噱頭,完全是懷著一腔誠摯和敬意拍出來的。
開拍之前,黃蜀芹就說過:
「咱們拍這劇,一定要有巨片意識。」
什麼叫巨片意識?不是要體量大、集數長,也不是空有華麗的皮囊,所謂巨片,是其思想的深邃、人物的深刻,因為原作所寫的人生廣度與深度已經充分體現出巨作的意蘊,拍成電視劇,就得把這個意蘊表現好。
一句話,形,囿於經濟條件,可以不那麼完美,但神,一定要盡善盡美。
如何能把這意蘊拍好?
歸根到底,還是那三個字:敬畏心。
08.
誠如黃蜀芹所言,《圍城》改劇本花2年,選角花3年,短短10集,拍了整整100天,後來資金不夠,製片人張雪村和黃蜀芹去上海市委宣傳部申請撥款,誰也沒想靠它掙錢,只想做一部精品,這種事,放在今天不可能了。
就像後來《紅樓夢》的導演王扶林說的,一部87版《紅樓》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請了那麼多紅學家、民俗學家、古文化學家來做顧問,全國海選青年演員並培訓數年,經費全用在服化道和拍攝上,那也是沾了計劃經濟時代的光。
1992年後,市場意識、投資回報進入文化產品,不可能再那麼拍片了。
「整部片子是黃導坐在輪椅上拍的」
《紅樓夢》倒還好,本身故事性強,話題足,底子厚,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圍城》的一代文學地位,雖然被夏志清教授抬得那麼高,可其故事,類似劉震雲的《一地雞毛》,本質上也算是人生的一地雞毛,放到今天,如果全部按照原本的故事拍,怕真如黃蜀芹說的,看都沒看人。
《圍城》裡有男女情愫,講的卻不是你儂我儂,戀愛不發糖,不是酸就是苦,借愛情的事,拆人性的瘡。《圍城》裡也有事業磨難,講的卻不是化險為夷,全是人與人的勾心鬥角,一點社會正能量都沒有。全文除了白月光唐曉芙,剩下每個人都有令人生厭的地方,人的軟弱、虛榮、陰狠、可笑、自作多情、舉棋不定、兩面三刀、欺軟怕硬、道貌岸然,全都被它點到了。
這樣的故事放在今天,如果照原著去拍,劇情只剩下溫吞水,一點也不刺激。
如果想吸引更多的觀眾看,恐怕要讓方鴻漸周旋於女人間,再讓女人之間互相多搞搞事情,加上趙辛楣、董斜川、曹元朗,弄出個多角戀。但這依然不夠看。刨掉愛情,剩下的是學校裡的君子小人,劇情上沒有一波三折,無引人入勝之處。跟隔壁的婆媳大戰、諜戰風雲、古裝穿越相比,可謂毫無勝算。
1990年《圍城》播出那年,內地才攢出第一部室內劇《渴望》,看瘋了全國老百姓。跟《渴望》比,《圍城》收視率已經算寒磣了。經過數十年的光景,普通觀眾的劇情口味早就被養刁了,更不大能「瞧得上」《圍城》的文藝腔。
「陳道明在片場」
當然最大的問題還是:誰來演?誰能演好?
陳道明演方鴻漸時30多歲。放眼如今娛樂圈,30出頭的一線演員裡,能把方鴻漸的懦弱、可笑拿捏精準的演員,我是想不出來。《圍城》整部劇的精髓,全在於人以及人與人的互動,光演技這門檻,就要刷掉一大片。
說句不好聽的,咱們有些演員,恐怕連把原著讀懂、讀透的能力都不具備。要他們在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劇情裡扎猛子,扎進去就「溺死」了。
所以,或許我們真就再也拍不出第二部《圍城》了。
不過,換個角度看,黃蜀芹的《圍城》,在80年代那個文化熱盛行的時代末尾,在那陣推介經典的潮流中,已經完美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它不但儘可能多地還原了《圍城》的幽默、文採和人性洞察,也如孫雄飛期待的那般,讓更多普通人了解到了錢鍾書的這部小說,這已經足夠了。
有這般珠玉在前,或許,我們也不需要第二部《圍城》。
更多的趣味,諸君就去原著裡找好了。
寫在後面:本頭條號,長期關注各類文娛類的歷史梳理、深度八卦,通過串聯數十年裡各種文娛事件、文娛人物,為讀者構建一個可讀性極強的文化娛樂歷史文本,從中窺探中國文娛發展變遷、社會轉型、時代風潮和其中人物的命運沉浮、性格光譜,全都是有料、有趣、有瓜的深度文,諸位記得關注!
「全文完,下次再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逝者黃蜀芹:她最大的本事是不說話,曾「威逼」陳道明演「圍城」》,中國新聞周刊
[2]《陳道明、英達、葛優、吳貽弓…30年前「圍城}的「神仙選角」是怎麼來的?》,中國青年報
[3]《「圍城」從小說到電視劇:與黃蜀芹一席談》,錢國民,電影藝術,1991年
[4]《紀念|錢鍾書、楊絳與導演黃蜀芹的「圍城」情緣》,檔案春秋,源自新浪網
[5]《我們選擇了艱難:談《圍城》的改編》,孫雄飛
[6]《行雲流水記》,沈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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