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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頭樂隊新專輯資源(黑暗鄉村的新旅行)

2023-07-06 01:20:20

吳吞學會了開車。以前,吳吞是個不開車、講究環保和不殺生的人。不過開車還是方便。現在他開一輛二手日本越野車,轉向、停車都很謙讓,看不出是個新手。

大理坐落在連片的山裡,山叫蒼山。從城市這一邊走到那一邊,還是走不出蒼山。沿著山向下走,是一片閃光的湖。八月的時候,大理天空很高,雲彩從山的一邊滾到另外一邊。有時正行走在山上,忽然眼前一片白茫茫,那就是雲彩正在過山。有時在山下,雲彩帶著雨刷刷往下掉。大理有很多水,飄在天上就是雲,落在地上就是雨,聚成湖泊就叫洱海。

現在吳吞仍然不殺生。他已經48歲了,住在一處鬧市間的小院子裡。院子有五間屋子,四間聯排,一間獨屋。聯排的屋子都有長長的屋簷。下雨時,院子裡種著的冬青、吊蘭、蒼耳等植物就掛滿了水滴。花盆裡,放了一隻陶瓷小魚。

院子裡植物太多,何況大理氣候溫暖,就適合小蟲子生長。晚上,如果蒼蠅太多,吳吞就會把它們捉起來,放在玻璃罐子裡,再到院子裡放飛。結果過了一會兒,蒼蠅又飛回來了。

那這樣做有什麼必要?

這是他移居大理的第二年。

2020 年 8 月,吳吞在 大理的家中。新專輯 剛剛發行,樂隊抵達 大理的第二天,在吳吞 家中以書為鼓、以兩把 琴與一把貝斯進行了 最簡單的書房排練。

23年前的1997年,在烏魯木齊成立的舌頭樂隊,原班成員是主唱吳吞、鍵盤手郭大剛、吉他手朱小龍和李紅軍、鼓手李旦,以及貝斯手吳俊德。後來這支樂隊被稱為中國最好的地下樂隊,樂評人張曉舟用「吉他英雄」來形容吉他手朱小龍,用「中國鼓王」來形容鼓手李旦。

而吳吞,被公認為一個詩人。他所寫的《複製者》後來被痛苦的信仰樂隊翻唱,成了名作。但由於成員變動,這支樂隊幾經聚散。到了2017年,又散了。

樹下擺著待客的桌子。大理的紅棗和茶水很透,一不小心容易吃多。推開門,人還沒迎上來,幾條大狗先雀躍著奔過來。今天來了客人,狗見了人,滿院子雀躍。

都來了。新的貝斯手小飛、吉他手大江、鼓手鬍子,還有設計師小阮。院子裡站不下。除了我,每人都有刺青。大江小臂文了一袖的青色,扎了個丸子頭。小飛梳著一頭雷鬼辮子,胳膊上文了骷髏頭,還有「舌頭」兩個字。「舌頭」二字經過了小阮的設計,成了新logo的樣子,看起來像古代村落的圖騰。

院子裡偏居一隅的小屋長久無人住,只有兩張沙發和一張桌子。鬍子拿了本書,敲了一下,就放在桌子上。加上吳吞,文身的男人都進了小屋。幾條狗跟著鑽進去,溜進去看熱鬧,結果只聽得見滴滴滴滴的節拍器聲音,然後一個人喊「一二三起」。狗只好又出來。

院子裡響起來劈了的吉他聲,還有鼓槌打在書本上的噠噠聲。

一整天,吳吞很少說話。他在吉他琴頸上別了根小棍子,這樣會彈出一種劈柴似的聲音。琴弦剛要震動,就被止住。這樣彈下去,音調也變了。使勁刷弦下去,就變成了單調的節奏聲。像有人掐住脖子,想說話,卻被止住,又不停反覆的樣子。

這樣的兩把吉他,合奏起來的時候,就像兩個啞巴有節奏地聲嘶力竭。輕一點、重一點,都像對話。鼓槌落在書上發出悶聲,小飛彈了把木貝斯。貝斯聲線與鼓槌捉摸著節奏,雖然只是彈了個不插電的樣子,還是編織出流動的節奏。

吳吞低聲和著樂器唱起來。這時他誰也沒看。他唱出的歌詞是:「一頭小毛驢,馱著一個嘎老漢,他們已經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很久是多久?不知道。

接下來唱的是一隻不會採蜜的小蜜蜂,它總是在發愁自己學不會採蜜。再接下來是一個喜歡偷自己東西的財主:「他不知道除此以外,還能從哪裡得到快樂。」

這時,假如你不小心與他對視,會發現他的眼神很尖銳地飄在很遠的地方。

吉他越來越快,只剩下節奏,沒有轉調。接下來幾乎只剩重音。刷弦跟著鼓槌。兩把吉他的重音、貝斯的節奏配合起來,跟著鼓槌衝撞。最後的重音過後,兩隻吉他安靜下來。如果這是一場戲劇演出,此時兩個啞巴就會轟然倒下。

過了一會兒,重新調弦。鼓刷刷在書本上,歌裡出現了沙沙的節奏。兩把吉他又一起合奏起來,不過這次輕鬆愜意。

幾輪合奏完,吳吞不說話。「可以。」小飛過了一會兒說。「可以了吧?」鬍子問吳吞。吳吞點點頭,還是不說話。

窗臺上擺著一小叢仙人掌,它一開始閃著太陽的反光。後來窗外越來越暗,雲彩越壓越低。窗臺上的植物裡,陶瓷小魚也逐漸暗淡下來。走出屋子,狗看到客人們起身。又圍了上來。

郭大剛說,他聽到這些歌的時候愣了一下,感到自己已經沒什麼事可幹了。「吳吞和大江兩個人兩把吉他,已經把旋律、節奏全都裝滿了。」他讚嘆,「聽到的時候覺得這些東西已經非常完整了,聽上去沒我什麼事兒了。」

郭大剛是吳吞的哥哥。兩個人一隨父姓,一隨母姓,分別生於1970年和1972年。後來,在廣州現場介紹郭大剛時,吳吞說:「這是鍵盤手郭大剛,舌頭樂隊至今留下的唯一老成員。」

吳吞沒把自己算進去。他老這樣。

在我聽來,老成員有兩個意思,一是資歷,二是年紀。大江、小飛(邱威銘)、鬍子(邱宇龍),三人都生於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

鼓手鬍子2019年底才正式加入舌頭樂隊。他跟我說,聽說吳吞要去大理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我們都知道去了大理的人都變成什麼樣了」。

他的意思就是,去養狗、住院子、養生,做小買賣。有時候心情好,小買賣就不做了,出門曬太陽去。

鬍子大笑著拍桌子,他身高一米八多,體重兩百多斤。拍桌子時,桌子震出了餘波。

「當時一陣害怕。這才剛入隊,結果大哥要去大理了。大哥不會不玩了吧?」結果沒多久,2019年初,吳吞叫他去大理。他聽到了新專輯,開始繼續配鼓。

這張專輯叫《怎麼能夠說我愛你》,是一張獨立製作與出品的唱片。其中全為原聲樂器。樂評人孫孟晉形容這張專輯為「黑暗民謠」。裡面的歌分別寫下了一個愛偷自己東西的財主、一塊肯為愛燃燒的木炭……其中有一首叫作《殺雞待客》。客人到了村子裡,主人要宰雞待客時,雞說話了:「下蛋下得脖子駝,殺我不如殺只鵝」;鵝又說:「下蛋累得脖子長,殺我不如殺只羊。」羊說……

這首歌來自《莒縣民間文學集成》,吳吞把它選了出來,重新譜曲演唱。在這首歌裡,家畜們推來阻去,誰也不肯刀落在自己頭上。一層層下去,雞推給鵝,鵝推給羊,羊推給狗,狗推給馬。最後,只有豬看得開,反正吃千瓢食萬瓢糠,早晚脫不了見閻王。

舌頭的歌詞,都由吳吞來管。選擇這首歌詞的時候,他說總是做一個夢:在夢裡,狗捉到了一隻老鼠,一口咬破了老鼠的腸子,一條水泥路橫跨一條村子……

他沒有繼續說這個夢具體是什麼,我也沒有接著問。但是從歌裡,你能聽得出一個黑暗的村莊的樣子。那裡有悽然怪響的嗩吶。奇異的打擊樂,加上齊整的節奏,像古怪山村裡的儀式。

第一天排練完,我們喝酒。吳吞不喝。

48歲了,他已經有點駝背,但對於樣貌來說,他的目光過于敏銳。他的頭髮挽成一個小揪子,從帽子後面透出來。在屋裡或者屋外,他都不會摘掉帽子,也一直穿一身水洗過頭的牛仔服。

他關切每個人,吃好了沒有、喝夠了沒有。但他吃飯很克制。一勺米飯,拌點青菜就夠了。

吳吞很少說話。但我注意到,假如一個問題引起了大家的熱議,通常只要他得出一個結論,話題就基本結束了。

比如說,到了晚上,菸酒正濃的時候,兩桌人爭了起來。席間的男人紛紛表示,婚姻還是應該要孩子;但女人們表示,孩子還是不該要。最後,大家共同把目光投向吳吞。吳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男人還是應該要孩子的。

並沒有什麼道理,就是「應該」。如果有人問為什麼,答案仍然只有「應該」。他並不強迫其他人改變觀點,但會帶著一絲不好意思地堅持自己的觀點。於是這個話題就同樣結束了。

郭大剛與吳吞的父母原籍湖北。明末清初時兩廣填四川,父親一家就搬遷到了四川的仁壽,從此定居,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兩人的父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在村裡做管理工作。但是在60年代初,四川發生大饑荒。

吳吞與父親嚴肅地討論過這段家史,得出的結論是「父親是一個求生意識很強的人」,他沒有像普通老百姓一樣,在管制與飢餓中坐以待斃,而是跑到新疆去了。

具體歷程,吳吞沒有細說,只說:「他跟我講的,我心裡都不敢想。太厲害了。甚至還被人拿槍追打過。」但是最終,他們的父親安全抵達了烏魯木齊,並在那裡遇到了他們的母親,一個出身於天津南開大學教職工家庭的女孩。當時號召每個家庭「只留一個在身邊」,於是母親就從天津來到了烏魯木齊。

母親到了車站,按說應該前來接車、分配這些知青的單位消失了。礦務局的農六師生產建設兵團的人來了,決定接走他們。但是1966年,查出母親出身有問題。沒有一個人再敢和母親說話,除了父親。在天池腳下的農場裡,兩人相遇相愛。後來,郭大剛與吳吞出生在廠礦醫院裡,住在天山腳下,烏魯木齊市區外二十公裡的農場,每天開門就是博格達峰。天山每一個山坳中,都有衝刷而下的雪水。森林裡住滿了動物鳥獸。山地下的溼地裡,鋪滿了三米高的蘆葦蕩。礦務局在這裡開礦。

母親從天津帶來幾大箱的書,其中有大量的俄蘇文學書。他們的父母成長於冷戰時期,又隨著冷戰的逐漸消退而逐漸老去。在吳吞記憶中,他最喜歡的詩人是萊蒙託夫。只是那些對俄蘇文學的記憶,早已漸漸淡去了。

母親書櫃中的萊蒙託夫,這樣面對戰爭:「烽火燃起了,我的朋友們;光榮的旗幟也已在飄揚。它用神聖的號角召喚著,快奔向血的復仇戰場!」那時候英雄主義時刻被宣揚,樹立起的仍然是戰爭的偶像。而這些偶像,反映在中國,就是保爾·柯察金、牛虻等形象的流行。在電影、文學中,俄蘇文學中的英雄形象就是為人的標杆與榜樣。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1985年。此時,距離父母相遇已有20多年。郭大剛與吳吞也從孩子變成了年輕人。

與此對應的是俄蘇文學影響的消退,郭大剛在年輕時第一次讀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才翻開第一頁,就停不下來了。「裡面的村子,跟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樣。」而這本書,寫的是南美村落從時間開始時的家族興衰,戰爭,殖民,以及隨後的暴風席捲一切。在其中,沒有英雄。

2020年11月,深圳現場的演出中,原蒼蠅樂隊主唱、如今是多媒體藝術家的豐江舟,為舌頭樂隊製作了動畫視覺。兩支樂隊曾於20世紀末相交,這是他們時隔20年的重新相會。現場,《複製者》等老歌都使用豐江舟專門製作的全新背景。

1985年,吳吞記得原本野獸豐盛的家鄉山腳下,不再有走獸、飛禽了。但新的音樂來了。在一篇自述裡,吳吞記述了與郭大剛一起經歷過的流行音樂熱。1986年一天夜裡,吳吞下了晚自習回家,剛躺下,就聽到郭大剛偷偷爬起來出門。吳吞拽住他,說,「你要是不告訴我去哪兒,我就告訴爸媽。」郭大剛只好帶上他,結果是去朋友家裡聽音樂。那是他們第一次從廣播電臺裡,聽到當年的美國鄉村十大金曲頒獎晚會直播。幾個偷聽廣播的孩子把廣播錄了音,人手一盤。

回想起這段時間,吳吞在《怎麼能夠說我愛你》的自述裡寫:「八九十年代的港臺音樂,我們幾乎全都聽過。現在還有些納悶,聽到的大多數是愛情歌曲,難道他們一直都在談情說愛嗎?比較有衝擊力的比如,『冷得連隱藏的遺憾,都那麼地明顯……』(張學友的《吻別》)」

慢著。我問郭大剛,為什麼舌頭寫不出流行歌曲的那種情情愛愛?「你們的歌裡,都是社會、人性這種跟流行音樂完全對立的歌詞。」

他隨隨便便地把責任都歸到新疆的水土、氣候上:「可能是那個地方吧,非常彪悍。我們小時候都是弱肉強食,孩子們打架都會動磚頭,新疆的孩子打架都見血。」

到了1991年,烏魯木齊沒人再戴綠軍帽,直筒褲也變成了喇叭褲。朋友去西安礦業大學讀書,帶回來一盤崔健的《新長徵路上的搖滾》。這是他們聽到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搖滾樂專輯。

1997年,郭大剛27歲,吳吞25歲,舌頭已經進入了創作的爆發階段。幾個人:吳吞、郭大剛、李旦、朱小龍、李紅軍還有吳俊德開始沒日沒夜地排練。

如果你出生於20世紀70年代,如果你也曾是廠礦工人、農民,其實很容易分辨出他們音樂當中的工業節奏、工業聲響。在舌頭的這些樂手中,吉他手朱小龍是水泥廠的工人,李旦原本是豫劇團的鼓手。他們一起在新疆長大。從小時候起,玩的遊戲就是戰爭:互投石塊,做皮筋槍、火柴槍。邊境上中蘇開戰的消息總是繚繞,學校裡教的也是戰爭:備戰備荒防蘇聯。電影裡播放的是南斯拉夫電影《橋》、朝鮮的《看不見的戰線》。孩子們分撥做打仗的遊戲,等他們長大了,他們就把硝煙味帶到了音樂裡。

「燈紅酒綠。」郭大剛對我說,「90年代的烏魯木齊,就是燈紅酒綠。到處都是夜總會,許多樂手都從夜總會裡出身,技術都特別好。」

「1997年到2003年是舌頭爆發的階段。當時的錄音如果能留下來,幾天就能撐滿一張專輯。你說是不是?」郭大剛轉頭問吳吞。吳吞點了點頭。

1997年,吳吞每天晚上在夜總會裡度日如年,想著去北京見識見識真正的搖滾樂。結果幾個人一商量,就真的去了。但舌頭到了北京,終於到了搖滾樂的首都後,並沒有演出機會。幾個人就悶頭排練。1997年,每天七小時、十小時地排練。當時,迷笛學校就是搖滾樂的大本營。在專業樂手的注視下,這群從新疆來的人像是瘋了。

「就是一種本能。」郭大剛跟我說,「我們的音樂合奏起來非常兇,但都不是刻意去找的。每個人都有創作的衝動,當時正好到了一個往外噴發的階段,自然而然就出來了。」1997年開始,一直持續到2003年,每天都在排練、即興、噴發。只要有一個人有新動機出來,其他人就會跟上。只不過這些都沒有錄音。

這些噴發的結果,還包括《小雞出殼》《傳子》等一批流傳了二十年的作品。時至2020年,當這些歌的前奏在現場響起,都會引起全體的歡呼。今天,舌頭的許多音樂仍然難以尋找。一些錄音流落在私人收藏中,而出版過的唱片早已絕版,現在只有盜版CD偶爾可以一見。但奇怪的是,每次舌頭的現場,你以為這些歌曲只有在地下流行,或者已成歷史。但所有人都會跟著唱。2014年,舌頭樂隊錄了一首歌。從此以後成為每場的壓軸曲目。2020年開啟「假如明天消失」巡演後,有一首歌,每場都會引發大合唱。

這首歌叫《媽媽,一起飛吧》。在這首歌裡,吳吞寫道:「……我們所有的人加起來,也沒有一片樹葉年輕;不毛之地已高樓林立,流放之地已燈紅酒綠。」

當時人們剛接觸搖滾樂,livehouse還是個新鮮詞。等到第一次演出時,臺下也都是專業樂迷、樂手。結果所有人都驚呆了。從此之後,「有一支新疆樂隊特別狠」的傳說不脛而走。這個衝動的時期並沒有延續太久。2003年後,隨著吉他手朱小龍的離隊,樂隊陷入了低谷。2013年,小龍回來,又離開。期間,吉他手李紅軍、第一任鼓手李旦、第二任鼓手文烽相繼由於不同原因離開。每次人員變動,都會大傷元氣。

吳吞在北京現場演出中。

在現場,有時他狀如猛獸,

有時沉醉失神入迷,

還有時像詩人吟唱。

談起對他們影響最大的音樂人,吳吞承認:「那就是崔健。」「但崔健沒有那麼躁動吧?」我問。吳吞點點頭,說:「主要是精神上的影響。」

崔健非常喜歡舌頭。2016年,他把舌頭樂隊帶到了電視節目《中國之星》上。在節目開始時,他就在電視上,在舞臺中央,喝了一口酒。喝完才繼續說:「我平時不是一個酒膩子,這是為了讓我放鬆,為了讓我更自然一點。希望大家原諒我,讓我說出一些由衷想說的話。」

他想說的是:「這是來自新疆的一個死磕的搖滾樂隊,它的名字叫舌頭。所有搖滾樂迷都會知道這個樂隊……當美女愛過帥哥之後,也許會愛上野獸。不,猛獸。所以你們是幸運的。」接下來,舌頭演出了《媽媽,一起飛吧》。

舌頭的音樂是由豐滿的律動組成。每個人都在其中掌管著一部分創造。每個人加起來,形成了整體的織體。樂評人張曉舟形容舌頭的音樂是「靈魂出竅」。但從合奏的結果來看,不是舌頭樂隊哪一個人靈魂出竅,而是整體出竅。每個音樂人在加入舌頭後,都要經過集訓一般的重新學習。

「2000年左右演出的時候,達到了一種狀態,完全出神。在那種狀態下,彈錯的也是對的。」郭大剛說這些的時候,會給人一種羞澀的感覺。不知道是因為這種狀態難以傳達,還是怕因為對方無法體驗,而感到不好意思。

正規的音樂訓練不是這樣。2008年,後來的新鼓手鬍子以西南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四川音樂學院,專修爵士鼓專業;2012年,考入美國洛杉磯音樂學院。結果進了舌頭,他發現:「我以前學過的東西都不管用了,怎麼打都老是錯一拍。」而此前,他所加入的金屬樂隊,都以節拍齊整、快速推進為美。

那些前任,包括朱小龍的吉他、李旦的鼓,都已經給舌頭的音樂立下了一個完整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節拍套著節拍,如主歌4拍,但到了間奏時會變成11拍。因此,假如按照流行音樂的套路,必定會錯亂一拍。鬍子花了很久來適應這種體系和律動。舌頭的音樂異常警醒。它不會讓人全部沉醉。突然的變速、變拍,會讓樂手與樂迷全體突然警醒,但是脫離不開。

吳吞醒了。他從黑暗的後臺起身,從沙發上起身,穿過小門來到臺上。當天排練的曲目是《五味瓶》。其中這樣寫:「一個財主,愛偷自己的東西。他把東西從一間屋子,搬進另一間屋子。人們都說,他的神經,出了點問題……」此時,他的聲音中有細至不可察覺的高頻在輕微抖動。

節奏與律動,聲音與旋律已經編排好了。只有吳吞的聲音在抖。當吳吞歌唱時,他更像在做戲劇表演。他會在話語中加入諷刺、戲謔。細微的表情經過樂曲的襯託,很容易引起聽眾的神經顫抖。但這一切都淹沒在節奏裡。

就算新歌取消了吉他噪音,全以木吉他等原聲樂器作為節奏,《殺雞待客》中的黑暗律動仍然讓觀眾靈魂出竅。郭大剛說:「現在人工智慧好像讓人無所不能了?但我經常有窒息的感覺,一直覺得戰爭從來沒有離去過。」

從崔健推薦起又過了1年,2017年,吳俊德因身體原因離隊。至此,1997年組成的原班人馬,經過20年,終於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以吳吞、郭大剛、大江、邱宇龍、邱威銘組合成的新舌頭。

2020年的專輯《怎麼能夠說我愛你》中使用了大量非常規的實驗,比如非洲樂器、吉他非標準調弦……這張專輯的錄音非常豐滿,但因為異常實驗,所以一開始沒人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在樂隊成員到齊後,吳吞會召集大家錄上一整天。但是第二天,他可能會告訴大家:「錄得非常好,但是不用了。」只能重新再錄。

大理還是懶散。更何況設備、調音一起出問題。等到正式排練,已經是三天之後了。每個人的聲音都加入了大量的加工、潤色。等我到了livehouse,線纜已經像盤踞的群蛇一樣,連接到每個人的樂器。樂器再通過神經中樞,傳導出音色與聲量。

正式排練場地在三塔倒影公園旁。這個公園以小湖倒映出的景色著名。排練舞臺是全尺寸場地,以正式演出的標準安排。

小飛狀態非常穩定,啪啪地打著貝斯弦。鬍子也是,重音異常飽滿。大江插上吉他。吳吞還沒到時,三個人已經在舞臺上完整地過了一遍《複製者》。郭大剛在旁邊聽著,線纜從他面前的鍵盤延伸而出,像電子章魚的腿一樣交錯蔓延。但他又是光頭、留著短短鬍鬚,像個道士或者武林高手。這就讓他的形象尤其特別,好像90年代美國漫畫中的仿生道士。小飛與鬍子互相填補重音的空隙,大江用吉他託底。郭大剛在鍵盤後面煽風點火。一輪齊奏完,郭大剛說:「聽起來你們三個人已經不需要我們這些老傢伙了。三個人就已經密不透風了。」小夥子們知道是誇獎,一起高興起來。

吳吞在後臺,躺在沙發上休息。黑暗的後臺裡,他默不作聲。如果不是些微的一點光線,你也注意不到他。

只有在唱出《甘南的屋簷下》時,你才能聽出吳吞的改變。這首歌的歌詞來自當代藏族詩人剛傑·索木東。他是這樣寫的(以下有刪節):

甘南的屋簷下

已經不能寫下

草地青稞

牛羊和牧人

甚至不能寫下大風

寫下一陣虛構的馬蹄聲

甚至不能寫下,人近中年的孤獨

甘南的屋簷下

已經不能繼續寫下

村莊燈火

黃昏和歌謠

只能安靜地等待

一場大雪

只能等待一輪蒼白的月亮

繼續揭開

無盡的黑夜

從1997年舌頭在北京首演以來,到出版這張專輯已經過去了23年。吳吞的聲音從戲劇性中脫出,在這一次,終於與日常言談無異。不需要用力,每個詞都自然流淌而出。

樂隊成員在大理排練中。如今樂隊成員中,只有吳吞與郭大剛仍為舌頭初創成員。新生代成員已經支撐起舌頭大半。圖中人物依次為:郭大剛,鼓手邱宇龍,貝斯手邱威銘。

郭大剛說他從來都不了解吳吞。「我和他是親兄弟,還長了他兩歲,但其實我並不了解他。」

從他的角度看,他也無法理解,吳吞為什麼會寫出《複製者》《媽媽》那樣的歌詞。

「你看吳吞總是在說,沒有什麼東西是他的。因為《複製者》的歌詞,裡面寫複製一個馬克思,複製一個恩格斯,寫的就是現實。現實社會裡,教育體制就是把人一個個複製出來。你問他歌詞是怎麼寫的,他肯定跟你說,這就是現實和事實。現實和事實並不是他發明創造的,文字也不是,那他說這些其實與他都沒有關係,也是對的。」

他看著天台圍欄外的工廠。這是「假如明天消失」巡演倒數第二站,在一個小時後,豐江舟與舌頭的新組合,就要再次上臺。此前,他們已經毫無停歇地演出了二十多場,足跡遍及全國。

但總有什麼啟示是一致的吧?我問他。吳吞在譜新專輯中的《殺雞待客》時,說自己總是夢見一條狗咬死了一隻老鼠。

那你會夢見什麼?我們站在深圳華僑城的天台上,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去。一朵小小的雲彩爬上了郭大剛的帽子。在他面前,是一座座工廠般的樓宇。

以下是郭大剛的自述:

雖然我是吳吞的親哥,但是我覺得,我了解他的程度,遠遠比不上他了解我的程度。小的時候,大概是小學,或者初中?我也不記得了。有一次他掰著他的手掌,跟我說,你看我的手掌,我是個天生的唱才。

天生唱歌。吳吞說「我是天生唱歌的」。這句話我記憶非常深刻,他只跟我說過一次,就僅僅這一次。

小時候我和他在一起,那時我們沒有娛樂,只能看單位的露天電影。電影大概一個星期放兩次,有時候一個星期放一次。當時看了一些電影以後,他就能夠去表演電影裡面的角色。我們住平房嘛。同一個院子的大人看完電影,經常會讓小孩過來說「你演」,讓你表演一下。

我在表演角色的時候,會經常磕巴,特緊張。說得很磕巴。但是他表演得特別好。演電影中小孩的角色,演得跟演員一樣。

我們小時候是伴著戰爭的經歷長大,對我們來說,戰爭一直是在我們的意識裡面。就算扮演的小孩,也是戰爭片裡的小孩。比如《潘東子》《雞毛信》……

我是家裡的老大。老大比較吃虧,不管小孩出什麼事,都找老大的毛病,挨打最多的都是我。他就是個旁觀者,他基本上都在看,他有時候會護著我。

他覺得我老挨打,這個事不對。他就去說,爸媽你這樣不對,你不能這樣打他。但是他說也沒用,他說了就把他也打出來,就是這樣。小時候我挨的比較多。

他的世界,他是不輕易告訴我的。比如說上學的時候,所謂的早戀,其實就是青春懵懂期的這些事情,基本上他是不跟我說的。

我是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來信什麼的,我就撂在桌面上。我跟爸媽的對峙,他基本上都在旁邊。他是個旁觀者。

從小我就會做一個夢:我在極其狹小的通道裡,僅僅能容納一個人的通道裡,奮力地往外爬。有時是礦坑,有時是防空工事,或者地下通道,還有的時候是樓房中的通道。

在夢裡,我會感到窒息,感覺自己出不來的那種絕望。那種在通道裡的感覺。

這個夢從小時候就有。我後來分析這個夢,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可能是因為我對我從我媽的身體裡出來的過程,記憶太深了,以至於多年來記憶去不了。因為是從產道裡出來的,我想夢肯定跟這個有關係。

從產道裡出來就是奮力往外爬,有時候會看到一點光亮,有時候沒有了,你會拼盡全力。

2008年我老婆生孩子,我是看著她生的。我覺得這個夢肯定是跟我自己出生的經歷有關係。後來,看到我老婆生孩子的過程以後,好像謎題解開了一樣,我就不再做這個夢了。

還有一段時間,我頻繁地做夢。從2008年到2017年,這個夢在9年裡反覆出現。一年至少得有個一兩次。

在這個夢裡,看到的都是廢墟,是沒有人。我夢到自己在天上飛,看著整個城市空間,或者是一個小鎮村莊,或者看到了青島那樣,半埋在土裡的佛像、殘破的廟宇。

在夢裡,我飛得很自由。我知道自己有家人、有孩子、有吳吞。但是他們都不在。只有我在天上飛。

夢裡我也問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感到孤獨。但我想,實際上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這樣的。孤獨就是你的本質。你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你走的時候也一樣。

應該是什麼時候?2004、2005年以後。我發現吳吞對我來說真的特別陌生。為什麼我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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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六盤水必去景點(貴州六盤水六枝特區值得遊玩的旅遊景點自駕遊攻略)

#六盤水#六枝特區屬六盤水市轄區域,位於貴州省西部,系三線建設時期由原六枝特區與郎岱縣合併而成。東臨普定、鎮寧兩縣,西接普安、晴隆、水城三地,南連關嶺縣,北靠織金、納雍縣,全區國土面積1799.48平方公裡。六枝特區地處「中國涼都」六盤水市的東大門,長江、珠江水系的分水嶺,大小河流共40餘條,屬亞
灃河區旅遊景點(你的灃河段旅遊攻略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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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APY SUMMER 臨近暑假了 正是組團出遊的好時候 下面 小編列出一份 灃河段的遊玩攻略 讓你快人一步~ 西鹹新區灃河綠道 位於灃河兩岸 分灃東新城和灃西新城綠道 綠道全長54.5公裡 共有一級驛站兩座 二級驛站四座 三
山姆南京店會員店必買攻略(各城市山姆會員店數量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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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世界零售巨頭沃爾瑪旗下高端商業品牌——山姆會員商店將在重慶禮嘉天街開業。與此同時,有消息透露,杭州第二家山姆會員店將在杭州城北的西子智慧產業園開業待客。 山姆會員店 品質高端,獨樹一幟 山姆會員商店是世界500強企業沃爾瑪旗下的高端會員制商店。消費者須購買超市年卡,
聖安地列斯和自由城對比(聖安地列斯三大城市您想掌管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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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榴槤科長。本期我們來談談假如您是主角CJ,您會掌管《聖安地列斯》三大城市中的哪一座城市?在《GTA:SA》的地圖設定中,包含了——「洛杉磯、舊金山、拉斯維加斯」,三座城市各有特色,不知道玩家在稱霸《GTA:SA》之後,更願意接手哪一座城呢?下面讓我們來看看吧! 一:洛杉磯 葛洛夫
適合一個人3天旅行的地方(一個人旅行去這20個地方吧)

適合一個人3天旅行的地方(一個人旅行去這20個地方吧)

聚 ° 焦° 麗°江 作者 | 吳小姐 關注我們 【每日分享】 帶你每天了解一個美麗的地方 最實用的攻略一站獲取 還記得有首歌裡唱到「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很多人都會覺得一個人是一件很「孤獨」的事情,但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一個人可以瀟瀟灑灑
喜歡身材好愛運動的男(愛運動愛旅行身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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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安曉冬 8月4日,由齊魯晚報·齊魯壹點主辦,濟南市婦女聯合會指導的2022首屆「壹點動心·齊魯相親大會」濟南主會場暨第16屆七夕千佛山相親大會正式開幕。 「趁著今天休息,跟媽媽一塊來相親。」這位活潑開朗的89年小姐姐在千佛山相親大會跟媽媽一邊談笑一邊觀看男嘉賓的信息牌。
張家口第二屆旅發大會現場(第三屆張家口市旅發大會)

張家口第二屆旅發大會現場(第三屆張家口市旅發大會)

壩上香飄八月天,白雲綠草染河山。仲夏的壩上張北,繁花似錦,清爽宜人,處處生機盎然。 8月2日,中都原始草原度假村內人山人海,來自全國各地文化旅遊行業的200多位代表和上萬名遊客一道走進這裡,同看京津冀駿馬越野競技,共賞「記憶中都」恢宏文化盛宴。 而距此40公裡外草原天路上則是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