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是通向孩子心靈的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傾聽)
2023-08-02 08:07:04 3
我們都愛孩子,看重孩子,希望他們遠離傷害。所以當我們看到新聞裡的惡性事件時,激憤與譴責常常是第一反應。
不過,我們需要更多的反思,而非簡單的譴責。過於明晰的憤怒和悲哀常常會遮蔽一些更需要深究的東西。呈現在新聞和影像裡的,有時會失於直接;而那些潛伏於瑣碎日常裡的,卻又過於隱秘。
站在2019年尾,我們從這一年受新聞和網絡關注的個別新聞案例出發,回顧關於兒童的出版和影視作品,希望對隱秘於瑣碎日常的問題作出一些回應和反思。
釐清過去是艱難的,種種問題疊加在一起,每一件事情的背後都千頭萬緒,無法用某一個簡單的原因和結論來概括。而每一種過去都會通向未來,每一個孩子都會成長為「大人」,如果他們的心靈曾經遭受過冷酷,那麼就會像麥卡勒斯在《傷心咖啡館之歌》所寫的:冷酷的開端會把他們的心靈扭曲成奇形怪狀,一顆受了傷的兒童的心會萎縮,一輩子都像桃核一樣堅硬、布滿深溝。
我們需要傾聽、看見與改變。因為所有的大人,都曾經是孩子。不過,在開始今天的回顧之前,我們需要再次強調一個概念——「兒童」。根據國際《兒童權利公約》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保護法》的界定,兒童是指18歲以下的任何人。所以我們今天所談到的「兒童」,既包含了日常語境中的「兒童」,也包含了人們通常所說的「青少年」。
撰文 | 風小楊
大自然希望兒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兒童的樣子。如果我們打亂了這個次序,我們就會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實,他們長得極不豐滿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會腐爛:我們將造成年紀輕輕的博士和老態龍鐘的兒童。
——盧梭《愛彌兒》
在2019年之前,「童模」作為一個詞語尚未被廣泛而持續地討論,而是更多地作為一種日常可見的普遍現象出現在各種童裝廣告中。2019年4月,隨著杭州3歲童模妞妞被母親責備踢打的視頻在網絡上曝光,輿論開始迅速發酵,引發聲討,並漸漸從最初對虐童的質疑蔓延到了對整個童模行業亂象的反思。
童模妞妞
妞妞事件掀開了童模經濟的冰山一角,也將人們的目光引向了浙江湖州一個叫作織裡的地方。這個有著「中國童裝之都」之稱的小鎮,擁有童裝企業5700多家,輻射國內117個大中城市和境外15個國家和地區,幾乎佔據了中國童裝市場的半壁江山。在織裡,發達的童裝產業衍生出了興盛的童模行業,童模行業又催生出了童模培訓班,由此發展出一條體系完整、分工細緻的產業鏈。
而在低投資、高回報的誘惑下,千千萬萬的孩子在父母的帶領下從全國各地湧向織裡,湧向更多的資金酬報。為此,孩子們不得不被迫推遲或者犧牲上學的時間,日日夜夜、不分寒暑地在一家又一家童裝公司,在換不完的衣服和擺不完的姿勢裡奔波。有些家長為了爭取更多的資源,甚至幫孩子物色做整形手術的地方。有時候孩子太累了鬧情緒,家長們就會用呵斥或體罰的方式責令其繼續,於是有了妞妞那樣的事件。
這引起了人們的怒火:本該天真爛漫、快樂玩耍的童年,卻被明碼標價,責令工作,這難道是正常的嗎?於是有了更多的聲討,更多的介入。2019年5月27日,杭州市濱江區人民檢察院、濱江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共青團濱江區委員會聯合出臺了《關於規範童模活動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意見》,規範童裝拍攝行業。12月16日,央視社會與法頻道推出了重點年度節目《成長啟示錄》,第一期便聚焦童模行業。
在多方力量的推動下,童模行業的亂象漸漸得到遏制。不過,這背後所隱現的更多問題仍需被持續地探討、解決。去往織裡的孩子,很多來自生活並不寬裕的家庭,他們或帶著成為童星的夢想,或背負著改寫家庭命運的期望,這些家庭該如何抑制欲望、走回生活的正軌?已經在童模行業浸潤多年的孩子們,提前習得了社會的圓滑和世故,訓練出了超過自己年齡的成熟和「敬業」
(譬如織裡著名童模谷歌面對鏡頭時說的「我一定要努力把照片拍好,讓所有的客戶都滿意」)
,他們又該如何找回童年、面對自己的未來?冠以「超級童模」、「最強童模」之名的各種少兒模特大賽愈發受到歡迎,它們又會將孩子們帶向何方?
在現代消費社會的滾滾潮流中,童模只是諸多現象中的一環。近日,韓國一個名叫李寶藍的6歲小網紅因為在首爾買下一棟價值約合5500萬元人民幣的豪宅引發輿論關注,這一事件令不少網友感到反感,要求對網紅進行年齡管制。2018年6月至2019年6月期間,一名患有腦癱的俄羅斯小網紅為全家帶來1800萬美元的收入,但大多數人對此持積極態度。在這樣混沌莫辨的潮流之下,那些低齡小網紅和童星們又該如何健健康康地成長呢?
02
教育亂象中的迷惘兒童
家長和學生被捲入了一種經濟關係中,他們在其中成為「教育」供給品的消費者,但是既沒有機會讓學校直接為他們負責,也沒有機會讓政府直接為他們負責。最後,只剩下一種情況,那就是系統、機構和個人都在適應問責邏輯的要求,所以問責就變成了目的本身,而不是一種實現其他目的的方法。
——格特·比斯塔《測量時代的好教育》
2019年,最為令人瞠目結舌的「教育名詞」或許就是「量子波動速讀」
(Quantum Speed Reading)
了。10月下旬,培訓機構「凡思教育」組織兒童進行「量子波動速讀」大賽的視頻在網絡熱傳。根據該機構的理論,「量子波動速讀」是一種革命性的閱讀方式,掌握這種閱讀方法的孩子,只要翻書幾分鐘,就能完整閱讀幾十萬字,並把書中內容複述出來,而且學會後不僅可以速讀,還能閉著眼睛和書本發生感應,即使戴上眼罩也知道作者傳達的情緒和內容。
就是這樣一種離奇的「量子波動速讀」法,經過一番神乎其神的包裝,竟然俘獲了大批父母的心,招攬了一大批加盟商,將招生工作做到了全國各地。很多人難以理解,為何這樣一眼就可看破的謊言會騙取如此多家長的信任,究其根本,不過是因為營銷者抓住了廣大父母望子成龍的心理,用「補功課不如補方法」之類的說法迷惑了他們。這種騙取人們智商稅的營銷方式和多年前背背佳、好記星等教育產品火爆出售的情況如出一轍。
反映因考試制度而扭曲的親子關係的網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劇照。
除了類似的智商營銷外,還有一些「教育機構」繼續以國學教育之名迷惑眾多父母,騙取錢財。2019年10月25日,一則名為《因為曝光豫章書院,我朋友被逼到自殺》的視頻在B站發布,將「豫章書院」這一名詞再次引入公共輿論,並引發了一場「反豫章書院運動」的視頻接力。豫章書院的前身是一家戒網癮學校和德育學校,主張「通過回歸傳統,用國學啟發學生」,2017年11月被曝光對學生施行一系列嚴酷的體罰管理措施,遭到輿論譴責。但是經過兩年的輿論發酵後,豫章書院竟依然在擴張,2019年4月15日正式更名為堂淵文公司,續存營業至今,並對曝光者進行報復。
這場由B站興起的「反豫章書院運動」反映了短視頻時代的情緒傳播效應和能量,但是仍需要警醒的是,情緒的釋放並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在豫章書院背後,依然有成千上萬的「問題少年」被送往由「豫章書院」、「女德班」、「楊永信」們構建的道德監獄之中。他們盯住的,是那些抱有「棍棒底下出孝子」「女性需退避隱忍」之類想法的父母們,而這樣的思想在目前的社會中仍是一股強勁的力量。只要這些這樣的思想不減少,「豫章書院」們便會層出不窮。
另外一則值得注意的事件是「小辮子老師事件」。10月15日深夜,一篇名為《湘西山村女教師深更半夜被要求進城談話,害怕之餘發朋友圈求助:我該怎麼辦?》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中被廣泛傳播。起因是10月11日小辮子老師在自己的公眾號發文《一群正被毀掉的鄉村孩子》,稱自己疲於應對上級各類形式主義檢查,耽誤了教學,也讓鄉村孩子輸在了起跑線上。文章很快「被要求」刪除。15日夜晚,小辮子老師被要求進城談話,在惶恐和無助中發朋友圈求助,由此引發眾人關注。這起事件使我們再次關注鄉村教育的諸多困境,而這種困境也和更大的系統痼疾緊密相關。
03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你們尤其要愛小孩,因為他們也沒有罪孽,像天使一般,他們活在世上,好像是對我們的一種指示,使我們感動,使我們的心變得純淨。侮辱孩子的人是可悲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作為一種古老而隱秘的暴力,性侵、虐童、拐賣等行為依然持續不斷地發生,在2019年的新聞和案件披露裡,我們可以看到:
2019年7月3日,新城控股57歲董事長王振華涉嫌猥褻9歲女童,被刑事拘留。正是這位犯罪者,曾發起「七色光計劃」公益活動,針對兒童及青少年捐出高達2億的資產。2019年11月14日,據披露,廣東茂名一名12歲農村智障女孩小文在不到八個月的時間裡,遭受多人性侵併兩次懷孕。2019年12月20日,最高檢披露一批案例,四川成都某小學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汪某某以檢查作業、輔導功課為由,對班內多名女生實施猥褻、強姦行為,法院最終判處其無期徒刑,「從業禁止」五年,教育部門吊銷其教師資格證,禁止其終身從事與教育有關的職業。
在這些性侵案件中,我們看到的仍然是熟人作案,無論是鄉村還是城市,性侵案發率居高不下。據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12月18日披露,今年1月至11月,全國法院共一審審結猥褻兒童罪案件4159件。
反映性侵的電影《難以置信》劇照。
虐童事件也是屢禁不止,幼兒園、特教機構等都是事件頻發地點。2019年10月9日,山西太原一幼兒園老師在衛生間用溼毛巾捂住孩子頭部,致其噁心嘔吐,昏迷6小時。11月5日,福州市長樂區一幼兒園保育員用針扎8名不午睡兒童。11月18日,江蘇一幼兒園老師讓4名未午睡的孩子排隊自扇耳光。11日20日,湖南婁底一家幼兒園幼師在看到孩子哭鬧時,用圍裙蒙住其頭部不斷搖晃並毆打幼童,這一過程恰巧被孩子家長李先生觀看監控視頻時看到。11月27日,北京明聲聽力康復中心發生虐童事件。國人虐童行為甚至被帶到了國外。2月20日,義大利普拉託一華人幼兒園爆出虐童事件,兩名華人女教師被捕,一名接受調查。錄像顯示,這些教師多次強行拖拽、腳踹、推搡、用棍棒毆打幼童,一名嫌疑人稱自己在中國獲得教育學位,這種教育方法在中國很正常。
這些事件所顯露出來的,是中國傳統教育觀念的痼病。但它們只是被新聞所披露的傷害,更多的暴力隱於不為人知的角落,隱於家庭的日常。比如今年2月28日,廣西河池市大化鎮的一名小女孩被父親捆綁雙腳倒掛在摩託車後拖行,類似的現象數不勝數。12月17日,「西安7歲男童天天遭母親家暴卻仍想她」的新聞引發輿論關注,起因是今年11月初,天天胸前被母親用刀割出很深的傷口,被送到醫院救治。但天天卻說,母親只是用切菜刀不小心割到了他;他想媽媽,「哪怕被打也想和她待在一起」。這一現象反映了許多家庭內部的倫理困境,親子之間的隱秘暴力因為涉及更多複雜的情感問題而常常得不到有效解決。此外,那些目睹家暴的孩子們也常常無法擺脫幼時的陰影,在成年後重回「家暴」的怪圈。
11月,因為一張名為「梅姨」的素描畫像在朋友圈刷屏,14年前震驚廣東的兒童拐賣案再次浮現在人們眼前。自2003年至2005年,「人販子」張維平共拐來9名男童,而這些孩子都是由梅姨牽線找到買家,但十幾年來,「梅姨」始終沒有被抓獲,仿佛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畫像後來被證實是被拐賣兒童的家長邀請「畫像神探」專家林宇輝所繪製,並非官方公布。這一消息使大家陷入沮喪,同時也使人們重新關注起兒童拐賣事件。國內最大的尋找失蹤未成年人的公益網站「寶貝回家」每日都在更新著尋親信息。相比於幾萬未尋到孩子的家庭,真正尋到孩子的只有幾百個。根據「寶貝回家」的數據,在失蹤兒童中,農村戶籍佔92.95%,幾乎相當於全部;而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加起來,又佔其中的一多半。
04
被淹沒與被困住的
我忘不了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們的世界裡,他們的生命不應如此寂靜。或者由於地理的遙遠,無從聽到,或者就在我們身邊,卻受制於階層和身份,被看不見的玻璃牆消音。
——袁凌《寂靜的孩子》
2019年7月7日,浙江省象山縣松蘭山景區內發生一樁女童遇害案。遇害女童章子欣為浙江省淳安縣人,時年9歲。7月4日,章子欣被租住在自家房屋的梁鄧華、謝豔芳帶離淳安,7月13日,女童遺體在石浦海域被經過船隻發現。由於當事人的諸多行為舉止違反常理,此案在網上引起廣泛關注。但拋開此案的離奇傾向不談,女童的留守兒童身份是我們需要關注的一個重要方面。受此案件影響,淳安縣所在的杭州市於2019年7月15日發布緊急通知,要求排查留守兒童安全隱患。
留守兒童和流動/隨遷兒童是尤其脆弱的兒童群體,因為缺少親人的安全看護和學校的教育陪護,常常面臨更多傷害。據披露,2018年1月至2019年9月,全國檢察機關共批准逮捕侵害留守兒童犯罪3944人,起訴4660人。
由於學籍和戶籍的限制,跟隨進城務工的父母住在城市裡的流動兒童,大多只能在辦學條件不足、資源有限的打工子弟學校讀書,升學面臨諸多門檻,常常不得不成為往返於城市與農村之間的「候鳥兒童」或者被送回老家成為留守兒童、失學兒童。但流動兒童教育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教育問題,而是嵌在中國城鎮化轉型過程中的複雜社會問題。在中國城鄉二元結構不變的情況下,這些問題會始終存在。而整個社會及文化上對鄉村有意無意的忽視,使得真實鄉土的痛苦與衰亡、孩子們的成長困境被遮蔽了。
《何以為家》劇照。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不僅僅鄉村有留守兒童,城市也有大量因為父母工作忙碌而留守家中的孩子。袁凌在2019年出版的新書《寂靜的孩子》裡記錄了這樣的一些孩子,比如「自殺寶寶」天天、因為「留守」而變得敏感多疑的然然等等。和鄉村的孩子比起來,他們具有更多的個體性質,和家庭、環境之間的衝突更加明顯,問題也更隱秘、更幽暗。
不管是鄉村還是城市,孩子們的處境是相似的。在書中,袁凌還寫下了一些困在邊境的無身份兒童。在中國南部很多地方,由於城市和鄉村的分裂,女人們到城裡謀求更好的生活,留在鄉裡的男人只能偷偷跨境結婚。這些中國男人和越南女人結合生下的孩子沒有國籍,沒有戶籍,無法上學,也無法謀得好工作。這些孩子,會在怎樣的境遇中長大呢?
12月17日,有網友質疑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在某網絡公益平臺上線的針對貧困女童的「春蕾計劃」存在資助對象性別問題,起因是四川涼山州某中學提供的100名受助學生名單裡有47名男生。
對此,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回應,「春蕾計劃」在籌款之初,資金全部資助貧困女生,但在今年項目執行過程中,有部分極度貧困地區學校老師反饋,當地貧困家庭男生也急需幫助。經綜合考慮,該項目在保證大多數受助者為女生的前提下,資助部分男生。
基金會表示,春蕾計劃在未來的執行中,將始終以女生作為資助對象,如確有需要資助男生的情況,將在籌款文案顯著位置特別提示。這一事件雖得到積極的回應,但同時也引發了一場關於男童女童不平等待遇的大討論,許多參與過扶貧項目的志願者集體回憶經歷過的諸多不公現象。這些需要資助的貧困女童大多為留守兒童,未來將如何更為廣泛地推進男女平等仍然面臨諸多困難。
《寂靜的孩子》
作者:袁凌
版本:中信·大方2019年6月
05
失衡少年的罪與錯
如果我們只是將多起暴力事件看成少數心理失常的青少年的隨意行事的話,那我們就犯了一個可悲的錯誤。如果我們僅僅將這些事件歸咎於個人的精神錯亂而無其他緣由的話,那我們就一定會錯過一些重要的事情。
——埃利奧特·阿倫森《不讓一個孩子受傷害》
今年10月,隨著電影《少年的你》在全國公映,校園暴力的話題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而在今年所曝光的新聞中,校園暴力案件也居於較高比例。
許多成人都曾遭受過在學校被欺凌的情感創傷,在《少年的你》的評論中,很多網友寫下的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校園暴力事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今年發布了一份題為《數字背後:結束學校暴力和欺凌》的調查報告,該報告稱:「在全球範圍內,有32%的青少年學生曾被學校同齡人欺凌過」。這一數字不容小覷。
在根據1999年美國科倫拜恩高中校園槍擊案寫成的書籍《不讓一個孩子受傷害》中,作者阿倫森提出,如果我們想要減少校園暴力和殺戮,預防類似慘案再次發生,就不能把目光僅僅聚焦在槍手身上,而是必須考察這兩個槍手所處的更為宏大的社會環境。事實上,施加傷害的兩位少年也是受害者,他們和臺灣影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中實施無差別殺人行為的李曉明一樣,都是被侮辱與被忽視的人,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考察和改善他們所處的環境,而非首先隔離和他們類似的孩子。
截圖來自《我們與惡的距離》劇照。
在科倫拜恩悲劇發生幾天後,作者16歲的孫子放學回家對作者說,校長發出通知,要他們將那些著裝怪異、行為詭異、不合群的或被大家冷落的人報告給校方。作者感到憂慮,因為通過讓「正常」的孩子指出「奇怪」的孩子,無意中將已經很壞的情況變得更壞了,校長暗中制裁那些被嫌棄和排擠的學生,這些學生唯一的罪過就是不受歡迎。他這樣做,將這部分本就不受歡迎的學生推向了深淵。
這一反思使人想起今年同時上映的韓國電影《蜂鳥》。在電影中,「那些抽菸的、那些不學習就知道戀愛的、那些去KTV的」都被班主任定義為「混混」,為了讓大家有「更好」環境考上大學,班主任讓大家匿名寫下班裡的「混混」,早戀的中學生恩熙位列其中。在作者看來,這是一種可悲的錯誤。
韓國電影《蜂鳥》劇照。
在今年發生的諸多暴力事件中,不管是校園暴力,還是少年犯罪,都呈現低齡化的傾向。11月11日,河南禹州大澗學校二年級女生被三名男同學往眼睛裡強塞紙片,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竟從女孩眼中取出至少幾十片紙片。3月16日,鹽城市建湖13歲男孩邵某將其母親殺死,原因是邵某不服母親管教,雙方發生激烈衝突,致使其母身亡。10月20日,大連沙河口區13歲男孩殺害一名10歲女孩,因男孩未滿14周歲,未達到法定刑事責任年齡,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責任,只對其進行收容教養。多起駭人聽聞的未成年人惡性犯罪案件引發人們廣泛關注,由此引起社會關於刑責年齡下限是否應該降低的討論。
罪錯少年暴力行為背後的因由,需要更具體、更深入的考察。在此可以借用《不讓一個孩子受傷害》的作者阿倫森的話:「如果我們僅僅將這些事件歸咎於個人的精神錯亂而無其他緣由的話,那我們就一定會錯過一些重要的事情。」
《不讓一個孩子受傷害》
作者:(美)埃利奧特·阿倫森
譯者:顧彬彬
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7月
06
那些生病的孩子們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鋪上,在漏下帶著煙塵雨點的屋頂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懸崖羊道上,在難以下咽的連皮粗糧裡,在貧窮、髒汙和疾病一起熠熠發光的院落裡,或者是在物質有餘卻心靈匱乏的家庭裡,我在走訪的艱辛之餘,領會到了孩子們生存的質地,和他們如何掙扎著擺脫地面,在陽光下開出燦爛花朵的勇氣。
——袁凌《寂靜的孩子》
2019年10月,一則「濟南市民上山採蘑菇挖出一活嬰」的新聞引發輿論聲討。後來,被埋嬰兒的爺爺主動到派出所交代情況。起因是孩子父母在當地醫院生了一對雙胞胎,老大很健康,但老二被查患有多項疾病,家人放棄治療後帶著孩子回了家,發現孩子「死亡」後,孩子的奶奶用土辦法進行了厚葬。他們是看到報導後才知道孩子「活了」。
這則悲喜交加的新聞透露出的一個信息是——貧困家庭大病孩子所遇到的生存困境。我們常常看到類似的新聞,某家長得知孩子罹患白血病,便放棄了治療。攔在孩子治療前面的,是高額的醫藥和血價。我國18歲以下的孩子,每年新得白血病的有1.5萬人左右。根據《中國貧困白血病兒童生存狀況調查報告》統計,接受造血幹細胞移植的患兒,平均治療費用高達58萬。其中,花費最多的家庭達到了180萬。
除了常見的白血病,還有各種各樣奇怪的罕見病。在袁凌四年的探訪中,他遇到了許多罹患大病的孩子,他看著這些孩子「如何掙扎著擺脫地面」,如何寂靜地走向死亡。
《寂靜的孩子》一書裡有很多很多沒有被袁凌寫下的孩子。書前的兒童探訪檔案保留了一部分名字。譬如一個叫周莉莎的藍嘴唇病女孩,袁凌在雲南遇見了她。頭一年探訪時,她還能寫下自己的名字。第二年再去,女孩卻已經去世。這個女孩喜歡文學,死前的遺願是讓爸爸把她參加學校作文競賽得的獎狀帶回來。有一個看起來很憂鬱的男孩,因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身體一直停留在六歲,稚齒也因此不褪。雖然時常嘔血,忍受灌腸的痛苦,但他依舊充滿著調皮男生的活力,還給班上的女生寫情書說要保護她。這並不是一些關於苦難的故事,而是一些關於美好的故事,它們使我們不要忘記傾聽每個生病孩子內心裡快樂的聲音。
需要引起高度重視的是,孩子們內心的快樂在慢慢減少。抑鬱症和自殺現象的低齡化在2019年尤為嚴重。
2019年10月,東莞市松山湖中心醫院接診了一位7歲小男孩,他經常失眠、流淚,還和父母說「不活了」,去醫院一查原來是患上了抑鬱症。2月21日,深圳寶安區一13歲男生小金墜樓身亡,家長稱,開學第一天小金只上了半天學便被班主任要求回家補寒假作業。4月17日,上海盧浦大橋上一個男孩突然衝出車門,從高架橋上跳了下去,緊追在後的母親因為沒有抓住男孩,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跳橋事件曝光後,很多網友指責這個男孩「承受能力太差」,「太嬌貴太脆弱」。
但是是什麼使得這些孩子變得脆弱,變得抑鬱了呢?《中國青年發展報告》顯示:我國17歲以下的兒童和青少年中,約有3000萬人受到各種緒障礙和行為問題的困擾,10%-15%的兒童存在焦慮抑鬱、行為障礙等心理問題,而就診率不到三分之一。被忽視的原因主要是家庭和學校對健全人格、意志品質等非智力因素遠不夠重視。
醫學研究人員在臨床上發現,教育程度相對較高的父母在面對孩子出現心理障礙的時候更容易焦慮。這時候家長往往出現兩個極端,一是過度補償,一是過度限制。這兩者都會引起孩子的牴觸心理,不利於心理障礙的治癒。從心理學層面上來說,孩子在某個階段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常常是因為家庭出現了問題。從更長遠的階段來看,很多成人的精神心理問題起始於童年。
07
更深的問責,更隱秘的世界
譴責是一場偉大的室內運動。
——埃利奧特·阿倫森《不讓一個孩子受傷害》
在回顧了2019年的諸多兒童新聞後,我們需要更多的反思,對事件背後的原因進行更深的問責,而非譴責。探尋孩子們更隱秘的內心世界。
原因可能來自於家庭。在今年出版的著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中,一位家庭教師用她長達八年的觀察,講述了九個真實的家庭故事。被母愛束縛的茉莉、被保護過度的若娃、像皮球一樣被父母推來推去的陳小乖、熱愛籃球卻被困於補習中的紀小弟……每個故事中的小孩遭遇都讓人心疼、嘆息,故事中的母親們在愛的名義下認真規劃著孩子們的人生,卻忽視了孩子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忽視了孩子們在愛的枷鎖下不堪負重的心。經過改編的同名網劇被稱為「亞洲版《黑鏡》」,更聚焦地描述了家庭中因追逐分數的考試制度而扭曲的親子關係,以及單一成功價值觀之下被忽略的個體。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作者:吳曉樂
版本:大魚讀品丨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19年11月
原因可能來自於社會和集體。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美劇《難以置信》中,16歲女孩瑪麗·阿德勒報警稱自己遭遇了入室強姦,但女孩身邊的親人和調查人員都懷疑她是否真的遭到了性侵,在調查人員的多次粗暴對待和強迫下,瑪麗最終改稱自己沒有遭到強姦。在小說《熊鎮2》中,遭受性侵的女孩瑪雅告訴大家自己受到了性侵,但換來的卻是小鎮居民的不信任和集體沉默,當她終於報復了性侵自己的少年凱文,面臨的卻是小鎮粗魯的暴力。
而在今年剛剛出版的紀實著作《巨浪下的小學》中,作者用6年走訪,探尋了日本2011年「3·11」大地震中大川小學悲劇的真正原因,我們看到,除了海嘯這個顯而易見的怪物,悲劇的背後還藏著我們看不見的陰暗。書中記錄了一位遇難者母親的哭訴。她說,自己的孩子被一個看不見的「怪物」謀殺了。「我們向它發洩憤怒,可是它沒有任何反應。它就好像一團黑影,沒有人類的溫暖。」她說,「海嘯是個看得見的怪物。可是,看不見的怪物將永遠存在。」作者問道:「看不見的怪物是什麼?」這位母親答道,「我自己也想知道它是什麼。它是只注重事物表面的日本人所獨有的,隱藏在那些絕不會說對不起的人的驕傲中。」
《巨浪下的小學》
作者:(英)理察·勞埃德·帕裡
譯者:尹楠
版本:新經典丨文匯出版社2019年10月
今年四月,黎巴嫩電影《何以為家》在國內上映,引發了許多觀眾的感動和共鳴。小男孩贊恩(Zain)公開起訴自己的父母,對所有貧困的父母說:「無力撫養孩子的人們,不要再生了。」電影中尤其觸動人們的一幕是,贊恩在兒童監獄裡看到一則新聞,新聞裡說:「這份關於兒童不公現象的報告,深深觸動了我們的觀眾。」這是一種奇怪的弔詭,電視裡的新聞和電視外的贊恩呈現了一種令人窒悶的困境——誰又真正能為受到不公待遇的兒童說話呢?贊恩只能自己說。
《教育的情調》
作者:(加)馬克斯·范梅南 李樹英
譯者:李樹英
版本:教育科學出版社2019年9月
袁凌在《寂靜的孩子》裡說,每個孩子都需要被「聽到」。而在《教育的情調》這本小書裡作者說,每個孩子都需要被「看到」。我們需要學會一種特殊的知識——敏感,去注意孩子們一個害羞的表情、一種情緒的流露、一個期待的眼神。一旦一個孩子被認為有「注意力缺陷障礙」,有「行為問題」,我們就會試圖找到一種具體的技術方法、一種行為療法或醫學療法來對付這個孩子。這時候,我們實際上忘記了去認真聆聽和觀察這個特殊的孩子。我們用分門別類的語言把孩子分了類,這種語言像真正的監獄一樣將孩子限制起來,這實際上是對孩子們的一種精神上的放棄。
我們需要傾聽、看見與改變。因為所有的大人,都曾經是孩子。
作者 | 風小楊
編輯 | 李陽
校對 | 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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