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生活每一個日常都值得被記錄（鄉村生活筆記之記流水帳）

2023-07-30 18:25:23

第一次去小妹家拿柿餅時，今年的第一場雪剛化完。鄉村水泥路面乾淨清爽，柏油路面呈亮黑色，很少塵土，氣候溼潤許多。

富平柿餅

去小妹家的路是一條直直的柏油路，經兩個十字路口，穿兩條街道，上下一個V字形的大坡，坡名曰澗頭溝。溝從北向南，如蛇行龍轉。溝底種有蘋果樹和花椒樹，半埝上長著酸棗樹和枸桃樹，以及乾枯變黑的蒿草。一年時間，我來回跑了十幾次不止。剛回家時，為找好蜜源，每天騎著摩託車，太公釣魚的心態遊蕩。再後來找核桃和石榴，轉遍靠山一帶的村莊。這一地區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黃土高原溝壑帶，地形複雜，深溝險壑比比皆是，一條水泥小路蜿蜒在溝沿，串起散居各處的人家。騎著125摩託車，三檔的速度緩緩行駛，左拐右轉，不敢大意，心中覺得倍兒刺激。一股為了事業奔赴艱險，不顧性命安危的豪情油然而生。其實，認真騎車，也不會太危險，偏偏山裡居民多養狗，還偏偏散養亂放，還偏偏都是大型犬，鄉村裡人稱的大狼狗，要麼混血藏獒。狼狗，最開始的一隻，傳說中就是狼和狗交配而得，這樣的狗不僅體型大，還很兇猛。常年四季看見，嘴角都在淌涎水。藏獒最火的幾年，鄉村沒人玩，泡沫破裂後，價格跌到谷底，喜歡養狗的人和需要狗來壯勢的人，蜂擁入手。一時間，藏獒到處可見。所謂狗扎人勢，其實倒是人扎狗勢。

一次，我和建偉騎行在山間小路，小路在一條深有幾十米，寬有百米左右的溝畔，如飄帶一般蜿蜒曲折，車輪碾著行道樹下枯黃的落葉嚓嚓作響，深秋近冬的陽光白花花，單薄無力。石榴樹隨處可見，不在溝沿，就在十幾米高的半埝上。紅紅的石榴外套著一層塑膠袋，和蘋果套袋一個作用。遠遠看去，像過年時掛起的小紅燈籠，喜慶祥和，倍感愉悅。酸棗樹長在懸崖石頭縫裡，像與命運抗爭的貞烈女子，不負天地不負儂情。黃澄澄的柿子準備下樹，下來就是削皮，裝架，掛起。粉紅女士還有未下樹的，紅彤彤的果子，大到直徑八零左右，小如雞蛋，和冬天鄉村裡常見的小孩子的臉一樣紅紅的。我們的目的是找石榴，看了一家，價格有點貴，但石榴品質品相都不錯。核算完成本，與我在網上報價差一小截。建偉去年掛柿餅的時候，經常跑這一帶收柿子。他認識本地一家人，家裡不僅有柿子，自己掛柿餅，還有石榴園，桃園，杏園，家裡還養蜂放蜂，他建議我貨比三家，再跑一趟。

車至小路曲裡拐彎處，建偉要下車撒尿，我停車，未熄火，跨坐車上，剛掏出口袋裡的煙，火還未點著，一隻狼狗從一家門戶裡突然竄出，那種小時候常見但現在不多見的狼狗，呲著兩顆獠牙，低沉猛叫著直接撲向我。我的本能反應就是跑，但人在車上，棄車再跑有點來不及。扔掉手裡的煙和火，捏住離合，掛擋給油，顯然也來不及了。常年在外不騎車，雖然回家已經四五個月，但很少騎這輛125，就是因為操作不熟練，所以常騎家裡那輛小坤式摩託。騎起來和電摩一樣，不給油不走，操控簡單，遇著緊急情況，例如通過十字路口時，容易控制。125起步時，離合松的太快，常憋死，這車也因為常年沒人動，離合不太清晰。如果不是上山，山路需要勁大的125，我更願意騎那輛小坤式。見此情況，我本能的大喊大叫，吆喝著，企圖嚇住它，情況恰恰相反，它更勇猛的向前衝。見狀，我只好邊喊邊抓緊離合，掛擋給油，松離合，希望一氣呵成車走人逃的連續動作。可惜，離合和油門沒有配合到位，車像老牛往前一拱一衝，得虧當場憋死，要不然，眼前的百米溝壑就是我人生的葬地。我直接跨下車，掀掉車頭就跑，狼狗就在我身後一米左右位置，只一躍，我健美的小腿就到它嘴裡了。或許命不該被狗咬，主人及時出現，一聲大吼，狼狗立馬站住，悻悻的原地打轉，極不情願的往回跑去。此時，我已經在十幾米開外，才敢回頭觀望，但腳下沒停。建偉一邊提褲子，一邊系皮帶，不慌不忙，苦笑不得樣子說，你不要怕，你越怕它越追你。

我站立原地，氣喘籲籲的看著主人，四十開外，瘦不拉幾，一臉不在乎的表情，我氣不打一處來，準備上前理論一番。主人無視我，轉身就走，狗倒像是不甘心我的健美小腿就這麼沒了。原地轉圈，趁主人不注意，又小跑衝向我。我理論的怒火和勇氣瞬間全無，轉身就做百米衝刺的預備姿勢。我就奇了怪了，建偉明明就在它旁邊，比起我的身量和個子，建偉瘦小，比我矮，更有攻擊價值呀！一個躍衝就到跟前，況且他此時正在系皮帶呢！根本來不及出手反擊。事後，建偉跟我說，鄉村裡的狗就這慫樣子，欺軟怕硬，狗會看人，一眼就看能看穿你是狠人還是好人，對狠人，示威性，警報性的喊幾聲，對好人，就一個窮追猛打，非咬你一口不可。我再一次氣不打一處來，只能感慨，好人被欺，好馬被騎呀！也想起一個段子，說《重案六組》裡的一個演員，去東北一個同事家玩，路遇一狼狗，平時走到這邊的人，都被嚇的屁滾尿流。只有這個演員，對氣勢洶洶，齜牙撩嘴的狼狗不做退讓，反而上前，摘下墨鏡，一個發狠的瞪眼，狗勢頓消，張狂無有，變得哼哼唧唧，乖巧綿羊一樣。這個演員叫丁志誠，劇裡就是那種一身正氣的凜然形象，像他的同事說的，我輸在氣勢上。

車至一處半邊形的場地，像小時常見的打麥場，長寬各有各有十幾米。入口處有兩棵年歲不短的石榴樹，枝條蓬勃，細葉由綠轉黃，樹下落葉無數，厚厚一層。靠最左邊是七八米高的土埝，高高的埝邊上即有一棵石榴樹，根部外露，蛇盤龍臥狀，主幹和枝葉，斜斜刺向空落處，兩顆石榴掛在枝頭，根本沒法摘。看著倒別有一番情致。埝的底部，箍有兩口窯洞，樸素的木板雙合門，另一口是藤編的柴門，或許叫柴扉更合適。窯洞的右側，是幾間茅草房子，裡面有幾隻山羊。窯洞前，兩排蜂箱，蜜蜂正嗡嗡的飛來飛去，雖是深秋，但山的深處或許還有蜜可採。端前是三間平房，樣式老舊，從沙石牆面勾勒出的幾何圖案，以及地面的水磨石圖案即可見年代。房子的另外一側，廣場的右邊，即深溝險壑，緩坡狀向下，幾十米深處的底部，僅幾米寬。碩大的深灰色青石如磨盤，像是輕拿輕放在坡上，一個跺腳，它就能骨碌碌，嘁哩喀喳滾下去似的。雜亂的灌木和滕樹，互生有無，纏繞不休，高大樹木多為刺槐和野生的不知松還是柏。刺槐葉子大多枯黃，少有綠意，松與柏墨綠，枝條遒勁，野蒿枯乾灰暗，崖畔石榴紅紅。放眼望去，情景大不同，層林盡染，揮豪潑墨之感。

主人出門，和建偉寒暄，來人五十多歲，戴皮質有耳的帽子，黑灰色一身乾淨樸素的衣服，圓口棉鞋，讓進門去，即大廳。廳側一間房，沒有包邊的實木門，沒有鐫刻任何幾何圖案，清淡的藍漆，老式的圓柄鋁質門把手。吊一條深藍色夏用的門帘。門邊牆上掛一張偉人的經典年畫。畫下即方桌一張，坐凳四五，桌上灰底白身藍邊的白瓷茶杯一套，讓我倍感親切。這是小時候居家常用的茶杯，質優價廉的耀州瓷。我們已經不用，早改換玻璃杯，近幾年又改換為一次性的紙杯。我總覺得紙杯喝茶，欠缺太多，有點輕慢好茶和閒暇。落座，上茶，遞煙，點火，抽菸，喝茶，開聊，無有例外。廳中，主人家的兒媳婦正在削柿子皮，一筐一筐的柿子，眾星拱月一般將她圍繞中間。簡易的機器，腳踩，刀片飛轉，柿子皮像火花，飄帶，刨花一般飛出。嚓嚓嚓聲有節奏的連續響起，悅耳動聽。

我們說出目的，主家立馬起身帶我去後院看石榴。出二門，一方小天井，單邊廈子房，黃土院地，磚砌小徑三條，互通有無，各有來去。中有青磚砌臺，上放圓邊大肚短身白瓷，藍釉繪竹蘭梅菊四君子，寥寥數筆，氣活神現。內植鳳仙花一株。雖枯敗不如夏時，但落英繽紛，少許綠意，配以白瓷和青磚壘臺，恰在院中心，周圍再無植物。院無牆，房後就是幾米高的土埝渾然而成半圓，如城抱守，與前門外場院的土埝一樣，埝畔長有細身纖腰的幾株小刺槐，乾枯雜草在埝上隨風起伏倒落。整個院落給人一種中國畫充分留白的美感和想像。

我站立院中磚鋪小徑上，陷入沉思。古人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建住觀念，這一方小院落表達的淋漓盡致。真可謂，禮失，求諸野。在我的村子，包括方圓幾百裡之內的村子，再無廈子房，再無天井，再無磚木結構的土牆建築，一律鋼筋水泥澆築的平房，要麼二層樓房，白瓷面牆，水泥地坪，無花無樹無雜草，亦無綠意和柔軟可言，光不出溜，直來直去的幾何結構，千篇一律，一種充滿實用主義，毫無美感可言，討人厭煩的生硬感。因為建築不到位的原因，沒蓋幾年的房子，遇大雨，四處漏水，白色牆皮脫落，泥痕在牆，猶如蚯蚓在爬。為避免牆皮大片脫漏，又流行起在房頂搭蓋彩鋼瓦，整棟房子看起來像鋼鐵與水泥的變形怪胎。與美感，早無關係，與實用，也無多大干係。一年兩收的小麥和玉米，幾乎現收現賣，誰還在房頂曬糧食呢！

我懷念小時候住過的兩對院的廈子房。有青磚鋪就的天井，有青石連接的走道，有房簷淌下的雨水，有冬日融雪後的冰凌，有瓦盆裡養的金魚，和院前屋後的槐樹，桑樹，筍樹，牆角裡蹦出的枸桃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雞冠花。

主家推開門時，我才發現那扇門後，又一口窯洞。進門，洞身深深，地上鋪著石榴，分兩攤，多的是甜石榴，少的一攤是酸石榴，塑膠袋還套在上面。酸石榴比甜石榴一斤貴一塊錢，因為酸石榴具有藥用價值。酸石榴泡酒，酒變粉紅色，秋冬感冒和咽炎，一日兩三口，三天見效。主家一邊介紹一邊拿起一個石榴，撕了袋子，非要我嘗。上一家我已經嘗過酸甜石榴各一個，此時，味覺早已懈怠，根本嘗不出好壞來。主家不強人所難，我與他出來，再次打量眼前一方小院落，感慨連連。人有時還真不能全務實，偶有務虛，未嘗不可。如眼前小院，即是一例。生活，我以為，生為前提，活出一種質感與美感，才是永恆追求。

回到大廳落座，繼續喝茶聊天。我與主家老者，從石榴聊到柿子，柿餅的未來價格和行情，再到他的棗花蜜，百花蜜和洋槐蜜，明年的杏子，桃子，以及石榴的有望合作，又扯到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輩，我村子裡已故老人有關文化大革命時鮮為人知的故事，以及民國時期本地有名鄉紳，開明商人的故事。越聊越投機。估計老者沒有想到我一個年級輕輕的小夥子，竟能與他侃侃而談本地縣誌上許多名人的事跡和往事。我也覺得意外，可以與一位經歷過時代風浪的老人，相談甚歡。這部分得益於我的性格和愛好，我喜歡聽那些老人和走南闖北的人閒聊各地風俗以及野史故事。還有一部分得益於我大舅，我佩服他的口才和記性，他描述起一個人物時雙眼環睜，滔滔不絕的陶醉樣子。

正聊得起勁，老者的兒子回家來，他剛才去集市上買掛柿餅所需的零碎。遞煙，點起，繼續邊抽邊聊，相互留電話，加微信。他開蓋了一瓶棗花蜜讓我嘗。香甜可口，咬下沙沙作響。到下午時，我們感覺坐的太久，剛要走時，微信上一本地人加我，要我去她家看看石榴。既然已經來了，順道的事，想想貨比四家更好。告別老者一家，我們騎車趕往另一處地方。

幾乎算是翻越了一個山溝，125摩託車二檔竟然熄火在半坡。只好讓建偉步行上坡，我重新打火啟動。上至坡頂，一覽眾山小。石榴園，花椒園，桃園，杏園，柿子園，盡收眼底，一層層鋪展下去。坡頂建有旅遊採摘農業園的接待點，有店有客房，仿古建築，琉璃鋪頂。兩棵銀杏樹，一團一簇的金黃色葉子，像黃金打造。順著水泥路下至另一頭坡底，一排平房前的架子下，家家戶戶在削柿子皮，掛柿餅。成串的柿餅，金黃的顏色，一眼望不盡的金山似的。秋天裡山間的豐美景象，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

時間不多，看了看石榴，品相品質都不錯，價格合適，當場互加微信，馬上轉帳了四單的錢，主家保證第二天早上就發貨。她留我倆吃飯，我們不敢叨擾，各自又買了幾斤，十幾個石榴，騎車返回。

到曹村街道，每人吃了一碗砂鍋米線和肉夾饃。吃完後，突然心血來潮，沒有急著趕回家，而是在街裡超市買了綿軟好嚼的麵包，香蕉，獼猴桃以及糕點，直接奔小超家而去，看望小超奶奶，在心裡，也是我們的奶奶。

到時，天快黑，奶奶剛從廚房忙完出來，認得建偉，認不出我，我趕緊自我介紹。她在回想，半天后，像是想了起來，說出的事卻和我對不上。建偉小聲在我旁邊說，人年齡大了，很多事想串了。我理解，點點頭，轉過身時，差點流出眼淚來。

那晚一直聊到十點多才走。很多事情被聊起，想起。我們還想聊，考慮到奶奶要休息，不敢過分打擾。

寒風明月下，騎車回家的路上，終究還是流出了眼淚，卻不知所謂！我以為凍得。

父親說，生意在路上。我以為，與我有關的一切人與事，都在路上，愈走愈遠，像相機的鏡頭虛焦，越來越模糊沒有主題。想得到更多而奔波，卻發現失去更多而迷惘。從來沒有中庸，適度與平衡，不是多就是少，所謂選擇，從無最優，只是各自計算的成本不同而已，有的以錢計，有的以時間計等等。末了，只想說一句，太多事不必太當真，萬事回頭皆空。率性灑脫而為，甚至偶爾放肆一回，於一生而言，僅是微小波瀾。每個人的一生，無論怎麼過活，在我看來，都值得尊敬。我所謂的價值觀，即沒有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