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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納爾杜齊評手語(萊納爾杜齊評手勢辭典)

2023-08-07 21:29:57

《手勢辭典:世界各地的表現方式和動作》

2008年4月,當時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巴拉克·歐巴馬在北卡羅來納州做了一次講演。那是對他而言尤其艱難的一周,當時希拉蕊·柯林頓發布了一則惡意的宣傳廣告,要求她的對手針對那些太過相信槍枝和上帝以至於不願投票改變現狀的「可憐的」小城鎮人群發表評論。希拉蕊聲稱歐巴馬是「精英、離地,而且老實說,居高臨下」。歐巴馬對人群說:「你們看,我理解(柯林頓的策略)因為這是寫在華盛頓的遊戲教科書裡的。」「當你要競選總統,你就得準備面對它,而且,你們知道,就得,像這樣,讓它……」此時響起一片讚賞的歡呼聲,「你們知道,就只能這樣,這樣……」隨後是全場起立鼓掌。此處用「……」無法表達的是這場講演中至關重要的非語言環節:歐巴馬用左手在右肩上拍了拍,就像撣去一些浮塵。

但這個手勢的意義是什麼呢?如果在弗朗索瓦·卡拉德克(François Caradec)的《手勢辭典:世界各地的表現方式和動作》(Dictionary of Gestures: Expressive Comportments and Movements in Use around the World)中尋找答案,你可能會陷入困惑。「用手拂去肩膀上的灰塵:這個動作,在南非較為常見的意思是某種奉承,與法語裡『cirer les pompes』(字面意義:為水泵抹蠟)意義相近,也和美國人說的『為某人抹黃油』,或者更具象徵性的『拍馬屁』差不多。」無論怎樣,卡拉德克(2008年底去世,時值這本辭典於他的祖國法國出版三年後)也許沒能領悟到,歐巴馬其實是引用了Jay-Z在2003年的歌曲「撣去你肩上的灰塵」,其中的一句是「撣撣你的肩膀……這沒什麼要緊的」;因此他用了一種非常接地氣,充滿街頭風格的很酷的方式來回應了希拉蕊的批評。此外,卡拉德克的辭典裡確實也提議,歐巴馬還可以聳聳肩(「以表達無聊、失望或蔑視」,常見說法有「像個義大利人那樣地聳肩」)或者把手放到肩膀後(一種表示冷漠的動作:「我毫不在意,這完全不重要。」)。手勢往往具有文化特異性,在2008年的美國,歐巴馬贏得候選資格的過程中,也有Jay-Z的一臂之力。

卡拉德克的這本辭典最近由克裡斯·克拉克翻譯成英文,羅列了大約八百五十種手勢,「按身體的各個部位從上到下排序,從頭皮到腳趾再到手指尖」,包括可以與語言同時使用,或者可以取代語言的手勢。它們的編號和排序從1.01開始(「點頭,上下垂直方向,前後方向,一次或多次:表示默許」)到37.12(「從下面踢對手:表示侵略」),並附有菲利浦·卡森繪製的插圖。其中的大部分可以歸屬為心理學家大衛·麥克尼爾描述的「想像」類,在此分類中身體的相關部分被運用,從而塑造某個想像中的物體或動作(例如飛吻或豎中指),並且「由人類為了相互溝通而自願使用」。這個重點指明了這種非語言表達——亞當·肯頓(Adam Kendon)在其影響深遠的《手勢》(Gesture,2004)一書中將其稱為「作為話語的可見行為」——作為更廣泛的肢體語言的子類別,其中包括了有意識的(即習得的)和無意識(本能的)動作。

《手勢》

儘管如此,正如社會人類學家們已經論述過的那樣,上述兩者之間的界限有時是模糊的——習得的行為也可以自發化,就像卡拉德克的一些詞條中所證實的那樣。例如:掐住喉嚨表示窒息(美國紅十字會將其列為窒息的普遍手勢);咬緊牙關(展示「力量、抵抗」);或打呵欠時手在嘴前揮動(表示「無聊」)。當動作源自某種為了表達的刻意創作時,我們就進入了手勢的境界(注意gesture一詞的拉丁文詞根gerere意為承受或磨損,這表明手勢就像服裝一樣,是「穿上」的);此外,在心意猶豫不決的時候,肢體語言可能會背叛你,表露出並不打算公開的感覺。這也可以是一個關於誠意的問題。當一個動作是為表演而進行,而且知道它不會轉化為任何具體的東西——比如說,一個政治家與工廠工人親如一家——就「僅僅是一種姿態了」。

大約在二十世紀中葉,出於對語言之起源重新產生的興趣,手勢研究成為了在這種興趣邊緣浮現的學科,並且——填補了十八世紀理論家所遺忘之處——對這種普遍性是否存在提出質疑。到了1996年,這門學科顯然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熱情,能夠吸引學者們參加在新墨西哥州阿布奎爾克舉行的第一屆手勢國際大會。對靈長類動物的重點研究成為了助力熱點,尤其是二十多年前啟動的猿類大詞典項目,它揭示了黑猩猩、大猩猩、紅猩猩和倭黑猩猩使用的複雜通信系統(去年有新聞稱,黑猩猩使用的手勢中,很多與一歲至二歲的人類使用的相同)。該學科的期刊《手勢》創刊於2001年,現在每年出版三期,最近的一期刊載的論文課題包括了「指向發展中使用食指的形式」和「看到手勢會減輕還是增加負荷?手勢處理言語和視覺空間認知的負荷與影響」。2002年,國際手勢研究學會在德克薩斯州奧斯汀市成立剪彩——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姿態。

然而,早在1997年時,一件更加為大眾成功接受的事件就發生了,當時情景喜劇《老友記》的觀眾們首次見到了一個基於手勢的笑料段子,而這個段子此後還被不斷重複:羅斯和莫妮卡全新發明了一種「無需實際豎起中指的豎中指」手勢,愉悅地將雙拳靠小指一側碰擊兩次。很快,劇裡的其他角色也都在做這個手勢;即使不是那部劇的忠實觀眾,現在也很可能認出這個動作。至於整體的肢體語言,有一些通行已久的富有說服力的觀點,由十九世紀爆發的宣揚身體和情感自律的禮儀手冊驅動,並在這個世紀被過量的扶手椅心理學的空談擴展了覆蓋範圍,這些觀點強調一些方面,比如在跟人說話的時候不要抱起雙臂(身體構成的障礙暗示著情感上的阻礙),在工作面試的時候不要擺弄裙子的下擺,因為這會暴露自尊心的不足,以及如果有人關注你的身體語言,就代表著他們對你非常、非常在意。

這並不是說我們處理的是一個典型的現代課題。古人已經認識到了手勢的修辭性的力量,亞里斯多德對此評價不高,將其歸類為一種低級的戲劇技巧。而昆提利安在他的十二卷本《雄辯家之培訓》(公元95年前後出版)中讚譽了雙手能夠「言語」的能力(摘自H.E.巴特勒的譯本):「它們難道不擁有激勵或禁止的力量,表達認可、好奇或羞恥的能力麼?當我們指向某地或某物時,它們難道沒有起到副詞或者代詞的作用麼?」在一篇散漫的序言中,卡拉德克提到了在他的辭典之前的一些先輩,包括義大利人卡農·安德裡亞·德·喬裡奧,他在1832年發表了《通過「那不勒斯手勢」研究古代啞劇》,探尋了那個義大利港口日常生活中的身體形式與在附近的龐貝和赫庫蘭尼姆時常出土的古人製品所描繪的姿態之間的影響路徑。卡拉德克也提到了英國醫生約翰·布爾沃特,他的理論認為手勢是「人類自然的唯一語言……它在不經教學的情況下,在可居住的世界的所有地區,人們只需一眼就能輕鬆理解」,並由此導致了一系列書籍問世,其中最有名的是《手論,或雙手的自然語言》(1644年),被認為是英語世界裡對此方面研究的開端。(這本書中有單獨的一章論述「手指論」,關於「手指的方言」。)但令人好奇地,序言中沒有提到的是喬凡尼·博尼法喬的《手勢的藝術》(1616年),這也許是有史以來曾經嘗試過的最嚴格的手勢調查。這位帕多瓦人將各種手勢姿態從頭到腳趾排列,列明了豐富的引語(引自維吉爾、但丁、彼特拉克)作為例證,與卡拉德克一模一樣(儘管卡拉德克的引文傾向於蒙田、福樓拜與拉伯萊)。博尼法喬也是手勢這種語言在某種程度上比詞彙和語句更為真實這種烏託邦式的概念的先行者:「就像通過僕人的活動,人們能夠知道主人的意志那樣,從身體行為中,人們可以理解靈魂的傾向。」對於博尼法喬來說,重新發現這種可以超越「口語混亂」的普適形式是一件重大事件——在義大利統一前各地各種嘈雜方言之中,這一點必定特別有吸引力。

雖然在某些方面肢體語言的確可以克服語言障礙,但對於卡拉德克目錄中的許多手勢來說,情況並非都是這樣。一種文化裡關於某種東西的手勢,可能在另一種文化中近似於對其他東西的手勢:義大利人在非正式地詢問其對話者到底正在做/說/看什麼的時候,可能將十指指尖並在一起,並反覆地前後晃動手腕。不過,如果在利茲的一個熱鬧的酒吧裡這樣做,尤其是如果晃動手腕時有一瘸一拐的樣子的話,表達的意思很可能完全不一樣。在一個盛產萍水相逢的朋友的地方,表達方式的上下文與精確性至關緊要,就像每個曾經在希臘舉起手掌表達謝意的人都能確認的那樣:英國式的「謝謝」是希臘人的「抹你咋」,是一種淫穢的姿態,據卡拉德克說,作為這個手勢的補充,還可以通過張開手指來增加性內涵:「五個伸出的手指是向被侮辱者的姐妹威脅五次強姦。」還有一種較為溫和,但同樣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的動作是:「突然仰頭,睜大眼睛」,在「大部分的阿拉伯世界」中這意味著「不」,但在非洲東北的某些地區這樣可能意味著「是」。可以再討論一下「Dab舞」這個案例,在2014年左右,在一系列名人與熱門視頻助推下,「Dab舞」這個動作成為了網上的轟動話題。這一動作被認為起源於亞特蘭大嘻哈界的大麻文化,Dab動作就是一手彎曲遮住臉,而另一隻手臂向側面伸展。在西方,有政客可能會——不明智地——在電視上表演這一姿態,來證明他或她是多麼貼近年輕人(希拉蕊·柯林頓和馬克龍在這方面難辭其咎)。而在沙烏地阿拉伯,這麼做可能會被捕,這種手勢因為對吸毒的美化,或者至少說容忍,已經被列為非法。

有一個簡潔的詞組「圖形化石」也能說明手勢的時代印記,意指那些已經不再流行的手勢,例如吻手,或者像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桑普森那樣咬著拇指。也許也有人願意將這個概念延伸,將已經基本不再使用或者意義已經改變的手勢納入其中。例如一種表現「驕傲」的姿態,是將大拇指放到腋下,就是背心的袖孔那個位置,或者說就是擺出一個虛擬的支柱的樣子,似乎用來展現某種自信而富有魅力的姿態。此外當電話越來越不像過去的那種彎曲型,兩端有聽筒和話筒的形狀,我們是否會將「打電話給我」的手勢(握拳靠近耳朵,但伸出大拇指和小指)改成將手掌攤平成一個平板狀靠近耳朵?(某些文化中將這個手勢視作表達疲勞,或睡覺時間到了,就可能會引發誤解。)

探討特定的肢體語言與特定時代之間的聯繫讓我們重回政治話題,比方說我們中間比較樂觀的一部分人可能認為是二十世紀產物的一個手勢:納粹舉手禮。卡拉德克描述了這個手勢從原始形態的「平伸手臂,手掌向下攤平」(「羅馬式的致意,表示手中沒有武器」)發展而出的各種不同形式與變體,直到以元首的形式作為終結,具體是「手臂彎曲,前臂豎直,手掌朝前」。在希特勒的集會上,在任何話語之前,這個手勢已經能夠打動在場的人群。就像山姆·雷斯在《你跟我說啥?從亞里斯多德到川普以及未來的修辭學》一書中描述的那樣,「阿道夫·希特勒演講的典型開場就是『……』。這可以持續長達半分鐘,對於一個站在舞臺上而不說不做任何事情的人來說,這是非常非常長的時間」。這種毫不含糊的表示使這種手勢成為了有史以來最為強力的姿態之一。而邱吉爾的「勝利之V」手勢——從比利時政治家維克託·德·拉弗萊那裡借來——的影響力,出於一系列的理由,就沒有那麼高度精緻化了。比方說一點,做這個手勢時候的掌心是向前還是向後,表達的意思就會有非常顯著的不同,在大部分說英語的地方,後者都被認為是明顯的侮辱(而邱吉爾本人,無論是出於無知還是頑皮,一直在互換使用);而無論是哪個版本,其起源都非常模糊(除了阿金庫爾戰役中,無禮的英國弓箭手比出掌心向後的V字手勢這個不可信的理論之外,還有沒有更加有說服力的解釋呢?);此外,掌心向前的版本長期以來都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反文化潮流相聯繫,後來也與熱衷拍照的日本年輕人相關。在義大利,這個手勢的意思是你需要一支香菸。

雖然卡拉德克沒有深入探究詞源,但他確實關注政治手勢,列出了大量的抗議姿態,包括了舉起單個拳頭(也就是「象徵工人運動集會的集體國際手勢」)和「張開雙手伸向空中,掌心向前」,意思是「忍無可忍!」,這個手勢可以在2004年蓋達組織爆炸事件後的西班牙遊行者中發現。去年,在潘普洛納的一個輪姦案中,嫌疑人被無罪釋放引發了爭議,於是這一手勢在戴上一個紅色手套後重新出現。還有一種手勢是將手放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輕輕拍打」,作為「保護」的標誌,或「作為上級(或者聲稱如此)對下級(或被認為如此)的居高臨下的同情,也表示調解的意圖」。很難想像能有別的手勢能夠更加符合我們這個時代。

這本辭典提出的問題多於答案,可能並不令人驚訝,因為它是由一位與法國的「潛在文學工作坊」聯繫密切的超然科學學者編纂,而他之前的著作包括一本實用笑話的百科全書。這本詞典的文風非常詼諧。主旨意圖確實得到展現,但與性的話題相比往往並不顯眼,性話題主導著整個手勢清單,通常以暴力威脅的形式出現。根據卡拉德克的說法,與大多數人相比,義大利人更傾向於手勢:「在我的研究過程中,每當我請求某人告訴我一個手勢用得最多的人時,我首先得到的答案總是義大利人……眾所周知地中海人『用他們的雙手說話』,而英國人則是『冷漠的』」。對此我們可以加入一個家喻戶曉的笑話。人們怎麼稱呼一個被銬上手銬的義大利人?啞巴。

確實,真的有為義大利語學生專門準備的教科書,引導他們了解手勢的藝術,其中的經典之作是布魯諾·穆納裡充滿幽默的《義大利語詞典補充》(1958年出版)。而如果採納雷蒙德·威廉士的觀點,在某個特定文化中的手勢表現的是其焦慮的跡象,那麼義大利似乎確實有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方式,來表達對手在身體或精神上的劣勢(「用拇指和食指掐住某人的喉結:消瘦」,意指「那個被提及的人……身體衰弱」);或者表達同性戀傾向(一系列輕彈或者摩擦耳朵的動作);表達一個女子容貌美麗(「捏一個人的臉頰」;而在阿爾巴尼亞,這意味著蔑視);表達食物美味(最簡單的手勢,用手指按在臉頰上旋轉);或者要表達某人,通常是做手勢的人,是精明的或者狡猾的(輕拍鼻子;用食指把下眼瞼往下拉;或者用手指在脖子和衣領之間滑動)。最後三個類別中的許多手勢都是可互換的。所有這一切似乎都適用於這個近年來(在現政府的鼓勵下)對移民、少數民族和不同性取向人群的歧視持續惡化的國家,在這裡MeToo運動難以發展(遭到媒體反對),而且在去年,有一千人被揭露逃避了大約二十三億歐元的稅款。毫無疑問,那種法西斯式的敬禮也復活了。在最近幾周中,草根階層的反抗也展現在某種形式的姿態中,名為加雅·帕裡西和瑪蒂爾德·理佐的兩位女性親吻的照片在網上瘋傳。她們加入排隊等待與右翼副總理馬蒂奧·薩文尼的人群,輪到她們時她們就拍下了這張親吻的照片,表示抗議政府對在3月舉行的極端保守的基督教聯盟世界家庭大會的支持。同時,卡拉德克還收錄了幾個表達制度性政治冷漠的手勢,存在於多個方面,例如:「四個手指在下巴下方並在一起,然後向前輕彈」或「用略微彎曲的食指向一個方向輕撫下顎線」。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這種非語言的表達方式能夠如此根深蒂固。一種理論認為,它是一種克服整個羅馬帝國尺度上語言障礙的方式(事實上,正如德·喬裡奧所示,許多姿勢可以追溯到古希臘人),而另一種理論認為它有助於在擁擠的市場中吸引顧客的注意力。兩者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並令人想起約翰·伊夫林的日記中的一段文字,在1644年的熱那亞,他看到了一個「正在為我們划船的水手突然迸發的魔鬼般的激情,當時他被另一個人攔截,那人的船隻橫在他面前,他讓我們躲進船艙,為了要從他的眼睛裡擠出淚水,他把手指放在嘴裡,幾乎是快樂地咬了一下,再向他的對手身上甩去,如果對手再敢進入港口的這個部分,這就是他立下的殘酷報復的宣言」。

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也陷於偏見之中?《沉默歷史:1860-1914年的肢體語言和非語言身份》(Silent History: Body Language and Nonverbal Identity, 1860–1914)一書的作者、瑞典學者彼得·K. 安德森(Peter K. Andersson)會這麼說:

在某些情況下,對跨文化的肢體語言的研究突出了「表達」和「內省」文化之間的想像中的差異,其中前者的特徵是直率和「響亮」的肢體語言,而後者被認為是柔和而謹慎的。這種文化差異在早期被視為經驗,證明了北歐原型行為與更充分利用手勢的南歐或中東行為之間的區分,但這一論點如今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尤其是對於確認種族偏見這一方面。

《沉默歷史:1860-1914年的肢體語言和非語言身份》

雖然他專注於「非想像」的手勢,並沒有特別考慮義大利,但對於尋找肢體如何交流的學術探索的讀者們必然會對安德森對英格蘭、瑞典和奧地利(並發散至德國南部)在歷史上曾經流行過的手勢的嚴謹研究感興趣。他的研究焦點始於1860年——當時隨著攝影器材和風格的發展,攝影從僅供社交用途的肖像照過渡到「街頭攝影」的出現,由此催生了大量日常互動的視覺檔案——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他遵循羅蘭·巴特對於照片的理念,將其看作「它們所指代的現實的濫觴」,並補充說,人的肢體作為「文化適應工具」和「重要的表達工具」是歷史學家「必不可少的」的話題。對書面文字、藝術、教育和政治的接觸與掌控是僅限於某些群體的,但「在所有歷史時期,所有人都能夠獲得自己的肢體」。

儘管如此,在1993年,當義大利哲學家喬治·阿甘本在談到圖像的泛濫以及心理學和內在性的興起時,聲稱在二十世紀之交,手勢——用來「顯示語言本身」的肢體——至少在西方資產階級中幾乎消失了。這其中無數力圖遏制無心的與過度熱情的自我表達(逐漸將其與沒教養的言行相提並論)的各種禮儀指南肯定發揮了自己的作用。這似乎是針對安德森的論點的挑戰,對此安德森的回應是,他在豐富的照片支持下,以非凡的深度,挖掘出他在這段時間內能夠確定的有限選擇的常見手勢,並描述其意義以及意義的轉變。他的書中有專門章節討論「用拐杖擺姿勢」,「受許可的退避」(「女性看上去顯得畏縮或受局限的姿勢」),「女性叉腰姿勢」(單手或雙手),「單手伸入背心」(比卡拉德克的定義更加微妙)和「雙手插褲袋」。在每一個條目中,間隔「優雅」與「傲慢」,精緻與原始之間的分割線,纖細到幾近挑逗。

在這方面還有一個常規主題,物質時尚的變化——包括手杖或傘等附件——影響人們如何使用身體來表達自己的想法。關於那個手插進褲袋的姿態,安德森指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有到了十九世紀下半葉,褲子才足夠寬鬆,可以將手深深插入口袋」(在這裡所指的大概是寬腿褲,與我們現代的褲子直接相關,而不是上個世紀的蓬鬆馬褲)。儘管不同類別的褲子剪裁差異很大,但是擁有褲袋很快就會「團結所有人」。人們對它們如何操作——特別是拉伸的程度——可以區分貴族與勞動者(出於實際需要,他們的口袋往往更加飽滿)。「很顯然,他可以將雙手放在褲兜裡——而且深入其中!——但他並沒有在最公開的情況下這樣做。」相比之下,在一個只有男性相伴的環境裡,或者是在封閉的場合中,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俱樂部,這種姿勢表達的是一定的招搖,一種街頭的陽剛之氣。(雖然那麼說,規則也並非那麼嚴苛:只把一隻手插在褲袋裡,是介於放浪與莊嚴之間的一種被廣泛接受的妥協姿態。)然而,對於社會階層更加低下的人,無論是農民還是職員,都被認為在站立的時候應該藏起雙手。這種姿態對其他人來說可能顯得輕率——是那種在禮儀指南中會被勸誡的懶散的「撒手」姿態——另外就是,當他們意識到自己已經被人觀察時,會下意識甚至是有意識地表達自己。這方面的典型畫面就是擺出兩手叉腰的姿勢或者嘴上叼著個粘土菸斗。當時在《笨拙》雜誌以及它的德國與瑞典同行《極簡》和《星期日小矮人》中刊登的漫畫,能夠讓我們了解某些姿勢在某些環境中是如何被嚴格確認的,並且生活與藝術之間的相互模仿,是一個互動的過程。

在Instagram時代,毫不奇怪,在面對相機時,一個人通常會刻意創造某種自然狀態,從而表現出他或她自己的一個加上濾鏡的版本。也就是說,如果這樣的經過編碼的信息存在的話,那就有將相關的肢體語言擾亂或武器化的可能。這個時期的那種不分階級,懶散但拘謹的風流公子的造型可以作為例證。與此相類似的姿勢是「雙手叉腰,兩手放在臀部,手臂彎曲,肘部從軀幹伸出」。這個姿勢通常與男性相聯繫,而男性被賦予了比女性更廣泛的「身體線索」,安德森指出,這個叉腰的姿勢是「非語言交流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之一。他引用了藝術歷史學家喬納森·斯派瑟的論文《文藝復興時期的肘部》(1991年),針對這個姿勢,該文追溯到了十六世紀義大利的王子們曾經偏愛這個姿勢,作為警覺、冷靜、權力和個人主義的象徵被廣泛採用。例如,在米克·賈格爾作出叉腰挑釁姿勢之前很久很久,就有這麼一幅題為「扮成斧槍兵的柯西莫·美第奇公爵」的肖像畫,大約在1537年由賈科帕·卡魯奇(筆名彭託爾莫)繪製,畫面上年輕的公爵的臂彎看上去幾乎要拱出畫布表面。

雖然有一些女性的肖像也展現了這個姿勢,比方說在希臘的諸多女神塑像中,但是在日常公眾生活裡,女性並不被鼓勵擺出這個姿勢。繼藝術之後,姿態與手勢與一系列女性情感聯繫在一起,安德森引用吉約梅特·博稜斯關於「視覺修辭」相關著作的立場,列出了「放鬆、疲勞、滿足、憤怒、驚訝、提防、蔑視、威脅、虛張聲勢」這一系列情感。女性被默認不應當展露這些情緒,尤其在與男性紳士相關的時候。同時代的漫畫推動了這種姿勢與勞工階級的聯繫,尤其是菲爾·梅為《笨拙》雜誌繪製的「放浪女性」——無論是粗野的伊麗莎·杜利特那樣的女子,或是妓女,還是「粗壯和有力的」廚娘或女僕——都會作出這種自信的姿態。在當今這種姿態的等價物可能是男性岔開雙腿而坐的樣子。女性自行車運動員的形象從一開始,也不出所料地被描繪成站在她的自行車旁邊,雙手叉在臀部上,輕率地爭取空間,而從這裡來看,這個姿勢又附加上了一層與獨立性和新女性的關聯;無數受歡迎的漫畫描繪了「不守規矩」,「現代」或「解放」的女性,呈現出男性化的姿態。因此,即使是最富裕的女性也可以略帶嘲諷地點頭承認:在「短暫的一刻」她們也曾那麼做,安德森總結道,「精緻的女士變成了一個喧鬧而又惡作劇的女孩」。有人甚至能夠想像王爾德《不可兒戲》中的格溫多倫·費爾法克斯也會擺出這個姿勢。

在《沉默歷史》中,讀者可能同意彼得·安德森的觀點,即對肢體語言的研究可能「非常令人困惑」。對手勢進行某種含義的解釋,和其意義相反的解釋之間的界限經常消失,使得「半昏迷疲勞」和「有意識的粗暴」成為一體。毫無疑問,有時它們確實是一體兩面。一些糟糕的編輯沒能起到什麼作用,反而留下錯綜複雜的段落和未經檢查的重複。也許最重要的是考慮所有手勢與身份之間的關係。我們如何通過模仿來塑造自我,往往是間接地從我們渴望成為的形象中複製,無論那是父母、同齡人還是名人。如果「單手伸入背心」——像安德森所說的那樣——是由阿瑟·貝爾福推廣流行,就像他在1908年由約翰·辛格·薩金特繪製的那幅派頭十足的肖像那樣,那麼Jay-Z在歐巴馬的時代也代表著同樣強大的東西。對於十九世紀後期的一些女性來說,這是一個模仿男性的姿態,或重新奪回那些被禁止的姿態的問題。即使是《辭典》中列出的最粗糙的手指和肢體動作,似乎也能夠歸結為事關誰能夠表達什麼,或者誰來判斷誰的主張。如果有人咬著他們的拇指,大部分情況下這取決於這個姿勢是否指向他人,以及具體指向誰,而蒙太古和卡普雷特家族的人們,都很清楚地理解了這一點。

(本文原文發表於2019年6月25日《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經作者授權翻譯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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