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銓推薦的電影(中文電影中能夠在精神層面展開探索的少數導演之一)
2023-08-05 23:41:00 1
今年是電影大師胡金銓誕辰九十周年。胡金銓是中文電影中能夠在精神層面展開探索的少數導演之一,這一點還沒有被充分地認識到。
《俠女》
《俠女》:武俠與「士」
一般而言,觀眾總是將胡金銓視為武俠片導演。特別是《龍門客棧》和《笑傲江湖》加強了這種印象。的確,他用新穎的電影語言重新定義了「武俠片」這個類別,比如讓坎城認識到儒家思想的《俠女》中,竹林裡的那一場武打戲,幾十年後又重新被李安在《臥虎藏龍》裡借鑑。誠然,大多數人會同意他是一個文人導演,千古文人俠客夢——同時代有文人特點的武俠導演也不罕見。但是我們仔細思考後恐怕得承認,有些名噪一時的影片明顯有較大的時代局限性,中國思想文化在他們的電影中更多是一種點綴,傳達的卻只是當時的一些流行口號。而胡金銓則不同。他並不急於趕時髦,而是試圖賦予這些俠客一種精神的維度——他們總是懷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這個角色經常由石雋出演)。通常這些故事都是表達亂世、末世中(尤其是明朝,他顯然在明朝歷史方面頗下過一番功夫),鄉土、鄉紳知識分子對於自救、救世的一些想法——這些想法並不是天真的衝動,而是顯然經過了傳統儒家文化的教育。武俠的死不是無目的性的或虛無的,而是帶有「士」的色彩。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胡金銓電影沒有後來出現的某些電影的胡亂堆砌、拼貼中國文化符號的毛病。他是通過人物的言行,而不是靠華麗的包裝呈現出來的。你會覺得琴棋書畫詩酒花就是他們的生活,因為這是在舉手投足之間自然發生的事情。但是,胡金銓在之後的影片中沒有在儒家思想這個層面進行更深一步的開掘,而是轉向了一個更有難度的層面,即佛家。
《山中傳奇》
《山中傳奇》:覺醒與放下
《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兩部影片都拍攝於1970年代後期,在1979年上映,編劇同為鍾玲,即胡金銓導演的夫人。這兩部影片外景地都是在韓國的一個海島,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那些群眾演員,比如和尚、女居士,都是當地的群演。不難理解導演將這裡作為外景地的原因:未經雕琢的自然風景;歷史遺留的、沒有重新裝修的漢傳佛教的寺院;以及拍攝成本的考慮。這兩部影片不僅在胡金銓個人的電影中,在中國電影史上也都有著獨特的地位。
這兩部電影分別圍繞兩部佛經做文章。這是非常重要的,堪稱「題眼」。《山中傳奇》的「題眼」是《大手印》,《空山靈雨》的「題眼」是《大乘起信論》。這意味著胡金銓跟常見的武俠作者有質的區別:武俠故事中經常有「秘笈」,但不得不說,這些所謂的秘笈,無論出自哪一位您死忠的武俠名家,都只能是走向徹底的玄虛,這些對幸福的許諾和指示永遠是飄浮的。而佛經完全不一樣,很多人經此走向證悟。這就意味著胡全銓要通過視聽語言,傳達跟這部佛經有關的——即便不是深層次通達,也不能偏離太遠的——主旨。
《大手印》在佛教裡有多種體系的傳承。大手印和禪宗類似,都是「直指人心」的法門,直接告訴我們,何為「真心」,什麼叫我們的「本性真如」。一部故事片很難抵達這樣的見解,不過,《山中傳奇》也算完成了部分任務。
《山中傳奇》改編自宋朝小說《西山一窟鬼》,講的是一個書生應邀去山中某寺院抄寫《大手印》,途中見一番僧,又遇到一位佳人。中途他在涼亭歇腳小憩,轉眼來到寺院,在寺院中他見到一家人,並成為他們的女婿。誰知番僧趕到,告訴他這個美人是個厲鬼,前生為歌妓,因遭虐殺,由極大的嗔恨心而轉生為厲鬼,修煉邪門法術害人,那些「家人」都是為她所役使的受害者。在番僧的協助下,厲鬼被降服,他又繼續趕路——這時他在涼亭裡醒來,發現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夢中驚心動魄的那些傳奇,厲鬼、番僧、冤魂,包括夢境中的那個「我」實際上都不存在,這一切只不過來自他自己的起心動念:來時路上所遇兩人,使他心裡一動,就經歷了這樣一番血雨腥風的「山中傳奇」。而夢中的厲鬼也只因一念嗔恨,強烈的我執,致使自己最後灰飛煙滅。這個故事很像我們熟悉的「黃粱一夢」,胡金銓的改造點就是利用「大手印」賦予了這個故事「離戲二邊」的意義,黃粱夢是虛無的指向,而佛法是覺醒。書生醒來了,不是像儒生那樣慨嘆人生如夢的虛無,而是輕輕放下,瀟灑上路,這就有點意思了。雖然這個故事並沒有深入到如何「離戲」的層面,但它無疑是一次很有意義的嘗試。此外,這部電影亦堪稱中國電影美學的典範之作。張艾嘉和徐楓看起來與其說有鬼氣,倒不如說是有仙氣——靈得很,尤其是少女時期的張艾嘉。
《空山靈雨》
《空山靈雨》:悲心與智慧
《空山靈雨》顯示出比《山中傳奇》更為完整的對佛法的理解與闡釋。這個故事以兩方面惡勢力爭奪一卷唐玄奘手書的《大乘起信論》為情節推動力。《大乘起信論》在漢傳佛教史上有重要地位。簡單說,它認為眾生皆有佛性——他們雖然煩惱粗重,哪怕犯下重罪,依然可以成佛。
《空山靈雨》的故事說的是名剎三寶寺的住持智嚴即將趨入涅槃,需要在三個弟子中選出自己的繼任。三弟子很年輕,隨侍他左右,寺院其實掌握在大弟子和二弟子手裡。因為寺院鎮院之寶是一卷唐玄奘手抄《大乘起信論》,它引發了當地的鎮守王將軍和大財主文安的覬覦。他們以扶植繼任為誘餌分別與兩個弟子媾和,並分別攜帶江湖高手來到寺院,前者是兇殘的捕快張呈,後者是女飛賊白狐。他們為爭奪這件寶物進行了數輪較量。某日,一名叫做邱明的囚犯前來剃度——他是一個氣度不凡的人,因遭張呈陷害而身陷囹圄。幾乎和他同時到來的還有一位叫做物外的居士,雖是居士,他卻吃葷食,且有一群美貌女弟子前呼後擁,還在帶領和尚修禪定的時候讓這些女子洗澡。老方丈請物外來參謀繼承者事宜。出人意料的是,最後住持選定的繼任者是邱明,他隨即趨入涅槃。但王將軍和文安對《大乘起信論》賊心不死,最後在爭奪經函的過程中雙方都有人死傷,文安在搶到了經函後,邱明告訴他裡面是空的。文安羞憤之下跳海,邱明帶白狐剃度出家,並燒毀了這卷引起禍端的寶物。
這個故事又有何禪機呢?
首先,眾生皆有佛性,這意味著即便是這些所謂的仇人、盜賊,他們也是有佛性的。只是他們的佛性被煩惱所迷亂。而迷亂來自業力的牽引,以及聞思修的匱乏。對此產生定解,有利於對眾生都發起悲心——他們是非常可憐的。邱明在來到三寶寺之前已經對此有定解,並且他此前已經有很深的修行,包括牢獄之災,也是清淨業障。業障不清淨,真正的智慧無法現前。邱明在面見住持時,就像六祖慧能大師見五祖那樣,他內在的修為是可以辨認出來的,住持和物外居士已經知道他是最合適的人選了,只是要稍加考察而已。這個考察就是看他怎麼處理這些煩惱粗重的眾生,以及怎麼應對寺廟日益不如法的僧人。這是智慧的考察,只有智慧和慈悲俱足,才有資格繼承衣缽。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到他如此隱忍——包括面對害死哥哥的仇人都沒有報仇,反而止息了自己的嗔恨,這種隱忍只是出於悲心,真正的悲心就是來自智慧。邱明的行動是「勇猛精進」,善於觀察。剃度白狐,就是覺察到這個女飛賊有著慈悲的種子。
其次,眾生迷亂,是因為他們容易落入二元分別的羅網。物外居士的行動是對二元分別念的遮破。他的原型是《維摩詰經》裡的維摩詰居士。他早已遠離了對酒色財氣的執著,這些反而都是他調化眾生的「方便」。因此,我們不必將電影裡的某些橋段理解為導演想要「批判」「諷刺」什麼。我們經常由於二元分別陷入煩惱,成為自己情緒的奴隸,我們自己就是可憐的眾生,我們看不到這些煩惱其實是沒什麼可以去除的,本來我們就是「染淨同一」的。
《大乘起信論》在1900年由禪宗大師鈴木大拙譯為英文推向西方,作為中國禪宗的理論基石之一,百餘年來引起了廣泛的討論和興趣。胡金銓大師的這部電影,也可以成為幫助我們理解禪宗思想的「方便」。
(原標題:胡金銓:在精神層面展開探索的中文導演)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黑擇明
流程編輯:u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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