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經過的地方(水流過的地方)
2023-07-18 07:10:28
2017年5月3日,著名攝影家肖全「我們這一代:歷史的語境與肖像」攝影展在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舉行。 (資料圖) 視覺中國供圖
視覺中國供圖
本報特約撰稿 叢 雲
寫詩與讀詩
瀏覽流沙河先生去世的消息,想起那一組詩人的照片。
2017年春天,北京民生現代美術館,肖全「我們這一代:歷史的語境與肖像」展覽,在北島/舒婷/顧城們面前停留很久,圖說很簡單:1986年12月,舒婷、北島、謝燁、顧城、李剛、傅天琳在成都望江公園合影。30年前的他們,寫下「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的他們,是肖全留下的詩人的樣子。
照片背後,是四川《星星》詩刊的得意之作:1986年「我最喜愛的10位當代中青年詩人」評選,10位詩人來到成都,每人開一天講座,講座的門票5元一張,當時屬於高價的門票沒有擋住詩歌的熱力,買不到票的青年人,擠壞了文化宮禮堂的門也要進去聽。那時候人們還不流行說「詩與遠方」,那時候人們寫詩和讀詩。
舒婷們詩一樣的年華,與《星星》詩刊有關,與流沙河有關。媒體報導中這樣記錄了《星星》的由來——1952年,流沙河入職四川省文聯任《星星》雜誌編輯,並在文聯資料室擔任兩年保管員,在這裡,他變成一個「書痴」,在藏書室裡遇到古書便捧起來讀;在這期間,流沙河第一次有了不必寫詩的想法,如果能讓更多不同風格與思想的詩人湧現出來,會更有利於中國文化氛圍的改善。於是,流沙河等人一起創辦了《星星》詩刊(詩歌圈公認的星星詩刊元老級人物,當數「兩白、兩河」:白航、白峽、石天河、流沙河),1957年1月創刊,成為新中國第一份官辦詩刊。流沙河的工作也就變成了從事詩歌與文獻研究,1982年,他主持的欄目《臺灣詩人十二家》,不僅促進了大陸和臺灣的文化交流,更讓大陸的年輕詩人接收到了優秀的創作思維和寫作技巧。
詩歌的推手
一個寫詩的人,後來變成詩歌的推手,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在他退休之後出版的《莊子閒吹》中能看到——
莊子認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像一盞燈,任何一盞燈都有壞了的時候,因為我們的身體就是這樣。唯一能留下來的就是那個燈火。燈火很小,如果燒完了不是要熄嗎,對,那就是人生的終期。但是,你在你的火熄滅以前,別人用了你這個火,去點燃了他自己的燈,那麼便是燈有盡,火無窮,火就是人的靈魂。
這個火可以是道德,可以是主義,可以是思想,可以是知識,也可以是技術,你可以傳給別人,哪怕你已經不在了,你的靈魂仍然活著,活在其他的生命體裡。
流沙河的靈魂活在他的文字裡。他的詩歌,當然要讀讀,不過就像他自己說的:過於理性,感性不足,寫的詩「只有骨頭,沒有肉的」。他靈性十足的作品,是退休之後的「閒吹」——
閒吹莊子,只能是閒吹。是什麼意思呢?我有空,諸位有空,就叫閒。吹不同於講,講是講課,是講道理,吹就是大家很好玩。這裡我們來閒吹莊子。
書中寫道:
想起我少年時,空氣沒有汙染,大氣透明度非常高,夜晚,特別是夏夜,我這樣的少年就愛在老家的院壩裡面看星星。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那時候感覺天空就像倒扣的鍋蓋,星星就像是一個個釘子,白銀做的釘子。小時候的歌謠說: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銀釘……
那時候我想,長大以後一定要買一架望遠鏡,我要看看那些星星究竟是什麼樣子。可是後來進入社會,忙於人事,難得再抬頭看天空。直到九十年代初,才買了一架雙筒望遠鏡,放大七十五倍,四百多元。
我晚上看星星,有了兩個驚人的發現,一天,我看上弦月,突然清楚看到月亮上的環形山,月亮上有環形山是我早知道的,但是那次是我親眼看見了。那時候我意識到,眼睛看到的是距離我三十六萬公裡的環形山,非常激動。
後來我又看到了金星,就是希臘神話中的阿芙蒂洛忒,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我有了更驚人的發現。當時非常驚奇,以為把望遠鏡方向瞄錯了——金星怎麼會是鐮刀形的月亮?但那的確是金星,因為金星和月亮一樣,有相位,即晦朔弦望,而我當時看到的是上弦。那時候是大距,就是金星與太陽的距離,一億五千萬公裡。我一個小小的人居然能夠看到這樣遙遠的距離。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空間的距離有很清楚的感覺,但是我們還生活在另一維,除了空間之外,還有時間。對時間的遙遠我們忽略了,也不感到驚奇。今天講的,距離我們兩千三百七十五年,很遙遠。那時候的一個人叫莊周,我們應該感到驚異:這樣遙遠的一個人會這樣近,好像就是在望遠鏡裡面看他。讀了《莊子》我們理解他,在中國歷史上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奇人。
解字一百
流沙河用自己的方式,將這位奇人所言閒吹給我們聽,《逍遙遊》:「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流沙河解:對了,這才是真逍遙,莊子最後才給你們露了底牌,真逍遙就是回到精神的理想國裡邊去,不要被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得失/榮辱/利弊所牽制,只有到了精神理想國裡,人才能做到在想像中的」無所待「,就是逍遙。
所以,莊子說的這個逍遙,在現實生活中絕不存在,而是說你要回到內心,回到理想,回到精神世界裡去,就是有人說的向內轉。不是有些人認為的富了貴了就是逍遙,或者到了紐約巴黎就逍遙,或者到了艾菲爾鐵塔就逍遙,或者到了北極南極就逍遙,不是這樣。現實生活中沒有任何逍遙是真逍遙。你看,莊子在《逍遙遊》快完了才講真話,結果竟然是這樣。絕大部分人知道結論是這樣都會大失所望,也許還有少部分人覺得,人要追求內心上的一種」無所待「,這個才是逍遙。
流沙河後來所好,除了」閒吹「,還有「解字」,他寫了《解字一百》探索當下文字裡幾千年前傳遞過來的文化引力波,並順藤摸瓜,感悟每一個文字背後的那一個世界、那一個菩提。流沙河如此解字,比如「男」,習見以為從田從力,在田裡幹活兒就是男,但流沙河從甲骨文判斷,田象意,四面包圍,縱橫搜索,所以田可能是獵場。再如親,一般認為親是繁體,親為簡體。但流沙河認為,親古已有之,親能拿來做親的聲符,可見資歷比親更老,只是文字改革親被迫充當了簡化字。
「有賢內助為我備一張大案桌,六尺六寸長,三尺寬,堆滿典籍資料和工具書,翻查方便。南窗外有高樓,為我隔絕市囂,遮斷坌塵。此處正好深潛下去,細找線索,勤搜證據,冥思靜想,大過其偵探癮……獨坐書房窗前,覆審大案桌上,我就是文字學的福爾摩斯了。讀者看我怎麼破案,我便洋洋自得,有成就感。心情一舒暢,就延年益壽,比吃啥補藥都強。這樣說來,我倒該感謝親愛的讀者。感謝古老的漢字,收容無家的遠行客。感謝奇妙的漢字,愉悅避世的夢中人。「這段文字作於2010年11月8日成都大慈寺路。
老成都 芙蓉秋夢
網上有流沙河在大慈寺茶館的照片,他愛去大慈寺喝茶,和朋友們擺龍門陣,寫過一本《老成都 芙蓉秋夢》,「我愛成都,愛成都的歷史。我有幸生於斯,讀於斯,笑於斯,哭於斯,勞役於斯,老於斯,所以結合著我的祖先、我的父母以及我自身,寫了這本『老成都』。」流沙河眼中的老成都是一座被水滋養的城市,他的一生與河流總是相伴相隨。成都市區有府南河,成都郊區金堂有沱江,他為自己取筆名時本來叫「流沙」,但因為當時以此為名的青年實在太多,於是又在後面加了一個「河」字。
如今他就像河中之水,靜靜地流過,去了更加遙遠的地方。水過之處留下一些痕跡,想一想就是詩意。詩意從很遠的古代開始,經過流沙河,蔓延在這座城市,城裡的女詩人翟永明曾在一首詩中,寫過」後會有期「——
在古代,我只能這樣。
給你寫信,並不知道,
我們下一次,
會在哪裡見面。
現在,我往你的郵箱,
灌滿了群星,
它們都是五筆字形。
它們站起來,為你奔跑。
它們停泊在天上的某處,
我並不關心。
在古代,青山嚴格地存在,
當綠水醉倒在他的腳下,
我們只不過抱一抱拳,彼此
就知道後會有期。
現在,你在天上飛來飛去,
群星滿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處,
它們像無數的補丁,去堵截
一個藍色屏幕。
它們並不歇斯底裡。
在古代,人們要寫多少首詩?
才能變成嶗山道士,穿過牆
穿過空氣,
再穿過一杯竹葉青,
抓住你。
更多的時候,
他們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現在,你正撥一個手機號碼。
它發送上萬種味道,
它灌入了某個人的體香,
當某個部位顫抖,全世界都顫抖
在古代,我們並不這樣。
我們只是並肩策馬,走幾十裡地,
當耳環叮噹作響,你微微一笑。
低頭間,我們又走了幾十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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