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田園詩與其他人的不同(陶淵明詩中的農事)
2023-04-13 08:25:42 1
東坡曾經讚嘆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二句說:「非古人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予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東坡志林》卷十)極是。任何行當,都有外行所不能清楚了解的專門知識和訣竅,知者未必能言。縱使言之,他人也未必能理會其中微妙。蘇軾得意,正緣於他能了解陶詩的好處。
陶詩有很多好處,其中一種便是對田園生活描寫非常真切,無愧田園詩歌之宗。這種真切的特色,後世讀者很多都不能把握。比如有人認為陶淵明只是詩裡寫寫,勸農是真,自己力農是假。再有一種流行的看法,「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正是陶淵明不諳農事的寫照,或者直白說因為他懶。我們無法苛責遠離農業的現代讀者,但研究者卻有責任準確地解讀陶詩,將陶公心事與行事大白於天下。這裡就以人所熟知的《歸園田居》五首的前三首為例,分析一下陶公田園書寫的真切特性。
酉陽桃花源廣場雕塑
《歸園田居》組詩與《歸去來兮辭》所表達的是同一主題,即離去與歸來,尤其是其一。詩也好、辭也好,歸來都具有雙重含義。首先是回歸真實的田園,更進一步回歸心靈的自由。「復得返自然」,陶淵明話語中「自然」,並不是英語的nature,而是一個老莊的概念,這裡是指心的本然與自適,正是「曷不委心任去留」的意思。由此更進一層,在離去與歸來主題的背後,還隱藏著身心交戰的主題。詩人「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俗是習俗,是大家習以為常的觀念、禮法、行為方式,是要個人屈從於眾人的力量,也就是下一句的「塵網」。本無俗念,為什麼後來會「誤落塵網中」而「久在樊籠裡」呢?《歸去來兮辭》裡作了解答,因為「以心為形役」。身心交戰的第一輪,身體獲勝,所以出山為官。然而反思自己,覺得「深愧平生之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心靈戰勝身體,又「守拙歸園田」。
「守拙歸」,即《歸去來兮辭》的「息交以絕遊」。俗人就像莊子所說的鴟:「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莊子·秋水》)陶公看來,人間交遊,無往不在的都是鴟、蜩與學鳩那樣的人物,要返自然,當然要從息交絕遊做起,這需要內心具有絕大的力量。
有力量,才能由歸來出發,走向心靈的自由。凡偉大者,莫不是承受更多的艱辛與痛苦而造就的。希臘詩人卡瓦菲斯《伊薩卡島》云:「當你啟程前往伊薩卡,但願你的道路漫長。」伊薩卡島是奧德修斯的故鄉,奧德修斯的歸鄉之路漫長,所以成就了一部史詩。棄捷徑而取長途,雖非必要,卻是偉大的充分條件。陶詩此處說「守拙歸園田」,彼處說「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為拙」,說「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也是拒絕坦途近路的同一態度。
但只是持「守拙」的態度,在痛苦中煎熬忍耐,恐怕很難堅持下去。在艱難而平淡的田園生活中發現美與樂,這才是歸心的本領:「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先要糾正一個流行的誤解,「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並不是描寫遠眺中的村莊。前面說「守拙歸園田」,以下就是對自家園田的描寫。「方宅」四句寫自己的居所宅院,「曖曖」四句刻畫所居之村落,次第井然,層次分明。如果中間橫插一望遠,那前後便不能貫通。而且後面明明說到雞鳴狗吠,這是自己村中的景象和聲音,遠望中村落的雞犬聲是他聽不到的。又組詩其四「披榛步荒墟」,可知陶公近處村落早已荒蕪,那麼「墟裡煙」之景象也只能為己村所有。所以「遠人村」是說自己所居之村莊遠離人間,非謂望中別有一遠村也。而「曖曖」者,所居乃在遠離人世之村落,由塵中望來,正在曖曖然隱約之間。這與《桃花源詩》「荒路曖交通」詩義正相通。
陶公是怎麼描寫自己的宅院和村落的呢?他說自己所居宅院四方佔地十餘畝,其中有草屋八九間。十餘畝的宅基地挺大的。《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韓詩外傳》卷四:「古者八家而井田(中略)二十畝共為廬舍,各得二畝半。」《孟子·滕文公上》趙岐注同之。儒家理想中的五口之家,佔地頂多五畝。相較可知十畝之宅不為不大,其中可種果木花草極多。但偌大宅院中草屋草屋不過八九間,又頗陋。《晉書·吳隱之傳》載以清廉著稱的吳隱之居家後「數畝小宅,籬垣仄陋,內外茅屋六間,不容妻子」。陶淵明的茅屋不過多了兩三間,自然也是很樸陋的。屋舍陋是詩人安貧有守,宅院大是他知足常樂,這正是《時運》詩「稱心而言,人亦易足」之意。
然後是宅院景象。《宋書·五行志》載:「晉武帝太康後,天下為家者,移婦人於東方,空萊北庭,以為園囿。」又:「晉司馬道子於府北園內為酒壚列肆。」可見西晉以後,在屋北庭院中營造園林的風氣逐漸形成,至東晉依然如此。陶淵明「榆柳蔭後簷」,所寫似乎正是北園景象。可不可以「桃李蔭後簷,榆柳羅堂前」呢?絕對不行。陶詩所寫才是真實田園。蓋榆樹和柳樹都是性好陰溼的樹種,且濃陰覆地,其下不宜再種別的草木,所以才種在屋後北園。《齊民要術》卷五《種榆、白楊》:「榆性扇地,其陰下五穀不植。種者,宜於園地北畔。」唐人韓鄂《四時纂要》卷一也說:「榆性好陰地,其下不植五穀。種者宜於園北背陰之處。」又:「種柳(中略)尤宜溼地。」《藝文類聚》卷八八《木部·榆》引《雜五行書》曰:「舍北種榆九株,蠶大得。」《雜五行書》甚至把北園種榆的行為神化了,認為有宜蠶桑的作用。所以榆柳只能長在後簷外。
反之,桃、李果樹,需要充足陽光,應該種植在堂前南邊院中。《齊民要術》卷四《種李》:「桃、李,大率方兩步一根。」自註:「大穊連陰,則子細而味亦不佳。」繆啟愉先生解釋說:「枝葉蔭翳相連,是培養果樹最忌的。通風不良,陽光蔭蔽,光能作用惡劣,枝葉難以合成果實所需要的有機物質,自然果實少而小,味道也差。而且蔭翳還是病蟲害的潛藏淵藪,為害更大。」(《齊民要術校釋》)陶公詩云「羅堂前」,正是桃李羅列散布的樣子,「羅」字可謂精確不移。而前面《齊民要術》《四時纂要》形容榆樹「扇地」「陰地」,極言其樹蔭可觀,所以上一句詩云「蔭後簷」,同樣是斬截準確的下字手段。
詩人的視線由自家宅院擴展至所住的孤獨而溫暖的小村落,不但有嫋嫋炊煙,還有雞犬之聲洋洋盈耳。讀者很容易想到《老子》第八十章:「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以及陶公《桃花源記》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小國寡民,自然是陶淵明期待的生活狀態。而元代吳師道《吳禮部詩話》則指出:「古《雞鳴行》:『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陶公全用其語。」其實詩歌還暗合了《莊子》雜篇《則陽》中的一個典故:「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郭象註:「物有自然,非為之所能也。」從《莊子》的角度去理解,原來雞鳴狗吠都是本性如此,是自然之物、自然之境。前面鋪寫得這樣踏實,詩歌最後說「復得返自然」便是真實語,而不是空話。《莊子》之典向為前人忽略,所以這裡特別拈出。
另外,「雞鳴桑樹顛」如果當作實景看,那也不妨稍加說明。因為過去的雞都散養,直到魏晉南北朝時,圈養才逐漸流行。《齊民要術》卷六《養雞》載圈養之法曰:「雞棲,宜據地為籠,籠內著棧。雖鳴聲不朗,而安穩易肥,又免狐狸之患。若任之樹林,一遇風寒,大者損瘦,小者或死。」書中特別強調圈養的好處,似乎可以反證當時圈養還不夠普及。至少詩句所描寫的,仍是散養的雞。也許斯時斯地尚未流行圈養法,也許只是主人漫不經心,純任自然。這樣深究一下,趣味便增加了許多。
這樣的景象何其溫潤。加繆曾經說:「所有聰明人都會受到的共同誘惑:憤世嫉俗。」(《加繆手記》)陶淵明似乎戰勝了這種誘惑。看清世間的黑暗與荒謬而仍不失其深沉溫潤之愛,其悲深,其愛大,其人廣大而深沉。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雖然瀟灑,卻終有輕薄相。而陶詩的方宅草屋、榆柳桃李,如何欣然自得;黃昏中的村落炊煙、雞鳴犬吠,又何等溫暖。安然於陋,可見欲望已然淡薄;欣然於草木村莊,便是心之充盈活潑。心中生機勃勃,眼中色、耳中聲——孤村炊煙,雞鳴狗吠——這才無一不可愛。而雞犬鳴吠的天性不受人力操縱,人也無法操縱,便是詩人所感受到的自然。於是「戶庭無塵雜」,已絕官場交遊也。於是「虛室有餘閒」,因息交絕遊而心下安寧也。這是初回田園,身心俱得解脫的喜悅。回歸田園,是陶淵明真正走向自己、走向自由的最重要一步。
話到此處,不妨附帶討論一下「復得返自然」的異文問題。「復」字,有一個異文作「安」。田曉菲教授的《塵幾錄》認為,歷代箋注家選擇「復」而排斥「安」字,是大家想當然地覺得「詩人已經掙脫了枷鎖,可以享受一點安寧了」,實際上他們這樣是把陶詩中的複雜感受給單純化了,為的只是突出自己心中那個單純的寧靜自然的陶淵明形象。為了增強說服力,田曉菲教授還舉了楊萬裡的《曉起探梅》詩作為比擬:「一生劫劫祗長途,投老山林始定居。夢破青燈窗欲白,猶疑雪店聽雞初。」田教授錯了。如前文所述,從雞鳴狗吠的自然到虛室餘閒,再到返自然,一氣而下,於意於理都不容別做他解。而作為互文的《歸去來兮辭》同樣說「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其中何嘗有一點懷疑?楊萬裡的詩歌從背面敷色,烘託風塵漂泊、人生無奈的感慨,卻不是要表達田園之無法回歸、心靈之無法寧靜,用作比擬也是不恰當的。
再來看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詩歌首二句描寫家園的位置,這種開篇法與《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一樣。除了標誌位置以外,這兩首詩都是用否定性的表達方式開篇的。詩歌中的否定實際有雙重功能。第一,是直接的否定,比如這裡說與俗世中人沒有交往。第二,雖然否定,被否定的對象卻能產生一個背景,為詩歌提供一個大的場景、一個坐標。即如這首詩,俗世的交往雖然被否定了,但俗世卻成為詩人園田居大的背景,在這個喧鬧、擾攘的背景上,詩人的鄉野顯得愈加寧謐、質樸。
沒有人事交往,下面順理成章地寫自己的慵懶閒適。「白日掩荊扉」就是 「門雖設而常關」的意思。白天關著門,可能是出門勞作,也可能是人在家沒出門,後一句「虛室絕塵想」,說心裡斷絕了俗世念頭,正好說明詩人大白天呆在家裡悠然出神,打發時光。因此,後面的「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應該發生在黃昏日落,他人勞作歸家以後。前四句寫的是不與俗人交往,下面卻筆鋒一轉,寫起與人的交往來了。這個轉折很妙。伍涵芬《讀書樂趣》云:「陶元亮《歸去來辭》,一種曠情逸致,令人反覆吟詠,翩然欲仙。然尤妙於『息交絕遊』一句下即接云:『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若無此兩句,不將疑是孤僻一流,同於槁木乎?」詩與辭同一機杼。紅塵名利之客,非我徒也,鄉裡父老,樸拙之中自有妙趣。與他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所談的不過桑麻話。作為詩句,這兩句不修飾錘鍊,一白如水,卻有一種飄逸的神氣在,好像是王羲之在寫字,你看他漫不經心寫來,卻逸宕瀟灑,飄然風塵之外,而這種輕盈的丰采,卻是由腳踏實地的生活而來。敦厚者最輕盈。有了這兩句詩,全詩變得渾樸自然,同時,因為這樸實,生活中的詩意全部地浸潤到了詩歌中,於是輕盈起來。
以桑麻代稱農事,這是文學的手法。只是農事甚多,為何特別拈出桑麻?《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漢書·食貨志》:「還廬樹桑。」可知桑樹常種在廬舍宅院四周,為眼前之物,且正與前一首的「雞鳴桑樹顛」相應。「衣食當須紀」,桑麻都是衣事,自然連類而及。種桑麻都辛苦,種麻尤其不易。《齊民要術》卷二《種麻》:「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地薄者糞之。耕不厭熟。」自註:「縱橫七遍以上,則麻無葉也。」地要肥,不肥者要多施肥。又要勤耕,反覆至少七遍。正文又云:「麻生數日中,常驅雀。布葉而鋤。」看來麻的種植很是煩難艱苦,付出既多,看到近處的桑麻日漸長大,遠方開荒的土地也日漸廣大,不能不倍覺歡欣而相對縱談。
但為什麼突然害怕霜霰來到,草木零落?如果理解成詩人在蓬勃生長的日子裡憂心著秋冬,似乎跳躍稍大。而且桑樹並非草本,秋悴春榮是常理,又何須擔憂。可惜注家因為這兩句詩清通如話,都不願辭費,這個疑問一直懸而未決。其實陶公所擔憂的,並不是循環的四時榮枯,而是非時的風霜雪雨。如《呂氏春秋·季春紀》所言:「季春行冬令則寒氣時發,草木皆肅,國有大恐。」又《仲夏紀》:「仲夏行冬令則雹霰傷谷。」「行秋令則草木零落。」這裡描述的春夏所行的秋令、冬令,就是指這種極端的災害天氣。這類天氣並不罕見,正史《五行志》中保存了相當多的記錄。這裡從《宋書·五行志》中摘錄在南方,尤其是在東晉發生的部分非時霜霰記錄,以見業農之艱難:
吳孫權嘉禾三年九月朔,隕霜傷谷。
嘉禾四年七月,雨雹,又隕霜。
(晉元帝)太興三年三月,海鹽郡雨雹。
(晉明帝)太寧三年三月丁丑,雨雹;癸巳,隕霜;四月,大雨雹。
晉康帝建元元年八月,大雪。
(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四月己酉,雨雹。
太元二十一年四月丁亥,雨雹。
晉安帝義熙元年四月壬申,雨雹。
義熙五年三月己亥,雪深數寸。
以上記錄中,雨雹、隕霜、雨雪的時間,三月、四月、七月、八月、九月都有,此時「霜霰至」,動輒減產,重則絕收。即使沒有霜霰,夏秋季節的「風雨縱橫至」,也足可以造成「收斂不盈廛」(《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的後果。陶公的恐懼憂慮,是再真實不過的農家之憂。至於要否由此引申出人生之憂,那就盡可讓讀者發揮了。至少《命子》詩中所云:「福無虛至,禍亦易來。」深有此慨。
清代溫汝能說:「『相見』二語,逼真田家氣象,陶詩多有真趣,此類是也。」最中肯綮。土地靜穆,深沉,恆長,許多農夫木訥,但說起莊稼,卻能頭頭是道。聽者有心,自能在樸拙言語中領略到土地與人生的經驗與智慧。閒話農事,生命遷流在其中,人海滄桑在其外,哀樂相生,不淫不傷,最得雋永深味。顧隨先生云:「古今中外之詩人所以能震爍古今流傳不朽,多以其偉大,而陶之流傳不朽,不以其偉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詩,也許這就是他的偉大處。」說得真好。
但王夫之《俟解》有云:「生汙世、處僻壤而又不免於貧賤,無高明俊偉之師友相與薰陶,抑不能不與惡俗人相見,其自處莫要於慎言。言之下慎,因彼所知而言之,因彼所言而言之,則將與俱化。如與仕者言則言遷除交結,與鄉人言則言賦役獄訟,不知痛戒而習為固然,其迷失本心,難以救藥矣。守口如瓶,莫此為至。吾所言非彼所欲聞,則量睛較雨,問山川,談風物可爾。」陶公與農夫談桑麻是否也如此?友人王顨庵先生曾對我說:「與野老實無可共語,以不願與本階級人往還,故云雲。就其底裡言之,仍是負氣處。」看來骨鯁之士所見如此。陶淵明自然也是傲岸之人,二王之說,別有深味。
最後看看其三的首二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常常見人以此為例,來論證陶淵明的隨性與懶散,可謂厚誣古人。其實鄧小軍教授早就解釋過這個問題,他說:
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卷 2《大豆第六》引西漢汜勝之《汜勝之書》曰:「大豆保歲易為宜,古之所以備兇年也。謹計家口數,種大豆率人五畝,此田之本也。……大豆夏至後二十日尚可種,戴甲而生,用深耕。大豆須均而稀。」所謂「均而稀」,「均」指窩距均勻,「稀」即指行距較寬。為什麼大豆種植行距要稀?這是因為大豆植株需要較大空間才能長得茂盛(四川方言叫「長得蓬起來」,「蓬」指枝葉充分展開),豆莢裡的豆子才能長得飽滿、碩大。所以,豆苗一時被草掩蓋,是農田常事,沒有關係,只要去鋤草,就沒有草了。如果把「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解釋為陶淵明「疏於耕作」,這樣的解釋,可能是由於不太熟悉南方農村生活。(《古典詩歌注釋與農村生活經驗》,《晉陽學刊》,2010年第四期)
還可以補充一點。其一「開荒南野際」,其二「我土日已廣」,所說的都是南山下這塊地。除了鄧文所引之外,《齊民要術》還說種豆「地不求熟」,也就是種豆與種麻正相反,新開荒的土地反倒更好。等種上幾年豆子,新地變熟,可以再種其他農作物。新開闢的土地中雜草的殘根和草籽本來就多,豆苗又行距稀疏,當然會造成「草盛豆苗稀」的景象。陶公自述勤苦墾荒的詩作,反而成了後人口中懶散的表徵,以陶公的性格,他一定呵呵而笑,欣然領受這番「好意」吧。
《顏氏家訓·涉務》說:「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觀起一墢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顏之推批評南朝士大夫不知稼穡,落實到大小謝身上毫無問題,但要這樣看陶淵明就不對了。陶公于田園是親切的,他將心靈與理想寄寓其中,詩歌便真而有味。這樣的詩歌需要讀者有相應的知識,挑戰讀者心靈的深度,更需要讀者有呼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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