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攝影師汪瀅瀅從獵奇到記錄藝術家應該要守得了清貧
2023-04-02 01:02:09 5
汪瀅瀅,居住於浙江杭州,漢語言文學專業文學學士。36歲開始從事獨立攝影師職業。柴:柴承偉汪:汪瀅瀅《洄》系列作品之一《洄》系列作品之一 《洄》系列作品之一 《洄》系列作品之一柴:無論是《人生40:生於1976》,還是《洄》,或者《第四行詩》,你都是從自身出發,在解決自己的問題。對於攝影的這種出發點,你認為它的優勢在哪,需要克服的問題又在哪?汪:對,我拍攝的項目到目前為止,包括紀錄片都是這樣。從自身對生活的好奇,或者對困惑的解答,或者自身的情感抒發出發。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或者表達自己而去拍攝。優勢就是這些項目跟自身對生命的思考探索有關,所以比較容易堅持下去,比較容易從頭到尾很完整地做好。而不會說在做一個項目時,去疑惑自己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項目。攝影的表達始終是跟自身有關,或者自己是其中一份子,我覺得這也是藝術表達的一個核心價值,它是從人的情感世界出發,向外散發的這樣一種表現方式。所以在最後的作品呈現當中,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很容易能夠架構自己。需要克服的問題就是說怎樣去建立一種邏輯的架構,因為從自身情感出發的東西,它的動機是感性的,所以在項目行進過程當中需要去梳理一種邏輯感,需要更多的理性思維。
這樣一種創作方式最大的一個挑戰,就是你有感而發,很渴望去捕捉一個內心需要得到的答案,需要通過這樣一個過程去了解事物的真相。但是最後把它形成作品的時候,包括起初你去拍攝這個項目的時候,都需要一個理性的分析和思考。這個是這種創作特色最需要克服的一個問題。柴:你曾經說第一次回出生地拍攝《洄》時,鏡頭裡帶有太多的獵奇性。後來再去的時候,你就在竭力避免這種情況。你在攝影時一般會被什麼東西吸引而按下快門?汪:這個好像是我在生活雜誌訪談裡面說過。第一次回去,因為跟我的出生地已經闊別三十七八年了,嬰兒時期兩三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只有非常非常模糊稀少的記憶,對它會有一種幻想。所以去之前充滿了好奇,因為一直在南方長大,偶爾會從我母親的描述當中,儘量去捕捉出生地的那些碎片。第一次回去完全是因為內心的好奇而按下快門。等我回去整理這些照片的時候,覺得這是一次失敗的拍攝。它並沒有解答內心對血地的這樣一種情感,沒有解答我回去需要尋找什麼的這樣一個問題。第二次去我就決心要慢下來,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對它是怎麼樣的一個樣貌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感知。
第二次這種好奇心很大程度的減少。因為第一次是用數碼,第二次我就用膠片拍。我想很慢的去記錄它,然後呆的時間也比較長,還拒絕別人陪。我會去跟他們聊天,捕捉那些線索。因為我的家庭在我小的時候還是完整的。我父親在那裡下放十七年,很多上年紀的人都知道他,加上他在那邊有一個藝術館,算是當地比較知名的人物。有一些跟他有交集的人就會跟我敘述我們家庭的一些事,也會跟我講訴我父親是怎麼樣一個人。通過這些,我對我父親的了解就更立體更豐滿。在這過程當中,就會有一些感動我的情景或者情感捕捉,而不再是及時的、獵奇的捕捉。等我回來整理照片的時候,發現一個現象讓我非常的詫異,就是沒有很正面的拍一個老鄉的臉,我所有的鏡頭都有一些躲避,或是會被什麼物體遮擋,或者只是拍著他的手或者局部,我的鏡頭對直接的觸碰的眼神會有一些閃躲。我想這也是故鄉留給我的這種很碎片的記憶的一種呈現。事實上我已經回不去我出生時的故鄉,這也是攝影的特徵,它捕捉的是當下的你能見到的東西。有人問文學跟攝影在我從事藝術時有什麼不同?
對故鄉我曾經寫過五萬字的自述,不是為了出版,只是想把自己內心的傷痛梳理一遍,然後能夠去正視它,不再逃避這個問題。所有的文字都是回憶性的,是把自己重新帶入這個糾纏我一輩子的心理問題,原生家庭的這樣一個問題。所以在文字的敘述當中,我還要再去痛苦一次。但是攝影就不同,它沒有辦法帶我回到遙遠的過去,只能拍當下。在當下的這些微小快要消亡的線索中,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治癒的力量。這是我拍《洄》的一個初衷,想要去尋找自己,想要去面對自己原生家庭帶給我的一些困惑,想要通過這個項目去疏解心理問題。其實我的這些項目都是為我自己拍,最後完成之後它能影響一些人,讓別人有一些感同身受,有一些思考,或者有一些啟發,這個是作品額外帶來的。《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 《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 《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柴:看你的攝影,應該是很注重跟拍攝對象的對話交流,雙方是處於一種平等互換地位,特別是《生於1976》。這種攝影態度你是如何形成的,又有何深刻體驗?汪:我是從其它完全不相干的領域,進入到攝影這個領域當中去的。支撐我創作的動力也好,思路也好,邏輯感也好,我覺得極大程度受益於我對文學的理解。我是很少去看攝影類的書,包括畫冊這一些。可能比普通的愛好者看的多一些,但是在這個領域當中,這個圈子裡面,我應該算是看的少的。
我沒有刻意的想要去看非常多的畫冊,我覺得那些是人家拍的東西,帶給不了我什麼創作上可以借鑑的東西。相反我更多的是閱讀文學哲學這一類,也會關注其他的藝術類目。這些事物帶給我很多受益的東西。我的作品跟我的性格還是蠻相符的,自己總結它是有一種孤獨的獨立的思考,對世界、周遭事物的觀察始終有一些傷感的色彩,不是那麼太過陽光,也不是那種絕望性質的。柴:你是在36歲時擁有第一臺單反,買了後也拍過拍花花草草,後來卻有了很大的轉變,拍出了《生於1976》這樣的作品。這中間具體是如何轉變的?汪:當初一是因為流行,也有點閒錢,就去買了單眼相機。我比較幸運沒去學那種很多人在一起拍的大風光,沒有走那樣的彎路,也有一兩次那樣的機會,但是內心比較牴觸,覺得那些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柴: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一開始對風光沙龍攝影的牴觸,是源於攝影是表達自己的這樣一個認識?汪:對。我對風光沙龍攝影的牴觸,就是覺得它不能表達自己。每個人都拍一樣的照片,跟自己沒有關係,不會有觸動我再看的欲望。《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柴:你剛講到你在攝影時受到文學的很多滋養,如果讓你推薦閱讀過的文學哲學類書籍,你會推薦哪幾本?汪:我看書看得非常雜。讀的書多了,作者的邏輯架構帶來的影響是很大的,可能比看畫冊的影響更多。
現在願意看的一些書是能夠帶給我一些新的解答的,相反就是那些小說我不會太多的去看。介紹幾本書,這個就不介紹了,感覺有點裝逼。應該讀那些有智慧的作家的書。不要去讀那些很口水的書。我不太願意去讀那些辭藻很華麗,就是形式上堆砌感很強的文字,內容卻很空洞,那種讓我覺得很恐怖。我現在看太多的作家,希望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去建立讀者對他的一個景仰或者好感,利用文字建立自己的一個形象。這一類的文字,我都不喜歡,是很淺顯的。相反那種厚積薄發的,貨很多,但是它的表述的方式、文字都很樸素,讓人願意讀下去,整個內容也很能擊中我,帶給我新的思考。那些文字是我非常敬仰的。文學創作你要張揚是很容易的,但要克制,或者表達準確,直抒胸臆,這個是很難做到的,這個是很高級的作者才能做到事情。就這些原理來說,同樣可以用到攝影上。柴:對於攝影你應該算是半路出家,面臨的兩個主要問題,可能也是所有攝影人的問題:一個是攝影技術過不過關,二是對於攝影的認識是否正確到位。現在好像出現一種偏差,就是攝影理念講的多,而對攝影技術不屑一顧,就導致很多攝影師拍攝的照片很粗糙(不排除故意而為之)。莉茲·葳爾斯(LizWells)說:「想法比技術更重要,但沒有很好的技術,你便無法和別人交流想法。」你是如何訓練提高自己的攝影技術的?汪:現在有人常常會來問我,能不能教他們攝影。自己也深深思考過這個問題。而所謂教攝影,它能夠量化的東西,就是能把它形成一種標準化的東西去教授的,無非就是怎麼運用相機,光圈大小,ISO。其他的我覺得教授就很難。
比如說我不應該去教任何一個人怎樣去構圖,三分構圖法,幾分構圖法,用這個構圖法去拍人,我覺得完全是錯誤的。所謂「技術」的形成,就是他人生經歷折射到視覺美學,這樣一種轉換的能力。說穿了人人都是藝術家,人人都有表達的東西,但還是非常敏感的人更適合這個職業。如果一個人技術理念都很強,但表達的很空洞,我反而更願意去看一些技術不那麼好,但是有所表達的那些照片。《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柴:看你作品《生於1976》,不得不想到日本的石內都,她也拍女性身體,像《1947》,還有拍她母親的遺物。拍攝《生於1976》前你知道石內都嗎,受過她的影響啟發嗎?汪:我拍《生於1976》的時候才成為職業攝影師一年多,一直真的很少看畫冊,近些年才看得多起來。印象很深的是,《生於1976》在我生日那天做了一個展覽,有一個朋友來,他是比我資歷老很多的攝影師,說石內都也拍故鄉,也拍很多同齡女性的肢體。當時誤以為是老年女性的一個拍攝。直到前段時間「一條」的採訪中,才知道她也是在四十歲拍了同齡女性。所以,覺得四十歲對女性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節點,才有女性攝影師都會在這樣的時間點做同樣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心有戚戚焉,很感觸,也很奇妙,是比較有趣的一個事情。我還挺激動的說,想託人把我出版的《生於1976》的這本書,送一本給她。我在構思拍攝這個項目的時候,完全沒有受到石內都的影響,或者其他攝影師的影響。到目前為止拍的任何一個項目,都是憑自己的直覺,或者積澱下來的經驗。柴:《生於1976》這組系列作品,無論是拍攝對象的選擇,還是最終的作品呈現,這裡面有太多自己的預設,也就是在拍攝前就想好了怎樣去表達,只是去驗證自己的答案嗎?還是這是完全敞開接受的結果?汪:因為想不到我才想要去拍。我想要知道她們在四十歲是怎麼樣的,身體或心態怎麼樣,對四十歲之前的想法,她們很珍惜哪一類事物。這些問題的答案是我想不到的,最後也超乎我的理解。不存在預設吧,可能會有一些想像,四十歲女人普遍的身體狀態怎麼樣。
其實有一些文獻的手段。就是大量的搜集這個東西,它是有代表性的,能夠解答我的問題,同時能夠解答很多人的問題。柴:在以前的訪談中,你談到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女性要勇敢做自己。這裡面有你怎樣的人生思考和感悟?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對當下中國女性有何意義?汪:我在拍《生於1976》這個項目的時候,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就是生於1976的女性跟她們母親這一輩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她們父母這一輩女性在四十歲的時候,還是遵照傳統對中國女性的要求,為家庭付出,為子女付出,很少有人想要去尋找自我。所有參與這個項目的女性回憶自己母親四十歲的時候都表達出了這樣一個特徵,這是時代造就的。我們在這樣的教育氛圍下出生、成長,觀念還是很傳統,也有集體主義自我犧牲的價值觀要求。但是在成長當中經歷了整個國家的改革開放,社會意識形態的一些變化,可以說有很大的一個土壤,讓我們去認識到自我實現的重要性。所以參與這個項目的所有女性都表態說,四十歲之後的生活要從心而欲,想要做自己,這就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再往後看我們子女這一代,九零後,零零後,一零後,那就是完全很自我的一種狀態,再去跟他灌輸自我犧牲,集體主義,為家庭放下自己的夢想,這一切就完全行不通了。尋找自我,就是我怎麼樣,我應該過怎麼樣的生活,這是一個跨時代的永久的命題。柴:現在回頭看自己拍攝的作品,認為有哪些是可以做的更好更完美?汪:創作時最初的一個願望達到了,然後就沒有思考怎樣做得更好,就好像一個願望被滿足了。如果我會去思考怎麼做的更好,說明我還沒有被滿足,或者疑問還沒有被解答。我更關注的是這些。
《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生於1976》系列作品之一柴:我們時常會聽到這樣的建議,把攝影當愛好就好,千萬不要作為職業。而你卻選擇做自由攝影師。在用攝影養活自己方面有何經驗分享?汪:我覺得這個建議是對的,但是有一個矛盾性。這段時間有一個朋友說他想做作家,但是他的身份是一個商人,他又不想改變這個身份,要去做作家,寫這種非虛構的內容,然後他就困惑怎麼辦,又不敢寫太多太真實的自己碰到的故事。我就跟他說,當時我找到這樣一種抒發自己的途徑的時候,也有過同樣考慮,是有一個穩定收入的工作,然後去養活這個夢想,還是全然的投入這樣一個職業。但是從創作上面來說,應該是全然投入才能做得更徹底。做藝術家做作家都是為了在創作當中遇見自己,如果你還帶有一種隱瞞或者隱藏或者不那麼徹底的去認知自己的話,對這個職業來說是一種瀆職。當一個人不去藉助一個表達方式,就無法認知世界認知自己,到這樣一個程度的時候,他所要做的就是放下以前的一切,去擁抱他想要做的事情。
這是一種情感、情緒或者心理的一種渴望,到達一定程度之後自然而然會去做的一個選擇。好像有一些人去接觸宗教,選擇在一個時間之內閉關進入宗教的場域,斷絕一切外在的聯繫,是一個道理。有些人的選擇是暫時的,有一些人的選擇是全身心的,長期的。對藝術創作也是這樣子,你去選擇這樣一個職業,如果是出於自己內心非常大的一個渴望的時候,真的需要做出一個選擇。用攝影養活自己方面,沒有任何成功的經驗可以介紹給大家,我基本上是在吃老本。感恩有一些機會,讓我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收入。現在有一些講座,雜誌的約稿,演講活動,類似這種會有一些零散的收入。再就是偶爾會有一些商業,我已經不再主動的去做商業推廣的事情。因為我現在手上有紀錄片,也有自己的藝術項目,想要抓緊時間把它去完成,投入的心力時間都很大。我也認知到職業藝術家應該要守得了清貧。對自己精神世界追求太大的時候,和物質上面就不可能兩個兼得。目前這個職業對我來說很上癮,暫時也沒有想放棄。只要日常能夠有一個收入就可以了,我也沒有再像以前,比較迷茫自己是誰的時候,會去抓很多物質上的東西,學身邊的人有一些奢華的物質享受。現在把這些東西已經看的非常非常淡了,已經毫不觸動,甚至覺得當時的自己有點傻。自己的消費需求也在降低,養活自己還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因為自己消費低了。消費降級了,不是因為賺的多了。這就是我養活自己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