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祠晉陽湖公園(期待回來的水世界)
2023-04-15 12:12:25
大唐天寶十三載(754年),春天,盛世還在繼續。沒有誰會想到,一年後,眼前的花團錦簇就將凋零於安史之亂的狼煙。
53歲的李白也不例外。遊歷完幽州、魏州(兩州均屬今河北境內),他折入山西。在晉陽(屬今太原晉源),他買舟南下。彼時,作為黃河第二大支流的汾河,水量之豐沛遠超今日。波濤滾滾之上,晉陽與絳、蒲諸州(今山西新絳、永濟)甚至長安之間的帆影搖曳不絕。或許是船頭的浪花,飛珠濺玉,勾動了回憶。李白想起了十九年前宴遊晉陽的往事,寫下長詩《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碧如玉。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他忘不了晉祠。
那個時候,唐叔虞是晉祠主祀的神明。唐叔虞本名姬虞,乃西周武王的三子、成王的胞弟。幼年某天,他和成王玩耍。成王撿起一片桐樹葉子,比作當時分封爵土的憑證——圭,說:「吾以此封汝」。攝政的周公聞知,認為「天子無戲言」。於是,古唐國(今山西臨汾翼城、曲沃一帶)被分封到姬虞名下。自此,姬虞又稱唐叔虞。後其子改國號「唐」為「晉」,累世兼併徵討,鼎盛期囊括今山西全境和河南、河北、陝西、內蒙的一部分。其國祚綿延600餘年,至「三家分晉」,方壽終正寢。雖然晉國覆亡,但不知何時創立的唐叔虞祠,屢興屢廢,時至今日,敷演為蔚然大觀的建築群——晉祠。
晉祠中的水鏡臺是唱戲酬神的戲臺。 (龐勉/圖)
懸甕山下
知道晉祠,是在初中上學時。梁衡先生的散文《晉祠》,像一粒種子,埋進我的心底。一埋,三十多年。直到兩年前,新冠疫情略微平淡的時候,才破土而出。2020年七八月間,趁差事之便,我去了那裡。
與梁衡先生「出太原西南行五十裡」不同,我是出汾陽東北行高速公路140餘裡抵達晉祠的。這個行止,無意中與另一位梁先生——建築學家梁思成及夫人林徽因的有些雷同。1934年暑假,梁、林赴汾陽預查古建。他倆探訪古建有個習慣,多對名勝——尤其像晉祠這樣「歷來為出名的名勝」——懷疑:「因為最是名勝容易遭重修乃至於重建的大毀壞,原有建築故最難得保存……直至赴汾的公共汽車上了一個小小山坡,繞著晉祠的背後過去時」,他倆「才驚異的抓住車窗,望著那一角正殿的側影,愛不忍釋。相信晉祠雖成名勝卻仍為古蹟無疑。」一個多月後,預查結束。返程中,梁、林儘管「心力俱疲」,攜帶「種種行李什物,諸多不便」,卻「因那一角殿宇常在心目中,無論如何不肯失之交臂」,遂於路過晉祠時,「下了那擠到水洩不通的公共汽車……」
下了「網約車」,我的情況不比梁、林好多少。大背包裡塞滿了從汾陽搜羅來的圖書,打算寄存,沒承想,到得有點早,寄存處、景區連門都沒開。只好背著,隨幾名當地人,走廁所旁一條花木掩映的小道,「偷偷」溜入景區。進去後,才發現林蔭下、草坪上、溼地邊都有人晨練。一打聽,明白了:原來現在的晉祠景區像一個俄羅斯套娃。外面一大圈為晉祠公園,不收費,供市民休閒。真正的「名勝」晉祠,稱為晉祠博物館,得往裡再走幾裡路。
路一直上坡,蜿蜒曲折且旁逸斜出。我似乎置身於一座小徑不斷分岔的大花園,動輒「迷途知返」,倒回重走。好在,透過林木擠出的縫隙,不時能望見遠處晴空下的一抹青山——懸甕山。那是個大坐標,朝著走,沒有錯。
懸甕山又名縣雍山、結絀山,屬山西西部的呂梁山支脈。其1200米的海拔,看上去並不高大,蓋因我腳下是黃土高原東緣的山西高原,平均海拔達800多米。關於懸甕山的得名,明末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說:「山腹有巨石如甕」;清末劉大鵬在《晉祠志》中進一步認為「其石高懸」。可惜的是,宋真宗鹹平年間的一場地震摧毀了巨石。近年來,又冒出一個新說法,認為懸甕山為石灰巖地質,「懸甕」系山體溶洞內的鐘乳石。
先秦奇書《山海經》最早記載了懸甕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其獸多閭麋,其鳥多白翟、白䳑。晉水出焉」的描述,給它塗抹了一筆魔幻神秘的色彩。而晉祠,確鑿記載始自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編撰的《水經注》,「際山枕水,有唐叔虞祠……於晉川之中,最為勝處。」
一隻鳥正好飛過大殿上方。 (龐勉/圖)
智伯溪與李唐龍興
當我汗流浹背,跨過晉祠博物館(下稱晉祠)大門,一瞬間,如同穿越愛因斯坦的「蟲洞」掉進了遙遠的古代。「左右雜樹交蔭,希見曦景」,這1500多年前的文字依然生動概括了我的初見。未等定神,洋洋灑灑參差廣布的樓臺亭閣又迫不及待地奔至眼底,竟有應接不暇之感。此般感受,不獨有我。博聞強識的梁、林也認為晉祠「過於初時的期望……那一種說不出的美麗輝映的大花園」,使他們「驚喜愉悅」。
在一株虯枝盤曲的唐槐下,我注意到不遠處有兩道石砌護欄,走過去,低頭發現溝底鑲嵌的水流,纖細柔弱。對照手中導覽圖,我看見了它的名字——智伯溪。如果沒有史志的記載,我簡直不敢想像它曾經的水勢浩大。春秋末期,晉國正卿智伯率韓、魏伐趙,見趙氏固守晉陽,便開渠築堰,引懸甕山下的晉水,圍灌晉陽。城破在即,趙氏以唇亡齒寒之詞,偷偷說服了韓、魏。晉哀公四年(前453年)三月,韓、魏倒戈,趙軍掘開堰堤,大水反噬了智軍。智伯兵敗身死,晉國勢成三分,中國歷史由此遞進戰國。這就是有名的「晉陽之戰」。後人將「助戰」的渠水稱作智伯溪,自東漢起「踵其舊跡」,重加疏浚,用於灌溉。北宋範仲淹賦詩云:「神哉叔虞廟,地勝出佳泉……千家溉禾稻,滿目江鄉田。」
範仲淹拜謁晉祠的時間,在慶曆四年(1044年)夏天。作為主管陝西、河東路(今山西大部)軍政的宣撫使,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飽受旱魃之苦的蒼生求雨。可見,彼時的唐叔虞已司掌「行雲布雨之責」。
無獨有偶,時間再上溯四百二十七年的話,同樣在晉祠,同樣在夏天,另一場求雨則掀開了一個王朝的序幕。大業十三年(617年),隋朝大亂,唐國公李淵在其子李世民的勸諫下準備起兵。與此同時,隋煬帝親信王威、高君雅覺出異樣,想騙李淵到晉祠求雨,伺機誅殺。不料,風聲走漏。李世民搶先下手,清除王、高。最終,李淵前來拜祭唐叔虞,名雖求雨,實則「用竭誠心,以祈嘉福」。在他看來,自己反隋無異於武王伐紂。是年七月李淵舉義晉陽;翌年五月稱帝長安。二十九年後,也就是貞觀二十年(646年),李世民重遊晉祠,觸景生情,寫下《晉祠之銘並序》,勒石樹碑(下稱唐碑)於晉陽城內。宋太宗趙光義親徵北漢時,將其都晉陽夷為平地。此碑僥倖逃脫水火之劫,移入晉祠。
匾額是晉祠的一大觀。 (龐勉/圖)
智伯溪左岸的貞觀寶翰亭,就是唐碑「藏身之處」。入內,我竟看到仿若「孖生」的兩通大碑並肩而立,3米多高、1米多寬。根據碑額圖形,我判斷右為「原版」,雕螭首一對;左為清乾隆年間擔心「原版」風化的「復刻」,雕二龍戲珠。
亭外,西北隅,朱牆折繞的唐叔虞祠高聳於一摞臺階上。或因避諱之故,其山門匾額僅書貼金篆字「唐叔祠」。這是一座兩進庭院,別有清幽。跨進享堂,14位泥塑樂伎手持簫笛笙鈸分列左右。我卸下背包,輕輕地,生怕打斷了她們的演奏。佇足觀賞之際,偶一扭脖,瞥見那頭,大殿內,唐叔虞神像也在端坐聆聽……
唐叔虞祠 (龐勉/圖)
實際上,「唐叔祠」已非唐朝舊跡,而是元代遺存。不只外觀迥異於唐碑形容的「金闕九層,玉樓千仞」,連位置、朝向也發生了更遷:從中軸線的西端挪至中軸線的北側,從坐西朝東改為坐北朝南。
晉祠的中軸線
中軸線一般強調南北貫通,講究東西對稱。北京故宮、曲阜孔廟莫不如此。但晉祠不同,它的中軸線呈東西走向,與西南流向東北的智伯溪相交於會仙橋。
獻殿,顧名思義,獻祭之殿。前身系北宋構築的均福堂,於金世宗大定八年(1168年)重建。這座單簷歇山頂建築,高約10米,面闊三間,進深二間。「四周均無牆壁,當心間前後闢門,其餘各間在堅厚的檻牆之上安直欞柵欄,如《營造法式》小木作中之叉子」,梁、林接著指出獻殿的「梁架,只是簡單的四椽栿上放一層平梁,梁身簡單輕巧,不弱不費,故能經久不壞。」這般設計,依我看來,與其說獻殿是一座殿堂,倒不如說是一座放大版的涼亭,通風、採光都極好。
涼風習習,光影迷離,恍惚中,戴著南洋帽的梁思成和藍衣白褲的林徽因談笑著經過身旁。順著他們的指尖,我看到了魚沼飛梁。
飛梁下的魚沼 (龐勉/圖)
沼者,池也;「魚在於沼」,魚沼也。梁者,橋也;「架虛為橋」,飛梁也。疑似實景的記載最早見諸《水經注》,「蓄以為沼……水側有涼亭,結飛梁於水上」。但酈氏所指,究竟是不是魚沼飛梁,學界仍有爭論。
不管怎麼說,等我踏上四五級臺階,走到魚沼飛梁的十字路口,不,是「十字橋口」時,才發現,原來飛梁並非一架橋的跨越,而是兩架橋的相遇。東西為正橋,平板式,長約20米,寬約5米;南北為翼橋,斜坡式,比正橋略短稍窄。可惜背包裝的不是無人機,否則,我定能拍下飛梁若白鳥點水般的風採……魚沼內的錦鯉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成群結隊,從許多八稜形小石柱間遊來……這些石柱仍如梁、林當年的描述「上端微卷殺如殿宇之柱,柱上有普拍枋相交,其上置鬥,鬥上施十字栱相交,以承梁或額。」如此水中立石柱,上置鬥栱,再架梁、鋪板、立欄的橋梁,「即古所謂石柱橋也」。十年後,梁思成在四川宜賓李莊寫完《中國建築史》。書中,關於飛梁,他寫到:「此式石柱橋,在古畫中偶見,實物則僅此一孤例,洵為可貴。」那個時候,他不知道,飛梁的橋板已由木料換成石料。再往後,又改鋪方磚,安裝了漢白玉橋欄。
一個多月來,縈繞梁、林腦海裡的「魁偉的殿頂,雄大的鬥栱,深遠的出簷」總算展露出真容。趁天光明亮,梁、林趕緊支起三角架,開始拍照考察,否則錯過去太原的末班車,晚上就只能露宿或住店了。「大殿,重簷歇山頂,面闊七間進深六間……在布置上,至為奇特。殿身五間,副階周匝。但是前廊之深為兩間……異常空敞,在我們尚屬初見。鬥栱的分配,至為疏朗……在下昂的形式及用法上,這裡又是一種未曾得見的奇例……這種做法與正定龍興寺摩尼殿鬥栱極相似,至於其豪放生動,似較之尤勝……鬥栱彩畫與《營造法式》卷三十四『五彩遍裝』者極相似。雖屬後世重裝,當是古法……」
梁思成在晉祠大殿前廊處拍攝照片。 (龐勉供圖/圖)
讓梁、林不住讚嘆「奇特、初見、奇例、尤勝、古法」的大殿,就是和魚沼飛梁同時落成的聖母殿。聖母殿確係北宋遺構無疑,但具體年代,說法不一。從梁、林判斷「結構法及外形姿勢……較《營造法式》所訂的做法的確更古拙豪放」來看,肯定早於《營造法式》開始編撰的紹聖四年(1097年),極可能在宋仁宗年間(1023年-1060年)。
聖母殿的創建,使得唐叔虞祠遷離了中軸線終端,「屈居」到如今的位置。熙寧十年(1077年),求雨越來越靈驗的聖母被封為「昭濟聖母」、政和元年(1111年)加封為「顯靈昭濟聖母」……
應龍、蟠龍、蛟龍、螭龍……八條龍,從北宋騰雲駕霧而來,又各自抱緊一根簷柱留連不去,這就是「纏龍柱」——今世僅存的能夠印證《營造法式》所記的木製雕龍。走進前廊時,群龍依然身姿奇矯,衝我躍躍欲試。左右4米高的鎮殿將軍,曾經反出朝歌的方相、方弼兄弟,也只怒目圓睜,不發一言。
大殿深處,神龕正中,聖母鳳冠霞帔,趺坐鳳椅,兩旁環立42尊內侍彩塑。其中,宦官像5尊,著男服的女官像4尊,侍女像33尊。從儀態、服飾、手持器物,不難看出,這群內侍正遵照北宋後宮的六尚制度,小心伺候著聖母的飲食起居。對此,現代雕塑大師劉開渠評價到:「站在這些雕像中間,不但能看見她們輕巧的動作,還像聽見了她們清脆的笑聲,快樂的言談,或不樂意的小小地諷言諷語,清楚的了解她們彼此間的思想感情關係;這是……令人難忘的抒情的美的境界……」
那麼,尊享榮華的聖母是誰?主流說法有二:一說是姜子牙之女、周武王之妻、周成王及唐叔虞之母邑姜;因後世天子祭拜國君唐叔虞,於禮制不合,晉祠遂改祀邑姜。一說是宋仁宗的養母、垂簾聽政11載的太后、太原人劉娥,即電視劇《清平樂》裡面的大娘娘。
除了聖母,大殿還「埋」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其下方石基包裹著一處泉眼——聖母泉。1953年,魚沼飛梁翻修,人們發現微溫、晶瑩的泉水通過古老的人工暗渠,譁譁注入沼內。
像這樣的泉眼,據方志記載,在過去,晉祠多達百餘處,幾乎每座屋宇、庭院都有清泉脈脈、水井幽幽。用梁衡先生的話說,「怕這幾百間建築都是在水上漂著的吧!」究其原因,與懸甕山特殊的地質構造有關。懸甕山地處由三條大斷層形成的石灰巖三級階梯,中間的臺階受地質動力作用最強,生成裂隙。這些裂隙長期受地下水的侵蝕、溶解,不斷擴大發育為溶洞。這些溶洞宛如地下水庫,靠汾河水和大氣降水的補給,水位持續上升,直至湧出地表,形成晉祠數目眾多的泉或井。除聖母泉外,以難老、善利兩泉最為有名。北齊文宣帝高洋(550年—559年在位)於晉祠「大起樓觀,穿築池塘」之時,兩泉已赫然列入擴建名單。
去善利泉的途中,我被一株蒼龍橫臥般的古木吸引。湊近,始知是快三千歲的周柏。北宋歐陽修遊覽晉祠時,周柏仍為站姿。清道光年間,周柏忽然南傾,幸被另一株古柏扛住,才未砸中大殿。1929年,馮玉祥到太原勸閻錫山反蔣。住晉祠期間,借周柏明志:「大樹蒼蒼數千載,雖然傾斜成大觀。飽經世界冷暖事,能耐風霜不畏寒。」
傾倒的周柏 (龐勉/圖)
周柏再往北,便是善利泉。泉上有亭,八角攢尖頂,為明嘉靖年間重建。亭內有匾,曰「善利」,典出《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儘管知道1972年善利、聖母兩泉就已乾涸,但我仍和很多遊客一樣,在圍欄外面蹲下來,希冀黑乎乎的泉眼能在俯看的剎那出現奇蹟。
1993年,智伯溪的源頭、與善利泉南北對應的難老泉也徹底斷了流。這眼寓意青春永在的泉水,終於不敵狂伐山林、濫採煤層、過度抽水導致的水系補給衰竭。人們只得埋設管道,用自來水灌滿魚沼,「復活」難老泉,維繫水母樓、不繫舟、真趣亭等處的流水景觀。這一年,距梁思成先生作出「(晉祠)為井垣名勝,清泉出之」的評價不到50年,距吳伯簫先生發表散文《難老泉》32年……
出了晉祠,我再次坐上一臺網約車。開車師傅是本地人,他對我說,這些年關了許多小煤礦,效果不錯,讓村裡的泉眼又出了水。等你下次來,也許能看到真正的難老泉了。
龐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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