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座村莊與世界息息相關(一個村莊的復活與一條大河的)
2023-04-13 15:31:13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張功利走在自家的土地上。院牆那邊正是廢棄的九採羅化學有限公司廠址。本報記者屈彥攝
一場透雨過後,張功利在自家曾經十幾年不長莊稼的田地裡,插上20餘株桃樹和無花果樹苗。株距約50釐米的小樹苗,有的已經冒芽,有的還似枯枝。
望著牆根底下依舊清晰可見的化工汙染白色殘留,張功利拔著稀疏的雜草,回憶著村莊曾經遭遇的噩夢。
那段痛苦的記憶已深深烙在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心裡。
這裡是仇崗,位於淮河之濱,安徽省蚌埠市龍子湖區長淮衛鎮的一個普通村莊,常住人口約2000餘人。
張功利和他的鄉親們同排汙企業進行了長達十多年的抗爭,一度引起社會高度關注。
2008年12月,他們終於贏得了這場環境保衛戰的勝利。化工廠限期停產那天,仇崗人喜極而泣。他們終於有了久違的新鮮空氣,開始自由呼吸。
10年來,仇崗的河流恢復了清澈,曾經的「南大荒」生長出生態農業,村裡又有了歡快的笑聲……而張功利家被汙染的土地,雖然去年更換了表層土壤,現在又印出了些許「白色」。餘毒,依然未能完全清除。
陰影下的村莊
「九採羅」這個名字,王永品一提起來仍然有些膽寒,但當初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在那裡工作。
坐落在村子中部的「九採羅」,在孩子們的作文中被稱作「巨大的惡魔」。它最初是國營農藥廠,2000年前後改制為私營企業,2004年又變更為九採羅化學有限公司。農藥廠變成了生產硝基苯等劇毒物質的化工廠。
2006年前後,為了養家餬口,王永品憑著砌磚壘牆的技藝在九採羅幹起了臨時工。一天50塊錢,10個小時,和他一起在廠裡幹活的村民還有十多個。
站在廢址上,王永品回憶說,廠區搬遷前,這裡是一派熱鬧景象。進出廠子的拉貨車絡繹不絕,幾個生產不同化學試劑的廠房,冒著滾滾白煙和熱氣……
火熱的背後暗藏「威脅」。用他的話說,在裡面幹了三天,小便都是黃的。
看到一箱箱印有「骷髏和紅色叉」標誌的化學品從廠區運送出來,距離不到兩百米的仇崗小學裡,校長王學軍心裡也是恐懼的。
學校有300名小學生。「只要廠區一放毒氣,氣味難聞,我們就要受苦。」王學軍說,老師捂著鼻子上課、學生戴口罩聽講,即便是炎熱的夏季也只能關著門。
時至今日,他依舊難掩心痛。一篇六年級學生作文曾寫道:「如果不關門窗的話,你就會受不了的,皮膚還會過敏,一抓身上還有許多紅色的線條。」
抓痕雖會消失,但它卻成了孩子童年記憶裡一道深刻的傷疤。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童年》在傳唱,景象各不同:仇崗孩子眼裡,棗樹不結果子、沒了青蛙叫聲、穿村而過的鮑家溝淤積著厚厚的黑色底泥,河水更是惡臭難聞。
村裡的老人們說,仇崗村以前又喚名「棗林村」,家家門口都有棗樹,結棗時節,棍子一打,噼噼啪啪地棗子落下。還未到夏季,十幾歲的孩子就已爭搶著到鮑家溝裡遊泳,一個猛子下去就能逮兩三條魚,魚多的時候,連河邊的草叢裡也能抓上一些。
這條帶著百姓深厚感情的鮑家溝,全長約10公裡,屬淮河的一條支流,自西向東流入淮河。
「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淮河流域人民曾經對家鄉發自肺腑地讚美。發源於河南省桐柏山區,由西向東,全長1000多公裡的淮河滋養著豫皖蘇魯27萬平方公裡的土地和數以千萬計的人口。
它是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線,流域面積佔國土面積的三十六分之一,人口佔全國的七分之一。
然而,不顧環境保護的快速發展,也摧毀著淮河人的家園。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小造紙、小製革、小電鍍等「15小」企業在淮河兩岸遍地開花,與經濟效益增收相伴而來的,是汙染的土地、空氣和水體。
1995年前後,淮河流域發生多次幹流汙染團下瀉事件,一度造成蚌埠地區自來水斷供。老百姓紛紛在自行車後馱白色大水桶尋找地下水的情景,轟動一時。
「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質變壞,80年代魚蝦絕代,90年代拉稀得癌。」上世紀一段民謠生動反映了淮河飽經滄桑的歷史,沿岸人民在經濟快速發展和城市化進程中經歷著切膚之痛。
在仇崗,灌溉溝成了排汙溝,雨季來臨,漫出的汙水直接衝進地勢低洼的住戶家裡,齊腿腕深,雨水退後,白色的牆壁上留下深深的黑色印記,一股陰溝裡的農藥味久久不能散去。
新鮮空氣成了稀有品,有的村民甚至拿塑料膜和木條將窗子封死。村民們回憶說,那時候豆角葉瞬間打蔫,棗樹變成了光禿禿的樹幹,就連盆栽都「逆生長」。
再後來,原本甜絲絲的地下水,也有了異味。相伴而來的還有癌症。村東頭一間不過5平方米的廢棄房屋裡,隱藏著這個村莊最痛苦的記憶。
54道槓!
村民們說,曾居住於此的一位已故的老太太用粉筆記錄下了那一段時間的死亡人數。
54道槓!筆跡不重,卻勝似千鈞。
「以肝癌和肺癌居多。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村民的死亡與汙染有關,但集中得癌症的數據擺在這兒,誰不恐慌呢?」張功利說。
於是,「逃離」成了那一代仇崗人的主題。能出去打工的都走了,女孩子選擇外嫁,「出去買房的不下100戶。」陳兆珍和老公也在這時候選擇離開,「家裡汙染實在不能忍受,帶著170塊錢,全家到市裡做起了服裝批發生意。」
留守的選擇抗爭,但終究是一次次「沒有預期的長途」。
1999年,村幹部找農藥廠理論,卻被廠區負責人備好的打手痛打,現任村書記王宗順當時也在被打人員之列。
張功利家的農田和農藥廠僅一牆之隔,汙水流過,莊稼死了,樹枯了,田地不再生長。本以為佔著理兒的張功利卻在與化工廠對簿公堂時,因對方有營業執照和合法手續,自己沒有請律師、無有效證據而敗訴。
再後來,村裡寫聯名信,600多戶籤字,不識字的也摁下了表達強烈意願的紅手印。
村民代表多次到省、市、區不同層級的政府部門上訪。
彼時的仇崗在絕望中尋求希望。「其實想法很簡單,要健康,要發展,就必須讓化工廠搬走!即便它能給政府帶來稅收。」村民楊軍說,「我們這一代已經這樣了,我不能再讓後代也遭這樣的罪。」
夕陽落下,最後一輛前往市區的212路公交車開離仇崗,這裡的「夜生活」也開始了。村委會對面的小廣場上響起了熟悉的旋律,村中婦女三三兩兩地來到這裡。四五年前,廣場舞在這裡興起,最多時能有50多人。
張功利加入了村中另一支「健身大軍」——競走,吃完晚飯,他總是習慣性地沿著水泥路走上幾圈,家裡還放著一本《養生經》。「適當運動配合著科學飲食,這些年我身體還不錯」他笑著說。
「以前村子裡70歲的都極少,現在70歲以上的有40多人。癌症發生率也回歸到了全國平均水平。」張功利說。
這一切放在10年前,他們「簡直不敢想」。
安徽綠滿江淮環境發展中心理事長周翔,見證了仇崗的蝶變。
是他,讓仇崗人對環境的認知從樸素走向科學。
大學期間就一直致力於環保公益工作的周翔,2003年創立了這個民間環保組織,2005年下半年開始關注仇崗。當他2017年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時,村民的精神狀態已煥然一新。
「惡劣」是他對當年仇崗環境的基本評價,「老百姓的精神狀態差,生活沒有追求。」
「當時淮河沿岸汙染嚴重,我們在網上注意到『仇崗多怪病』這個信息,帶著疑惑就去了。」周翔回憶道,「這一做就是7年,直到仇崗問題好轉。」
張功利在經歷過官司敗訴之後,意識到要想維權,必須在法律框架內,注重證據保全。
他的觀念與周翔等人的理念一拍即合。周翔說,他們對鮑家溝、汙染廠區以及河中底泥進行取樣的同時,也在引導村民合理合法地表達訴求,培養一些環保問題的「明白人」,「因為暴力維權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在此之後,張功利這樣一個普通的農民開始熟啃《環境保護法》、做基本水質監測、查企業環評,履行著一個公民的知情權和監督權。
「汙染的形成和解決機制對普通人來說或許很難,但一張PH試紙足以讓他們對環境汙染形成最基礎的科學認知。」周翔說道。
「環保在我身邊」
2007年5月23日,安徽財經大學的支教團隊帶仇崗小學生們看了鮑家溝水體之後,做了一個實驗,分別拿一張PH試紙測試純淨水和鮑家溝河水的酸鹼度,前者並未發生變色,而後者變為了深紫色。
於是,一組以「環保在我身邊」為主題的作文因此而誕生,「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將『矛頭』對準了汙染廠和汙染的河流,甚至一年級還不會寫漢字的孩子也在田字格裡用拼音寫了感想。」
這些帶著孩子們真情實感的作文被送到了當地環保部門,並引發媒體的高度關注。在此之前的4月份,一份關於仇崗汙染情況的建議書也曾送至當地政府部門。
當時,「黑色GDP」帶來的危害,不只發生在仇崗。淮河沿岸,越來越多的百姓為了保護一方水土而奔走呼號。
為了拯救淮河,1995年,國家頒布《淮河流域水汙染防治暫行條例》,這是我國政府第一次為一個流域水體汙染治理制訂法規。1996年,國務院又正式批覆了《淮河流域水汙染防治規劃及「九五」計劃》。
僅1996年,淮河全流域就有4000多家「十五小」企業被關閉。
2007年,當時的國家環保總局在對蚌埠市進行檢查時,發現包括仇崗在內的部分工業企業涉及環境違法行為,決定對蚌埠市實施「流域限批」,停止當地除汙染防治和循環經濟類外所有建設項目的環評審批。
「那次淮河流域限批,給蚌埠市敲響了警鐘,也是對政府部門和公眾一次非常好的環保教育。」蚌埠市生態環境局副局長徐蒂回憶說。
2008年9月,蚌埠市龍子湖區人民政府下發了關於對蚌埠市九採羅化學有限公司和族光精細化工有限公司實行停產搬遷的決定。
一紙決定,張功利等人盼了十幾年。當晚,王宗順、張功利、楊軍、張功建等人殺雞燒魚、炒點花生米、弄些酒,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喜訊。楊軍醉了,張功建哭了,平時不喝酒的張功利也喝了一杯。
新生活從那一刻開始啟程。
當年被化工廠「逼」出家門的陳兆珍又回來了。為了躲避汙染,她外出擺地攤,迎著改革的春風,從個體戶成了「萬元戶」,但一直思念著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
「以前偶爾回來一趟,和村裡人聊天,話題都是『怎麼弄走農藥廠』,沒有一點發展的念頭,2009年就不一樣了。」今年已經70歲的陳兆珍回想起耳順之年所做的返鄉創業決定,依然充滿自豪。
仇崗的南邊有一片荒地,村裡人都管它叫「南大荒」。草及腰深,沒有路、沒有電,一下雨就淹。「當時想我現在有錢了,就應該回來帶動村民致富。」陳兆珍說。
交了10年土地承包款,拉來石渣開始墊路,從莊裡架線拉電,近百萬的投入,陳兆珍不曾猶豫。養雞,看似傳統,卻又有本質區別。那時的她就確定了養雞不餵激素、提前注射疫苗、雞糞用於果樹施肥等一系列生態養殖的思路。
如今,「南大荒」變身「綠滿倉」,他們家的「生態雞」一年出欄四萬來只,並將其冠之以「仇崗牌」。不僅如此,她還帶動20多戶村民養雞,提供技術指導,直接帶動村民戶均收入增長約5萬元。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們對這句話理解太深刻了!我們是環境汙染的受害者,所以更要做生態環境的保護者,我也切實在生態保護中獲得了經濟效益。」陳兆珍說。
南邊的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北邊的花圃裡也亮出了絢麗的「光芒」。見到張玉傑時,他正穿著雨靴從花卉大棚裡出來。出於興趣愛好,20多年前,他選擇了花卉行當。
「由於花卉對空氣和水源的敏感性高,直到2012年,我才敢放心大膽地種植。」張玉傑說,「這幾年村裡環境好了,社會需求量高了,我流轉了36畝地,現在一年收入20多萬,比以前翻了四五倍。」
「一個花卉種植場就像一個小花園,仇崗良好的水和空氣滋養著它們成長,它們也在妝點村莊的容貌。」張玉傑覺得這就叫「村美民富」。
土壤修復仍是難題
初春的陽光還不曾那麼耀眼,油菜花倒映在清澈見底的鮑家溝,與水中的浮草相映成趣,偶有一兩條小魚遊過,遠處蛙聲一片,這派生機盎然之景很難與十多年前的惡臭形象勾連。
2011年前後,當地政府投資了800萬元用吸泥機將鮑家溝的底泥抽走,隨後又多次引水對溝渠反覆衝刷……每一次滌蕩都在讓鮑家溝煥發生機。
2012年,村裡有了汙水處理廠,生活用水全部得到處理,砂石路變成水泥路。
2014年起,水利部淮河水利委員會啟動了對流域內442個重點監測井進行地下水水質監測,進一步加強對地下水水質的保護工作。
按照《淮河流域水汙染防治暫行條例》的規定,淮河流域水資源保護局組織開展枯水期流域水汙染聯防工作。20多年來,淮河水汙染聯防已從最初的河南、安徽擴大到豫皖蘇魯四省,涉及河流包括淮河、沙潁河、渦河、沂河、沭河,共34個聯防區站點。
重拳出擊下,淮河流域汙染得到有效控制。
淮河水保局副局長程緒水表示,淮河流域主要汙染物化學需氧量和氨氮入河排放量分別從1993年的150萬噸和9萬噸,下降至2018年的20.69萬噸和1.77萬噸。根據對淮河流域主要跨省河流省界斷面水質監測數據,自2010年起,淮河流域省界水質已明顯好轉並基本穩定在Ⅲ類。
然而,2018年初,仇崗汙染廠區及周邊新換了表層土壤,現在又出現白色的化學物品殘留痕跡。蚌埠九採羅化學有限公司場地也出現在了該市生態環境局2018年12月24日公布的《蚌埠市汙染地塊及負面清單》中,並明確不得開發利用住宅和商業、學校、醫院、養老場所、農業生產等。仇崗等地的土壤修復仍將是未來的一大難題。
「為了治汙,我們改水、搬遷企業和居民,花費了高昂的經濟代價。先汙染後治理,算算經濟帳,應該是得不償失的。」徐蒂說。
從「先汙染後治理、邊汙染邊治理」到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科學發展觀,再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綠色發展,中國的發展理念正在改變。
2018年11月,一份關於淮河流域未來如何發展的「綱領性文件」——《淮河生態經濟帶發展規劃》正式印發。其中提出,打造流域生態文明建設示範帶,把淮河流域建設成為天藍地綠水清、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綠色發展帶。
「現在蚌埠對於新上項目控制很嚴,所有的項目必須採取最嚴格的環保措施。」徐蒂說。
張功德在自家宅基地上建起了新房,傍著河水,如今他可以放心地為蔬菜和果樹澆水,多年只開花不結棗子的棗樹,2018年新長了二三十個小紅棗。
73歲的村民呂廣林和大兒子開著電動垃圾車每天在村子裡轉悠著,隨時收納落在地上的垃圾,也監督著村民形成良好的生活習慣。
散布於村莊多地的共享單車,成為村民前往市區選擇的綠色出行方式……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未來,仇崗的發展將按照《淮河生態經濟帶發展規劃》要求,朝著生態宜居區域的方向邁進。」蚌埠市經開區黨政辦主任汪洋表示,「重點在仇崗打好控汙、活水和增綠三張牌,做到生活汙水零排放、產業布局無汙染,讓仇崗區域森林覆蓋率達到45%以上。」
經濟增長、生態和諧、鄉愁留存如何兼顧的發展大命題,還在考驗著地方政府生態修復的定力和毅力。
仇崗在期待……(記者王聖志、水金辰、劉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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