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藝的電影(最有希望繼承李安的華語片導演)
2023-04-12 10:00:28 2
不到四個月,碰見陳哲藝四次。
一次在天上,三次在地上。在地上的這三次,做了三場採訪,一場在FIRST,兩場在平遙。
昨天是最後一場,他的新作《熱帶雨》在平遙拿了三個獎,大贏家。感覺下回再見到他得過好久,索性就在酒店大堂等他晚宴回來,聊到深夜。
已經是夜裡兩點,我望著他,不想再問問題,他望著酒店高高的天花板,不想說話。
從他疲憊又紅潤的眼睛裡,能看到他的愉快——
像個小孩子那樣,拍了兩部大人的電影。
細膩,敏感,多愁,常規的家庭故事設定,在他顯微鏡一樣的觀察中,變成了生活的長河。
六年前,處女作《爸媽不在家》空降坎城金馬的輝煌早就翻篇了。六年後,誤打誤撞再次啟用《爸媽不在家》的男女主角,拍了一場全新的生活之苦。
陳哲藝(右一)
很多朋友說,他是現在最有潛力繼承李安的華語片導演。不無道理,他真的很像,李安三十幾歲的樣子。
這篇採訪,洋洋灑灑8000多字,金句觀點層出不窮,你可以先收藏,等能看到《熱帶雨》的時候,再翻出來,當個下酒菜。
也可以就在今天一口氣讀完,希望,我能帶你開一條路,走入陳哲藝的內心最深處。
第一導演:給倫敦家裡太太打電話了嗎?
陳哲藝:還沒有,不是,我在跟我太太說,等一下提醒我要繳信用卡的錢,因為我剛才在頒獎典禮突然想到現在幾號了,該還信用卡了。家裡水電費什麼的都是我管的,最近每次出門太久(怕忘記)。
第一導演:剛才自己拿了兩個獎,雁姐(楊雁雁)拿了一個,覺得今晚的感覺跟六年前金馬有什麼不一樣嗎?
陳哲藝:我都沒有想到會拿三個獎。
第一導演:起初預想最好的情況是什麼樣?雁姐得有一個吧?
陳哲藝:對,至少我覺得她一定能,期許蠻高的,但是,我是到今天才知道平遙原來有演員獎,哈哈哈。
楊雁雁(中)
第一導演:你……
陳哲藝:對,我根本沒去研究。坦白講,其實我最大的收穫是大家對片子的反應,真的很意外。
第一,這個片子蠻克制,蠻多留白的,我不確定觀眾完全看得懂。第二,片子裡面很多議題,可能新加坡跟馬來西亞觀眾更有共鳴。
其實我很擔心故事太沉重,現在誰要看一個40歲老女人的故事?我看那麼年輕觀眾,會對這樣的題材有共鳴,超越這個片子有沒有拿獎。
還有基本上這三天,都在做訪問,我就是關在籠子裡。你說記者不喜歡這部電影,應該也不會訪你吧?我也第一次在一個影展籤那麼多名,60多個。
新加坡這個年齡的觀眾,多數是不懂得欣賞或者不懂得看這部電影。
《熱帶雨》劇照
第一導演:新加坡沒有影迷嗎?
陳哲藝:很少看文藝片的,可能很多新加坡電影學院的學生也看不到它的價值,對他們來說可能太深了。
第一導演:那最初片子怎麼來的平遙?
陳哲藝:馬可·穆勒很早就看到片子,好像是6月底。
第一導演:他一頓暴贊是吧?
陳哲藝:對,他就一直叫我們來平遙,我們拒絕了釜山電影節的邀請,把亞洲首映放在平遙。
第一導演:為什麼不去釜山了。
陳哲藝:不管是馬可還是他們團隊,都非常知心。我們這個片子世界首映是在多倫多,前幾天去了倫敦電影節,是歐洲首映。但平遙對我來說是第一批華人觀眾,我很好奇他們的反應。
第一導演:好幾天前首映那天你感覺如何?
陳哲藝:好像也不錯,除了兩個映後提問的問題太差了(尷尬的笑)。
第一導演:在大陸,一切映後都可能出現認知極不清晰的提問,《氣球》映後第一個提問更尷尬,估計導演得氣死。
陳哲藝:萬瑪跟我說了,太糟了!廳裡面那麼多人,至少有一半之上(觀影認知)還是不錯的,不知道為什麼,隨便問三個問題就會問到(一個糟的)。
重點是觀眾看不懂電影,我覺得我大老遠從倫敦飛了十個小時到北京,然後轉機轉那麼久,飛到太原,到太原還要火車一個半小時到平遙,你問的問題至少要好一點。
第一導演:《熱帶雨》裡有三層地域關係,新加坡、馬來西亞還有中國大陸,雖然沒有大陸,但是其實很多地方是在指向大陸。我好奇這三層地域關係你是怎麼去組織它的現實性?
陳哲藝:根本就不用去組織,不管是人物、故事還是它的背景,其實是來自我那幾年觀察累積下來的一些感覺。就好像電影的背景是2012年,馬來西亞開始有一些暴亂,首相有貪汙嫌疑。
第一導演:當時你在倫敦關注的這件事?
陳哲藝:我來來回回還是會跑的,而且那個時候《爸媽不在家》都還沒出來,我都是在新加坡做籌備、拍攝,2012年是我在新加坡待最長的時候。
第一導演:首相腐敗這件事給你留下的印象和創作的潛在性是什麼?
陳哲藝:不是印象,可能中國大陸沒有那麼清楚這個事情。其實新加坡、馬來西亞不管是歷史上或是情感上,有一個淵源流傳的關係,我們之前都是同一個國家,馬來亞,之前是英國殖民地,60年代初獨立了,因為馬來西亞跟新加坡有些政治上的分歧,1965年新加坡自己就出來了,所以其實有很多糾結跟情感在裡面的。
第一導演:從根性上來講咱們都是華人,同一套語言體系,然而在一個華人分支出去的一個地域上,它進行了第二次分支,這個根性到底怎麼去尋找呢?
陳哲藝:我覺得也不能說是第二次的分支,因為馬來西亞本來就不是華人社會,是馬來人居多的,新加坡反而是華人居多,佔了大概七成。
新加坡華人年輕一代有點排斥自己的文化,不講中文。反而因為馬來西亞華人是小眾的,他們還有華校,有華人傳統、華語、華文這些初衷。這個東西我是蠻多感觸的。
第一導演:這個東西是你整個創作的起點嗎?
陳哲藝:不是,我永遠都不是從議題做起的,一定是從人物角度開始。我一開始就寫了這個女老師,馬來西亞來的,因為新加坡大概有一半以上的華文老師都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人的華文不好,這幾年可能從中國大陸來的中文老師也更多了一點。
她是一個40歲的女人,不管是在家庭、事業、婚姻上,就是碰到了瓶頸。她一定是一個異鄉人,在新加坡很冷漠的一個城市裡,找不到歸宿感。
為什麼片子叫《熱帶雨》?為什麼它以雨季做背景?大家想像中的新加坡是熱帶國家,大太陽,每季大概24度到32度。但大家不會想到說,它是冷冷溼溼下著雨,都是陰天。
第一導演:視覺上也定了調。
陳哲藝:而且如果你看仔細的話,第一場戲的最後一個鏡頭,有小孩在雨中升旗,通常不管是什麼國家的國旗,影像上都是非常驕傲地飄搖著,但我這片子裡是溼答答,完全沒有動力。當然電影最終也出太陽了,但不是出在新加坡的。
我花了很多時間把這個思路弄出來,但是一開始一定是從這個女人的角度走,甚至沒有老師跟學生的關係。
第一導演:電影前半部分,阿玲不停地自己給自己打針,在視覺上她一開始就是被「侵犯」、「侵蝕」的狀態。
陳哲藝:她打的是荷爾蒙,這樣才可以排卵(受孕),她長期要打針,吃藥,動手術,白天就忙著工作,晚上回到家要照顧臥病在床的老人。這個女人完全沒有社交生活。
她最後的出路是什麼?就是有任何一個人伸出溫暖的手,給她一種安慰,她都會動容。這個人不是學校的老師,就是學生。寫著寫著,我跟著人物走,她就帶我去到那裡。
第一導演:師生戀,忘年戀,臥病的公公,丈夫出軌,最後的意外懷孕,這些設定,其實還挺常見,所以你怎麼運轉這些元素?
陳哲藝:顛覆它。
第一導演:我覺得很有趣的一個對應是,癱瘓老人在家裡看胡金銓的電影,而男孩偉倫卻在家貼滿了成龍電影海報,是個龍迷。
陳哲藝:那是一個無法動彈的老人,想動不能動,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家裡沒有生氣,然後這個會武術的小孩進來之後,你會發覺……
第一導演:好像重組了一個家庭。
陳哲藝:對,帶來了生氣,我喜歡在電影裡面探索不同人物關係,或者說不同家庭或社會關係的一種定義。小孩的闖入,這才是她的新生。
她結婚很多年了,先生長期早出晚歸,都不會感覺到她的存在。原本是一家三口,但時間長了就變一家兩口。這個學生跟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這個媳婦跟他丈夫和公公也完全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學生進來,這三個人拼起來,反而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全家福。
阿玲寂寥、挫敗那麼多年,沒有溫暖,沒有男人,她很需要一些呵護和關懷。同樣的,這個學生我的設定就是他爸爸媽媽都是從商的,到處飛來飛去,常常不在家,他基本上需要自力更生。
阿玲和學生所謂的情感上或肢體上的結合,也不單單真的是愛情。這個學生是不是她一直想要生出的、想要照顧的小孩,或者他是不是取代老公的位置?那這個老師是不是這個小孩一直渴望的一個媽媽一樣的人物,或者這個老師是他一直渴望的一種友情?
所以我覺得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和關係或者情義的結緣都很複雜。
我的處理手法往往是人家可能看的是輪廓,但是我永遠看的都是細節,但是這個細節,不是我為你提供的答案,因為我自己也是在電影中探索答案。
04、演員的誕生:許家樂豁出去了,都沒做保護措施,真的脫光了就來!第一導演:六年裡你怎麼去觀察許家樂和楊雁雁的。
陳哲藝:我沒有觀察他們,這六年裡我沒有跟家樂有接觸,一開始根本就沒有想要用他們兩個。
第一導演:那這是怎麼轉到他們身上的?
陳哲藝:我花了三年寫劇本,大概要寫完的時候,我就叫我之前《爸媽》的找演員的團隊,《爸媽》那時候我們看了八千個小孩,去了20多個小學,這次我們去中學,看了很多15、16歲的學生,大概幾百個,然後選了四五十個進來做工作坊,開始先由他們帶著,後來我每次來新加坡,每個周末都會給他們上課,做即興表演。
第一導演:這時候許家樂不在裡面是嗎?
陳哲藝:不在。我們這次也同樣要找一個新面孔,我覺得18歲以下的演員就算他有上過表演課,他都會搞不清楚狀況,所以找來找去一直找不到適合的。
有一天我就在手機上刷刷刷,刷到一個電視臺的照片,看到一個男生,穿著中學制服,應該是一個60集的電視劇,感覺挺適合的,我就給我的製片看,他就搜了一下這是哪個演員——許家樂!
第一導演:你當時第一眼沒反應過來?
陳哲藝:對,因為他長開了。後來我們就打電話給他,叫進我的工作坊,他跟這些小朋友大概三十多個,每個星期六都要上課、做表演。但是其實不出兩三周,我們就大概知道了,應該就是他了,因為他太亮眼了,真的非常自然,真的就是天賦。
先選擇了許家樂後,我們就決定不找楊雁雁,因為太尷尬了。
我們就開始在新加坡找舞臺劇演員,電視臺的演員,電影演員,息影的女演員……我對馬來西亞的演員不熟,所以跑去吉隆坡,最後沒有合適的。
他們就說,雁雁就是那個年齡,要不要試一下?我還記得我打電話給雁雁,說我電影快拍了,也開始看景,所以我需要演員,雖然我覺得你不適合,但來試一下吧,她就來試了幾場戲。
坦白講,試戲的時候我不覺得她是完全符合我想要的感覺,但是我們就達成了一個共識,說,好,那我們就一起來把這個電影做好,把這個角色做好。
第一導演:當時感覺還是有點不合適,但怎麼又執行了呢?
陳哲藝:沒有其它可能性,因為她就是一個馬來西亞來新加坡教書的老師,我對寫實這個東西蠻在意的,我不可能找一個中國演員來演一個馬來西亞人,可能我可以這樣做,但她願不願意花六個月的時間來把這個腔調學好呢?
第一導演:那家樂跟雁姐兩個人彼此知道又是他們演的時候,什麼反應?
陳哲藝:這幾年來雁雁一直都有跟家樂保持聯絡,他們偶爾約出來喝茶什麼的。
第一導演:這種關係對進入這次角色是個阻礙吧?
陳哲藝:當然。家樂就直接跟我說,你幹嗎要我跟楊雁雁那樣!那麼多人可以選,你幹嗎選她?你幹嗎不選一個年輕的老師?我說故事就不是一個年輕的老師!
家樂也不用去開通,我覺得他為什麼會那麼自然,是因為他是一個完全不在乎的人,就是他會跟你念念念。我說你做得到,就去做吧,別說那麼多,他問為什麼我要在鏡子前面耍武術?我就說你幹嗎那麼多問題,反正我叫你演就對了。他會埋怨,也不舒服,但最後還是脫光衣服就演了(床戲)。
我的劇本都寫得很細,就是要把劇本裡所有的細節演出來,所以一開始就跟許家樂說,你真的要讓觀眾感覺到,他就是很笨拙的第一次,所以這個尷尬,這種笨拙,我需要體現出來。
第一導演:家樂有沒有女朋友?
陳哲藝:沒有,哈哈哈。
第一導演:本色了,本色了。
陳哲藝:還沒拍的時候,他會問,房間會有多少人,錄音助理是女生,她會在現場嗎什麼什麼。拍的時候,其實一堆人都在裡面,他也真是豁出去了,非常的大膽,我們也沒有說做什麼保護措施,他就真的脫光了這樣拍,這個我們之前都沒溝通過。
第一次演完,他說要換人嗎,算了,反正雁雁也看過了,那就再來吧。所以他就是這個樣子,完全不在乎。可惜這場戲平遙版剪了一個鏡頭,剪了大概一分鐘。
第一導演:那這個片子能在大陸上嗎?
陳哲藝:我不知道,得問你。
第一導演:這麼跟你說,我覺得,還是,有點難。
陳哲藝:說回家樂吧,他現在還不夠一個專業演員的要求,因為他是完全沒有紀律的一個小孩,每天彩排都要遲到一兩個小時,我們一沒有戲,或者是午餐時間,他就在那邊睡懶覺。你跟他說要來試衣服或者什麼的,然後他就完全忘記,會失約的人!
我們拍的時候他還沒有滿18歲,所以合約還是得由他的父母籤,合約裡面我們寫到,第一,必須減肥,他那時候就很愛吃,越吃越胖。第二,必須拍戲的時候住我家。每天都是我叫他起床叫他刷牙什麼的,如果你不叫他,他就繼續睡。他的父母也知道,他可能跟你住在一起,就會長大。
而且他是唯一一個不帶劇本去片場的演員,但是他也是唯一一個從來不會忘詞的一個演員,他就是有一種天賦。
雖然他學業不好,本來在讀一個私人的文憑,好像是商業管理什麼的,讀到一半也退學了,他就跟他爸爸說,他沒興趣,十個科目有將近一半以上都不及格。
第一導演:說他小時候練武術,後來又不練了。
陳哲藝:他從7歲開始就練武的,他就喜歡武術,《爸媽不在家》選人那時候,他10歲,第一次看到他,剛好是教師節,他們就有一些表演,我就第一次看到許家樂,他就站在一個很大的禮堂的臺上,表演武術,非常驚人、非常亮眼。
也因為這個我決定用他,所以我把偉倫這個角色改成是耍武術的。但是家樂這幾年已經停了,我們又聯繫到他的教練,劇組出了學費,他教練其實之前也是訓練新加坡國家隊的,然後我就跟教練說,你必須把他訓練成可以拿金牌。
家樂之前練的也是長拳,他有那個功底。他可以去做武打明星,你看所有的武打明星什麼成龍、李連杰這些人都太老了,他可以接班的,他很年輕。
第一導演:臥床老人貢獻了兩字,一個寫在學生胳膊上的「幫」,一個手指指著掛在牆上的字畫「笑」,怎麼設想的?
陳哲藝:「幫」這個字非常容易想,你看這些人物,都需要幫助。
第一導演:一個字寫給三個人。
陳哲藝:不止是三個人,我覺得可能也是寫給一個社會的,我覺得我們大家都需要幫助。當然這個「幫」字不管是講到華人傳承,講到家庭關係,它雖然很簡單,但是它又講了很多。
第一導演:「笑」呢?尤其是下雨的時候,窗戶的倒影印在這個字畫上,「笑」反而哭了。
陳哲藝:對,自古以來「笑」字的起源就從臉過來的。
第一導演:象形字。
陳哲藝:對對對,所以其實我也想說中文字很妙,「笑」真的像一個臉,我在劇本上就寫了,仿佛「笑」在落淚,你說的對。
我們打燈的時候打了好久,為了就是在「笑」上看到淚滴的感覺。我不習慣用什麼CG,打了兩個小時的燈才打出來。這個家庭那麼多悲傷跟創傷,它需要這個「笑」。
第一導演:有一個隱喻,其實很明顯了,就是女老師批改作文的時候,那隻筆在「老師」跟「學生」這兩個詞之間頓了很久,結果紅色的鋼筆墨水流了出來,這個比之前女老師餵學生吃榴槤還要具體。
陳哲藝:我很刻意地用紅色。
第一導演:說說怎麼想的呢?那個紅墨水是CG做的了吧?
陳哲藝:不是,那是現場拍的,我們對鋼筆動了一些手腳。我劇本上就這些寫的,她一不留神,紅墨在紙上慢慢地擴散。
第一導演:暗示了他們會發生事情。
陳哲藝:這是你看得懂。為什麼我說我還蠻想看華人觀眾的反應,因為老外就看不出這個東西,老外看不懂中文字,一個都看不懂。
第一導演:後來發生關係後,學生對女老師緊追不捨,甚至在學校裡就想親密,突然一組樂隊把他們倆隔開了。
陳哲藝:我自己寫的時候,就想要把銅管樂隊寫進去,《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有一個很經典的銅管樂隊戲,小明跟張震的那場。對我來說,這個就是對楊德昌導演的一個致敬。
06、終極的表達:幼稚病,是我電影的生命。第一導演:之前在FIRST的時候咱倆聊,我還記得你說最後那場戲情緒就是不到,就是拍不出,你就坐在那哭。
陳哲藝:鄉下那個場景我們要花很多時間找,去了好多好多農村,找那間房子花了大概三到六個月。因為那個房子的味道很重要,我在劇本裡都寫的,它的花園一定要在後面,不是在前面,也不是在旁邊。
第一導演:置景不行嗎?
陳哲藝:我們都沒有置景,我比較習慣在純自然的環境拍,其實那個花園我們找到的時候,所有的泥土都是黃土,非常亂,所以我記得我們大概拍片前一個月,還叫住戶種菜。
第一導演:你這是胡金銓級別的要求,得讓這個苔蘚長出來再拍。
陳哲藝:我會跟人家說,他的房子是怎樣的,我還會畫給他們,這是窗口,窗口外面會有樹,下雨的時候,樹葉飄動的感覺。
第一導演:你這樣越具體,找景的工作人員越瘋。
陳哲藝:我會跟他說這個房子這個老爺爺在哪個年代,80年代的時候買的,所以它應該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蓋的房子,然後它的瓷磚應該是怎樣的。
第一導演:瘋了。
陳哲藝:做我的電影蠻辛苦的。
第一導演:剛才雁姐在後臺開玩笑誇你「幼稚」,幼稚這個東西它帶來的是什麼?
陳哲藝:我覺得是一種天真,也是因為這個天真,我拍東西我不會去對我的角色去做任何有色的批判,我不會帶著一種道德的束縛講角色,就好像小孩子看世界的感覺,完全充滿好奇心。
第一導演:你覺得這種東西如何保留到今天?
陳哲藝:我心裏面還有一塊地是長不大的,我很愛跟我兒子玩,而且我在英國有個乾兒子、乾女兒,一個5歲、一個7歲。我可以跟小孩子玩很久,希望這個童真不會被抹掉。你看楊德昌《一一》裡面就是洋洋的那種,他就是那樣去看世界,你可能說他很傻,但這是他睜開眼睛去看的。
第一導演:我記得上次咱們在FIRST聊天的時候,說起是枝裕和,你說他有了孩子之後變得柔軟。
陳哲藝:應該是說溫暖。
第一導演:所以你在做這部戲的後期的時候,有沒有隨著與自己孩子生活,把這種情緒帶入電影?
陳哲藝:沒有,拍的時候還沒有小孩,後期的時候孩子出生了,但是其實也沒有帶入這個情緒,因為我覺得我是一個拍片還挺狠的導演,很執著,我對創作的態度還沒有融化到很溫和,所以我是一個超級白羊,可以很愛很愛很愛,也可以很恨很恨很恨。我對劇組、對演員都是這樣,我可以很疼他們,但生氣起來真的是狠。
我真是挺幼稚的,我是那種分手或者生氣,會在眾人面前說一些不該說的事情的那種人。但暴完之後,很快就忘了那回事,我也不是那種懷恨在心,一直把不愉快的情緒帶著走的人。
第一導演:偉倫這個角色就有你強烈的影子。
陳哲藝:我片子裡面的小孩,不管是《爸媽不在家》,還是《熱帶雨》的偉倫,永遠都有我自己的影子。很多人說《熱帶雨》是我對女性的一種觀察,但是它也算是我對男生或者男性的一種觀察跟感觸,我覺得男性其實都是長不大的。
第一導演:可是你不得不去學著消減這種性格,你必須得扮演一個丈夫、父親。
陳哲藝:對,我覺得我幼稚,同時也很成熟,一個非常矛盾的靈魂。有人說我《熱帶雨》拍得跟一個50多歲的人拍的,我感覺就算到七八十歲、九十歲還是會這個樣子,可能跟我星座有關。
陳哲藝
第一導演:這個片子裡面唯一一個形而上的東西,就是阿玲做了一個夢,她抱著那個孩子,突然間那個孩子尖叫,嚇人一跳。
陳哲藝:就有點像恐怖片。
第一導演:然後醒來,發現窗戶開了,雨水進來了,老人去世了,我想知道這個有什麼劇作上的一些想法嗎?
陳哲藝:我覺得,第一,她必須在夢境裡面得到她最想得到的東西,她一直想要生小孩,然後生不出來;第二,只有在這個夢境裡面,你看到她之前你從來都沒有看到她的笑容;第三,我常覺得說生還有死其實它完全是連在一塊的。我這部電影其實如果你看清楚,其實我有想拍出生老病死。
人生是什麼?就是生老病死,就那麼簡單。
但是這場戲也是我很早就寫進去的。我寫劇本不是從前面寫到後面,是開場寫好了,結尾寫好了,然後中間理清楚到底怎麼走。這個夢非常完整,夢之後下大雨,然後她就去關窗,地板就是都非常得溼,她就抹地板,叫爸爸起來,然後怎麼叫他都沒反應。
第一導演:這個生活上的察覺從何而來?跟你要有寶寶的潛在因素有關係嗎?
陳哲藝:可能。
第一導演:你的寶寶到來之前,你會恐懼。
陳哲藝:這可能是潛意識的東西,無論寫劇本還是拍片,很奇怪,最後它會跟我自己生活的一些情緒、情感,漸漸地拉在一起。
第一導演:所以我就想問,咱們都是帶有一點點要做爸爸的那種慌亂嗎?
陳哲藝:一定有,我為什麼會對這個東西非常執著?也是因為我跟我太太那個時候,就是想要有個小孩。
*採訪、文 / 法蘭西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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