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鄉土小說(鄉土小說楞三)
2023-06-09 23:17:09
鄉土小說:楞三
文:瑜兒
楞三這輩子,活得說得上熱鬧,以至於那個鋥亮的禿頂成了一個標誌。即使在多年以後,他早消停了,不在街面上混,還是有很多人對他印象深刻。
很多年以前,我還是個小姑娘時,推著自行車在街上叫賣一籠煮熟的玉米,楞三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破衣爛裳光腳片子衝我喊:「停下停下,給老子吃幾個!」我還在發懵,他已經一手兩三個玉米大吃大嚼起來。四五隻玉米就是兩元多錢,當年的兩元多錢,我要推車轉過好幾個巷子,細貓叫得喊多少聲才能賺到啊?可是我不敢吭聲,楞三的身板強壯肥胖,腦後的橫肉起碼三道梁。我趕緊推車躲開,走了十幾步遠我回頭一看,楞三已經啃完了玉米。又去糾纏一個賣烤紅薯的小販了。
這樣的情景,我絕不止一次碰到,楞三就是這街上的小小一霸。但很奇怪,他不搶錢不搶貨,只搶可以吃的東西。早晨隨便往哪個小攤一坐,吃完抹嘴就走。中午大搖大擺進食堂,兩大碗下肚起身就離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如此,街面上的攤子食堂都給吃遍了。他很少動手打人,除了搶你的你不給,瞪大眼珠子或掄胳膊嚇唬嚇唬你,其餘的都還規矩。所以人們慢慢也習慣了,對於楞三,偶爾還會逗幾句。
「哎。楞三,今天又誰家混了?飽了沒?」
「飽了。」楞三說的話很簡單,通常只有幾個字。
「楞三,還吃肉夾饃不?」
「吃!」楞三再沒啥愛好,除了吃。
「那你敢打他耳光不,敢打我就給你買饃!」說話的是個街皮二流子,指著路旁一個賣菜的老漢,話音未落,楞三已經跳上前去,啪的給了老漢一耳光。老漢被打懵了,楞三早又跳回來伸手要饃。二流子也不打絆子,就在旁邊的小店夾了個饃。楞三接過幾口就報銷了。那個賣菜的老漢氣的也不敢吱聲,旁邊一個好事地指著二流子說:「你敢打他我給你買兩饃」還沒等二流子回過神身上早挨了兩拳,楞三又掙了兩個饃。他把饃仔細地包進爛衣服,準備半夜餓了吃,他才不管那幾個已經打起來的街皮。這些事他早習慣了,為了吃他甚至願意自己打自己供人取樂,反正他皮糙肉厚經得起。
楞三是個二球貨,楞三是個神經病,楞三是個瓜慫,是個害貨……鎮上的人背後地裡都這麼罵他,可那又有什麼關係,楞三照樣混在大街小巷自由自在。高興了光著上身跑大街上嚇唬小女娃,不高興就睡覺,睡起吃,吃飽了柴堆上曬太陽。
「楞三,你也不想你婆娘啊?」
「不想!」
「楞三,你老也不回去看看,小心你婆娘跟人跑了給你戴綠帽子啊!哈哈!」開玩笑的人呲著一口黃板牙,表情猥褻。
「不回去!」楞三在地上撿起一塊土,肥胖的手指輕輕一捏便捏成粉碎。
「狗日的給我下老鼠藥哩。」他眨眨小眼睛,極為認真地補充了一句。他把手往爛褲子上胡亂一抹,起身撈起幹活的工具,去給主家掏茅糞。這個時候的楞三,已經不僅僅顧肚子,而是一天可以賺到十幾塊錢了。不知何時,楞三已經不白吃白喝了,掏茅糞,打雜,收拾舊物件,不知是誰最開始的提議,楞三居然就很願意去幹,他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主家吩咐的事情做得又快又好,慢慢的請他幹活的人就越來越多,在這個小鎮,楞三正埋頭幹著最髒最累的活計。賺飽了自己的肚子,還攢起幾個零花錢。他已經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麻煩,而成了最受歡迎的打雜的小工。
有了幾個小錢的楞三做出了個讓人不解的舉動,他把全鎮的殘疾人,要飯的叫花子,流浪漢之類靠人施捨的社會閒雜人召集到一起,管飯但也要跟他一起幹活。不過幾年之間,這個怪異的團體就迅速壯大起來,他們時常浩浩蕩蕩穿過街道,去給人幹活掙錢。楞三在最前面一輛架子車上端坐,讓一個瘦小的啞巴吃力地拉著,光著肥胖的上身,儼然一個腦滿腸肥的皇帝。路上行人避之不及,幾個搗蛋孩子跟著跑前跑後的瞎起鬨,「楞三來了!楞三來了!」有個膽大地指著啞巴哈哈大笑,這時楞三就從架子車上跳下來,「啪啪」兩耳光,揍倒那個大笑得人,再呵斥啞巴把架子車拉過來,他在重新盤腿坐上。
一個傍晚,楞三的老婆在街上尋到了他,他正領著啞巴給幾家人出茅糞,惡臭燻得她後退了好幾步。他老婆是個跛子,行動不便一瘸一拐,她厭惡地看著楞三,像看一堆沒用的茅糞,口氣是對楞三可是眼睛卻早斜到天上去了。
「人家給娃說了個媳婦,要兩千塊禮錢,三天時間。」還沒等楞三反應過來,他老婆已經一瘸一拐離開了,對話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分鐘。楞三停住了手裡的活計,歪著頭瞅著老婆的背影,表情有些呆,半天半天,只聽「撲通」一聲,糞瓢掉進了糞桶裡。
三天後,楞三終於踏進了闊別十年的家門,為了這次會面,楞三特意穿上他最乾淨最渾全的一件小褂子。這讓他多少有些不自然,他不停地停下來拽拽衣裳撣撣土,生怕弄髒了。家對他已經很陌生了,快倒塌的土牆,屋子裡陌生的擺設,冷冷的跛子老婆。比他高半頭的兒子抖著手給他端過一條小板凳,他沒坐,背著雙手裡裡外外轉了一圈,又像模像樣地點點頭。轉到兒子身邊時,他停下來了,天熱,光亮的腦門不停地往外冒汗。他吭哧半天從兜裡掏出汗津津的一沓錢來。
「兩千塊!」他咽了咽唾沫,把錢放到桌上。跛子一瘸一拐地過來,一邊撈起錢,一邊抽出一張最大面額的紙,放到陽光下照著。
「走了。」楞三扭頭就出了院門,兒子在後面追,連連喊了幾聲「爸」,跛子攆過來,「啪」一聲關上了前門,轉身就進裡屋數錢去了。只留下楞三胖乎乎的邋遢兒子,站在大太陽下曬著,呆瓜一般。
新媳婦進門那天,楞三也被叫回來喝了一杯茶,村裡人都勸說跛子讓楞三回來,娃都娶媳婦了,老這麼分著讓人笑話。跛子撇著嘴卻沒言語。而是上下打量著楞三,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楞三坐立不安。他慌忙從沙發上起來,蹲倒灶下去燒火,一邊填柴一邊偷看自己老婆。惹得村裡人哈哈大笑,吃飯的時候,有人打趣問:「楞三,不怕給你下老鼠藥啦?」
楞三慌慌得擺著手說:「沒有沒有,胡說八道哩。」低頭只是個吃。只留一個光腦門在太陽底下錚亮耀眼,眾人就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那年的楞三已經老了,滿口的牙掉了好幾顆,雖然幹起活來還是一把子力氣,但脾氣卻明顯地變得軟多了。跛子婆娘終於給他收拾了間小破屋,準備他搬回來住,但條件是每天白天必須出去給人幹活,晚上回來交帳。於是楞三的身影又開始出現在鎮上的大街小巷,但是沒了錢管吃管喝,他領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瘦小的老啞巴跟著他。啞巴是個棄兒,由於身有殘疾又長得醜陋,從小就被爹媽遺棄四處流浪,直到某一天討飯的時候遇到楞三,這才固定吃上飽飯。啞巴很忠。每回幹活回來,都要把楞三拉在架子車上拉回來,楞三睡屋裡,啞巴就靠在門外的玉米杆堆窩一夜。天明再一起出發。
孫子兩歲那年,楞三的牙終於掉光了,啞巴已經在半年前得病死去了。啞巴得的並不是大病,可是沒錢醫治給耽誤了,楞三蠻牛一樣拉著架子車飛奔到醫院,啞巴被安置在破凳子上吊了兩瓶水。他的頭髮早就成了茅草窩。難看的五官已經看不出痛苦。身體萎縮得簡直成了孩童。楞三的大眼珠子直愣愣地看著醫生,醫生卻只是搖搖頭,再搖搖頭。
吊完水的當晚,啞巴縮在柴堆裡咳到半夜,天明已經死得僵硬了。楞三居然哭得很傷心,哇哇的,像死了親爹一樣。
啞巴死後,楞三明顯地變了個人,行動遲緩了,不愛言語了也不願再出門給人幹活了。跛子老婆跟媳婦經常指著鼻子罵他。這年他已經六十多了,跛子老婆買了幾隻羊,於是每日黃昏人們都能在渠岸邊看到楞三挎著草籠在放羊,有人經過,他就會抬起肥胖的腦袋跟人打招呼。
「吃了?」
「吃了!」來人答。
「吃了?」
「給你說了,吃了吃了!」人們不耐煩地回答著。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楞三愣愣的自言自語,來人早已遠去。
我是在一個黃昏碰到楞三的,他穿著那件髒兮兮的永遠穿不爛的藍色中山服,破爛的板鞋已經有了兩個洞,光亮的腦門滲著汗珠。我停下車招呼他。
「三叔,你放羊哩?」楞三在我婆家這,算是我堂叔。所以我這麼招呼他。
楞三緩緩轉過肥胖的腦袋,半天才蹦出一句:「吃了?」
「我吃了飯了,三叔你吃了不?」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他呆呆的喃喃自語著,又緩緩扭過頭去了半天不再出一言。
我重新跨上車子準備離開,誰知他又猛的轉過腦袋說:「我死了,有人埋吧?」
我愣了,半天接不上,不知怎的心裡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又緊問:「我死了,有人埋吧?」我趕緊說,「有人埋有人埋,三叔,有人埋。」
「有人埋就好,有人埋就好。」他仿佛高興了,臉上的肥肉激動地抖著,小眼睛眨巴眨巴又問一句「吃了吧?」
我哭笑不得的扭動車把,車子緩緩前行了一段,我扭頭回望,夕陽下,羊兒圍攏低頭啃草,楞三盤腿坐著,歪著頭仿佛在研究夕陽,落日凝固了他的身影。遠看,就像一座無生命的石頭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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