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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立夏小說(李曉東短篇小說)

2023-06-14 17:26:34

立夏

●李曉東

立夏,四月節。立字解見春。夏,假也。物至此時皆假大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王蘭香在村委會大院裡已經站了一個多小時了,一刻不停、情緒高亢的訴說不但沒有讓她顯出疲態,相反,她不時舞動著的手臂,各種反問、設問、排比句式的羅列,都折射出她的愈說愈勇意猶未盡。

劉書記看了看對面牆上的掛鍾,慢條斯理地說,還早哩,起碼還得說一個小時哩。他抖了抖披著的棉衣,一隻手拽著衣領順勢拉了拉,以使他披的更舒服一些,一邊騰出手,從泥爐子上取下小口大肚的茶罐,沸煮的水緩緩倒進杯子,白汽徐徐升騰,屋子裡瀰漫著焦苦味。

窗外似乎飄起了雪花,窗玻璃上汙漬斑斑,讓我看不真切。我掀起門帘,走到廊下,這才感覺到雙腿酸麻。這樣的大冷天,在村委會的老平房裡坐了大半天,也著實夠嗆。王蘭香看見我盯著她,音量陡然提高,將本來遊移不定的目光聚焦到我臉上,大聲說,咦,說啥哩,這世道,人心完了麼,人心完了麼。一邊喊著,一邊很響地擤著鼻涕。

她裹了一件中長的棉大衣,雖然骯髒到看不出大衣本來的顏色,但是款式卻很時尚,應該是城裡人獻的愛心,這些年,這樣的愛心志願者是越來越多了。過膝的大衣下露出的小腿上,赫然是一條大紅色的秋褲,褲子不夠長,有些九分褲的效果。腳上是一雙鼓鼓囊囊黑灰不清的棉拖鞋,腳後跟是光著的。看著她從小腿到腳後跟之間一絲不掛的汙垢皸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王蘭香似乎看出來我比她更冷,得意的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白亮的牙齒。

和我對視的王蘭香顯然把我當成了她唯一的聽眾,她清了清嗓子:大家都把我全家原諒著,我是後川裡人,我有話要說哩,他們不叫我說,我偏要說哩……。劉書記挑起門帘出來了,他和我並排站著,厲聲說,王蘭香,說兩句了算了,回去暖著去。然後,他憨憨的笑著衝我說,胡記者,這麼冷的天,站這裡做啥哩嘛,趕緊進去暖著,走,喝罐罐茶走。

一個矮矮的土泥爐子,一隻葫蘆狀的茶罐,劉書記將爐子裡的炭火撥旺,把罐子煨到炭火上。罐子看樣子本來是青灰色,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燒制而成,八九釐米高,底座直徑應該只有四五釐米,燻烤的黑乎乎的。劉書記往罐子裡投了冰糖、紅棗、枸杞和茶葉,添了水,不過幾分鐘,罐子裡就沸騰了。水汽溢出,滋滋作響。劉書記將茶水徐徐倒進小小的茶盅裡,說,頭道茶,胡記者你來喝。我端起盅子,呷了一小口,濃重的苦味充滿口腔,我皺皺眉頭,有些難以下咽,眼睛的餘光瞥見劉書記熱切的神情,我不好意思了,只好屏住呼吸一口氣喝下了事。

村裡人沒有生爐子的習慣,當然,根本的原因應該是燒不起煤,村委會也一樣。兩拃高的三足泥爐子,爐膛裡最多能放兩塊炭,其火力只夠燒開茶罐裡的水,指望取暖那是指屁吹燈。如果不是牆上掛了一塊「榆樹村村委會」的木牌子,這座椽朽瓦爛的老屋子斷然不是我想像中的村委會。不過,當我看到坐在屋裡慢吞吞煮著罐罐茶的村委會劉書記時,我又覺得,這老屋和劉書記的氣質倒也真是契合。

劉書記自己用的茶杯是一個白底紅字的搪瓷缸子,白瓷脫落成了大花臉,但是還能看得出「為人民服務」幾個字。劉書記往缸子裡續了兩道茶水,這才端起缸子,吸溜著喝了一大口,一隻手抹了一把嘴,一隻手一邊放下缸子,一邊心滿意足的長籲著氣,說,你們城裡人細曲,專門給你拿了個盅子,我還是大缸子喝著過癮。他說話的聲音裡裹挾著濃重的砂礫感,好像聲音在發出胸腔的同時在砂紙上磨了一遍,一聽就是抽過旱菸的老煙槍,時不時飄進來的女聲因此更顯得清亮透徹,那是不屈不撓的王蘭香。

我說,劉書記,你剛才說這個王蘭香天天來這裡啊?你們怎麼不給打發走?劉書記黝黑的臉上毫無表情,頭也不抬,只是侍弄著炭火,說,天天來,天天說,都說了兩三年了,沒辦法麼,輕不得,重不得,頭裡頭有病哩,不整齊,誰也不敢下硬手,沒手抓麼。我說,她家裡人呢?找她家裡人啊。劉書記說,家裡沒人了,就她一個哩。我說,她是受過啥刺激吧?看年紀也就四十多歲,家裡咋會沒人呢?她父母呢?丈夫呢?她有孩子吧?劉書記撓著頭皮,軟塌塌油膩膩的藍布帽沿被斜斜的頂起,他面露難色,唉,咋說哩,給你咋說哩,這個女人身上有人命案哩。

我一驚,剛要細問,屋門哐當一聲被踢開了,幾個人衝了進來,他們來勢很猛,但是一看見坐在炭火旁紋絲不動的劉書記,他們立刻就疲軟了,神色怯怯的。劉書記眼皮也不抬,倒是我,趕緊站了起來。那幾個人大概沒想到屋裡還有一個城裡人,一個城裡女人,怯怯的神色更加怯怯了。劉書記很響地喝了一大口茶,眼睛並不看他們,說,咋了?又咋了?又是啥事情?幾個人不說話。劉書記說,有話說,有屁放,我還忙著哩。幾個聲音同時開口了。劉書記端起缸子在桌子上使勁頓了幾頓,說,一個一個說。

幾個人又不說話了,斜著眼睛看我,我心裡還惦記著院子裡的王蘭香,就對劉書記說,你有事先忙,我出去走走。

王蘭香看我走到跟前,止住了話頭,看著我笑。我說,你叫王蘭香,對吧?王蘭香瞪大了雙眼,說,你咋曉得的?我指了指村委會:劉書記說的。王蘭香警惕地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他的話你咋能信?騙人哩,都是騙人哩。她一把揪住我,我嚇了一跳,心裡直打鼓,好在我穿的羽絨服,她只是揪住了我的袖筒,並沒有抓到皮肉。我定了定神,轉過身假裝不經意地甩開了她的手。王蘭香一臉神秘地湊近我的耳朵:我告訴你,這個當官的神經不正常,頭裡頭有病哩,是個瘋子。我沒敢笑出聲,說,這麼冷的天,你在這裡站了快兩個小時了,回家去吧。她擼起袖口,煞有其事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自言自語道,哦,是到點了,該回家了。一邊示意我看她伸過來的手腕,那裡汙漬麻花的用墨水畫了一隻手錶的形狀。也許是墨水的顏色太過深厚,她那被袖口遮住的皮膚看上去白亮白亮的。

王蘭香扯扯我的袖口,熱情地說,走,到我家裡遊走。我有點心動,側耳聽聽村委會裡傳出高高低低的聲音,再看看風攪著雪花坑坑窪窪向群山深處延伸的小路,估計我的同伴要回來還得一會兒,索性隨了王蘭香。

我叫胡修寧,45歲,308廠廠報編輯記者,今天是隨廠團委赴桑園村小學慰問的。驅車經過榆樹村時,得知原來通往桑園村的大路在今年夏天的洪災中因為山體滑坡被毀壞,至今不能通車,只有棄車步行,沿榆樹村西北角的一條羊腸小道才能進入,據嚮導說,山路難行,起碼得走一個多小時。我一聽心裡就發憷。本來接到廠宣傳部下達的這個採訪任務時我就很不情願。現如今跑現場新聞的記者越來越少了,一支筆一個電話就能搞定的一篇稿子,何必勞神費力呢?尤其是現在,人人都是攝影師攝像師,隨手拍,隨便攝,發微信,發視頻太方便了,廠報又不是什麼大報大刊,平時就靠這些二手資料湊湊稿子也就算交差了。何況我已經在廠報編輯部幹了二十年了,再混幾年就內退了事,哪裡還有激情走鄉串戶呢?可是,桑園村是308廠團委重點幫扶的對象,廠團委書記嘛,是廠長的千金,大家背後都叫她格格。所以,編輯部主任遞給我一個眼神,就是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意思。之所以沒讓編輯部那兩個小姑娘出任務,也是為了顯示對廠團委工作的支持,我這個資深記者出馬,回來再寫一篇大稿,廠報發個頭條,皆大歡喜。我心領神會的結果就是在今年入冬以來最冷的今天下鄉了。

格格自然不會御駕親徵,帶隊的是廠團委副書記,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小夥子,還有三個幹事,一女兩男,都是二十多歲,我算是老大姐了。他們都很照顧我,副書記看我面有難色,立馬很爽快地說他們四個步行去就行了,讓我就近在榆樹村村委會歇著等他們,我心裡暗喜,假意推脫了幾句,也就順水推舟了。

離開榆樹村村委會,走在碎石砂礫鋪滿的路上,靠我的右手一側稀稀拉拉散布著民居,大多是土坯房,牆皮脫落,屋簷低矮,炕洞大張著口,周圍煙燻火燎成墨黑色。看炕洞裡悄無聲息的樣子,那墨黑應該是早些年形成的。有的房子四周用荊棘編成了一圈,歪歪斜斜地立著。大部分房屋沒有院牆,房前屋後半人高的蒿草枯黃著臉趴臥在地上,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灰白。靠我的左手一側就是緊逼著的群山了,山根下順著石子路的方向是一條扭來扭去的小河,河道裡結了冰,沿河道撒落著垃圾,最多的是紅紅綠綠的塑膠袋。有的半邊身子凍住在河道裡,半邊身子鬆軟著在風中瑟瑟作響。有的塑膠袋隨了冷風在河道裡翻滾。山體不高,起起伏伏,一座緊連著一座,一直伸向遠方。山色幽深,雪影斑駁。

路上只有我和王蘭香,風聲灌耳,我的臉被撲面的雪花砸得生疼,趕緊掀起羽絨服上連著的帽子,嚴嚴實實捂到頭上,又把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看看在我前面疾走著的王蘭香,雖然她穿著棉衣,但是仍能看得出腰身的苗條,只是再往下看,那一雙拖鞋,一雙赤腳,我就不寒而慄了。

就在我眼瞅著王蘭香的赤腳渾身哆嗦時,她突然一聲歡呼,小跑起來。原來,路旁是一個小學校,七八個小孩子正在教室前面追逐。之所以在瞬間就判斷出那是學校,是因為在那一排教室前面豎著一個旗杆,紅彤彤的國旗迎風漫捲。想當年我大學剛畢業時也是當過幾年老師的,對學校的氣息再熟悉不過了。

說是學校,其實不過只有一字排開的兩間房。房子是紅磚砌成,很新,和周圍那些塌房爛院比起來,真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王蘭香嘴裡喊著,小軍,小軍,手舞足蹈衝進孩子們中間。孩子們大聲笑著一鬨而散,但是很快又聚攏而來,把王蘭香團團圍在中間,一個孩子咯咯笑著踮起腳去揪王蘭香的頭髮,一個孩子環抱住王蘭香的腰,仰起臉說,你給我買的糖呢?我要吃糖。王蘭香果真從口袋裡摸索著掏出幾顆花花綠綠的硬糖,幾個孩子一搶而光。王蘭香笑眯眯地說,慢慢吃,慢慢吃,明天再給你們買。孩子們嘴裡含著糖,口齒不清,嘰嘰喳喳說著,猛地一推王蘭香,假意跑開,王蘭香於是去追,一時間笑鬧一片。

看見王蘭香衝進孩子們中間,我嚇了一跳,唯恐她傷著孩子,可是一看孩子們一點都沒有躲避害怕的樣子,反倒是其樂融融,我也就放下心來。正在出神,耳聽得有人喚我,胡老師,回頭一看,從教室裡走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直覺中,她應該是這裡的老師,只是,她怎麼知道我姓胡呢?她是在叫我嗎?

女子一邊喚著一邊快走幾步,到得近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說,咦,你不是那王、王……王彩蓮,她笑著接過話頭。我點點頭,對,對,王彩蓮,怎麼是你?王彩蓮說,走,胡老師,去教室裡暖暖吧。我看了一眼王蘭香,她正和孩子們玩得興高採烈。王彩蓮說,放心,她每天都來,要和孩子們玩一陣子呢。

教室裡的課桌也是新的,泛著黃亮的油漆光澤,只是,偌大的教室裡只有四張課桌,感覺空蕩蕩的。黑板上方的牆上貼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八個白底紅字,黑板上整整齊齊是粉筆書寫的漢語拼音和漢字。我說,這是你的板書?很漂亮啊。王彩蓮笑著說,我的第一個硬筆字帖還是你送我的呢。我大笑道,哎呀,當年叫你到講臺上聽寫詞語,你的粉筆字一寫出來,我的粉筆字就擠兌的無地自容了,所以,我都不敢再叫你上來寫粉筆字了。王彩蓮恍然大悟,哦,我說你怎麼在也不叫我到黑板上聽寫詞語了。我說,你的板書一出來,我這個當老師的哪裡還有一點面子喲。王彩蓮說,要不是你課後把我叫到辦公室,送了我字帖,讓我好好堅持練字,我還意識不到我的字還寫得可以呢。這不,我也當了老師,這筆字也派上用場了。

王彩蓮是我大學畢業分配到308廠子弟學校時代過的唯一一屆初中畢業生。她當時成績很好,初中畢業後她考到了市一中,我也被調到了廠宣傳部。我原以為她一定會順理成章上大學,然後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可是,她怎麼會在這裡?

王彩蓮看出了我的疑惑,一五一十給我講了她的經歷。原來,王彩蓮的老家就在榆樹村,在市一中讀到高二時,家裡突遭變故。父親在城裡的工地上幹活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成了高位截癱。母親患風溼病多年,腿腳都不靈活,嚴重時難以下地,她是家裡的老大,所以只好輟學回家,一邊伺候父母,一邊供兩個弟弟上學。這中間正好村裡的小學缺代課教師,她就補了缺口,多少也能掙點錢補貼家用。幾年後,父母相繼去世,她也和本村的一個男人結了婚,生了孩子,從此再也沒有離開榆樹村。

王彩蓮平靜地說著,臉上看不出悲喜,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她個子和我一般高,我和她面對面時視線完全是相接的。她細長細長的單眼皮眼睛裡波瀾不驚,瘦削的兩頰上是深重的兩團紅色,皮膚乾燥皸裂。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襖,黑色的棉褲,腦後低低的扎了一個馬尾,皮筋顯然也是黑色的。我比她要大十多歲,我的羽絨服是大紅色的,我的長筒皮靴烏黑簇新。她的手背上裂開著口子,我手上戴著漂亮的皮手套。看著她坦然的目光,我突然渾身不自在。

猛一看,她和村裡的農民沒有兩樣,但是仔細觀察,她的衣服雖然陳舊,卻很乾淨,她說話的聲音也比一般村民音量要低,語速和緩,抑揚頓挫。我沒敢問她的工資,不料王彩蓮自己說,剛開始工資只有幾十塊錢,現在好些了,能拿到兩百多。我丈夫在新疆打工,女兒在城裡中學住校,我一個人也花不了多少,自己種點菜,夠吃了。我說,你為什麼不和丈夫一起去新疆呢?這樣長期分開也不是個辦法呀。王彩蓮嘆了口氣,唉,幾次要走,都下不了決心。這裡太偏僻了,公辦教師都不願意來。前兩年分來了一個大學生,就報到那天來看了一眼,之後就再沒見人影。村裡的娃娃總得有人教啊,沒辦法,走不開啊。

聽著窗外傳來的嬉戲聲,我說,就這麼幾個學生嗎?王彩蓮說,是啊,現在一共就我一個老師,八個學生,兩個一年級,三個二年級,三個三年級,複式教學,幾個年級集中在一個教室,給這個年級上課的時候,其它年級的學生就做作業複習。我極力克制著自己,但是估計我的表情還是十分驚愕,王彩蓮笑了,說,胡老師,你是城裡人,你不知道的。她又長籲一口氣,不過,我這個代課教師也幹不了幾天了,上面已經來了通知,過完年這個學校就撤除了。我說,那這些學生怎麼辦?王彩蓮說,這幾個都是村裡的留守兒童,父母都在城裡打工,過完年就都接走了。

王彩蓮話題一轉,光顧著說我了,胡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聽我三言兩語道完原委,王彩蓮若有所思,哦,王蘭香啊,這女人命太苦了。我一聽來了興趣,王彩蓮拿過凳子,我倆面對面坐定。王彩蓮說,這個王蘭香,娘家在後川裡,是出嫁到我們村的,人長得好看,幹活麻利,裡裡外外一把好手。本來兩口子過得挺好的,前幾年她丈夫也去新疆打工了,她帶著兩個孩子和癱瘓的婆婆一起過。鄰村裡有一個小木匠,是個上門女婿,經常走鄉串戶攬些零活,王蘭香不知道咋弄的,和這個人好上了。唉,要不是這個人禍害,王蘭香也不會背上人命案啊……

話音剛落,王蘭香突然氣呼呼地跑進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大聲說,我到處找你哩,你咋藏到這裡來了?走,趕緊走,說好的嘛,到我家裡遊去哩。她力氣好大,幾乎一把把我提溜起來了,我不由自主的踉蹌了幾步,跌跌撞撞隨了王蘭香一起往前走。

和遠遠路過時看到的情景大為不同,當我隨著王蘭香進入村莊腹地時,那些在遠景中尚有幾分國畫意趣的老屋和籬笆,一一褪去了所有的美感。半爿斜墜著的木窗,窗臺上胡亂堆放著的雜物:摔成兩半的破碗,一隻扁平骯髒的破鞋,半截風乾萎縮的蘿蔔,種種毫無關聯的物件寒酸無序的出現在我的視野中。家家無遮無攔的開放式院落讓我對這些相似的景象一覽無餘。有的人家,廊下堆著一人高的大土堆,上面亂七八糟扔著各色破爛,有的人家,枯乾了的蒿草一直長到門檻上。沒有雞鳴,沒有狗叫,縱橫交錯連接各家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靜悄悄的,只聽見王蘭香時不時吸溜鼻涕的聲音。我環顧四周,這個百十來戶人家的村落,當真是十室九無人啊。

拐過一道彎,出現了一處相對開闊平坦的場地,從場子裡堆放的三五個麥垛來看,這應該是村裡的打麥場了,只是,場子裡也是枯草蔓延。婊子,不要臉,你咋不去死哩!一道尖銳的女聲響起,我渾身一激靈,循聲望去,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女人正一邊使勁從麥垛腰間撕扯著麥草,一邊衝著王蘭香吐唾沫。吐一口唾沫,罵一聲婊子。她一邊把扯下的麥草放到地上的背篼裡,一邊滿眼敵意瞪著我。王蘭香咯咯笑著,大聲說,哎哎,說啥哩,人心完了麼,人心完了麼,她的眼睛衝著空空蕩蕩的遠方眯成了一條縫,似乎在眺望著什麼。老女人聲音更響的吐了一口唾沫,呸,呸,呸,這一次,她連吐了三口。看著她佝僂如蝦米的身子,看著她動作艱難的將裝滿麥草的背篼一點一點挪移到肩上,我心裡五味雜陳。一扭頭,王蘭香已經雀躍著走遠了,我趕緊小跑幾步緊跟上去。

王蘭香家在村子最東頭,就在她手指著迎面幾米開外的兩間矮房給我說到了到了的時候,一個一瘸一拐走過的老頭滿臉狐疑盯著我看,王蘭香熱情的大聲說,王爸王爸,走,走,屋裡遊走。老頭驚恐的緊走幾步,一邊走一邊使勁拍打著身子,像是要趕走什麼似的,頭也不回的遠去了。從背後看過去,他的左腿幾乎是僵直的,右腿拖著左腿,右腳每一點地,身子就要抖一抖,但是高一腳低一腳逃跑的速度快的讓我吃驚。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瘸子走路居然可以這麼神速。

王蘭香推開吱扭作響的門扇,逕自走了進去,我瞅瞅用一根碗口粗的槓子斜斜頂著的土牆,瞅瞅波浪形起伏的屋簷,瞅瞅屋頂上撲簌簌掉落的土塊,心裡正在打鼓,王蘭香已經在裡面喊話了。我一隻腳跨過高高的門檻,只覺腳下深不見底,完全不是我潛意識裡預估的地面高度,我心裡一緊,想要收回腳,已經來不及了,只好把另一條腿也跨過去,一個趔趄,我向前猛撲著身子,晃了幾晃,總算穩住了沒有跌倒。回頭一看,才發現她家的門檻高出屋裡地面一大截。四周光線極暗,我眯縫著眼睛等待了片刻,漸漸適應了,雖然不豁亮,還是能看清楚屋裡的陳設。

一盤土炕,炕上堆著顏色不清不楚的衣物,一床漁網一樣的棉絮堆靠在炕角,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酸腐味。王蘭香懷裡抱著一個小枕頭,一邊親暱地貼在臉蛋上,一邊喃喃叫著小軍,小軍,看她輕輕搖晃著的有節奏的身子,顯然是哄孩子睡覺的樣子,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不理會站在屋子中央的我了。

屋子不大,長寬跨度都不超過五六步的樣子,正對門緊挨著牆是一張八仙桌,兩側各有一把椅子,這是當地農村常見的中堂家具。八仙桌正中央上方的牆上,是一幅壽星圖。大紅底色的圖畫中,白須老翁額部隆起,右手持杖,左手託著一隻碩大的紅桃。左右對聯也是紅底黑字:喜享遐齡壽比南山松不老,欣逢盛世福如東海水長流,橫批是福壽滿堂。充滿我的瞳孔的紅色上是厚厚一層灰塵,混合著煙燻色,使原本的鮮豔變化而成撲面的凝重深厚。

引起我興趣的是旁邊牆上掛著的鏡框,裡面有大大小小十來張照片,黑白居多,彩色的有一兩張。照片中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年輕的男女,有合影,有單人照。我的目光很快鎖定到一張彩色單人照片上,直覺中,照片上的女子肯定就是王蘭香。

她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站在大紅大綠的室內背景前,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搭在胸前,雖然神情拘謹,但是從她笑眯眯略顯羞澀的眼睛裡,仍然能看出她愉快的心情。一件白底藍碎花的襯衣,一條灰白的褲子,腳上的坡跟皮鞋黑亮黑亮的。她線條流暢的身材,不大不小的臉龐,周正的五官,都使照片的質地顯得好看。誰都不能否認,她是美麗的。

有人喚著蘭香,蘭香進來了,我一回頭,她也正打量著我,是一位白頭髮的老太太。她正將手裡拎著的布袋子往八仙桌上放,王蘭香反應倒是挺快,脆生生的叫了一聲媽,老人沒有應聲,倒是衝著我殷勤地說,看蘭香咋弄著哩,讓人家城裡人站著哩。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引領的姿勢,我順著她的意思坐到八仙桌一側的椅子上,老人手腳麻利,一邊來來回回走動著收拾屋子,一邊跟我念叨:你是上面來的人吧?唉,你說蘭香咋弄哩?這日子咋過哩。我說,蘭香婆家人呢?就她一個人過嗎?老人抹起了眼淚:唉,娃恓惶著,你說咋就攤上這事情了哇?把娃冤枉著,你說我的娃咋能幹那傷天害理的事情哩?

她停下了手裡的忙活,斜著身子坐在炕沿上,打開了話匣子:娃嫁到他們田家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先伺候她阿公,她阿公炕上睡了五年,娃端屎端尿伺候了五年,煎熬著把阿公送走了,她婆婆又是半身不遂,唉唉,伺候就伺候吧,誰曉得娃倒黴著又失了兒子。老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說,兒子是咋沒的?老人突然好像回過神來,乾癟的嘴有些吃驚地半張著:你是哪裡來的?你不是上面下來的人麼?你咋曉不得蘭香的事情?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老人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衝到我面前,一把攥住我的手,她長長的指甲摳在我的手心,我疼得咧了咧嘴,她溝壑縱橫的臉上顯出一絲歉意,放開手,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到我面前。

我大吃一驚,趕緊俯下身子去拉扯老人,她半張著沒牙的嘴,只是哀嚎。王蘭香一手抱著枕頭,一手伸過來一邊撕扯她母親的胳膊,一邊大笑著說,媽,你看你看,小軍叫你哩,小軍叫你哩。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我扶著她在椅子上坐定,我又坐到另一側椅子上,開始聽老人慢慢講王蘭香的故事。

隨著老人的敘述,我漸漸開始頭皮發麻。環顧黑乎乎的破屋子,聽著門外呼呼作響的冷風,在老人的講述中緩緩展開的聯想,讓我對這間屋子充滿恐懼。

就在此處,我正坐著的這個屋子裡,三年前的同一天內死了兩個人。

先死的是王蘭香七歲的兒子,鑑定結果是農藥中毒死亡。當天晚上,王蘭香的婆婆也去世了。王蘭香的婆婆癱瘓多年,她的死亡屬於正常死亡。但是王蘭香七歲的兒子,也就是王蘭香之後口裡一直念叨著的小軍的死亡卻很蹊蹺。按照公安機關最後公布的權威調查結果顯示,小軍是誤服了大劑量的有機磷農藥,從而引起呼吸肌麻痺,最後導致呼吸功能衰竭死亡。當然,這樣專業的說法是王蘭香的母親從柜子深處翻出的診斷證明書上的描述。

事件的焦點集中在小軍之死上,而且很快被定義為投毒殺人案。在這個只有百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裡,常住人口不過幾十人,絕大多數人家長年落鎖,舉家外出務工。要鎖定投毒人,幾乎沒有花費多少時間,最終的指向是王蘭香。提出這個說法的第一人是王蘭香的婆婆。她幾乎是像老狼一樣哀嚎著強撐著一口氣,咆哮著詛咒著完成她的指控之後,就在當天夜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但是她的指控非常有效的支配和引導了全村人的口徑。說是全村人,其實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幾個七八歲的孩子。

最後整理出來的基本案情是這樣的:

王蘭香的丈夫在新疆打工,經年不回家,家裡只有王蘭香和癱瘓在炕的婆婆,還有七歲的小軍,小軍還有一個上中學的姐姐,在城裡中學寄宿,只有寒暑假才回家。王蘭香和鄰村的一個小木匠勾搭上了,因嫌小軍礙事,所以投毒殺死了小軍。

王蘭香投毒的動機顯然說服力不強,一個母親,縱然和情人男歡女愛情深意長,也不至於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吧。還有就是作案時間。據王蘭香交代,案發當時她不在現場,她去鎮上買米了。因為那天是立夏,王蘭香娘家後川裡人一向有在立夏日吃「五色飯」的習慣,所以,王蘭香那天特地去鎮上買了紅豆、黃豆、黑豆、青豆、綠豆等五種豆,辦案人員也確實從王蘭香家裡找到了這五種豆類。賣米的商販中有人說記不清那天來買米的是不是有王蘭香這麼個人,也有人說王蘭香那天確實來買過米。

至於投毒的途徑,從王蘭香母親的哭訴中,我大致聽出了梗概:

王蘭香家裡養了一隻羊,羊奶一般供三個人飲用:王蘭香的婆婆,小軍,還有一個人就是小木匠。小木匠隔三差五到王蘭香家裡來,特別是逢到大的節日節氣,比如端午節他會來和王蘭香一起包粽子,來的時候必定要帶幾枝艾草。立夏日,他應該是要來吃「五色飯」的。王蘭香婆婆的羊奶一大早就喝了,還有兩份羊奶分別盛放在一大一小兩個搪瓷缸子裡。因為天氣漸熱,王蘭香拿臉盆取了半盆井水,然後把兩缸子羊奶冰鎮在裡面。結果,本來中午才應該放學回家的小軍中途提前回來了一趟,把兩份羊奶都喝了。在返回學校的路上就昏倒了。待到同行的小孩喊來大人,大家七手八腳把小軍抬到家裡時,小軍已經停止了呼吸。

王蘭香母親深深凹陷的兩腮使她的顴骨更加突出,薄薄的黑黃的皮肉掛在臉上,皺皺巴巴像一塊破抹布。灰白蓬亂稀疏的頭髮散亂又扭結,絮絮叨叨的聲音飄蕩在沒有頂棚的屋子裡,那聲音一經發出,立刻就被房梁上烏黑的椽木、殘缺的蜘蛛網化解成虛無縹緲的煙塵,從敞著的牆縫裡,從落滿灰塵的雜物間飄蕩而出,和屋外的冷風,薄雪,陰雲糾纏在一起,似乎瞬間就消散了,又似乎久久盤桓不去,有著陰魂一樣殺人於無形的力量。

正在我越想心裡越害怕的時候,一陣旋風衝進屋子,半片白色的塑膠袋裹著旋風席捲而上,在我面前飛舞,一直兀自發笑的王蘭香突然開始嚶嚶低泣。王蘭香母親漏風的牙齒咯咯作響,又像是咬牙切齒詛咒著什麼,又像是不堪寒冷瑟瑟發抖,我的後背間一股冷氣直竄而上,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猛地站起來,撒腿就往外跑。

直到離開村子,拐了兩道彎,看得見小學校那面翻卷著的國旗了,我才慢下步子,狂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我不假思索朝教室走去。

之所以要去再見一次王彩蓮,一是打個招呼,二是我還有很多疑問想要從她那裡尋找到合理的解釋。

王蘭香安排好教室裡的學生,把我領到隔壁,雖然門口掛著「辦公室」的牌子,但是裡面除了一副桌椅,三五個凳子之外,再沒有多餘的陳設。聽完我急速簡單的描述,王彩蓮說,王蘭香母親我也見過,全靠她時不時給王蘭香送些吃的接濟接濟,不然王蘭香餓都餓死了。我說,她媽為什麼不把她接回去?王彩蓮說,農村的家務事你不知道,王蘭香娘家有兩個哥哥,都是媳婦子當家,王蘭香她媽都要挨罵受氣,看媳婦子的臉色,王蘭香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沒有回娘家長住的道理。我說,王蘭香她丈夫呢?王彩蓮說,她丈夫回來辦完喪事之後,把女兒也帶到新疆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我說,小軍真是王蘭香毒死的?我就不信。小軍被毒死是不假,但這個毒肯定不是王蘭香下的。我一聽立馬精神一振,趕緊催促王彩蓮細說。

王彩蓮說,小軍是我的學生,三年前出事的那天上午,小軍和兩個同學在課間活動時間去了小軍家裡。據我那兩個學生後來的說法,小軍當時說口渴,要去家裡喝水。當時臉盆裡涼著兩缸子羊奶,小軍一口氣喝完一小缸子,說還想喝,就又喝了一大缸子,有一個學生還伸手去搶著也要喝,小軍不給,那個學生很不高興。唉,誰知道羊奶一喝完就出事了。

我說,你倒是快說說那農藥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誰投的毒?王彩蓮說,小軍那兩個同學給我詳細說過當時的情況,他們進了屋子,小軍奶奶竟然趴在小炕桌旁邊的地上,哦,冰著羊奶的臉盆就放在小炕桌上。本來吧,炕桌應該放在炕上,但是家裡有癱瘓病人常年躺在炕上,所以他家的炕桌就搬到了地上。看見小軍進來,小軍奶奶掙扎著往炕跟前挪,她的胳膊還算好使,胳膊肘子強撐著一點一點還真帶動了身子,小軍和同學試圖去幫奶奶,七歲的三個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呢?小軍奶奶一迭聲說,你們別管,我能行,我能行。他們眼看著小軍奶奶一寸一寸挪動到炕跟前,趴在炕底下喘著氣緩著勁,小軍這才端起小缸子一飲而盡。就在他端起大缸子送到嘴邊時,小軍奶奶大聲喊道,不要喝,不要喝,可是小軍已經咕嚕咕嚕一口氣灌進了肚子,小軍奶奶放聲哭喊起來。

王彩蓮繼續說,小軍奶奶發出的聲音太怪異了,小軍同學說當時他們很害怕,拉著小軍就跑,結果跑到半路上小軍就不行了。

我的思路陡然清晰起來,與此同時,巨大的疼痛突然攫住了我的心臟,好像被人悶頭打了一棍,剛剛清晰的思路因為疼痛而變得混亂無序。

我極力抑制著內心的震動,做了幾個深呼吸,感覺出氣平順些了,這才說,這些情況,公安機關掌握嗎?王彩蓮說,剛開始,那兩個學生都是這麼說的,可是,過了兩天,他們的口徑就變了,都不再提那天他們看到的情景,誰問都說啥都不知道。我主動給調查組反映,結果一村子的人見了我都翻白眼,他們全都認同王蘭香婆婆臨死之前的指控,異口同聲說是王蘭香投的毒。再說,七八歲孩子的話,也沒人當真。但是我相信孩子們說的是真話。而且,當時人們把小軍抬到家裡時,小軍奶奶的確如孩子們所說是瑟縮在炕沿下面昏死過去的,她應該是從炕上掙扎著滾到地上的,但是她沒有能力再爬到抗上去。

我說,那兩個孩子呢?王彩蓮說,都是跟著爺爺奶奶過活的留守兒童,爺爺奶奶去世了,去年都跟著打工的父母去城裡了。我說,王蘭香是什麼時候發瘋的?王彩蓮說,小軍剛一出事,王蘭香神經就不太對了,之後出出進進的被辦案人員問過幾次話,就徹底瘋了。唉,案子最後也不了了之了,兩個嫌疑人,一個死了,一個瘋了,還能怎麼辦?

告別王彩蓮,走在去往村委會的路上,雪已住,風還在刮,我的臉上像被人用小刀子一層一層刮削著,生疼生疼。四周一片蒼茫,遠處的村落,近旁的群山,一例在蒼茫中裸露著肌理。村落的肌理模糊陳舊,隔了老遠也能嗅到經年發酵的味道,依稀還有屍骨的氣息。那味道那氣息,如同苟活其間的王蘭香們,扯麥草的老女人們,飛速撤走的瘸子們,他們共同發酵成村莊的味道。僅僅只是路過,僅僅只是片刻的停留,我就已經艱於呼吸了。我的視線一旦被群山攔截,就再也不能暢快的想下去,腳下的步子一快再快,是要逃離,還是要抵達?我不知道。

事實是,我又和劉書記面對面坐著了。隔了小泥爐子的距離,我接了他遞過來的罐罐茶,一口氣喝下去,沒再覺出苦味。劉書記一邊往爐膛裡添著半拃長的木炭,一邊說,你跟上那瘋女人胡跑啥哩嘛。我說,王蘭香家裡的命案到底是咋回事?劉書記面色如常,淡淡地說,都過去幾年了,提那幹啥?來,喝茶,喝茶。

我不甘心的盯著他下巴上的一塊黑痣,還要追問,劉書記岔開了話題:村裡的麻煩事情多著哩,誰還顧得上一個瘋女人?我突然想起先前闖進來的那幾個人,連忙問,剛才那些人咋啦?有啥事情?劉書記依然耷拉著眼皮並不看我,但是聲音陡然提高了:啥事情?沒事情著找事情哩麼。自己把爹媽扔到家裡不管,兩口子跑城裡打工去了,非逼著人要給他爸他媽報個貧困戶,把養老的責任推給政府,推給扶貧幹部。還有的人為了享受扶貧政策,昧著良心不認爹娘,把他爸他媽要報成沒有子女的五保戶。有的人在城裡買了宅院,開著小車,還罵著扶貧不公平,自己從來沒見著政府送來的米麵油。有的貧困戶明明家裡有兒有女,都住著大房大院,非要把父母的戶口遷出去,讓父母住在塌房爛院裡,享受貧困戶政策。有的貧困戶把幫扶單位給他買的牛啊羊啊偷偷倒賣了,然後說被偷了,非要給他補償養牛養羊的工資。

劉書記緩緩說著,也許是喝了大半天罐罐茶的緣故,他的聲音清亮了許多,不再像破風箱似的讓人聽著難受。他說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絕對的新聞,我正琢磨著再問些第一手素材呢,廠團委副書記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已經走到村委會附近了,時間緊張,天也太冷,他們就不進來了,讓我去路口和他們匯合。

我們的商務車一旦離開榆樹村,上了柏油馬路,車速一下子就加快了。車廂裡暖氣很足,我被凍僵的手腳也舒展了,可是車內的氣氛有些不對。

副書記一路在批評他的下屬:你們辦事能不能多少操點心?給小學生送圖書,你看看你們收的書,都是些什麼?《新婚知識100問》,《你有幾個好妹妹》,《慾海狂蝶》,這都是什麼?丟死人了,這種書,能給小學生看?一個部下囁嚅著:這都是大家捐的嘛。副書記大聲說,你們沒長腦子啊?捐來的書,你們翻都不翻,就這麼一股腦都搬來了?看那幾個下屬面紅耳赤垂頭喪氣的樣子,我打圓場說,以後大家注意就是了,今天這麼冷,大家都辛苦了。桑園村小學情況咋樣?學生多不多?副書記說,別提了,一共就三個學生,聽說過完年學校就撤了,村裡都沒有孩子了,只剩老人,學校辦不下去了。我一時也無言以對,沉默半晌,我說,那今天的新聞怎麼寫?材料不夠,要搞一個大特寫出來,太難了。副書記扭頭朝身後坐著的一個部下說,你回去以後把前些年咱們慰問的照片找出來,處理一下,還有當時的材料,一塊兒打包發給胡記者。部下遲遲疑疑地說,照片上都沒有格格啊!副書記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勃然大怒:你豬腦子啊?還用我手把手教你嗎?你整天朋友圈裡曬自拍,把自己都P成了劉德華,怎么正事兒上跟弱智一樣?P圖哇,把格格P上去啊,那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部下縮了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車人都噤了聲。

我不想再說話,閉了眼睛,仰靠在後背椅上,腦海裡紛紛擾擾,雪花一般漫天飛舞。車廂內溫暖如春,只聽見馬達隱隱的轟鳴,一些人,一些事,遠了,近了,近了,遠了,遠遠近近。虛了,實了,實了,虛了,虛虛實實。一時間,我在遠近,一時間,我在虛實。慢慢的,我也恍惚了。

作者簡介

李曉東,女,70後,天水人。《秦州文藝》執行主編、秦州區作協副主席。作品發表於《散文》《讀者》《散文選刊》《延河》《飛天》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婚姻補丁》,長篇歷史文化散文《風華國色》,個人散文集《花事·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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