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之幽靈山莊古龍(古龍小說陸小鳳系列)
2023-06-06 05:52:05 1
陸小鳳之幽靈山莊古龍?第三回 大金鵬王長廊裡陰森而黑暗,仿佛經年看不見陽光長廊的盡頭是一扇很寬大的門,門上的金環卻在閃閃的發著光,今天小編就來說說關於陸小鳳之幽靈山莊古龍?下面更多詳細答案一起來看看吧!

陸小鳳之幽靈山莊古龍
第三回 大金鵬王
長廊裡陰森而黑暗,仿佛經年看不見陽光。長廊的盡頭是一扇很寬大的門,門上的金環卻在閃閃的發著光。
他們推開這扇門,就看見了大金鵬王。
大金鵬王並不是個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歲月的流逝,壯志的消磨而萎縮乾癟,就正如一朵壯麗的大雞冠花已在惱人的西風裡剛剛枯萎。
他坐在一張很寬大的太師椅上,椅子上鋪滿了織錦的墊子,使得他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雲堆裡的枯松。
可是陸小鳳並沒有覺得失望,因為他的眼睛裡還在發著光,他的神態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尊嚴和高貴。
那條闊耳長腿的獵犬竟已先回來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腳下。
丹鳳公主也已輕輕的走過去,拜倒在他的足下,仿佛在低低的敘說此行的經過。
大金鵬王一雙發亮的眼睛,卻始終盯在陸小鳳身上,忽然道:「年輕人,你過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陸小鳳沒有走過去。
陸小鳳並不是個習慣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來,遠遠的坐在這老人對面的一張椅子上。
屋子裡的光線也很暗,大金鵬王的眼睛卻更亮了,厲聲道:「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淡淡道:「是陸小鳳,不是上官丹鳳。」
他現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們那王朝族裡每個人都是姓上官的,每個人世世代代都為自己這姓氏而驕傲。
大金鵬王突然大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看來我們並沒有找錯人。」
陸小鳳道:「我也希望我沒有找錯人。」
大金鵬王道:「你找花滿樓?」
陸小鳳點點頭。
大金鵬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隨時都可以見到他。」
陸小風道:「你說的是什麼事?」
大金鵬王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
他凝視著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環,蒼老的臉上,忽然閃起了一種奇特的光輝。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道:「我們的王朝,是個很古老的王朝,遠在你們的王朝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們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聲音變得更有力,顯然在為自己的姓氏和血統而驕傲。
陸小鳳並不想破壞一個垂暮老人的尊嚴,所以他只聽,沒有說。
大金鵬王道:「現在我們的王朝雖已沒落,但我們流出來的血,卻還是王族的血,只要我們的人還有一個活著,我們的王朝就絕不會被消滅!」
他聲音裡不但充滿驕傲,也充滿自信。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老人的確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絕不是個很容易就會被擊倒的人。
陸小鳳一向尊敬這種人,尊敬他們的勇氣和信心。
大金鵬王道:「我們的王朝雖然建立在很遙遠的地方,但世代安樂富足,不但田產豐收,深山裡更有數不盡的金沙和珍寶。」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那你們為什麼要到中土來呢?」
大金鵬王臉上的光輝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為我們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鄰國的垂涎,竟聯合了哥薩克的鐵騎,引兵來犯。」
他黯然接著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年紀還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當然無法抵抗他們那種強悍野蠻的騎兵,但他卻還是決定死守下去,與國土共存亡。」
陸小鳳道:「是他要你避難到中土來的?」
大金鵬王點點頭,道:「為了保存一部分實力,以謀後日中興,他不但堅持要我走,還將國庫的財富,分成四份,交給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們帶我到中土來。」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謹,他帶我來這裡,用他帶來的一份財富,在這裡購買了田產和房舍,使我們這一家能無憂無慮的活到現在,他對我們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難以忘懷的。」
陸小鳳道:「另外還有三位呢?」
大金鵬王的感激又變成憤恨,道:「從我離別父王的那一天之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們,但他們的名字,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陸小鳳對這件事已剛剛有了頭緒,所以立刻問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大金鵬王握緊雙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獨鶴、嚴立本。」
陸小鳳沉吟著,道:「這三個人的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大金鵬王道:「但他們的人你卻一定看見過。」
陸小鳳道:「哦?」
大金鵬王道:「他們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換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們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兒做了個手式,丹鳳公主就從他座後一個堅固古老的柜子裡,取出了三卷畫冊。
大金鵬王恨恨道:「這上面畫的,就是他們三個人,我想你至少認得其中兩個。」
每卷畫上,都畫著兩個人像,一個年輕,一個蒼老——兩個人像畫的本是同一個人。
丹鳳公主攤開了第一卷畫,道:「上面的像,是他當年離宮時的形狀,下面畫的,就是我們一年前查訪出的他現在的模樣。」
這人圓圓的臉,滿面笑容,看來很和善,但卻長著個很大的鷹鉤鼻子。
陸小鳳皺了皺眉,道:「這人看來很像是關中珠寶閻家的閻鐵珊。」
大金鵬王咬著牙,道:「不錯,現在的閻鐵珊,就是當年的嚴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現在還沒有讓他死。」
第二張畫的人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威嚴四射,一看就知道是個很有權力的人。
陸小風看到這個人,臉色竟然有些變了。
大金鵬王道:「這人就是平獨鶴,他現在的名字叫獨孤一鶴,青衣樓的首領也就是他……」
陸小鳳聳然動容,怔了很久,才緩緩道:「這個人我也認得,但卻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樓第一樓的主人。」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嵋劍派的當代掌門。」
大金鵬王恨恨道:「他的身分掩飾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想到,公正嚴明的峨嵋掌門,竟是個出賣了他故國舊主的亂臣賊子!」
第三張像畫的是個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單,乾淨,硬朗。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霍休!」
大金鵬王道:「不錯,霍休,上官木現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著又道:「別人都說霍休是個最富傳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來闖天下,忽然奇蹟地變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現在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還是不知道他那龐大的財富是怎麼得來的!」
陸小鳳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慢慢的後退了幾步,坐到椅上。
大金鵬王凝視著他,慢慢道:「你現在想必已能猜出我們要求你做的是什麼事了。」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長長嘆息,道:「但我卻還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麼?」
大金鵬王握緊雙拳,用力敲打著椅子,厲聲道:「我什麼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陸小鳳道:「公道就是復仇?」
大金鵬王鐵青著臉,沉默著。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復仇?」
大金鵬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他們已全都是就快進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難道我還想去殺了他們?」
他自己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這句話,又道:「可是我也絕不能讓他們這樣逍遙法外。」
陸小鳳沒有說什麼,他什麼都不能說。
大金鵬王又厲聲道:「第一,我要他們將那批從金鵬王朝帶出來的財富,歸還給金鵬王朝,留作他日復興的基礎。」
這要求的確很公道。
大金鵬王道:「第二。我要他們親自到先王的靈位前,懺悔自己的過錯,讓先王的在天之靈,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陸小鳳沉思著,長嘆道:「這兩點要求的確都很公道。」
大金鵬王展顏道:「我知道你是個正直公道的年輕人,對這種要求是絕不會拒絕的。」
陸小鳳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這兩件事都很難做得到。」
大金鵬王道:「若連你也做不到,還有誰能做得到?」
陸小鳳嘆道:「也許沒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的接著又道:「現在這三個人都已經是當今天下聲名最顯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這麼樣做了,豈非已無異承認了自己當年的罪行?他們的聲名、地位和財富,豈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毀於一旦!」
大金鵬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們自己是當然絕不會承認的。」
陸小鳳道:「何況他們非但財力和勢力,都已經大得可怕,而且他們自己都有著一身深不可測的武功。」
大金鵬王道:「先王將這重任交託給他們,也就因為他們本就是金鵬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陸小鳳道:「這五十年來,他們想必也在隨時提防著你去找他們復仇,所以他們的武功又不知精進了多少?」
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我常說當今天下武功真正能達到巔峰的,只有五六個人,霍休和獨孤一鶴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畢竟是好奇的,丹鳳公主忍不住問道:「還有三四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少林方丈大悲禪師、武當長老木道人,內外功都已達於化境,但若論劍法之犀利靈妙,還得數南海飛仙島,『白雲城主』葉孤城和『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
丹鳳公主凝視著他,道:「你自己呢?」
陸小鳳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他已不必說。
大金鵬王忽又長長嘆息,黯然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的困難和危險,所以我並不想勉強你來幫助我們,你不妨多考慮考慮。」
他眉宇間充滿悲憤,握緊雙拳,厲聲道:「但我們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跟他們拼一拼的,只要我們有一個人活著,就要跟他們拼到底。」
陸小鳳嘆道:「我明白。」
大金鵬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強笑了笑,大聲道:「不管怎麼樣,陸公子總是我們的貴客,為什麼還不上酒來?」
丹鳳公主垂頭道:「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大金鵬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將花公子也一起請來。」
丹鳳公主道:「是。」
大金鵬王看著陸小鳳,神情又變得驕傲而莊嚴,緩緩道:「不管怎麼樣,你已是我們的朋友,金鵬王朝的後代,從來也不曾用任何事來要挾朋友。」
銀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陸小鳳靜靜的看著丹鳳公主將酒傾入古樸的高杯裡,花滿樓就坐在他身旁。
他們並沒有說什麼,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這就已足夠說明一切。酒已傾滿,只有三杯。
大金鵬王抬頭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兩位喝一杯。」
丹鳳公主卻搖了搖頭,道:「我替你喝,莫忘記你的腿。」
大金鵬王瞪起了眼,卻又終於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著別人喝酒也是種樂趣,好酒總是能帶給人精神和活力。」
丹鳳公主微笑著向陸小鳳解釋,道:「家父只要喝一點酒,兩腿就立刻要腫起來,會變得寸步難行,我想兩位一定會原諒他的。」
陸小鳳微笑舉杯。
丹鳳公主轉過身,背著她的父親,忽然向陸小鳳做了個很奇怪的表情。陸小鳳看不懂。
丹鳳公主也已微笑舉杯,道:「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兩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又輕輕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會自己再三稱讚自己的酒,丹鳳公主也絕不是個喜歡炫耀自己的人。
陸小鳳正覺得奇怪,忽然發覺他喝下去的並不是酒,只不過是種加了顏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鳳公主的意思,卻又怕花滿樓看不見她的表情。
花滿樓卻在微笑著,微笑著喝下他的酒,也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酒!」
陸小鳳笑了,道:「我簡直從來也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
大金鵬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這的確是人間難求的好酒,但你們這兩個年輕人也的確配喝我這種好酒。」
陸小鳳又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這麼好的酒,當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鵬王的眼睛亮了,看著他,道:「你的意思是說……」
陸小鳳長長吸了口氣,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盡力替你找回來!」
大金鵬王忽然長身而立,踉蹌衝到他面前,用雙手扶住他的肩,一雙蒼老的眼睛裡,已充滿了感激的熱淚,連聲音都已哽咽:「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謝謝你……」
他反反覆覆不停的說著兩句話,也不知已說了多少遍。
丹鳳公主在旁邊看著,也不禁扭轉身子,悄悄的去拭淚。
過了很久,大金鵬王才比較平靜了些,又道:「獨孤方和獨孤一鶴雖然同姓獨孤,但他們卻仇深如海,柳餘恨的半邊臉就是被閻鐵珊削去的,蕭秋雨卻是柳餘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為我們做這件事,他們三個赴湯蹈火,也跟你走。」
陸小鳳卻道:「他們最好還是留在這裡。」
大金鵬王皺眉道:「為什麼?」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他們全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是,若要他們去對付獨孤一鶴和霍休,實在無異要他們去送死。」
大金鵬王道:「你……你難道不要別的幫手?」
他輕輕拍了拍花滿樓的肩,微笑道:「我們本來就是老搭檔。」
大金鵬王看著花滿樓,仿佛有點懷疑。
他實在不信這瞎子能比柳餘恨、蕭秋雨、獨孤方那樣的高手還強,只怕無論誰都不信。
陸小鳳已接著又道:「除了他之外,我當然還得去找兩三個人!」
大金鵬王道:「找誰?」
陸小鳳沉吟著,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鵬王道:「朱停?」
他顯然沒有聽見過這名字。
陸小鳳笑了笑,道:「朱停並不能算是個高手,但現在卻很有用。」
大金鵬王在等著他解釋。
陸小鳳道:「你既然找到了他們,他們說不定已發現了你,你要找他們算帳,們也很可能先下手為強,將你殺了滅口!」
大金鵬王冷笑道:「我不怕!」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來,只有他可以把這地方改造成一個誰都很難攻進來的城堡。」
大金鵬王道:「他懂得製造機關消息?」
陸小鳳笑道:「只要他肯動手,他甚至可以製造出一張會咬人的椅子。」
大金鵬王也笑了,道:「看來你的確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陸小鳳道:「現在我只希望我能說動一個人出來幫我做這件事。」
大金鵬王目光閃動,道:「他也很有用?」
陸小鳳道:「他若肯出手,這件事才有成功的機會。」
大金鵬王道:「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長廊裡更陰森黝暗,已經是下午。
丹鳳公主垂著頭,漆黑的頭髮春泉般披在雙肩,輕輕道:「剛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謝謝你。」
陸小風道:「你說的是剛才那杯酒?」
丹鳳公主的臉紅了紅,垂著頭道:「現在你也許已看得出,家父是個很好勝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擊,所以我一直不願讓他知道真相。」
陸小鳳道:「我明白。」
丹鳳公主幽幽的嘆息著,道:「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廳和臥房外,別的房子幾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連那些窖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已陸續被我們賣了出去。」
她的頭垂得更低:「我們家裡幾乎完全沒有能生產的人,要維持這個家,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我們還要去做很多別的事,為了去找你,甚至連先母留給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給別人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不很清楚你們的情況,可是那杯酒,卻告訴了我很多事。」
丹鳳公主忽然抬起頭,凝視著他,道:「就因為你已知道我們的情況,所以才答應?」
陸小鳳道:「當然也因為他已將我當做朋友,並沒有用別的事來要挾我!」
丹鳳公主看著他,美麗的眼睛裡似已露出了感激的淚珠。
所以她很快的垂下頭,柔聲說道:「我一直都看錯了,我一直都以為你是個絕不會被情感打動的人!」
花滿樓一直在微笑著,他聽的多,說的少,現在才微笑著道:「我說過,這個人看來雖然又臭又硬,其實他的心卻軟得像豆腐。」
丹鳳公主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其實你也錯了!」
花滿樓道:「哦?」
丹鳳公主道:「他看起來雖然很硬,但卻一點也不臭。」
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的臉已紅了,立刻改變話題,道:「客房裡實在簡陋得很,只希望兩位不要在意。」
陸小鳳輕輕咳嗽,道:「也許我們根本不該答應留下來吃晚飯的。」
丹鳳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記我們還有你為我們留下來的四錠金子。」
陸小鳳目光閃動著,道:「那時你們已知道霍老頭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丹鳳公主道:「直到你說出來,我們才知道。」
陸小鳳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但你們又怎會知道獨孤一鶴就是青衣樓的主人?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鳳公主遲疑著,終於回答:「因為柳餘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親信之一,昔年風採翩翩的『玉面郎君』變成今天這樣子,也是為了他。」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鳳公主輕輕嘆息,又道:「多情自古空餘恨,他本是個傷心人,已傷透了心。」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床一幾,幾張陳舊的椅子外,幾乎已完全沒有別的陳設。
花滿樓坐了下來,他雖然看不見,卻仿佛總能感覺到椅子在哪裡。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問道:「你從來沒有坐空過?」
花滿樓微笑道:「你希望我坐空?」
陸小鳳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女人身上。」
花滿樓道:「這種經驗你比我豐富。」
陸小鳳淡淡道:「這種經驗你若也跟我一樣多,也許就不會上當了!」
花滿樓道:「上誰的當?」
陸小鳳道:「你已忘了上官飛燕?」
花滿樓笑了笑,道:「我沒有上當,我自己願意來的。」
陸小鳳很驚訝,道:「你自己願意來的?為什麼?」
花滿樓道:「也許因為我最近過的日子太平凡,也很想找一兩件危險而有趣的事來做做!」
陸小鳳冷冷道:「也許你只不過是被一個很會說謊的漂亮女人騙了!」
花滿樓笑道:「她的確是個很會說謊的女孩子,但卻對我說了實話。」
陸小鳳道:「她早已將這件事告訴了你?」
花滿樓點點頭。
陸小鳳道:「也許她已發現對付你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說實話。」
花滿樓道:「也許。」
陸小鳳道:「她的目的就是要你來,你既然來了,她就已達到目的。」
花滿樓微笑道:「你好像存心要讓我生氣?」
陸小鳳道:「你不生氣?」
花滿樓笑道:「我為什麼要生氣?他們用馬車接我來,用貴賓之禮接待我,這裡風和日麗,院子裡鮮花開得很旺盛,何況,現在你也來了,我就算真的是上了她的當,也已沒什麼好抱怨的。」
陸小鳳忍不住笑道:「看來要你生氣,的確很不容易。」
花滿樓忽然問道:「你真的想去找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嗯!」
花滿樓道:「你能說動他出手替別人做事?」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知道天下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能打得動他的事,但我總得去試試。」
花滿樓道:「然後呢?」
陸小鳳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到別的,只想到外面到處去走走,到處去看看。」
花滿樓道:「你是想看什麼?」
陸小鳳道:「也許我最想看的就是上官飛燕。」
花滿樓還在微笑著,但笑容中似乎已有了些憂慮之意,淡淡道:「你看不到她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自從我來了之後,就再也沒有聽過她的聲音,她好像已離開了這裡。」
陸小鳳看著他,眼睛裡仿佛也有了些憂慮之色。
花滿樓卻又笑了笑,道:「她好像是個很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女人。」
陸小鳳忽然也笑了,道:「其實女人又有哪個不是這樣子的?」
屋子裡已剛剛黯了下來,花滿樓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看來還是那麼愉快,那麼平靜。
他永遠是愉快而滿足的,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能領略到一些別人領略不到的樂趣。
現在他正在享受著這暮春三月裡的黃昏。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敲門聲剛響起,人已推開門走了進來,是兩個人,獨孤方和蕭秋雨。
但腳步聲卻只有一個人的,獨孤方的腳步簡直比春風還輕。
花滿樓微笑道:「兩位請坐,我知道這裡還有幾張椅子!」
他既沒有問他們的來意,也沒有問他們是誰,無論誰走進他的屋子,他都一樣歡迎,都一樣會將自己所有的一切和這個人分享。
獨孤方卻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兩個人?你究竟是不是個真的瞎子?」
他本來認為絕不會有人聽到他腳步聲的,他對自己的輕功一向很自負!所以他現在很不高興。
花滿樓卻是同樣愉快,微笑著道:「有時連我自己也不信我是個真的瞎子,因為我總認為只有那種雖然有眼睛,卻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蕭秋雨也在微笑,道:「你忘了還有一種人也是真的瞎子。」
花滿樓道:「哪種人?」
蕭秋雨道:「死人。」
花滿樓笑道:「你怎麼知道死人是真的瞎子?也許死人也同樣能看見很多事,我們都還沒有死,又怎麼會知道死人的感覺?」
獨孤方冷冷道:「也許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蕭秋雨悠然道:「我們並不認得你,跟你也沒有仇恨,但現在卻是來殺你的!」
花滿樓非但沒有吃驚,甚至連一點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他還是在微笑著,淡淡的笑道:「其實我也早就在等著兩位了!」
獨孤方道:「你知道我們要來殺你?」
花滿樓道:「陸小鳳並不笨,可是他得罪的人卻遠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因為他有時說話簡直就像是個大傻瓜。」
獨孤方冷笑。
花滿樓道:「誰也不願意別人認為他還不如個瞎子,何況是兩位這麼樣的高手,這當然是件不能忍受的事,兩位當然會找我這個瞎子比一比高下!」
他神情還是同樣平靜,慢慢的接著道:「江湖好漢最忍不得的,本就是這口氣!」
獨孤方道:「你呢?」
花滿樓道:「我不是好漢,我只不過是個瞎子。」
獨孤方雖然還在冷笑,但臉上卻已忍不住露出很驚異的表情。
這瞎子知道的事實在太多了。
蕭秋雨道:「你知道我們要來,還在這裡等著?」
花滿樓道:「一個瞎子又能跑到哪裡去?」
獨孤方突然厲喝道:「去死罷!」
喝聲中他已出手,一根閃亮亮的練子槍已毒蛇般刺向花滿樓咽喉。
斷腸劍也已出手!
他出手很慢,慢就沒有風聲,瞎子是看不到劍的,只能聽到一劍刺來時所帶起的風聲。
這一劍卻是根本沒有風聲,這一劍才是真正能令瞎子斷腸的劍。
何況還有毒蛇般的練子槍,在前面搶攻。練子槍縱然不能一擊而中,這一劍卻是絕不會失手的。
可是蕭秋雨想錯了。
這瞎子除了能用耳朵聽之外,竟似還有種奇妙而神秘的感覺。
他仿佛已感覺到真正致命的並不是槍,而是劍——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的這一劍!
劍沒有刺過來,他已突然翻身,練子槍從他肩上掃過去的時候,他的雙手已「啪」的一聲,夾住了劍鋒。
「格格」兩響,一柄百鍊精鋼長劍,已突然斷成了三截——別人的腸未斷,他的劍卻已斷了。
最長的一截還夾在花滿樓手裡,他反手,練子槍就已纏住了劍鋒。
花滿樓的人卻已滑出三丈,滑到窗口,恰巧坐在窗下的一張椅子上。
獨孤方怔住,蕭秋雨的臉在暮色中看來,已驚得像是張白紙。
花滿樓微笑著,道:「我本不想得罪蕭先生的,但蕭先生的這一劍,對一個瞎子說來,未免太殘忍了些,我只希望蕭先生換過一柄劍後,出手時能給別人留下兩三分退路。」
花園裡的花木本來確實很多,但現在卻已有很多花枝被折斷。
陸小鳳現在才知道丹鳳公主帶去的那些鮮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了。
就在這時候,他又看見了那個小女孩。
上官雪兒就站在花叢裡,站在斜陽下。淡淡的斜陽,照著她絲綢般柔軟光滑的頭髮。
她看起來還是很乖很乖的樣子,就像是從來也沒有說過半句謊話。
陸小鳳笑了,忍不住過去招呼,道:「喂,小表姐。」
上官雪兒回頭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喂,小表弟。」
陸小鳳道:「你好!」
上官雪兒道:「我不好!」
陸小鳳道:「為什麼不好?」
上官雪兒道:「我有心事,很多心事。」
陸小鳳忽然發覺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好像真的帶著種說不出的憂鬱,甚至連她那甜甜的笑容,都似已變得有點勉強。
他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麼心事?」
上官雪兒道:「我在擔心我姐姐。」
陸小鳳道:「你姐姐?上官飛燕?」
上官雪兒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擔心她什麼?」
上官雪兒道:「她忽然失蹤了。」
陸小鳳道:「什麼時候失蹤的?」
上官雪兒道:「就是花滿樓到這裡來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們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陸小鳳瞪著眼,道:「你既然擔心,為什麼不出去找她?」
上官雪兒道:「因為她說過她要留在這裡等我們回來的。」
陸小鳳道:「她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上官雪兒道:「當然相信。」
陸小風忍不住笑道:「她既然沒有出去,又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上官雪兒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正在找她。」
陸小鳳道:「在這花園裡找?」
上官雪兒道:「嗯!」
陸小鳳道:「她難道會在這花園裡躲起來,而且已躲了好幾天?」
上官雪兒道:「我不是在找她的人,我是在找她的屍首。」
陸小鳳皺眉道:「她的屍首?」
上官雪兒道:「我想她一定已經被人殺了,再把她的屍首埋在這花園裡!」
陸小鳳道:「這是你們自己的家,難道也會有人殺她?」
上官雪兒道:「這裡雖然是我們自己的家,但家裡卻有別人。」
陸小鳳道:「別的什麼人?」
上官雪兒道:「譬如說你的朋友花滿樓。」
陸小鳳道:「你認為花滿樓也會殺人?」
上官雪兒道:「為什麼不會?每個人都可能殺人的,甚至連老王爺都有可能!」
陸小鳳道:「老王爺也可能殺她?為什麼?」
上官雪兒道:「就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才要找!」
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想得太多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本不該想得這麼多的!」
上官雪兒看著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問道:「誰說我只有十二歲?」
陸小鳳道:「你表姐說的。」
上官雪兒道:「她說的話你相信,我說的話你為什麼就不相信?」
陸小鳳道:「因為……」
上官雪兒冷笑道:「是不是因為我天生看來就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陸小鳳又笑了,道:「至少你看來絕不像是個二十歲的女人。」
上官雪兒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嘆了口氣,道:「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聰明,該相信的你不信,不該相信的你反而相信了。」
這句話沒說完,她的人影一閃,已消失在花叢裡。
暮色蒼茫,連那最後的一抹夕陽,也已看不見了,大地已漸漸被籠罩在黑暗裡。
滿園鮮花,也漸漸失去了顏色。
陸小鳳面對著霧一般茫茫的暮色,忽然覺得這地方仿佛本就在霧裡。
人也在霧裡。
暮色更濃,屋子裡沒有燃燈。
陸小鳳進來的時候,花滿樓還坐在窗口,仿佛正在享受著那窗外吹進來的春風,春風中帶著的香氣,他隨時隨地都享受著生命。
陸小鳳忽然問道:「他們已來過?」
花滿樓道:「誰來過?」
陸小鳳道:「獨孤方和蕭秋雨。」
花滿樓道:「你知道他們會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柳餘恨不會為了這種事來殺你,可是他們——他們也殺不了你。」
花滿樓凝視著他,微笑道:「你好像算得很準。」
陸小鳳笑道:「我若算不準,剛才為什麼要溜出去?」
花滿樓道:「你故意激他們來,故意溜出去,讓他們有機會來殺我?」他嘆了口氣,苦笑著道:「像你這樣的朋友,倒也真難找得很。」
陸小鳳忽然也嘆了口氣,道:「你那位上官飛燕,也真難找。」
花滿樓道:「你找過她?」
陸小鳳道:「連她妹妹都找不到她,我去找又有什麼用?」
花滿樓安詳平靜的臉上,又露出一抹憂慮之色,對這個突然失蹤了的女孩子,他顯然已有了種很不尋常的感情,就算想隱藏也隱藏不了。
這種感情若是到了一個人心裡,就好像沙粒中有了顆珍珠一樣,本就是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立刻又故意問道:「你見過她妹妹沒有?」
花滿樓道:「沒有。」
陸小鳳道:「看來你運氣還不錯,至少比我的運氣好些。」
花滿樓道:「她妹妹是個小搗蛋?」
陸小鳳苦笑道:「豈只是個小搗蛋,簡直是個小妖怪,非但說起謊來可以把死人都騙活,而且還有疑心病。」
花滿樓道:「小姑娘也會有疑心病?」
陸小鳳道:「她的疑心病簡直比老太婆還重,她甚至懷疑她的姐姐已經被人謀害了,甚至懷疑你和大金鵬王就是兇手。」
他本來是想讓花滿樓開心些的,所以他自己也笑了。
可是花滿樓卻連一點開心的樣子都沒有。
陸小鳳又忍不住道:「你說她這種想法是不是很滑稽?」
花滿樓道:「不滑稽。」
陸小鳳道:「上官飛燕也只不過是個小姑娘,最多也只不過會說謊而已,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誰不會說謊呢?別人為什麼要謀害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又有誰能下得了這種毒手?」
花滿樓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我只有一個希望。」
陸小鳳道:「什麼希望?」
花滿樓微笑著,道:「我只希望他們今天晚上用的不是假酒。」
這句話本不該花滿樓說的,他本來也不是個喜歡喝酒的人。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覺得他的笑容好像也變得有點神秘起來。
無論什麼人,只要到了這裡,好像都立刻會變得有點神秘,有點古怪。
陸小鳳眨了眨眼,也故意裝出像是很神秘的腔調,壓低聲音道:「我也有個希望。」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什麼希望?」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他們今天晚上請我們吃的不是人肉包子,喝的不是迷魂酒!」
第四回 盛宴
盛宴。宴席就擺在大金鵬王剛才接見的花廳裡,酒菜豐富而精緻。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陳年花雕。
陸小鳳舉杯一飲而盡,忽然嘆息著道:「這雖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剛才的波斯葡萄酒來,就差得遠了。」
大金鵬王大笑,道:「那種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淺斟慢飲,你閣下這樣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負了它。」
花滿樓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連酒是什麼味道,都沒有感覺出來,好酒拿給他喝,實在是糟塌了。」
大金鵬王又大笑,道:「看來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興致很高,而且又換了件用金線繡著團龍的錦袍,看來已真的有點像是國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徵前的大將。
丹鳳公主也顯得比平時更嬌豔,更美麗。
她親自為陸小鳳斟滿了空杯,嫣然道:「我倒覺得就要像這樣子喝酒才有男子漢的氣概,那些喝起酒來像喝毒藥一樣的男人,絕沒有一個女孩子會看上眼的!」
大金鵬王忽然板起了臉,道:「女孩子難道都喜歡酒鬼?」
丹鳳公主眼珠子轉了轉,道:「喝酒當然也有點壞處。」
大金鵬王道:「只有一點壞處?」
丹鳳公主點點頭,道:「一個人酒若是喝得太多,等到年紀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時,看見別人喝酒就會生氣,一個人常常生氣總不是好事。」
大金鵬王還想板著臉,卻已忍不住失笑道:「說老實話,我年輕時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證絕不會比你倒得慢。」
聰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來款待客人,遠比用豐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該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主人覺得自己笑的值得。
陸小鳳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忽然道:「我準備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門吹雪。」
大金鵬王拊掌道:「好極了。」
陸小鳳道:「這人是個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來,朱停就不必了。」
他從身上找出張又髒又皺的紙,鋪開,用筷子蘸了蘸醬油,在紙上劃了個龍飛鳳舞的「鳳」字,然後就交給丹鳳公主,道:「你隨便找個人帶著這張紙去見他,他就會跟那個人來的。」
丹鳳公主遲疑著,道:「我聽說你們已經有很久不說話了。」
陸小鳳道:「我並沒有想要跟他說話,只不過要他來而已,那完全是兩回事。」
丹鳳公主瞪著眼,道:「他不跟你說話,可是一看見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個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來?」
陸小鳳道:「絕無問題。」
丹鳳公主失笑道:「看來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個怪人。」
陸小鳳道:「豈止是個怪物,簡直是個混蛋。」
丹鳳公主折起了這張紙,竟赫然是張五千兩的銀票。
她忍不住道:「這張銀票還能不能兌現?」
陸小鳳道:「你認為這是偷來的?」
丹鳳公主的臉紅了紅,道:「我只不過覺得,你們本來既然是好朋友,你用這種法子去請他,他會不會覺得你看不起他?會不會生氣?」
陸小鳳道:「他不會。」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個人惟一的好處,就是無論你給他多少錢,他都絕不會生氣。」
丹鳳公主嫣然道:「這隻因為他並不是個偽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餓著肚子時,卻偏偏要恭維他是個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是條寧可餓死也不求人的硬漢。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錢給他時,卻只肯寄給他一封充滿了安慰和鼓勵的信,還告訴他自力更生是件多麼高貴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這種人,那麼我可以保證,你惟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鳳不是這種人,她顯然已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
除了有一張美麗的臉之外,她居然還有一顆能了解別人、體諒別人的心——這兩樣東西本來是很難在同一個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聰明的女人才知道,體諒和了解,永遠比最動人的容貌還能令男人動心。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竟好像越來越喜歡這女孩子了,直到現在為止,他心裡居然還在想著她。
現在夜已很深,屋子裡沒有點燈,春風輕輕的從窗外吹進來,送來了滿屋花香。
陸小鳳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還睜得很大。如此深夜,他為什麼還不睡?莫非他還在等人?
他等的當然不會是花滿樓,花滿樓剛剛才跟他分手沒多久。
夜更靜,靜得仿佛可以聽見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聲音,所以他聽見了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他的心卻忽然跳得很快了,這時腳步聲已停在他門外。
門沒有閂,一個人輕輕的推開門,走進來,又輕輕的將門掩起。
屋子裡暗得很,連這個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
但陸小鳳卻沒有問她是什麼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麼人。
腳步聲更輕、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頭,慢慢的伸出手來,輕輕的摸著他的臉。
她的手冰冷而柔軟,還帶著種鮮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陸小鳳的鬍子,才證實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陸小鳳。
陸小鳳剛聽見衣服落在地上的聲音,就已感覺到一個赤裸的身子鑽進了他的被窩。
她的身子本來也是冰涼而柔軟的,但忽然間就變得發燙起來,而且還在發著抖,就像是跳動的火焰一刺激得陸小鳳連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喃喃說道:「我警告過你,我是禁不起誘惑的,你為什麼還是要來!」
她沒有說話,她身子抖得更厲害。
他忍不住翻著身,緊緊擁抱著她,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點,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陣陣漩渦。
她的胸膛已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鴿子般嬌嫩而柔軟。
陸小鳳忽然推開了她,失聲道:「你不是……你是什麼人?」
她還是不肯開口,身子卻已縮成一團。
陸小鳳伸出手,剛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觸了電般縮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終於不能不承認了,吃吃的笑了起來,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陸小鳳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道:「你來幹什麼?」
上官雪兒道:「我為什麼不能來,你剛才以為我是誰?」
聽她的聲音,她好像已生氣了。
一個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許就是一個男人在跟她親熱時,卻將她當做了別人。
陸小鳳的嘴並不笨,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上官雪兒冷笑了一聲,又道:「她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你說?」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因為我跟你一比,簡直就像個老頭子。」
上官雪兒道:「我到這裡,為的就是要證明給你看,我已經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說謊,你難道以為我喜歡你?告訴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氣,已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陸小鳳的心又軟了,剛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剛想說兩句安慰她的話……
忽然間,房門又被推開,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來。
一個人手裡舉著燈,站在門口,穿著件雪白的袍子,臉色卻比她的白袍子還蒼白。
上官丹鳳!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鑽到床底下去,他實在受不了她看著他時的那種眼色。
雪兒臉上的表情,也好像一個正在廚房裡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見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來,歪著嘴向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要來,我本來可以早點走的。」
上官丹鳳看著她,連嘴唇都已氣得發抖,想說話,卻又說不出。
雪兒也已披上了長袍,昂著頭,從她面前走過,忽又歪著嘴對她笑了笑,道:「其實你也用不著生氣,男人本來就全都是這樣子的。」
上官丹鳳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她全身都似僵硬。雪兒的腳步聲終於已漸漸遠去。
上官丹鳳還是站在那裡,瞪著陸小鳳,美麗的眼睛似已有了淚光,喃喃道:「這樣也好,我總算看清了你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跺一跺腳,扭頭就走。
可是陸小鳳已趕過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鳳咬著嘴唇,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必說什麼的,因為你應該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鳳垂下頭,聽著,過了很久,也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來是想來的。」
陸小鳳道:「現在呢?」
上官丹鳳道:「現在……現在我卻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頭,凝視著陸小鳳,眼睛裡帶著種又複雜,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還是在惋惜。
陸小鳳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會跟雪兒……」
上官丹鳳用指尖輕輕掩住了他的嘴,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這裡。」
無論誰看見這種煞風景的事,都絕不會再對別的事有興趣了。
陸小鳳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開手。
上官丹鳳忽然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親,輕輕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走的。」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道:「現在你最好還是快點走,否則我說不定會……」
上官丹鳳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從他懷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頭可真是個小妖精,你下次看見她時也最好快點走,我吃醋的時候會咬人的。」
夜更深,更靜,天地間充滿了寧靜與和平。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剛剛被太陽曬得發燙,兩旁的店鋪還有幾家未曾開門。
大城裡的人,又有幾個還能習慣那種「日出而作」的生活?
陸小鳳和花滿樓正站在發燙的青石板上。
丹鳳公主用綴滿鮮花的馬車,一直將他們送到這裡才回頭的。
「我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在等你,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
花滿樓忽然笑著道:「我看你只怕遲早總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這個人的耳朵簡直比兔子還要靈呢,下次我倒要提防著他些。」
花滿樓微笑著道:「她說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飛燕的妹妹?」
陸小鳳苦笑道:「像她那樣的小妖怪,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很難找出第二個。」
花滿樓沉吟著,終於忍不住問道:「她有沒有找到她姐姐?」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剛才應該問問上官丹鳳的,她也許會知道你那隻燕子飛到哪裡去了?」
花滿樓又笑了笑,道:「你不問也好,問了說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陸小鳳道:「我雖然沒有問,但雪兒卻已應該問過。」
花滿樓道:「看樣子她也沒有問出來!」
他雖然在微笑,但臉上卻又掩不住露出了憂慮之色。
陸小鳳沉思著,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飛燕有多大年紀?」
花滿樓道:「她說過,她是屬羊的,今年才十八。」
陸小鳳用指尖抹著他的鬍子,喃喃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會不會有一個二十歲的妹妹?」
花滿樓笑道:「這就得看情形了。」
陸小鳳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滿樓道:「若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會問出這麼笨的話來,十八歲的女孩子為什麼不會有二十歲的妹妹?二十歲的妹妹說不定還會生出八十歲的兒子來!」
陸小鳳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歲的姐姐顯然絕不會有二十歲的妹妹,上官飛燕也就絕不會有意外。」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雪兒說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裡,卻故意用那些話來唬我,現在我才知道,她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花滿樓又笑了笑,仿佛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你不是說你要到這裡來找人?」
陸小鳳點點頭。
花滿樓道:「西門吹雪好像並不是住在這裡的!」
陸小鳳道:「他本來就不在這裡,我找的是別人!」
花滿樓道:「你找誰?」
陸小鳳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動,也許還不知道江湖中有兩個很奇怪的老頭子,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來所有奇奇怪怪的事,他都知道一點,另一個的本事更大,無論你提出多奇怪困難的問題,他都有法子替你解決。」
花滿樓道:「你說的是大通和大智?」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們?」
花滿樓淡淡道:「我雖然是個瞎子,卻一點也不聾。」
陸小鳳苦笑道:「有時我倒真希望你還是聾一點的好。」
這時他們已走到陰涼的屋簷下,對面正有一個和尚垂著頭,規規矩矩的走過來。
這和尚長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所穿的卻又破又髒,腳上一雙草鞋更已幾乎爛通了底。
陸小鳳看見了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實和尚,你好!」
老實和尚抬頭看見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沒有變得老實些?」
陸小鳳笑道:「等你不老實的時候,我就會老實了。」
老實和尚遇著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陸小鳳又道:「看樣子你今天好像特別開心,莫非有什麼喜事?」
老實和尚苦笑道:「老實和尚怎麼會有喜事?像你這樣不老實的小夥子才會有喜事。」
陸小鳳道:「但今天卻好像是例外。」
老實和尚皺了皺眉,又嘆了口氣,道:「今天的確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不願陸小鳳再問下去。
只可惜陸小鳳偏偏有點不識相,還是在問道:「為什麼?」
老實和尚苦著臉,訥訥道:「因為……因為我剛做過一件不太老實的事。」
他本來不想說的,卻又不能不說,因為他是個老實和尚。
所以陸小鳳更覺得奇怪,更要問下去:「你也會做不老實的事?」
老實和尚道:「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
陸小鳳覺得更有趣了,壓低聲音,道:「你做了什麼事?」
老實和尚的臉似已有點發紅,囁嚅著道:「我剛去找過歐陽。」
陸小鳳道:「歐陽是什麼人?」
老實和尚看著他,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竟好像有點沾沾自喜的樣子,又好像對陸小鳳的無知很同情,搖著頭道:「你怎麼連歐陽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
老實和尚悄悄道:「因為歐陽就是歐陽情。」
陸小鳳道:「歐陽情又是何許人也?」
老實和尚的臉更紅,結結巴巴的說道:「她是個……是個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才總算說出了最後這兩字。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老實和尚也會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裡雖然覺得又驚奇,又好笑,臉上卻偏偏不動聲色,反而淡淡道:「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這種事本來就很平常的。」
老實和尚反而吃了一驚,忍不住道:「這種事還很平常?」
陸小鳳正色道:「和尚既沒有老婆,也沒有小老婆,一個身強力壯的人,若連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們怎麼辦?難道去找尼姑?」
老實和尚已聽得怔住。
陸小鳳接著道:「何況,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對,而且本來就有種很密切的關係。」
老實和尚忍不住問道:「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名妓卻是做一天鐘,撞一天和尚……這種關係難道還不夠密切麼?」話還沒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彎了腰。
老實和尚卻已氣得發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嘆息著,喃喃道:「我佛慈悲,為什麼叫我昨晚上遇見孫老爺,今天早上又遇見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不笑了,急急問道:「你看見了孫老爺?他在哪裡?我正要找他。」
老實和尚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嘴裡還是念念有詞,道:「阿彌陀佛,看來壞事真是萬萬做不得的,我真該死,菩薩應該罰我爬回去。」
他念著念著,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一路爬著走了。
陸小鳳也只有看著他苦笑,全沒有半點別的法子。
花滿樓忍不住走過來,問道:「他真的在爬?」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個人若說要爬十裡,就絕不會只爬九裡半的,因為他是個老實和尚。」
花滿樓笑道:「看來他不但是個老實和尚,還是個瘋和尚。」
陸小鳳道:「但他卻是在裝瘋,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花滿樓道:「孫老爺又是何許人也?」
提起孫老爺,陸小鳳的興致又高了,道:「這孫老爺的全名應該是龜孫子大老爺。」
花滿樓失笑道:「他怎麼會起這麼樣個好名字?」
陸小鳳道:「因為他自己常說他自己沒錢的時候雖然是龜孫子,但有錢的時候就是大老爺了,他又恰巧姓孫,所以別人就索性叫他孫老爺。」
花滿樓笑道:「你認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陸小鳳道:「幸好十個怪物,倒有九個都不太討厭,這孫老爺尤其不討厭。」
花滿樓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還是他?」
陸小鳳道:「大通大智本是兩個怪物,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們,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除了孫老爺外,誰也找不到他們!」
花滿樓道:「想不到這孫老爺的本事倒不小。」
陸小鳳道:「這個人從小就吃喝嫖賭,浪蕩逍遙,平生沒做過一件正經事,也沒有別的本事,就憑這一樣本事,已經足夠他逍遙半生了。」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無論誰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從各種地方贖出來。」
花滿樓道:「贖出來?為什麼要贖出來?」
陸小鳳道:「這個人花起錢來比誰都兇,所以他大老爺總是做不了三天,就要變成龜孫子,等到沒錢付帳時,他就把自己押在那裡,等著別人去贖,這樣的日子他居然一過就是十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滿樓笑道:「看來這個人不但有本事,而且還很有福氣。」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若要是沒福氣的人過他這種日子,不出半年準會發瘋。」
花滿樓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裡去贖他?」
陸小鳳道:「我當然要先去找歐陽。」
花滿樓道:「歐陽?」
陸小鳳笑了,悠然道:「連歐陽你都不知道?歐陽就是……」
歐陽情。怡情院裡的花牌上,第一個名字就是她。
據說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對什麼人都一樣,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禿子也好,只要你有錢,她就會把你當做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幹她這行的,只要有這一樣本事,就已足夠了。
何況她長得又的確不醜,白生生的臉,烏油油的頭髮,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酒渦,一雙眼睛總是笑眯眯的看著你,讓你覺得無論花多少銀子在她身上,都一點也不冤枉。
現在她正笑眯眯的看著陸小鳳,看著陸小鳳的小鬍子,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這麼漂亮的鬍子。
陸小鳳卻被她看得有點飄飄然了,口袋裡的銀票,也好像已長出翅膀要往外飛。
歐陽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從沒有到這裡來過?」
陸小鳳道:「從來也沒有。」
歐陽情道:「你一來就找我?」
陸小鳳道:「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歐陽情垂下了頭,輕輕道:「這麼樣說來,難道我們真的有緣?」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假!」
歐陽情眼波流動,道:「可是,你又怎麼會知道有我這麼樣一個人的?」
陸小鳳道:「有個神仙今天早上在夢裡告訴我,說我們八百年前有緣了。」
歐陽情驚笑道:「真有這回事?」
陸小鳳說道:「連半點都不假,那神仙是個和尚,看樣子就很老實,他還說連他自己都來找過你呢!」
歐陽情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個和尚來過,我到床上睡覺時,他就在這裡坐著看了我一夜,我還以為他有什麼毛病,卻想不到他竟是神仙。」
她忽然走過來,坐到陸小鳳腿上,輕撫著陸小鳳的小鬍子,咬著嘴唇笑道:「只不過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陸小鳳道:「我不是神仙。」
歐陽情附在他耳旁,輕咬著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實做神仙也沒什麼好處,只要你這朋友出去,我就可以讓你覺得比神仙還快活。」
花滿樓一直微笑著,靜靜的坐在較遠一個角落裡,他好像已不願讓這齣戲再演下去,忽然道:「我們是來找孫老爺的,你一定知道孫老爺在哪裡?」
歐陽情道:「孫老爺,聽說他還在隔壁的瀟湘院,等著人去贖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瀟湘院了。」她希望花滿樓快走。
但是陸小鳳卻先推開她站了起來。
歐陽情皺起眉,道:「你也要去?」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歐陽情道:「你要去贖他?」
陸小鳳道:「不是去贖他,是陪著他一起等人來贖。」
他苦笑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實說,現在我們身上剩下的錢,連買塊大餅都不夠。」
歐陽情雖然還在笑,但卻已經變成另一種笑了,一種讓你一看見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陸小鳳卻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們既然有緣,我又怎麼能走?我看不如還是讓他……」
歐陽情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既然有緣,將來應該還是會在一起的,現在你還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我肚子疼。」
陸小鳳走過來,迎著從東面吹過來的春風,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微笑著道:「你若要擺脫一個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自己說肚子疼,一個出來玩玩的男人,至少應該懂得三種法子能讓女人肚子疼。」
花滿樓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辦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個君子。」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你明明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一定要當面揭穿她?」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喜歡虛情假意的人。」
花滿樓道:「可是她不能不虛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對每個人都有真情,在這種地方怎麼能活得下去?」他微笑著,接著道:「你夠義氣、夠朋友,甚至已可算是個俠客,但你卻有個最大的毛病。」
陸小鳳只有聽著。
花滿樓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雖然很可惡,很可恥,但他們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從來沒有替他們想過。」
陸小鳳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道:「有時我的確不喜歡跟你在一起。」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我總覺得我這人還不錯,可是跟你一比,我簡直就好像是個混蛋了。」
花滿樓微笑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那麼他總算還有救藥。」
「我是個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絕後的大混蛋,像我這樣的混蛋,一百萬個人裡,都找不出一個。」他們一走進瀟湘院,就聽見有人在樓上大叫大喊。
花滿樓道:「孫老爺?」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並不多。」
花滿樓笑道:「所以他還有救藥。」
陸小鳳道:「現在我只希望他還不太醉,還能站得起來。」
孫老爺雖然已站不起來,幸好還能坐起來。
現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陸小鳳剛僱來的馬車裡,兩眼發直,瞪著陸小鳳,道:「你就算急著要去找那兩個老怪物,至少也該先陪我喝杯酒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為什麼還要給你酒喝?」
孫老爺咧開嘴一笑,道:「因為他們知道遲早總有你這種冤大頭會去贖我。」
其實他自己的頭絕不比任何人的小,沒有看見過他的人,幾乎很難想像他這麼樣一個又瘦又小的人,會長著這麼樣一個大腦袋。
陸小鳳道:「像你現在這樣子,是不是還能馬上找得到他們?」
孫老爺傲然道:「當然,無論那兩個怪物多古怪,我卻偏偏正好是他們的剋星——可是我們得先約法三章。」
陸小鳳道:「你說。」
孫老爺道:「一個問題五十兩,要十足十的銀元寶,我進去找時,你們只能等在外面,有話要問時,也只能在外面問。」
陸小鳳苦笑道:「我實在不懂,他們為什麼從來也不願見人?」
孫老爺又笑了,道:「因為他們覺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卻不知天下最大的一個混蛋就是我。」
山窟裡陰森而黑暗,洞口很小,無論誰都只有爬著才能進去。孫老爺就是爬進去的。
陸小鳳和花滿樓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陸小鳳已等得很不耐煩。
花滿樓卻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著急了,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這裡的風景多美,連風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個人能在這裡多停留一會兒,豈非是福氣?」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這裡的風景好?」
花滿樓道:「我雖然看不見,卻能領略得到,所以我覺得,只有那些雖然有眼睛卻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這時,山窟裡已傳出孫老爺的聲音,道:「可以開始了。」
第一塊五十兩重的銀子拋進去,第一個問題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個金鵬王朝?」
過了片刻,山窟裡就傳出一個低沉而蒼老的聲音:「金鵬王朝本在極南一個很小的國度裡,他們的風俗奇特,同姓為婚,朝中當權的人,大多複姓上官,這王朝雖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年前已覆沒,王族的後代,據說已流亡到中土來。」
陸小鳳吐出口氣,仿佛對這答覆很滿意,於是又拋了錠銀子進去,開始問第二個問題:「除了王族的後代外,當時朝中的大臣,還有沒有別人逃出來的?」
「據說還有四個人,受命保護他們的王子東來,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謹,還有三人是大將軍平獨鶴、司空上官木,和內庫總管嚴立本。」這問題還有點補充:「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們漢唐時相差無幾。」
第三個問題是:「他們後來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後,他們想必就隱姓埋名,因為新的王朝成立後,曾經派遣過刺客到中土來追殺,卻無結果,當時的王子如今若是還活著,也已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陸小鳳沉吟了很久才問出第四個問題:「若有件極困難的事定要西門吹雪出手,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打動他?」
這次山窟裡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了四個字的回答:「沒有法子。」
城裡「上林春」的竹葉青和臘牛肉、五梅鴿子、魚羊雙鮮,都是遠近馳名的,所以他們現在正在上林春。
陸小鳳是個很講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沒有法子,這算是什麼回答?」陸小鳳喝了杯竹葉青,苦笑道:「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兩銀子,這見鬼的回答卻要五十兩。」
花滿樓淡淡的微笑著,道:「他說沒有法子,難道就真的沒有法子?」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既有錢,又有名,而且還是個徹底的自由漢,從來也不管別人的閒事,再加上六親不認,眼高於頂,你對這個人能有什麼法子?」
花滿樓道:「但有時他卻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奔波三千裡去復仇。」
陸小鳳道:「那是他自己高興,他若不高興,天王老子也說不動他。」
花滿樓微笑道:「無論如何,我們這次總算沒有空跑一趟,我們總算已知道,大金鵬王說的那些事,並不是空中樓閣。」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說的不假,所以這件事我們更非管不可,就因為我們要管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門吹雪。」
花滿樓道:「他的劍法真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陸小鳳道:「也許比傳說中還可怕,從他十五歲時第一次出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劍下全身而退的。」
花滿樓道:「這件事為什麼一定非他不可?」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要對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個人。」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著道:「獨孤一鶴若真是青衣樓的大老闆,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個很難對付的人,何況,峨嵋派本身就已高手如雲!」
花滿樓道:「我也聽說過峨嵋七劍,三英四秀,都是當今武林中,後起一代劍客中的佼佼者。」
陸小鳳道:「閻鐵珊『珠光寶氣閣』的總管霍天青,卻比他們七個人加起來還難對付,這個人年紀不大,輩份卻極高,據說連關中大俠山西雁,都得叫他—聲師叔的。」
花滿樓道:「這種人怎麼肯在嚴立本手下做事?」
陸小鳳道:「因為他昔年在祁連山被人暗算重傷,嚴立本曾經救過他的命。」
花滿樓道:「霍休常年蹤影不見,他那龐大的財產,當然也有極可靠的人照顧,那些人當然也不是好對付的。」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所以我們非把西門吹雪找出來不可。」
陸小鳳道:「完全說對了。」
花滿樓沉吟著,道:「我們能不能用激將法,激他出來和這些高手一較高低?」
陸小鳳道:「不能。」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這人非但軟硬不吃,而且聰明絕頂就跟我一樣。」
他笑了笑,接著道:「若有人對我用激將法,也是連半點用都沒有的。」
花滿樓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有個法子,倒也可以去試一試。」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這個法子花滿樓還沒有說出來,就忽然聽見門口發生一陣騷動,一陣驚呼。
一個人踉踉蹌蹌的從門外衝進來,一個血人。
四月的春陽過了,正午已偏西,斜陽從門外照進來,照在這個人身上,照得他滿身的鮮血都發出了紅光,紅得令人連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從十七八個地方同時流出來,頭頂上、鼻子裡、耳朵裡、眼睛裡、嘴裡、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蓋上、雙肩上,都在流著血。
就連陸小鳳都從未看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傷口,這簡直令人連想都不敢想。
這人也看見了他,突然衝過來,衝到他前面,用一雙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嚨裡「格格」的響,像是想說什麼。
可是他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他的咽喉已被割斷了一半,但他卻還活著。
這是奇蹟?還是因為他在臨死前還想看陸小風一面,還想告訴陸小鳳一句話?
陸小鳳看著他猙獰扭曲的臉,突然失聲而呼:「蕭秋雨!」
蕭秋雨喉嚨裡仍在不停的「格格」直響,流著血的眼睛裡,充滿了焦急、恐懼、忿怒、仇恨。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蕭秋雨點點頭,突然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呼,就像是一匹孤獨、飢餓、受了傷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發出的那種慘呼一樣。
然後他的人突然一陣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訴陸小鳳的,顯然是件極可怕的秘密,可是他永遠說不出來了。
他倒下去時,四肢已因痛苦絞成了一團,鮮紅的血,已漸漸變成紫黑色。
陸小鳳跺了跺腳,振起雙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飛鵬一樣,掠過了四五張桌子,從人們的頭頂上飛出,掠到門外。
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也留著一串鮮血,從街心到門口。
「剛才有輛馬車急馳而過,那個人就是從馬車上被推下來的。」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黑馬車,趕車的好像是條青衣漢子。」
「從哪邊去的?」
「西邊。」
陸小鳳什麼也不說,迎著斜陽追出去,奔過長街,突然又聽見左邊的那條街上傳來一陣驚呼,一陣騷動。
一輛漆黑的馬車,剛闖入一家藥鋪,撞倒了四五個人,撞翻了兩張桌子。
現在馬已倒了下去,嘴角還在噴著濃濃的白沫子。
趕車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卻是血,紫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臉也已扭曲變形,忽然間,淡黃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陸小鳳一把拉開了車門,車廂裡的座位上,竟赫然擺著一對銀鉤。
銀鉤上繫著條黃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鮮血寫出來的:「以血還血!」
「這就是多管閒事的下場!」
銀鉤在閃閃的發著光。
花滿樓輕撫著鉤鋒,緩緩道:「你說這就是勾魂手用的鉤?」
陸小鳳點點頭。
花滿樓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蕭秋雨手上的?」
陸小鳳長長嘆息,道:「以血還血!」
花滿樓道:「但另外一句話,卻顯然是警告我們不要多管閒事的。」
陸小鳳冷笑道:「青衣樓的消息倒真快,但卻看錯人了。」
花滿樓也嘆了口氣,道:「他們的確看錯了人,青衣樓本不該做出這種笨事的,難道他們真的認為這樣子就能嚇倒你?」
陸小鳳道:「這樣做只對一個人有好處。」
花滿樓道:「對誰?」
陸小鳳道:「大金鵬王!」
這世上有種人天生就是寧折不彎的牛脾氣,你越是嚇唬他,要他不要管—件事,他越是非管不可的。
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現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緊緊握著銀鉤,忽然道:「走,我們這就去找西門吹雪,現在我也想出了一種法子對付他。」
花滿樓道:「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燒了他的萬梅山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