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的歷史敘事(莫言悖論之四新歷史主義小說)
2023-06-03 04:44:49
悖論出處:
2009年11月20日,莫言在北大作了「語言與歷史」的演講。他表示,北京師範大學張清華教授評價他的《紅高粱家族》對「新歷史主義小說」具有開拓性的意義,這個類型的小說還有《豐乳肥臀》《檀香刑》《酒國》。「我寫這些歷史小說的時候,是從民間的視角來出發,從情感方面來出發,然後用情感代替政治和經濟,用民間來補充官方或者否定官方(歷史)。」
來自民間的「野史稗官」雖不可與正史同日而語,但其中的風土人情確實對正史是有效的補充。
因此,「用民間來補充官方(歷史)」,如果這些史料真的來自於民間,這句話沒問題。
「用民間」「否定官方(歷史)」?問題就嚴重了:難道官方歷史是假的?「民間視角」的歷史是真的?莫言的「新歷史主義小說」是歷史嗎?
要搞清這些問題,要先搞清楚什麼是「新歷史主義」小說。
1999年莫言為被封禁的《豐乳肥臀》做解禁的準備,在「修訂本後記」裡回憶說,1996年,《豐乳肥臀》出版與得獎後,遭到來自老作家、老紅軍文革式的批判和人身攻擊。當時的境況,可用「甚囂塵上」來形容。但沒過多久,一些大學教授撰文力挺莫言。當時還是山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的「青年評論家」張清華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其中,張清華在《鐘山》上發表的《十年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回顧》一文,認為:
「莫言的《紅高粱家族》既是'新歷史主義'小說濫觴的直接引發點,又是'新歷史主義小說'的一部分。」
而《豐乳肥臀》是「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扛鼎之作。
也就是說,莫言是新歷史小說這一文學流派的發起人、代表人和集大成者。
那麼,什麼是「新歷史主義小說」呢?
2005年(同年調入北師大)2月,張清華再次撰文《莫言與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稱八年來,對《豐乳肥臀》讀了三遍,每次都有新的認識。對「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概念也做了以下界定:
具有「新歷史主義傾向的小說的特點首先表現在對正統歷史的改寫上,概括為三個方面:
一是人類學視野對社會學歷史觀的徹底取代,將一切歷史場景還原為人類的生存鬥爭,性愛、生殖、死亡、戰爭、妒忌、仇殺、神秘主義、甚至異化……這些生存的原型母題,瓦解了以往正統的道德意義上的二元對立的歷史價值判斷。
這裡包含了許多「專業術語」,說白了,「人類學視野」,就是關注人類的生物體本身,人類社會的歷史無所謂階級,無所謂道德,而是生命體的本能。
比如說,《紅高粱家族》土匪餘佔鰲為什麼會抗戰,並不是因為國家興亡,民族大義,而是他心愛的「戀兒」被日本兵姦殺而激起的男人的衝動。其中的小人物王文義因為三個兒子被鬼子殺死,痛徹心扉的老婆逼著他來到了餘佔鰲的隊伍。
其次,歷史的主體實現了「降解」,原來的「中心」與「邊緣」實現了一個位置的互換:「江小腳」率領的抗日正規部隊「膠高大隊」被擠到了邊緣配角的位置,而紅高粱地裡一半是土匪、一半是英雄的酒徒餘佔鰲卻成了真正的主角。
江小腳不僅被邊緣化,而且人性卑劣,要與餘佔鰲聯合抗日遭拒,在餘佔鰲為戴鳳蓮出大殯的路上伏擊了出殯的隊伍。
江小腳的隊伍還偷了餘佔鰲的狗皮,穿在了身上,形象猥瑣:心情鬼怪妖魔,走路如狗行;江小腳小腳蹀躞……
難道這就是真實的歷史?如果日本人給每個中國人一塊糖,是不是本能地認為日本人是好人,這還有抗日戰爭嗎?
三是民間歷史空間的拓展,它用民間化的歷史場景、「野史化」的家族敘事,實現了對現代中國歷史的原有的權威敘事規則的一個「顛覆」。
張清華說,莫言「在歷史被淹沒的邊緣地帶、在紅高粱大地中找到了被遮蔽的民間歷史,這也是對歷史本源的一個匡復的努力。」
問題在於是「找到了」還是「想像虛構的」?這有著本質的區別。
司馬遷為寫《史記》作準備,二十歲開始進行了十六年的壯遊,所到之處都是歷史風雲席捲過的地方,司馬遷像個探寶者「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
而莫言在構築的「文學的故鄉」高密東北鄉裡,展開的是想像、虛構的絕技,怎麼是「找到了被遮蔽的民間歷史」呢?
有了張清華的「理論基礎」,莫言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就底氣十足,信心滿滿。2009年11月20日,在北大的演講中。他表示欣然接受北京師範大學張清華教授評價他的《紅高粱家》對「新歷史主義小說」具有開拓性的意義。並暢談創作「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初衷:
首先,認為革命歷史小說思想性與藝術性的高度上的局限(與新歷史主義小說有差距)
其次,莫言這代作家從80年代開始接受西方文學的影響,接受西方思想觀念的影響。
他們不但拋棄了革命歷史小說的創作手法,也「突破」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
2012年10月12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高密舉行記者見面會。他這樣對記者說:
今天再看,確實有巨大的局限,過分強調文學與政治的關係,過分強調文學的階級性而忽略了文學的人性。
我們這一代的作家,在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的時候,就認識到了這個局限,我們所有的創作都是在突破這個局限。
第三,認為前輩作家只能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革命軍隊的立場上來寫作,是片面的,不真實的。
他主張:作家應該要站在一個超階級立場上,處理他的題材,處理他的人物。
但是有沒有「超階級」的立場嗎?正如魯迅先生所說:
生在有階級的社會裡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鬥的時代而要離開戰鬥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髮,要離開地球一樣……
而從莫言的創作實踐中,他並沒有拔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他只是不站在應該站的立場而已。
四、小說家筆下的歷史是情感的歷史,經濟、政治的鬥爭應服從情感方面的鬥爭。
莫言所謂的情感,就是張清華所說的「人類學視野」,畢光明則解讀為「原欲」。瓊洲大學中文系主任畢光明1998年在《中國文化研究》發表了《偏離與追逐:中國大陸的新時期純文學》一文。
由此,我們釐清了「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本質:「一切歷史都是欲望的歷史」,漠視階級鬥爭,認為推動歷史發展變遷的是「人的欲望」,因而聚焦「人性」剖析。
這為《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中的各種變態的性描寫找到了註解。
文明時代已遠離野蠻時代幾千年,而以莫言為代表的「新歷史主義小說」作家卻重新窺視與現代文明相牴觸的,本能的衝動——原欲,豈不謬哉?
再回頭品讀文章開頭摘錄的莫言的這段話:
我寫這些歷史小說的時候,還是從民間的視角來出發,從情感方面來出發,然後用情感代替政治和經濟,用民間來補充官方或者否定官方(歷史)。
不得不說,其志不在小。然而莫言在1999年撰寫的《〈豐乳肥臀〉修訂本後記》中這樣定義過小說中的歷史事件:
「小說家並不負責再現歷史也不可能再現歷史,所謂的歷史事件只不過是小說家把歷史寓言化和預言化的材料。歷史學家是根據歷史事件來思想,小說家是用思想來選擇和改造歷史事件,如果沒有這樣的歷史事件,他就會虛構出這樣的歷史事件。(但《豐乳肥臀》中遭受攻擊最多的某些歷史事件不幸又是真實的,這是我的不徹底之處)所以,把小說中的歷史與真實的歷史進行比較的批評,是類似於堂吉訶德對著風車作戰的行為。」
這套「理論」在幾年後的2003年3月,莫言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推介英文版的《豐乳肥臀》時也說過,說明這套「理論」確實是已定型。
問題是,一方面說「小說家是用思想來選擇和改造歷史事件,如果沒有這樣的歷史事件,他就會虛構出這樣的歷史事件。」
一方面又說,要用這種「歷史」來補充官方或者否定官方(歷史)。
當人們質疑這種「歷史」的真實性時,又在竊笑質疑的人是傻子。
這不是悖論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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