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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駿虎前面就是麥季(李駿虎前面就是麥季)

2023-06-21 10:37:28 2

前面就是麥季

李駿虎

1

  太陽把紅芳的臉上曬出了紫色的斑,那個時候她已經三十四五歲,身上少女的影子蕩然無存,體態和神情都從少婦向著中年婦女發展。南無村小她一輪的新媳婦們抱著孩子開始在巷口閒聊後,紅芳不再熬喝了十多年的治療不孕的中藥。那個時候她每天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已經甘之如飴,突然停了藥,總覺得丟了什麼東西,好一段時間每天恍恍惚惚。

  紅芳向福元提出抱一個孩子,她主張要個女子。作為男人的福元說:「怎麼都行,只要將來我死了有人發送。」紅芳罵他:「出息!」福元說:「你最好問問咱媽。」紅芳說:「忘不了她!」紅芳朝透明的塑料門帘外望望,婆婆蘭英和跛腳的公公七星正坐在梨樹斑駁的樹陰裡小聲說著話。

  抱一個娃娃的事,蘭英私下和跛腳的老頭子商量過不止一次了,跛子的說法是:「咱不管人家,人家自己都不著急,你急頂個什麼用?」這要擱在從前,蘭英不但要罵跛子,還要連兒子媳婦一起罵,但蘭英竟然聽從了跛子的,幾次想問問小兩口,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下去了。

  紅芳掀開門帘出來,笑眯眯地走到老兩口跟前,蹲下來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回頭喊:「福元,你出來!」蘭英嗔怪地斜睨著媳婦,她早習慣了她的缺心眼兒。

  福元趿拉著拖鞋出來,站在媽的身後,望著媳婦笑,紅芳笑得更說不出話來,福元罵她:「你喝上貓尿了?」紅芳說:「你才喝上貓尿了!」又對蘭英說:「媽,福元想抱一個娃。」福元皺皺眉依舊笑著說:「怎麼是我想抱,你不想嗎?」蘭英低聲呵斥:「住嘴,多光彩的事情,要讓全村子都聽見嗎!」紅芳伸伸舌頭。跛子洩露了蘭英的秘密:「你媽早有打算了,就等你們問呢。」

  福元繞過來,也蹲在蘭英面前,三個人靜靜地望著蘭英一個人。蘭英一手搖著蒲扇,發了話:「我娘家侄子媳婦已經懷了七個月了,這是第三胎,你舅舅早就說已經有一個孫子一個女子了,叫他們早早地把娃娃刮掉,那兩口子惜子得不行,寧挨罰也要生。現在犯熬煎了,前面兩個的學費都不知道到哪裡去找,這個再生下來還不把他爸的腰累折?」紅芳附和道:「就是就是,現在的娃娃上學比吃比穿,上不起了。」福元說:「你別說話,聽咱媽講。」蘭英接著說:「你舅舅知道你們跟前沒有娃娃,就想著娃生下來送給你們,怕你們要面子,不敢說,先和我商量,我也不敢做主。」說完打量下小兩口的表情。

  紅芳說:「還要什麼面子,福元想娃都快想瘋了。」笑著看福元,福元翻她一眼,問他的媽:「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哈?」跛子發表意見:「你管它是男的還是女的,女子更好。」自覺失言,趕緊地看了蘭英一眼,怕勾她想起秀娟來。

  大姑子秀娟依然不肯嫁,但她已經不是當媽的蘭英心裡的病了,她就像一塊長在臉上的疤,好看是不好看,疼是肯定不疼了。秀娟每天騎著她的自行車,車龍頭上架著鋤面已經磨得很圓很小的鋤頭,去屬於她的地裡幹活,或者推個別人早就不用了的小平車把地裡的產物載回她住的老磨房院子。在南無村的人眼裡,她生活得很平靜,沒有人去打攪她,甚至連狗都不大願意進她冷清院子裡轉轉,直到有件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讓一切都變了樣兒。

  蘭英正沉浸在兒子媳婦的目光裡,笑容裡泛起多年不見的嫵媚,提醒小兩口:「『侄子外甥過繼,一輩子生氣』,你們想好了啊。」紅芳笑呵呵地說:「這是侄子還是外甥?我糊塗了!」福元說:「按說該叫我表叔,該叫你表嬸。你說對嗎,媽?」蘭英笑得用蒲扇撐住了地,捂住嘴不能回答。跛子說:「到娃娃這一輩已經是拐彎子親戚了,我和你媽死了這門親戚就快斷了,不算侄子,我看能行。」紅芳和福元也表示同意,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一家人在梨子樹的陰影裡圍在一起說了一下午的話,數紅芳最能笑。突然,跛子對紅芳說:「你到磨房去叫秀娟,讓她來吃晚飯。」紅芳說行,站起來就往院子外面走。

估摸著紅芳走出巷子口了,蘭英彎下腰低聲問福元:「這個二桿子不知道是你的毛病吧?」福元搖搖頭,又皺起眉來教訓他媽:「你別再叫她二桿子了,我就娶了個二桿子?」蘭英定定地看著兒子,嘎一聲笑了,跛子也笑了。福元忍不住,也笑了,他坐在地上,雙腿叉開,看到腳邊有隻螞蟻,就用指甲圍著它畫了一個圈,螞蟻倉皇地奔逃,始終不敢越過那個圈子。

2

  最早想讓福元抱個孩子的,是秀娟,只是她沒說出來。這幾年秀娟的話越來越少了,紅芳是和她說話最多的人,那是因為紅芳是個沒心計的人,對這位不願嫁人的大姑子,她偶爾也會和別人說說她的閒話,但當她們面對面說話的時候,秀娟從紅芳的眼睛裡看不到別人那種古怪的眼神——紅芳看著秀娟的時候,眼神從來不躲躲閃閃。即使是這樣,秀娟也沒有提出來讓紅芳抱個孩子,回到那個家裡時,她會替弟媳婦熬熬藥,也會問:「你不嫌苦?」僅此而已。沒人知道她多麼渴望弟弟能有一個孩子,前好幾年她就想讓他們抱一個娃了。

  話多話少,秀娟從來是個豁達的人,誰家有紅白喜事都能看見她拉把小凳子,坐在灶房旁的大盆邊洗碗,那些年蘭英嫌她丟人現眼,罵她,她依舊我行我素。這些年蘭英也不罵了,但在那樣鬧哄哄的場所看到這一幕,也不會去跟女兒說句話。四十歲的人了,每天兩晌下地,秀娟也沒有曬出像紅芳那樣的紫斑來——真正白淨的人是曬不黑的,頂多在夏天變紅,一個冬天就捂過來了——但皺紋是不可避免的,眼睛已經不再和秋天的晴空一樣清亮,頭髮裡也有了白絲絲,一切都顯示著秀娟作為女人最好的歲月過去了,像一塊沒來得及開墾播種的地,被荒草覆蓋著,就連草也要漸漸黃了。但秀娟還是姑娘家的身材,勞動使她的胳膊和腿變得粗壯,可那腰身你從背後看去,總要誤會是誰家十幾歲的小女子。

  村裡有閒話說,別看秀娟是吃了秤砣鐵心不嫁,但在這件事情上,當媽的蘭英只要還有一口氣,那就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

  紅芳站在老磨房的院子裡喊:「姐——你在嗎?」她不願意進秀娟的屋子裡去,這麼多年秀娟的屋裡還是那麼簡單,一張木板床上掛個電燈泡,除了福元給她買的一臺電視機,實在沒其他可看的,跟剛住了三天人一樣。就聽見秀娟在偏屋說話:「紅芳,我正做飯呢,你進來吃根黃瓜。」紅芳進了三片石棉瓦當屋頂的灶房,一邊說:「做什麼呀,別做了,咱媽叫你過去吃飯哩。」秀娟把一瓢面撲通丟回麵缸裡,遞給紅芳一根洗好的黃瓜說:「前天不是我才去過嗎?這是怎麼了?」紅芳撲哧一笑說:「姐,你說抱個娃男的好還是女的好?」秀娟靜靜地問:「抱啊?能找到嗎?」紅芳說:「咱舅舅的孫子,懷了七個月了。」

  夕照從石棉瓦的縫隙裡把黃紅的光投在秀娟的右邊臉上,紅芳看見大姑子眼角的皺紋已經很明顯,臉的輪廓跟婆婆蘭英有些相似,她笑模笑樣地望著大姑子。秀娟笑著說:「我也覺得這個娃合適,再說舅舅也養不起三個孫子。」紅芳罵著:「吃他娘×十年藥屁事沒頂,還得讓人替咱受罪!我也想開了,抱的娃更親。」她眼裡突然有了淚水,看看秀娟說:「就是給你說了空話,還說我多生幾個送你一個養老呢!」秀娟也拿手去抹眼睛,又勸紅芳:「行了行了,侄子照樣能養老,我走不動了他還不給我端碗飯?」紅芳說:「要是個女子到了還是人家的人,養大了又走了,還不把人心疼死呀!」秀娟說:「呸呸呸,肯定是個男的。」紅芳破涕為笑:「看,你什麼時候能掐會算了!」

  秀娟鎖好了門,紅芳就要往院子外面走,秀娟招呼她:「你來幫我搬件東西。」紅芳跟著進了屋,秀娟從床下拉出兩個方便麵紙箱子。紅芳問:「什麼呀?」秀娟笑著說:「別管!」紅芳搬起一個抱到懷裡看看秀娟說:「這麼輕?」秀娟說:「不是重東西。」紅芳笑著問:「到底是什麼好東西?」秀娟笑道:「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問什麼!」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路走回來,看到跛子和福元還在院子裡喝茶,蘭英大概到灶房生火去了。福元見她們笑個不停,也笑著問:「你們怎麼了?都喝貓尿了?」秀娟罵道:「扯你的嘴!」老頭溫柔地問:「箱子裡是什麼?」紅芳搶先說:「我也不知道,你問我姐。」

  秀娟吩咐福元:「找兩張報紙去。」福元問:「幹什麼?」秀娟說:「放箱子裡的東西,快點!」福元不屑地埋怨:「什麼好東西,還要擺到報紙上!」紅芳說:「叫你去你就去,這麼不利索。」福元已經起身去了,秀娟和紅芳把箱子放到地上。秀娟衝灶房喊:「媽,你出來。」

  就聽見蘭英在茅房裡答應,一邊繫著褲子走過來,天光還很亮,她看到了地上的箱子問:「誰買的方便麵?」紅芳說:「我姐讓從她那裡搬的。」福元把報紙拿過來了,鋪在地上說:「好傢夥,我看你們要幹什麼!」秀娟一邊開箱子一邊說:「這裡頭不是方便麵。」

  幾雙眼睛都跟著她的手去看,箱子打開了,滿滿當當都是娃娃的小衣裳,最上面是幾雙小小的襪子和虎頭鞋。紅芳第一個叫了起來:「媽,你看,你看我姐!」蘭英默然地說:「低聲些,我沒瞎!」秀娟又把另一個箱子也打開來,是幾床小棉被和小棉褥子,她把它們指給家裡人看:「抱娃娃的時候用得上,得提前預備下。」蘭英譏諷她:「這是給人家抱娃娃還是給你抱娃娃?」跛子老頭不滿地說:「你當媽的怎麼跟娃說話?」秀娟知道這輩子她媽都不會忘記對她的怨恨,習慣了,也不計較,看看福元,黑瘦的弟弟正在那裡慢悠悠地笑。

「姐,你可真細心!」紅芳由衷的感激之情寫在臉上,她把那些小小的衣物拿出來,一件件擺在報紙上看,抬頭問:「你多會兒做的,這得做個把月吧?」秀娟說:「我地裡忙,下雨天還要追肥料,這幾件東西做了一年多。」老頭子忍不住也拿起來看,那小小的衣服拿在手裡,仿佛抱著孫子一樣讓他的神情變得有如一個老太太一樣慈愛。蘭英卻低聲地呵斥道:「別抖了,不能拿回屋裡去慢慢看?有人進來看見算怎麼回事?」她講的是有道理的,秀娟和紅芳匆匆收拾進箱子,一前一後端回小兩口的屋子裡。福元不由自主地跟進來,站在身後看兩個女人在床邊擺弄小娃娃的衣物,秀娟回頭看看他說:「奶粉也得提前買下。」福元笑笑說:「肯定要買啊,還指望吃紅芳的奶?」紅芳笑著回頭罵他:「滾!」

3

  跛子看家,其他的人都去醫院抱娃娃了。昨天孩子一落地,舅舅就親自來了,宣布了是個男娃的喜訊,他和妹妹還有跛子妹夫商議,也別等出院後去家裡抱了,乾脆明天直接從醫院抱走,一來趁當媽的奶沒下來,還沒餵過奶——等回去吃過了奶,再要抱走就等於割肉,萬一捨不得送了就麻煩了;二來產婦回去,村裡人見只有大人沒有娃娃,就說娃娃沒成,夭了,計劃生育也好過關。蘭英說行。這樣的事情自然是她定下個啥就是啥了。舅舅又找福元兩口子談話,傳達兒媳婦的意思說:「罪替你們受了,住院費你們出了吧。」福元笑著說:「行!」

  次日一早,福元把自己那輛平時拉客人的三輪摩託車的車篷換了新帆布,密不透風,裡面坐的是他的媽、姐和媳婦。福元把車開得飛快,面色愉快而莊重,三個女人從帆布上那一小塊方形玻璃裡望著他的後腦勺笑,蘭英斜著眼說:「看把他急得!」

  舅舅已經在鎮衛生院大門口等老半天了,福元的車一到,舅舅領著三個女人頭前快步走,福元抱著那個裝棉被的紙箱跟在後面。找到病房,舅舅先進去,然後是蘭英,秀娟跟著,紅芳提著一兜雞蛋躲躲閃閃在最後面。

  病房裡有三個床位,兩邊靠牆的床上各躺著一個產婦,都蓋著被子,中間的床上沒人,放著一個包袱。蘭英只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外甥媳婦和伺候月子的嫂子,眼圈就紅了。嫂子抹著眼淚說:「大人沒問題,先看娃吧。」蘭英就走向那張空床上的包袱,娃娃在裡面睡得正甜。

  秀娟抱起了娃娃,眼神亮亮地看了看紅芳,把娃娃遞給她。紅芳手忙腳亂地接過來,看著那張小臉傻笑。

  外甥媳婦在無聲地垂淚,蘭英拿過床頭的毛巾給她擦擦,也落著淚勸道:「娃,別太傷心,咱還不是一家子?以後你什麼時候想見,騎車子來就是了。」又對嫂子說:「別著急出院吧,多住幾天,養好了再回去。」嫂子說:「不了不了,這就回啊,就等你們把娃抱走呢。」蘭英說:「福元裝著錢呢。」嫂子就吩咐她兒子:「你去和福元把住院費算算。」

  蘭英已經開始催促著秀娟和紅芳給孩子換新被褥了,她先把新被褥在床上鋪了兩層,又親手把裹娃娃的包袱解開,讓那肉肉的小東西在眼前滾著,一邊說看這個小夥子,一邊把娃娃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提起兩隻小腳看看脊背和小屁股,確信沒什麼毛病,才笑不攏嘴地把那小心肝捧起來放到新被褥上,小心地重新裹將起來。

  這時,福元探進頭來低聲喊紅芳,紅芳抬頭看他,福元說:「你出來。」秀娟把娃娃抱在懷裡,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醜醜的小臉。蘭英和嫂子說著話。

  樓道裡只有福元一個人,紅芳問:「怎麼了?」福元一隻嘴角挑了挑,看上去像笑,他說:「人家說讓咱再出兩千塊。」紅芳瞪起眼睛問:「誰說的,舅舅?」福元說:「不是。」紅芳就明白了,苦笑:「這又不是賣娃娃!昨天舅舅沒有說這個啊。」福元說:「表弟說他媳婦昨天夜裡給妗子說的,說讓咱出點懷孕期間的營養費。」紅芳鼻子裡哼一聲說:「咱給她送過多少回雞蛋了,她怎麼不說?」福元說:「算了,別說廢話了。你說一句話吧,要行,一定不能讓咱媽知道。」紅芳怏怏地說:「行,誰讓我不會生呢,遲早還不都得這樣?你帶的錢夠嗎?」福元說:「不夠,差一千,我馬上去海峰的修理鋪問他借一千。」紅芳說:「傻子,你先給他一千,以後再給不行啊?」福元皺著眉說:「給他算■了!」甩開腿緊著往外就走。

  紅芳是個心裡藏不住事情的,回來再面對妗子和那產婦,依然在笑,但那笑容就有些僵。秀娟一心在孩子身上,蘭英倒看出什麼不對頭來,但她不說。

  舅舅進來說住院費福元已經交了,手續還沒辦完,讓蘭英一家抱上娃娃先走,以免一起走時碰上熟人不好說。蘭英從秀娟懷裡抱過娃娃,裹嚴實了,就往外走,秀娟緊跟,紅芳紅著臉在最後面。一出病房門,福元在樓道那頭看見,掉頭就跑。蘭英抱著娃娃,縮著肩疾步走著,秀娟紅芳跟在後面小跑,能看見福元已經發動了車子,掀起車篷的門帘等在那裡了。

  上車坐下,依然是蘭英抱著娃娃,雖然她上了點年紀,秀娟紅芳還是充分信任她的經驗。紅芳就忍不住笑:「媽,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又不是偷娃娃。」蘭英也笑了:「你知道什麼,誰身上掉下來的肉誰心疼,這可是個男娃啊,我怕她變卦。」紅芳就說:「她變什麼卦,連營養費都讓咱掏了,我看她還怕咱變卦哩。」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吐舌頭也已經來不及了。秀娟望著紅芳說:「那會兒福元叫你出去就是說這啊!要了多少錢?」紅芳先看了一眼婆婆,假意輕鬆地笑著說:「不多,兩千塊,要不是親戚還不知道要多少呢。」蘭英拉下臉說:「要不是親戚,給多少錢人家捨得把個男娃娃給你?」紅芳想不到婆婆的態度是這樣,想起自己不會生養來,就悶在那裡不說話了。秀娟冷冷地說:「要錢好,要了錢就糊了他們的嘴,將來這娃就不能說是她生的了,她敢跟娃說兩千塊把娃賣了?」

福元把車開得很平穩,就像船在無風的湖上悠,車篷是新換的帆布,密不透風,裡面坐著三個女人一個嬰兒,抱娃娃的是奶奶,奶奶旁邊坐著姑姑,姑姑對面坐著媽媽。進村的時候,她們把說笑的聲音壓得很低,外面什麼也聽不到。

4

  有苗不愁長。一家子已經開始商議給江江過滿月的事情了,這個名字是媽媽紅芳取的,因為她哥家娃叫海海,就隨了這個名字。奶奶蘭英不愛叫這個名字,她叫孫子小狗子,這個名字是從心上來的,怎麼親怎麼叫,也不管紅芳高興不高興。福元跟上媳婦叫「江江」,老頭子變通了一下,叫「狗狗」,秀娟有時候叫「江江」,有時候叫「小狗子」,有時候只叫一個字:「親!」

  對於是否給江江過滿月,紅芳這回多了個心眼,對福元說:「你別去問,你去問萬一不合適該讓媽生氣了,你讓咱姐去問。」

  秀娟聽了說:「過,為什麼不過?養的比親的更親。我去跟媽說。」

  黃昏,從地裡回來,秀娟洗了洗就過來幫媽做晚飯了。每次秀娟主動來,蘭英都會心情很好,一口一個「娃」地叫著。這個時候最快樂的是跛子,老頭子看著老伴漸漸看開了秀娟的事情,望著她們的眼神就越發溫柔得近乎迷離。此刻,手裡搖著躺在自己親手製作的童車裡的孫子,娃娃蘋果般的小臉和藕瓜似的一節一節的胳膊腿兒,總使老人想起秀娟剛生下來的時候,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呀,他對她的愛和對她一輩子的祝福簡直無法形容,後來,這一切的美好心願都化成了泡影,就像幾十年後對蘭英和「土匪」長盛的恨也化為了泡影。跛子並不是那麼粗心的人,他能看出秀娟的長相和神氣一點不像長盛——近四十年的觀察使他敢下結論,秀娟和福元不同,她絕不是長盛的種——這使他對秀娟是自己的親生多了許多幻想,而這幻想,蘭英竟從來沒讓它破滅,而且看來這輩子都不會破滅,這給了老頭子無限大的安慰。

  此刻,坐在梨子樹下,望著蘭英秀娟母女在灶房門口擇著菜說笑,老頭子笑呵呵地搖著快一個月大的孫子,豎起耳朵來捕捉著她們的話音,希望能夠插上幾句。

  秀娟說:「媽,福元和紅芳想給娃過滿月。」

  蘭英壓低聲音笑道:「這一對臉皮真厚!」

  秀娟也笑了,責怪自己的媽:「看你,先笑話人家了,人家就是怕外人笑話!」

  蘭英馬上就成了一副同仇敵愾的面孔,厲聲道:「笑話?打破他們的腦瓜!我的娃我想過就過,誰看不慣誰別來,請他們去了?!」

  跛子發表意見說:「你這人真是,著什麼急,這村子裡誰敢笑話你?」

  蘭英喝道:「靜著!」

  跛子不服氣地發出「嘁嘁」的聲音,把那母女逗得咕咕笑。

  一陣摩託車聲響,福元開著車從大門進來了。車沒停穩,車篷的門帘被撩開了,紅芳從裡面跳到地上來,跛子適時地柔聲責怪:「慢著,看摔著!」紅芳看到秀娟在,打招呼:「姐,你來啦。」秀娟笑著說哦。福元把車停好,走到跛子那裡彎下腰逗了逗娃娃,才笑眯眯地到灶房裡打水洗臉。紅芳先去抱起娃娃,蹲到擇菜的母女面前去,蘭英不搭理她,是嫌福元拉完客人又專門去地裡接了媳婦。秀娟說:「福元,明天別去跑車了,和紅芳去集上買菜吧。」福元沒反應過來,紅芳一臉驚喜地問道:「給娃過滿月呀?」她去看婆婆的臉色,蘭英不動聲色,這並不影響紅芳快樂的心情,她從來不在乎這些,她只知道自己的辦法奏效了,就對秀娟眨了眨眼睛。

  跛子很鄭重地發表意見說:「不用專門去買菜,現在誰家辦事還自己買菜?都用『理事會』了,買菜、做席面、上菜全是人家的事,你只要找個總管管花銷就行了——該省的心不省!」

  蘭英沒吭氣。紅芳就提高聲音說:「福元,咱用『理事會』嗎?」

  福元正拿毛巾擦臉,嗡聲說:「怎麼不用?」

  紅芳說:「那你在你的伴兒裡找個人來當總管吧。」

  福元說:「海峰吧,他是副村長。我明天出車時跟他說。」

  於是又討論用哪個村的「理事會」,一致同意北張村的張呆子手藝最好,席面不浪費,收拾得也乾淨。

  最後蘭英說:「紅芳明天回下你娘家,讓你媽找幾把乾淨稻草,扎個『草芽兒』,讓你哥趕後天天亮前拿來掛到咱家門樓額上,還得寫張喜帖,貼在『草芽兒』後面,村裡人看見就知道咱們要給娃過滿月了。」

  紅芳問:「媽,什麼是『草芽兒』?什麼是喜帖?」

  秀娟就笑了:「這也沒見過啊,『草芽兒』就是用稻草扎一個房子的樣子,裡面是個小草人兒,穿著紅襖綠褲子。生的是男娃,大紅喜帖上就寫『棟梁之材』,女娃就寫『巾幗英雄』。」

  福元說:「姐你別告訴她,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

一家子都在笑話紅芳的少見識,紅芳不好意思地笑了,還像個小女娃一樣紅了臉,她不服氣地問蘭英:「媽,福元滿月的時候喜帖上寫的是什麼?」蘭英想想說:「那個時候興寫『雷鋒再世』,好像寫的就是這個。」紅芳就抱著孩子笑得坐到地上:「哈哈,看不出來福元還是雷鋒轉世!」跛子叫著:「看娃摔了,看娃摔了!」歪歪斜斜地跑過來抱過小狗子江江。

5

  「理事會」提前兩天就來了,盤了灶給前來幫忙的村裡人做飯。女人們聚在熱氣騰騰的屋子裡和面蒸小花卷饃,一籮筐又一籮筐;男人們來了沒事可做,就打撲克「鬥地主」,到吃飯的時間就每人拿一個碗,到大鐵鍋裡打燴菜,端到桌子上去吃,「理事會」的人在桌子中間放一大盆冰涼的花卷,一圈手一伸盆子裡就剩不下兩三個了。看那些碗裡,泡著掰碎的花卷,是嫌涼,手裡還抓著一個。蘭英在窗戶裡看見,心裡直罵:「這是來幫忙的?餓死鬼轉世!」

  好的「理事會」是為主家著想的,正日子前一天的晚上才做正經的菜:炸酥肉丸子、粉條丸子,炸豆腐片,炸好的整魚和燉好的整雞。張呆子後半夜把火封了才回去,第二天天不亮就來了,把火捅開,開始用肉丸子和炸豆腐燉比前兩天油水大很多的燴菜,犒勞那些早早來幫忙的鄰居們。

  正日子這天最有威嚴的是總管,臉色很莊重,眼神很大氣,舉手之間就是發號施令,但總是恩威並施,四個口袋裡鼓鼓的裝的全是沒拆封的香菸,碰上有那敢於挑戰總管權威的小年輕,只要厲聲喊過來,悄悄給口袋裡塞上一盒,馬上就是親兵了,叫幹啥幹啥。早上來的小年輕不多,因為村外的國道邊正建設一個大廠子,都去那裡找活幹了,都是些受苦的土工活,但據說工錢開得還及時。家裡有農用車的,都開著大小「金剛」去拉土方,拉一車領一張票,最後憑票結帳。中午的時候,都來吃飯了,總管給每張桌子上都放著個盤子,拆幾包香菸放盤子裡,抽的時候方便,也防止有人整盒地拿去,但也有那聰明的,拿出個抽完的空煙盒,把盤子裡零散的香菸一支一支裝進去,還是一盒。如若被總管看見了,只需要做個鬼臉,大多數時候總管會假裝沒看見,但一會兒派活兒到你頭上的時候,懂事的就乖乖地服從,這樣大家都有面子。

  剛訂婚的軍軍望見總管海鋒剛轉過身走向灶房,對同伴強說:「快,快裝!」塊頭很大的強抓過一把香菸來就給自己的空煙盒裡裝,結果只進去兩支,其他的都撒在了桌子上。軍軍急了,伸手來幫忙,旁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鬨。軍軍乾脆把煙盒搶過來自己動手,強不給,兩個人推推搡搡了半天,才裝了半盒,看見周圍的人都不吭氣了,一回頭,海鋒就站在他倆背後靜靜地看著。強一吐舌頭,把煙盒給了軍軍,軍軍臨危不亂,很鎮靜地把煙盒裝滿,裝進了自己口袋。海峰默默地轉身走了,一桌子的人就起鬨,把那一盤子香菸全部瓜分了。誰也沒想到,海峰又回來了,還站在他們背後,有那聽話的年輕人就縮起了脖子,不由低聲嘟囔:「海峰叔!」海峰從後面把手伸進軍軍的上衣口袋,把那盒煙拿出來,哧——煙盒撕成兩半,煙又回到了盤子裡。小年輕們都嘲笑地望著軍軍,軍軍扭過頭,挑釁地望著海峰,眼裡是不無膽怯的怒火。海峰從口袋裡掏出一盒沒開包裝的「紅河」,插到軍軍空著的口袋裡,慢悠悠地說:「沒煙了,跟你叔叔說嘛!」若無其事地轉身去了。軍軍吐吐舌頭,轉臉用得意的眼神打量著一桌子羨慕的人,說:「打牌!」哄一聲,無數的手都伸向他被煙盒撐起的口袋,嚇得他一個後仰倒在地上,捂著口袋死活不撒手。

  一院子的人都被這邊的鬧劇吸引,秀娟也朝這邊望,笑著責怪道:「這些娃們,就不知道歇一歇。」

  蘭英的哥嫂和娃娃的親媽親爸半晌午來的,蘭英陪著在紅芳的屋子裡坐著,和紅芳的娘家人一起對娃娃的胖瘦和長相品頭論足。蘭英嫂子說:「嘴長得像紅芳。」紅芳不好意思地說:「又不是我生的,怎麼能像了我?」蘭英嫂子就說:「你看這女子傻的,誰養的就像誰,娃娃都是看著長的嘛。」於是又說起誰誰家都是抱的孩子,神氣長相比親生的還像,可笑死了。蘭英不像紅芳那樣沒心沒肺,不喜歡聽這些,笑著說出去看一下,出來一放下門帘,臉就沉下了,在院子裡找到總管低聲念叨了兩句,海峰就一路走進堂屋,撩開紅芳屋子的門帘說:「親戚先坐席,要走遠路!」蘭英嫂子說:「不遠,不急。」那媳婦卻對沒吃過自己奶的親骨肉沒有當初被抱走時那麼動情,對婆婆說:「坐吧,聽人家的安排。」一屋子的人就出來坐席,被總管安排在堂屋的桌子上,那是身份特殊的客人才能坐的席面。海峰又每個屋子來喊了一遍:「親戚先坐,親戚先坐!」又到院子裡趕那些已經坐滿桌子的村裡娃娃:「起來,讓親戚先坐,人家吃了要趕路!」

  坐下來才發現找不見了跛子,他該陪蘭英哥坐的。海峰又找福元,也不見,有看見過的人說父子倆頂了幾句嘴,就都不知道去哪裡了。海峰就找到蘭英說:「嬸子嬸子,我叔叔和福元都尋不見,總得有個人陪人家喝酒吧,要不你先坐?」蘭英把顴骨那裡的肉都聳了起來,笑著說:「我多會兒坐過席?還喝酒哩,你嬸子是那有出息的人嗎?」海峰為難地說:「紅芳呢?」蘭英說:「找福元去了,讓我給她看娃娃呢。」海峰說:「怎麼呀,讓我秀娟姐陪人家?」蘭英問:「合適嗎?」海峰說:「合適,又不是出嫁女。」

  海峰在院子裡找到秀娟,說:「姐,你先頂頂,我叔叔和福元回來你的任務就完成了。」秀娟是男人的性格,也不考慮一下,就坐到桌子上了。

  蘭英的哥嫂在家裡每頓飯都習慣喝二兩的,有不花錢的酒當然要放開喝個飽,秀娟陪不起酒,那妗子就勸道:「娃,喝一點,喝一點這世上就全是順心的事情了。」一來二去,秀娟就喝了幾杯,看著舅舅妗子都成了四隻眼睛,再有人勸,仰脖就是一杯,一點也不辣了,跟涼水沒什麼兩樣。外面的流水席已經開了,紅芳送自己娘家的人走半天了,這邊蘭英娘家人還在喝。海峰進來敬酒,才看到秀娟的眼神都喝直了,趕緊出去悄悄吩咐紅芳:「趕緊把咱姐攙出來,再喝要出事了。」紅芳小跑進堂屋,把秀娟往出勸,秀娟不走,口齒不清地說:「娃滿月他姑姑高興,我要再和他親爸親媽喝兩杯。」那親爸親媽也看出表姐喝太多了,幫忙勸,幾個人好容易把秀娟從座位上拉起來。正要往蘭英屋子裡送,蘭英聞聲從紅芳屋子裡出來,低沉地喝道:「送她回自己家裡去,別在我這裡丟人!」紅芳叫道:「媽!」海峰說:「送過去送過去吧,你媽屋裡人也滿著呢,萬一咱姐要吐要哭的,不好看。」

  秀娟沒吐也沒哭,她從站起來的那一刻就神志不清了,什麼也聽不到,只感覺雲裡霧裡地飄。幾個人把秀娟扶出來,海峰一眼看到吃完抹嘴準備走的軍軍和強,喊一聲:「軍軍,看外面誰的三輪摩託在,和強把你姑姑送到老磨房去。」那兩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不敢磨蹭,趕緊往院外跑,可巧強叔叔新買的三輪摩託就在巷子裡,他正是開著它來的。把秀娟架進車篷裡,紅芳也打算上去照顧秀娟的,還沒上車,那舅舅妗子和江江的親生爹娘也出來了,要回去,紅芳只得囑咐強開慢些,和蘭英一起送客。

  三輪摩託突突地開出巷子,親戚還在寒暄,就看見跛子從鄰居家出來了,原來是和兒子生了氣,找人喝茶解悶去了。接著福元也開著三輪摩託回來了,車停下,下來一個媳婦和臉上抹著紫藥水的半大小子,是紅芳姑姑家的媳婦和姑姑的孫子,那會兒小孩子好奇要開福元的摩託,結果撞到樹上,把臉蹭破了皮,福元飯也沒顧上吃,趕緊帶他到鎮上去抹紫藥水了。

親戚都送完,流水席也接近尾聲了。紅芳想起該去看看秀娟時,已經大半後晌了,可一時還走不了。

6

  天壓黑時分,紅芳捎帶送了借別人家的幾件物什,來看秀娟。走進老磨房,推秀娟的屋門,竟沒推開,就扒著門喊:「姐,姐——」沒人應,再看看門,是從裡面閂上的,就拿巴掌拍門,一下比一下重,嘴裡喊:「姐,我是紅芳,開門來!」還是沒動靜,紅芳就覺得後脖梗子發麻,怕秀娟是出了什麼事。正要出去找人來,有人在外面喊:「秀娟?」是跛子聽說秀娟喝多了不放心,也趕來了。紅芳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聲調,大著嗓子說:「爸,我姐把門從裡面插著,叫也不答應。」跛子就叫了幾聲,果然沒聲響。紅芳說:「爸,不會有什麼事吧?要不你在這裡看著,我去叫福元。」跛子說:「跑快點!」

  福元聽說了並不急,笑著說:「喝多了就是這樣,叫不醒。」但他還是馬上就開著三輪摩託車到了老磨房,老頭子還在那裡叫喊,已經有兩個熱心的鄰居過來看究竟了。福元進來瞅瞅,門是暗鎖,沒有鑰匙是絕對打不開的,除非撞開,但福元覺得沒那麼嚴重,不必要撞門,他推開仰著寫滿緊張和期待的臉哀求地盯著自己的老子,又走出門去,打開摩託車的工具箱,找到一把長改錐,笑眯眯地走進來對鄰居們說:「沒事,沒事,又不是冬天怕煤氣中毒,就是喝多了,回去吧,回去吧。」跛子和紅芳也機械地跟著趕人,鄰居們就不甘心地退了出去,眼神閃閃爍爍,站在院子裡不肯走,低聲地議論著。

  福元把改錐的刀頭深深地插進鎖眼裡,握住那木柄使勁一旋,鼻子裡發出「嗯——」的一聲,鎖子就被撬壞了,卡軸心的彈簧斷了,鎖心跟著螺絲刀隨便轉。跛子眼睛一亮,伸過手去握住球形門把,還是轉不動。福元把改錐交給老子:「拿著!」騰出兩隻手來握住門把,又是「嗯——」的一聲,那門就開了。

  他把門推開,紅芳趴在他背上探頭探腦地問:「在嗎?咱姐在嗎?」福元往裡走著擰回脖子說:「你自己不會看?」從福元的背後,紅芳依稀看見秀娟背朝裡躺在床上,屋子裡酒氣燻天。福元打開牆上燈的開關,就看到床邊吐下一灘穢物,秀娟黑色的褲子扔在地上,皮帶像一條蜿蜒的蛇。跛子一躥一躥地奔了過去,紅芳輕手輕腳地往跟前蹭,她繞到床那邊,看到秀娟臉色蒼白,乾結的汗水把髮絲貼在臉上,鼻孔裡呼出很粗的氣息。

  紅芳蹲下來輕輕地叫著:「姐,姐,你難受嗎?」秀娟睜不開眼睛,無力地抬起一隻手掌,輕輕地搖了搖。紅芳仰頭看看站在床尾的福元,福元說:「涼茶解酒,我回去端一壺涼茶來。」鬆了一口氣的跛子催促道:「快去,快去!」他把閨女的褲子拾起來,搭到一把舊摺疊椅上,跟在福元的後面去門背後拿笤帚,又跑到灶房去用小鐵鏟在爐子裡挖來滿滿一鏟草木灰,撒在嘔吐物上,小心地把它們掃進簸箕裡,端到院子裡倒掉。回來後對正給秀娟餵水的紅芳說:「你看著她,我回去把你媽換過來給你姐洗洗。」紅芳說:「等下福元過來開車送你過去。」跛子氣鼓鼓地說:「用不起!」

  跛子在家看著娃娃,福元開著摩託車拉著他媽來到磨房。蘭英一眼看見秀娟的樣子,沉著的臉就如同陰雲裡爆發了閃電,罵道:「你說你這算怎麼回事,你是我奶奶,你是我奶奶還不行嗎!」紅芳不滿地嚷道:「媽,你也不看我姐難受成什麼樣子了?」蘭英說:「該,她逞能哩,自作自受!」紅芳嘟囔著:「這人心真狠!」低頭看見一行淚水越過秀娟微微有些皺紋的鼻梁,和另一隻眼睛。流出的淚水匯成一股,終於消失在枕巾的沙漠裡。蘭英的懷裡還抱著個茶壺,狐疑地望著搭在椅子上的秀娟的褲子。三個女人半晌都不言語。

  福元給屋門換好了新鎖,進來拿過茶壺放到陳舊的木桌上,倒了一杯釅茶,遞給紅芳。紅芳說:「姐,起來喝一口涼茶吧。」秀娟撐起身子抖抖地握住茶杯,咕咚咕咚兩口喝乾,又躺下了,似乎不願意看她的媽。

  蘭英在那把舊摺疊椅上坐下,命令福元:「福元你和紅芳回去,我和你姐待一會兒。」福元遲疑地問:「你呢?」蘭英拉長著臉說:「我一會兒走回去就是,又不是在城裡京裡的!」福元就望向紅芳,紅芳有些心煩地看看他,低聲對秀娟說:「姐,那我先回,咱媽在這裡招呼你。」站起來欲走又止,俯身問道:「你吃點什麼呢?我到那邊給你去端碗丸子湯吧?」秀娟搖搖頭,沒言語。紅芳只好跟著福元走了。

  聽到摩託車聲遠去,蘭英過去把門關上,回來依然坐在那把離床很遠的椅子上,聲音毫無感情色彩地問:「怎麼了呢?」秀娟躺著沒動,聲音喑啞地回答:「沒怎麼。」

  「你把我當傻子,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當媽的緊逼不放。

  秀娟咬著牙不說話。

  蘭英有氣,畢竟不如年輕時的心腸硬,不由坐到床邊來,聲音柔和了些,轉著眼珠問:「大白天的,脫了褲子幹什麼?」

  秀娟說:「我難受,準備睡覺呀,就脫了。」

  蘭英把手放到秀娟的薄被子上,儘量用了慈母的語調問:「秀娟,今天就咱娘倆,你說實話,你不願意嫁人,是不是怨恨我?你說實話。」

  秀娟冷笑:「你真可笑,我不嫁人,怨你幹什麼?有意思嗎?」

  蘭英長嘆一聲說:「娃子,你苦,媽知道,你不嫁人,就是讓媽活著不如死了!你六歲的時候碰到媽和那該死的『土匪』在你梅子嬸子家的炕上,嚇破了膽,媽也知道。你覺得媽不是個正經女人,可是你知道媽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和福元?媽命不好,嫁了個『武大郎』,成了人的笑話;媽怎麼忍心再生一窩『武大郎』,讓兒女也成笑話?媽錯了嗎?天地良心,媽要是為了自己,讓我死到大年初一!」

  秀娟呼地轉過身來,紅紅的眼睛瞪著親媽,不耐煩地嚷:「你別說了!告訴過你多少遍了,我不嫁人,和你沒關係沒關係,你以後別再說這些話了!」

蘭英抹了把眼淚,歇斯底裡地說:「把我死了吧,把你們都死了吧!」站起來,直撅撅地走出門去,把門摔上了。

7

  蘭英摸黑走進巷子,將近自家院門時,看到有個人正站在門口朝著燈火依然通亮的院子裡探頭探腦地張望,她收住腳問道:「那是誰呢?」一個女人受驚的聲音回答:「嬸子啊,是我。」

  「誰呢?」蘭英上前幾步借著光仔細看,「玉翠啊,怎麼不進去?」原來是強的媽玉翠。玉翠說:「我家強說來你家幫忙了,還不見回去,我來找,看見院子裡早沒外人了麼!」蘭英說:「強不是在那個什麼廠的工地上幹活嗎?」玉翠擔憂地說:「就是呀,人家工頭說他後晌就沒去。」蘭英說:「小夥子家的沒事,也許中午在我家喝多了酒,到誰家玩撲克去了吧?」玉翠說:「興許是呢,我到軍軍家問下去,嬸子你回去吧。」

  蘭英心情好了些,想去看看孫子,問福元:「是紅芳在看著小狗子?」福元說哦。蘭英就進了紅芳的屋,紅芳是個沒心機的人,看見婆婆進來,笑著問:「我姐好些了嗎?她不吃點什麼?」蘭英早趴在孫子跟前,有心無心地說:「別管她,死不了。」紅芳說:「看你說什麼!」又問:「剛才誰來了?我聽見有人說話。」蘭英說:「玉翠找她家強,雞巴娃不知道到哪裡雲遊去了。」紅芳說:「我姐中午喝多了,就是她家強和軍軍送的,開著輛新三輪,肯定是跑到鎮上打撞球去了。」蘭英只顧和一個月大的孫子說話,並沒有聽見媳婦的話。

  第二天一早,秀娟過來拿噴霧器,要去給剛秀穗的小麥噴灑防止吸漿蟲的農藥,先進來看小侄子。紅芳見她眼睛腫腫的,臉色也灰白,說:「姐你好點了嗎?要不你給我看娃,我給你打藥去算了。」秀娟依然是她那恬淡的笑,說:「不用不用,一點酒毒不死我!」紅芳對她做個鬼臉,指一指婆婆屋子的方向。秀娟似有似無地笑笑,並不當回事。出來碰見蘭英,當媽的親熱地問:「娃,有炸好的魚,你這幾天過來吃飯吧?」秀娟說行。跛子知道閨女沒把她媽的話當話,補充說:「打完藥過來吃早飯。」秀娟說行。

  前腳秀娟走,後腳玉翠又來了,紅腫著眼睛,帶著哭腔說:「該死的強到現在還不見影子,軍軍昨晚也沒回去。」她看著蘭英,試探又決絕地問:「說是兩個娃昨天晌午開三輪送秀娟去,就再沒見影子?」蘭英的臉就開始變酸:「看你說的,秀娟一個女人,能把兩個小夥子吃了?」玉翠說:「好我的嬸子哩,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問問秀娟知不知道兩個娃後來幹什麼去了——剛才我去老磨房,秀娟的門鎖著哩,有人說看見她到前面來了,我就跟過來問問。」蘭英依然沉著臉說:「我問了,她不知道,她喝那麼多酒,話也不會說了,怎麼能知道?」玉翠就開始抹眼淚,有大哭一場的意思。蘭英硬硬地說:「你還不到工地上問問,別是出了什麼事工頭瞞著你!」玉翠也沒聽出這話裡的毒來,只覺得很有道理,直魂飛魄散。

  蘭英望著她慌慌張張的背影,低聲罵了句:「那嘴門上也不安個柵欄!」她本來想回屋裡看孫子,想到玉翠可能去地裡找秀娟,就急急地出了門,抄近路向河邊的地裡走去,她走得飛快,不想被別人看見,她這一輩子可是從來沒下過地的。

  同一時間,福元正把一個客人拉到縣城的火車站,客人進站後,他沒有走,在車站前面和幾個同樣開三輪的抽菸閒談,他不多來火車站,向他們打聽下一趟列車什麼時候到站,想順腳拉幾個回本鄉鎮的客人——如今油價又漲了不少,福元不想放空。一轉頭,就看見軍軍和強正蹲在候車室外的臺階上抽菸,他想起兩個娃的媽昨晚找他們的事,想告訴他們一聲,就喊了一聲:「軍軍——!」軍軍一抬頭看見是福元,沒有答應,慌慌張張拽了一把蹲在旁邊的強,兩個人跑進了候車室。福元想這兩個雞巴娃這是哪根筋不對了?也不跟家裡人打個招呼就坐火車走啊,想去南方打工?尋思了半天,覺得為他們的父母著想,應該問問這兩個娃打算去哪裡,就走向候車室。

  這趟火車就要來了,人都排著隊檢票,福元進去的時候,看見軍軍和強剛進了檢票口,他喊了一聲:「強——你媽找你哩!你們去哪裡?」兩個娃飛快地跑向了站臺,也沒見拿什麼行李。福元跟過去,檢票員攔住了他,冷漠地說:「送人不能進站,去買站臺票。」福元正猶豫是不是該去買張站臺票,從彈簧門的玻璃裡看到那些開三輪的都湧向了出站口,顯然生意需要搶,他就想算了,沒錢了他們就會回來的。

  福元送完客人,回村裡吃午飯,路過國道邊的廠子工地,看到強的媽玉翠正在那裡跟工頭哭鬧,他把車開過去,喊道:「嘿——嘿——嫂,你家強和軍軍坐火車走了。」玉翠驚愕地望著他,福元笑笑說:「我剛才在縣城火車站看見倆雞巴娃,叫他們,他們就跑。」玉翠用巴掌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問:「你沒問他們去哪裡了?」福元說:「我想問哩,雞巴娃跑得太快,上火車了,人家不讓我進。」玉翠問身邊的工頭:「這倆娃幹得好好的,怎麼跑了?」工頭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不耐煩地把煙屁股扔地上說:「誰知道!現在你知道人沒死我這裡就行了!」轉身搖著頭走了。

福元對玉翠說:「嫂,回去嗎,我捎你。」玉翠拉住他說:「福元,你趕緊拉我去縣城火車站!」福元笑了:「遲了五百年了,火車這會兒到上海了!」玉翠突然面目猙獰,厲聲怒罵兒子:「雞巴娃,好生把你死在外面!」

8

  就有閒話在村裡傳開了,說軍軍和強那天趁著秀娟醉得不省人事,把比他們大了一輩的老女子糟蹋了,兩個小畜生怕秀娟告他們強姦,畏罪潛逃了。有那持反對意見的人說不對,誰不知道秀娟是男人的脾氣,真要被人害了能不氣死?可是你看秀娟還跟以前一樣,侍弄著她那兩畝口糧田裡的麥子,跟沒事人一樣,不像,肯定是瞎說。

  家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只有蘭英家最清淨,舌頭最長的婦人也不敢到蘭英跟前翻這閒話,都知道她是一門理:你來說閒話,你先不是好人!因此一家人像傻子一樣耳根清淨,樂呵呵地過日子,沒有去尋思快成了瘋子的玉翠怎麼突然就不來找她家強了。蘭英看著小狗子不出門,紅芳滿村子跑,偏她又是個沒心機的,人家的話拐個彎她就聽個表面的意思,也從來不琢磨別人古怪的眼神。

  這天紅芳幫秀娟清洗完準備裝新麥的化肥口袋,急著回去看看娃娃,路過軍軍家那條巷子,就看見玉翠倚著水泥電線桿,正和人說話,有個婦人靠牆站著聽,只能看見半個身子,看不見臉,可能是軍軍的媽巧香。

  玉翠背對著巷子口,沒瞅見紅芳過來,正壓著嗓子罵人:「我正要去找那個老×,問她個不是,她以為她的老女子真是尼姑子?憑什麼我們兩個好小夥子非要日她個嫁不出去的老女子?肯定是她女子守不住了,借酒撒瘋勾引我娃麼,她美過了,把我娃嚇唬得跑沒影了,她還裝得跟沒事的一樣。我看就是家傳,她媽年輕時偷漢子,她也偷人,她們一家子都偷人,那個娃娃說不定就是福元和城裡哪個小姐生的私娃子……」她突然看見巧香瞪起眼睛看自己身後,趕緊住了嘴,但是已經太遲了,紅芳的兩隻手彎成爪子從她額頭到下巴齊齊抓下,就是十道血印子。

  玉翠像殺豬一樣嚎叫起來,伸手去抓紅芳的胳膊,紅芳不言語,臉煞白,一手揪住玉翠的頭髮,一手就去扯那婦人的嘴。巧香呆了一呆,趕緊去抱紅芳的腰,紅芳依然扯著玉翠的頭髮不放手,嘴裡只念叨著:「扯你的狗嘴,扯你的狗嘴!」玉翠滿臉的血,號哭著一頭撞向紅芳,把兩個女人都頂在牆上。

  這時有一對串村賣菜的夫妻和一個路過的男人叫嚷著過來把她們分開了,又有兩個半老太太過來,說著一些慣用的毫無針對性的勸架的話,指責打架的雙方「真可笑」,應該「快回家去」。紅芳並不回去,靠著牆根坐下來,煞白著臉,喘著大氣,指著玉翠罵:「你再胡說一句,你再胡說一句試試,我就坐這裡等著,你再說一句立馬——立馬扯爛你的狗嘴!」年紀大身體弱的玉翠果真不敢亂說了,只披頭散髮地大哭:「我的強啊,你死到哪裡去啦,你媽回去就上吊啊!」一個老太太勸說她:「強媽,你能打過年輕的?快回去洗洗臉,別讓人看笑話!」另一個老太太過來拉紅芳:「女子你也起來回去吧,你不知道她嘴不好?別和她計較啊。」紅芳不起來,把臉埋進兩膝蓋間放聲大哭。

  蘭英是個愛看熱鬧的,聽見街上鬧,把孫子給了跛子就跑出來大街上看,碰上玉翠滿臉的血,還關切地問了句:「這是怎麼了?和誰啊?」沒人搭理她。走到跟前一看,紅芳坐在地上,蘭英聲調就失了控:「紅芳,這是怎麼哩呢?」紅芳抬頭看見婆婆,眼神說不清是親還是恨,只說了個:「媽你別管!」起來就往家走,屁股上的土也不知道拍打下。人也就散了,只有幾個留下來圍著軍軍媽巧香,看來打算探問議論一番。

  蘭英惱惱地跟進了家門,紅芳已經回她屋裡哭上了。跛子小心地問:「怎麼回事?」蘭英沉著臉說:「和玉翠打架,把人家抓了滿臉血。」又說:「該,把那個神經婆娘的嘴扯了才好。」在院子裡站了站,尋思還是該去問問紅芳怎麼一回事,就進了屋。

  紅芳已經不哭了,在床上躺著。蘭英立在地下問:「好好的怎麼在街上幹上了?」紅芳依然咬牙切齒地恨道:「該死的婆娘嘴裡不好受,在街上宣傳我姐的閒話。」蘭英就緊張起來:「你姐和個死人沒兩樣,有什麼閒話?」紅芳厭煩地說:「你坐在家裡什麼也不知道,人家都說娃滿月那天軍軍和強送我姐……」她看看婆婆的臉色,接著說,「那兩個小壞仔把我姐害了,害怕告他們,就跑了……」又看看蘭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們在街上嚼舌頭,正好被我撞見,我先把那個浪婆娘抓了個滿臉花,又扯她的嘴!」紅芳又激動起來。蘭英把目光從紅芳臉上挪到牆角,呆了半晌,低聲恨道:「辱沒先人啊!」慢慢轉過身,撩開門帘,出去了。

  紅芳見蘭英回自己屋裡了,怕玉翠男人來鬧事,自己要吃虧,就從堂屋裡把自行車推出來,飛身上車,去鎮上叫福元去了。走時叫公公把院門關上,自己回來叫門再開。跛子抱著娃娃不明就裡,問著怎麼了怎麼了,紅芳什麼也不說就走了。跛子關了院門,回屋想問問蘭英,蘭英躺在床上,閉著眼一聲不出。

  紅芳找到福元,福元並不想回去,不耐煩地說:「別聽她們胡說八道,咱姐不是那種人。」紅芳嚇唬他:「咱媽可氣病了,回不回由你吧。」福元是個孝子,一聽就把紅芳的自行車放三輪車上,兩口子趕了回來。

回來一看,當媽的真的病了,不吃不喝,也不和人說話。秀娟正坐在床邊掉眼淚。

9

  小兩口商議了半天,福元去院子裡了,紅芳把秀娟叫到自己屋裡,悄悄地探問:「姐,到底是不是真的?」秀娟坦蕩地看著弟媳婦說:「什麼真的假的,你也神經了?」紅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然不信……咱媽問你了吧?」秀娟擺擺手說:「問了,我說沒有,她不相信麼!」紅芳也不相信秀娟的話,但她願意相信大姑子,就說:「誰再胡說八道,我扯她的嘴!」秀娟說:「再有幾天好太陽,麥子就焦了,電視新聞裡說南邊已經開始割了;我沒工夫和咱媽生這肚子氣,她願意睡就睡著,我回去了。」紅芳說:「反正都是耍聯合收割機,到時候我和福元幫你去拉麥子口袋就是。」秀娟說行,那我走了。

  秀娟來到蘭英的屋裡,對睡著的媽說:「你這人真可笑,老了老了看不開了;我都四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個事情的反和正?用你對我這個樣子?我一個人要幹的活兒還很多,沒工夫和你生這口氣,你睡著吧,我走了。」秀娟說走就走,到院子裡抱過小侄子親一親,又還給老頭子,低聲說:「爸,我走了她就起來了,你不信看著。」紅芳捂住嘴笑,福元沒聽清說的是什麼,也跟上笑。

  估摸著秀娟走出巷子口了,蘭英突然衝出了屋門,站院子裡衝門口罵:「厲害死你個奶奶,你臉比那城牆還厚,我丟不起這人!你和沒事人似的,我們怎麼出去見人?你把我氣死吧……」她的頭髮也睡亂了,起來得太快,這會兒只覺得頭暈目眩,趕緊說:「福元給我拿個椅子。」福元拿把椅子放在她屁股後面,蘭英坐下來,誰也不看,把臉衝著大門口。紅芳接過公公懷裡的江江,抱回去了,說:「太陽太毒了,我讓娃回去睡會兒。」跛子說:「我去做飯,福元媽你想吃什麼?」蘭英說:「什麼也不吃,氣也氣飽了!」語氣已經是很鬆動。福元說:「生氣頂什麼用?要是真有這事情,等那兩個小壞仔回來,我把他們都騸了。可是看我姐的樣子,不太像。」蘭英瞅瞅兒子:「你懂個屁,肚子大起來才像啊?你姐心善,從來是不害人的,吃了虧也不吭氣——我就是生她這個氣,你說年輕的時候死活不嫁人,現在落下這個名氣,活著窩囊不窩囊!」福元說:「還不是你這輩子太爭強好勝,遮蓋了我姐?」蘭英斜兒子一眼說:「哦,你們都怨我吧,好歹把我氣死了吧!」起來就回屋裡去了。跛子埋怨兒子:「她好不容易起來,你又惹她幹什麼?沒事你去給你姐幫忙,一會兒叫她過來吃飯。」跛子是最心疼閨女的。福元不高興地說:「這還用你囑咐?我姐就那二畝地,現在又都用聯合機,我捎帶就給她幹了!」

  就聽見有人進了院子問:「我嬸子在嗎?」福元一看是軍軍的媽巧香,心裡就有火兒,說一聲:「屋裡呢。」幹他該幹的事情去了。巧香尷尬地笑笑,對灶房裡的跛子打個招呼,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喊著:「嬸子?」就看見蘭英臉朝裡躺在床上,於是在床邊坐下,就開始呼哧呼哧地哭了起來。蘭英轉過來,陰沉地望著她說:「我養的女子不正經,勾引了你家娃,讓你傷心了?」蘭英的刀子嘴是沒幾個人能招架了的,巧香抱的就是個服軟的態度,撩起衣角擦著淚說:「說實話哩嬸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都是玉翠那個×胡說呢,村裡誰不知道秀娟的為人?要造孽也是兩個小畜生造的孽……可是嬸子,說實話哩,我家那軍軍再淘氣,他從小不是那膽子大的,強也是個木疙瘩,我真不相信他倆娃能做出這種不是人的事情來。也許,是個誤會?秀娟沒說什麼嗎?我們不能問,嬸子你當媽的就沒問一問?」

  蘭英不是糊塗人,聽人家說得在理,也就坐了起來,一邊說:「我也不相信真有事情,可人嘴裡帶毒啊,還有那不要臉的婆娘自己站在街上宣傳,也不怕她兒將來說不下媳婦。」聽到這個茬兒,巧香又哭了起來:「該死的軍軍,也不給家裡打個電話,不管他媽的死活。嬸子,不怕你笑話,不知道哪個嘴長的把閒話翻到了我親家那裡,人家捎來話了,說收麥前軍軍不回來,那就是逃犯,就要和我們退婚,你說這剛花了萬把塊錢訂了婚,人家要反悔了,到哪裡去要錢啊!」

  巧香哭得很悽惶,蘭英有心勸勸她,又不願意讓她覺得自己理虧似的,就說:「不行就報案,讓派出所去找。」可把巧香嚇著了,抓住蘭英的胳膊說:「嬸子,你要報案我就給你跪下!」又哭了起來。蘭英趁機拿她一把:「不報案也行,你去跟那個爛婆娘玉翠說,她要再敢到處煽風,說我女子的壞話,就是逼我報告派出所。」巧香一萬個應承:「行行,嬸子,我去罵她,我就說去罵她哩,都是她那張嘴不好給我惹下的事情,我家軍軍要真退了婚,我就提上尿盆子天不亮去她家大門口罵街。」蘭英說:「你坐一下,我去上茅房。」伸腳去勾地上的鞋,巧香趕緊彎下腰去從床底下幫她把鞋拉出來,嘴裡說:「我不坐了,回去做飯啊嬸子。」

  半夜裡,跛子正睡得好,被人推醒了,睜眼看,昏暗中蘭英坐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眼睛裡仿佛有星光。老頭子問:「你神經了?」蘭英低聲說:「福元爸,我說了你別生氣,其實要是咱秀娟真懷上了,生下個帶把的來,那也算是咱的親孫子,你說呢?」跛子馬上就說:「我看你真神經了,這是人話嗎?」蘭英又羞又氣,探身抓住跛子腦袋下的枕頭一把拽出來,又砸到他身上去。跛子不敢動了,嘴還硬著:「你想想這是當媽的能說出來的話嗎?」蘭英一把揪掉他身上的毛巾被,低聲罵:「你就是個絕戶的命!」跛子只好坐起來,盤起腿來望著壓制了他一輩子的厲害人,強壓住心頭的火氣說:「可我看不是這麼回事。」蘭英問:「不是這麼回事那兩個小畜生跑什麼呢?」

關於這個問題,老兩口討論了大半夜,睡覺的時候,窗簾發白,院子裡梨樹上的麻雀已經開始吵鬧成一片了。

10

  舅舅來了,給秀娟介紹了一個死了老婆帶著孩子的礦上職工。秀娟竟然答應了,秋播前就嫁了,福元送的親。

  新棉花下來後,蘭英給秀娟做了一厚一薄兩床被子,讓福元坐火車給送去。

  福元扛著兩個大編織袋來到礦區,在一片棚戶區找到了秀娟的新家。她正坐在屋前洗一大堆工衣,看來是給別人洗了掙錢的。福元看看低矮破舊的棚屋和秀娟滿是皸痕裂紋的手,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紅芳使勁地推著福元:「福元,快醒醒,村長來了,咱媽叫你出去說話。」

  福元心突突地跳,張開眼睛半天才發現做了一個噩夢。

  紅芳把他拉起來,笑道:「這人真有意思,快四十了做夢還哭哩!」福元邊穿鞋邊說:「我夢見咱姐嫁了個悽惶主兒,難受死了,幸虧不是真的!」

  福元走出來,院子裡已經亮起了燈,村長銀亮正坐在梨樹下和老兩口說著話。福元打招呼說:「銀亮哥你來了?」銀亮說:「福元你坐下,我正和我叔叔嬸子說事情呢。」福元坐下來,拿起小桌上的溼毛巾擦擦脖子裡的汗——剛才做夢嚇出了一身的虛汗。跛子給兒子倒了一杯茶,福元端起來咕咚一口喝乾。蘭英嗔怪道:「慢著,看嗆著!」銀亮說:「軍軍和強找到了,這兩個雞巴娃受不下工地的苦,聽說南方打工好掙錢,早想走,可家裡大人不同意讓去;那天趁秀娟喝多了,從她屋裡偷了七千塊錢,跑到廣州去做買賣,想著將來掙了大錢再還給她;結果一下火車就被人給騙了,住在火車站回也回不來,要不是去找他們,就要成叫花子了。死娃娃!」福元蔫蔫地說:「是這麼回事啊?」看看他媽,蘭英的臉上也有些寡然的樣子。銀亮說:「兩家的大人湊起了錢叫我還給秀娟,剛才我給她送到老磨房,問她知不知道丟了錢,這女子光笑,到了一聲沒吭。」福元笑笑沒說話。跛子說:「我女子從小就善。」端起茶壺給村長的杯子裡加滿水。

  銀亮對蘭英說:「嬸子,眼看就收麥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秀娟沒說什麼,我看這事情就算了了,也別經公了,兩個娃都不是壞人,進回派出所不值得。玉翠不好意思來給你賠話,她已經去和秀娟賠不是了。」看見蘭英沒不情願的表示,就站起來說,「那我回去了。」

  蘭英說:「銀亮在家吃了飯再走。」

  銀亮說:「不了,家裡等著哩。」往外走。

  跛子拄著椅子說:「福元和你媽送送銀亮。」

  母子倆把村長送出大門,蘭英說:「福元去叫你姐過來吃飯。」福元說:「太遲了吧,她肯定做下了。」蘭英斜兒子一眼說:「你沒聽銀亮說玉翠在你姐那裡嗎?她哪有工夫做飯?」

  福元說哦,向老磨房走去,心裡想著那會兒做的那個夢,感到很慶幸。村街上有不少人在夜色裡往家趕,晚風吹散了溽熱,空氣中氤氳著麥子熟透了的帶著塵土味道的香氣。

李駿虎,男,1975年10月3日出生於山西省洪洞縣。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山西省作家協會駐會副主席;中國民主同盟第十二屆中央委員 ,山西省政協常委。先後獲得山西新世紀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等重要文學獎項。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前面就是麥季》,長篇小說《奮鬥期的愛情》、《婚姻之癢》、《母系氏家》。山西文學院首屆籤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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