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當時的財富(張謇和他留下深深烙印的城市)
2023-06-20 18:13:18 3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濠河邊的張謇和梅蘭芳塑像。 攝影:許叢軍
濠南別業(張謇故居)內的小小講解員。 攝影:朱旭東
「沒想到張謇一生做了這麼多事!」北京大學博士生奚牧涼感慨地說。
奚牧涼讀的是文化遺產專業,此前他知道張謇打造了「中國第一個博物館」,但對這個「中國第一」心存疑慮,暑假專程趕到江蘇南通一看究竟。
早在一個多世紀前,張謇就在南通濠河之畔創辦南通博物苑,陳列自然、歷史、美術、教育四部分文物和標本,開創了中國近代具有真正意義的博物館。
為奚牧涼解說的是南通實驗小學三年級學生顧書瑒,南通博物苑每年培養的80名小小講解員之一。儘管孩子的講解顯得稚嫩,奚牧涼仍聽得津津有味,並順帶參觀了張謇故居,那裡陳列著足夠豐富的關於張謇的圖文史料。
「建造博物館是張謇的個人行為,這只是他宏偉人生計劃中的一小部分。」看完張謇故居,奚牧涼由衷地表示,「他是中國近現代轉折期一個重要的啟蒙者。」
誰是張謇?
因為學術研究的緣故,奚牧涼此前對張謇有所了解。但很多人常會把張謇與漢朝出使西域的張騫混為一談——「騫」和「謇」都是生僻字,且字形相近、讀音相似。南通市前不久在北京首都博物館舉辦張謇專題展,就有部分參觀者作恍然大悟狀,「哦,還以為是他出使西域呢。」
張騫出使西域之時,南通的很多陸地,還是一片汪洋。2000年後,一位叫張謇的清末狀元,幾乎憑一己之力,將南通這座落後閉塞的封建小城,打造成「中國近代第一城」。
張謇是南通歷史上的地標性人物。南通市委書記陸志鵬認為,張謇是近代南通的締造者,是我國第一位被世界承認的企業家,他集士子、文人、狀元、實業家、政治家、教育家、慈善家等多重身份於一身,創造了中國近代史上令人矚目的成就,成為南通人最為敬仰的先賢。
諸多光環交錯紛亂,反倒難見其真身真心。有人評價說,張謇傾其一生心血,成就三件傳世嘉業:實業、教育、慈善。作為一位封建士大夫,張謇骨子裡潛藏著「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儒家文化意識,一直在致力於實現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和社會價值。其「功成不必在我」的那種氣勢和擔當,在他逝去近百年後的南通,仍能尋其深深的烙印。
「張四先生」與「17、18號」
在很多「老南通」眼裡,他們尊稱張謇為「張四先生」,因為他排行老四。今年52歲的港閘區書法協會副主席李暘,打小就生活在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嘮叨的「張四先生」的故事裡,以及他創造的社會裡。
「那時候的唐家閘,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在大生廠上班,可以說,張四先生的大生廠,養活了唐家閘人。」李暘回憶說,他的叔叔嬸嬸,都在大生廠上班,那時候的唐家閘,就如南通的小上海。他所說的大生廠,就是張謇於1899年在唐家閘創辦的大生(紗廠)一廠。
百年前的「大生一廠」幾經沉浮,李暘自記事起,只見其輝煌。「改革開放初期,大生廠的女工就很洋氣,高跟鞋、喇叭褲,喜歡燙頭髮。小夥伴們開玩笑,要看美女,就去大生廠。」李暘笑著說。
在李暘印象中,那時候大生廠門口的楊家灣(現在的1895張謇廣場),就是南通一路、二路公交的起點站,交通繁忙,等同於市中心。每月17日、18日,是大生廠退休職工領工資的日子,更見繁忙。「大生廠在職職工近萬人,它的退休職工有多少?我不知道,但當地人為此自發形成一個綿延兩公裡的集市,成為遠近聞名的廟會。」李暘說,對這樣的廟會,當地人直呼「17、18號」。因為廟會太繁榮,影響到大生一廠附近兩個重要考點的秩序,南通市只能將原本在這兩日舉行的中考,統一提前到13日、14日。
「1988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學校做教師。每月工資92元,獎金10元。大生廠工人的工資多少不等,但他們年底的獎金都差不多,你知道是多少?」李暘拉長了音調,「近——千——元。」
那些年,能夠分配到大生廠工作,是幸運的。不僅收入高,而且,影劇院、醫院、澡堂等福利設施,一應俱全。那自發形成綿延兩公裡的集市,足以說明大生廠的影響。這種繁榮,一直延續到2010年左右。隨著企業改制,不再有退休職工驕傲地前往領工資,廟會自然衰退了。
如今,接過大生紗廠衣缽的,是江蘇大生集團有限公司,經歷漫長歲月的曲折發展,至今成為融產品經營與資本經營為一體的大型企業集團,也成了中國紡織史上的一面旗幟。
棉鐵主義
創辦大生紗廠,源自張謇的「棉鐵主義」。
「張謇沿著傳統士大夫的路徑一路走來,但當時的中國已經衰落到無法挽救的地步,士大夫之路實在走不下去了。」民盟南通市委員會專職副主委趙明遠說,「無路可走,便獨闢蹊徑,選擇實業救國之路,對一個封建士大夫而言,實則是不得已而為之。」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慈禧太后卻挪用海軍軍費大修頤和園,籌辦萬壽慶典,清政府因此特開「恩科會試」。張謇北上應試,高中狀元。
張謇蟾宮折桂之際,前線傳來北洋水師迭遭敗績的噩耗。1895年4月17日,清政府與日本籤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甲午戰爭,是中國滑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一大標誌,對張謇而言,也是他人生道路改弦易轍,投身「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的一大轉折。他意識到,中國必須先行「推廣棉地、紡織廠」及開發鐵礦、擴張制鐵廠,發展棉鐵兩業「可以操經濟界之全權」。
深感中國面臨亡國滅種危機的張謇,與兩江總督張之洞在聯英抗日、創辦實業等方面有不少共同語言。1895年,張之洞委任張謇負責通海一帶商務,授意他在通海一帶創辦紗廠。
張謇奔走於南通上海之間,到處籌措資金,困頓時連往返車費也囊中羞澀,不得已只能賣字為生。1899年,一座擁有20400枚紗錠的近代化紗廠在南通唐家閘建成。張謇根據《周易·繫辭》所載「天地之大德曰生」,給紗廠取名「大生」。他在「大生」二字中,寄託了自己的理想——天地間最大的政治是國計民生。
大生紗廠投產後,規模不斷擴大。為保證原棉供應,張謇先後在黃海海灘辦起20多家鹽墾公司,到1907年,已圍墾近10萬畝。
19世紀末20世紀初,張謇以大生紗廠為核心,還創辦了油廠、麵粉公司、肥皂廠、紙廠、電話公司等20多家企業,形成一個輕重工業並舉、工農業兼顧、功能互補的地方工業體系,一度成為全國最大的民族企業集團。
1956年2月,毛澤東在接見黃炎培時說,提起民族工業,在中國近代史上有四個人不能忘記,重工業不能忘記張之洞,輕工業不能忘記張謇,化學工業不能忘記範旭東,交通運輸業不能忘記盧作孚。
父教育,母實業
張謇曾提出,教育是萬事之母。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敗北的殘酷現實,使他對教育在救國中的地位有了充分的認識。同時,發展實業需要知識、技術以及各類專業人才,因此,張謇在發展實業初見成效後,迅速創辦新式學校,並首先致力於師範。
張謇選擇南通已被廢棄的千佛寺作為校址,經過7個月籌備,中國第一所民辦師範——通州師範學校於1903年開學招生,主要培養小學教師。同一時期,張謇還創辦通州女子師範學校,並在本地創辦了一批中學與小學,在全國開了風氣之先。
在創辦中等初等學校初見成效的基礎上,張謇把目光投向高等教育,將通州師範農科升格為農科大學,並創辦南通醫學專門學校、南通紡織專門學校;在上海,創辦吳淞商船學校、江蘇省立水產學校,協助創辦復旦學院;在南京,創辦了河海工程專門學校等。1916年,張謇還創辦了由中國人建立的第一所盲啞學校。
「如今,國內具有百年歷史的近20所高等院校,包括復旦大學、河海大學、同濟大學、東南大學、蘇州大學、南通大學等,它們追根溯源,都會『找到』張謇。」南通博物苑講解組組長陸苒苒說。上海海洋大學深淵科技中心研製的中國萬米級載人深淵器彩虹魚號科考母船之所以被命名為「張謇號」,也因為張謇乃這所學校的創始人。
張謇以驚人的毅力和過人的精力,尤其是以他在教育方面的革新與成就,連同在棉紡與鹽墾方面巨大的業績,為自己在江浙乃至全國,贏得了輝煌的聲望。
惟賴慈善
與此同時,張謇努力在南通推行「地方自治」。他認為,在實業、教育之外,「彌縫其不及者,惟賴慈善」。他對各類社會公共事業,一直在不停地思考——「一座城市,需要什麼?一個社會,還缺什麼?」他想到了便去努力實踐。
1905年,清政府宣布廢科舉興學堂之際,張謇建議清政府首先在北京創辦博物館,進而推廣到各省,但未被採納。於是,張謇決定在南通作出示範,1905年建造南通博物苑。《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博物館志》,都確認南通博物苑為中華第一館。
1913年,張謇以他60歲壽辰時所得親友賀禮饋贈,建造了南通第一所養老院,收容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1922年,用其七十壽辰所得賀禮,再建一養老院。
建醫院,對赤貧者免受藥金;開辦貧民工廠,教授貧民子弟自謀生活;設立殘廢院,收留肢體殘缺的乞丐;創辦盲啞學校,並擔任第一任校長……別人不知道張謇內心到底有多少牽掛,只有等他辦成了,才恍然大悟。
為把南通建設成「一個新世界的雛形」,張謇付出了畢生的心血,對事業總是全力以赴,「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張謇去世後,許多社會名流、學者大家對張謇有過評價,作家劉大傑在1933年到南通時留下的記錄,更能反映南通普通民眾對張謇的感情:
「到現在,他是已經死了,但誰不記得他,誰不追念他!一個黃包車車夫,一個舟子,你停下來只要開口說一句『你們南通真好呢!』他就這麼回答你:『張四先生不死就好了。』」
「要像這樣,才配得稱為一個事業家、社會改革家。他的精神,真是深深地入了民間。」
為世牛馬
「骨子裡,張謇還是有傳統士大夫的情結,視金錢如糞土,又希望兼濟天下。」民盟南通市委員會專職副主委趙明遠說,只要能解國家之困、解民生之困,張謇便不再排斥財富,其追逐財富的目的,是「兼濟天下」。「他捨棄了傳統文人的清高,用曲線救國的方式,來挽救士大夫的家國情懷。」
進入21世紀後,對張謇的研究重新熱了起來。「在中國,一個人對一座城市的影響和貢獻,估計沒人能超過張謇。他留下來的,不僅物質的,更多精神的。張謇經營城市的理念,影響著南通一代又一代的建設者們。」南通市經信委副主任賁友華說,南通對通商精神的提煉,「強毅力行,通達天下」,其中,「強毅力行」,就來自張謇的書札。「張謇就是一生強毅力行、不肯服輸的創業者、開拓者。」
復旦大學歷史學教授戴鞍鋼表示,他之所以長期研究張謇,完全出於對他的敬仰。「後人賦予張謇很多頭銜,我更願意稱其為『先賢』。張謇的知識視野,是『救世』的。」戴鞍鋼說,企業家以盈利為目的,無可厚非,而張謇是想通過企業盈利來實現其家國情懷。「張謇的家國情懷和責任擔當,讓很多當代人汗顏。他是中國近代最偉大的儒商,沒有之一,而是唯一。」
但是,張謇的實業救國之夢,最終還是破碎了。張謇急於改變南通落後的面貌,急於想把南通打造成「示範縣」進而影響中國,沒能按照企業的發展規律來謀劃企業發展,導致資金運轉緊張,進而失去了對大生集團的掌控。「他的物質基礎,不足以支撐他的雄心壯志。」趙明遠說,「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人生的發展。」
「我小時候就聽長輩講張謇的故事,好崇拜他。」南通富美服飾有限公司董事長孫建華說,「如果只想掙錢,企業存活三五年沒有問題。如果想存活幾十年甚至打造百年老店,則必須有大情懷。」
張謇則是這麼想的——「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故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這是江蘇大生集團廠史陳列迴廊石刻上張謇的一段話,某種程度上,回答了張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初心所在。
早在1904年,張謇和他哥哥張詧分家時寫了份「析產書」,在文末,他們寫道:「要之,此後之皮肉骨血,當為世界犧牲,不能復為子孫牛馬,則餘二人志願之所同也。」而「為世牛馬」「為世界犧牲」,則是張謇經常用於表達人生觀的樸實表述,也是他躬身實踐的人生宗旨。正是有這樣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動力,張謇成就了常人所難以匹敵的事業。
無處不在的「張謇」烙印
失去對大生集團的掌控後,張謇在南通的事業走向蕭條,很多志向顯然難以實現了。但晚年的他依然奮鬥不息,他說:「謇老矣,為地方而死,完我村落志願,浩然無憾!」
張謇就這樣把自己的「皮骨心血」,全部奉獻給了社會和百姓。1926年,張騫去世時給南通留下的,是一個擁有50多家企業、2400多萬兩白銀的當時全國最大的民族資本集團,是由400多所各類學校、場館組成的教育文化體系,是一套完整的水利、交通、供電等市政基礎設施,以及一系列公益慈善事業。南通也因此由一個封閉落後的封建小縣城,變成了令世人矚目的近代化新興城市。
儘管時代限制著他許多美好理想的實現,後人卻銘記他為國家富強所作出的貢獻。中華書局1936年出版的《中國百名人傳》中,起首人物為黃帝,壓軸人物,乃張謇。
如今,南通對外推介的地方名片有「八大鄉」之稱,包括紡織之鄉、建築之鄉、教育之鄉、長壽之鄉、文博之鄉、平安之鄉、新僑之鄉,其多數品牌,皆緣起張謇。
紡織之鄉。南通紡織工業的興起,顯然源於張謇1895年創辦大生紗廠,在國內首次建立紡織原料基地,並「澤被後世」。現代紡織業已成為南通的支柱產業、民生產業和具備國際競爭力的優勢。2017年,南通紡織服裝規模以上企業992家,銷售收入2237億元。海門疊石橋的「家紡小鎮」,目前成長為「國際家紡城」,家紡產品全國市場佔有率達40%,並遠銷130多個國家和地區。
教育之鄉。張謇在南通創辦了多所具有現代意義的學校,其創辦的300多所小學,至今大多數仍然保留。「全國教育看江蘇,江蘇教育看南通」,不僅是南通對自己的褒揚,也是很多外地人的共識,因為,南通的基礎教育質量長期處於江蘇乃至全國領先地位,南通人尊師重教,南通學子崇師好學,早就蔚然成風。
文博之鄉。張謇創辦的南通博物苑,開啟了中國博物館事業的先風,並因此奠定了南通「文博之鄉」的地位。如今,一批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國有博物館如南通紡織博物館、珠算博物館、審計博物館、中華慈善博物館等相繼建成開發,進一步夯實了「文博之鄉」的基礎。
新僑之鄉。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大批南通人走出國門,攜家紡等產業赴海外創業,並由此拓展到建築、輕工等領域。目前,南通的旅外新僑超過10萬人,遍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新僑之鄉」的稱號,同樣與張謇有關,因為新僑最初的安身立命之本,多是家紡產品。
體育之鄉。近代國人被帝國主義列強譏諷為「東亞病夫」,張謇深以為恥,1917年在南通建造第一公共體育場,免費開放。如今南通稱為體育強市、世界冠軍大市,與此不無關係。
「張謇精神歷久彌新,在當時及後來對南通發展,都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當前和今後對南通發展,依然具有較強的啟示作用。而他實業救國的理念,在當下則更具現實意義。」南通市委書記陸志鵬說。
2016年4月27日,南通市人大常委會第33會議經審議,全票通過了《市政府關於提請設立「南通企業家日」的議案》,在法制層面對企業家予以肯定和褒揚。南通市把張謇創辦的大生紗廠正式投產的5月23日,設立為企業家日,每年開展「張謇杯」傑出企業家評選。「這既是引導全社會尊重企業家、理解企業家、支持企業家,也是為了激勵廣大企業家更好地傳承和弘揚張謇的實業報國精神。」
百年標杆
前不久,一部向先賢致敬的六集電視紀錄片《張謇》在當地播出,引起轟動。《江海晚報》總編輯宋捷如此表述:「一方土地如果出不了一個偉人,是這方土地的悲哀;如果出了偉人,這方土地不知道去認知他、理解他、學習他,那是這個地方的悲哀。我們作為南通的子孫,今天能有一個更加隆重和認真的方式,系統地來解讀我們的先賢,這是我們應盡的義務。」
此前,話劇《張謇》在中國國家話劇院展演,張謇專題展在首都博物館成功舉辦,都可視為南通人在儀式上集中向先賢致敬。南通人一直在潛移默化地傳承著張謇留下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正因為當地持續對張謇精神的挖掘和研究,才會有此集中展示。
一個人的成敗與否,當看百年之後。先賢張謇留下的有用事業,依然無時無刻不在叩問世人、激勵後人……(記者朱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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