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的全部作品(小說口碑)
2023-06-13 11:12:34 4
父親活著的時候,曾給我說起一個人,是他倆一次偶遇的故事。當時,我對這個故事似信非信,說來確實可稱現代傳說。
父親是解放戰爭時期的兵,一九四七年大參軍,為了消滅"蔣該死",爺爺跺腳咬牙生生把獨生子交給了部隊。從未玩過槍的父親,參軍不幾天就趕上了一場惡戰,陣地就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山頭上。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回來了,拖著一條腿昏在了院門口。奶奶嚎啕大哭,爺爺心痛落淚,卻嘴上不軟:"你個熊蛋包,這才當了幾天兵就想當烈士?"傷好後父親就多了條木頭腿。他告訴爺爺,不是連長把他掀進溝裡,這條腿也保不住。
從那以後,父親落下句口頭語,想幹的活有人攔著,他就急:"要是俺連長活著……「下面的話不說大家也明白。
父親的殘廢等級屬國家全管,打針吃藥,偏方秘方,過了幾年竟能瘸拉著走,拐杖扶助一下就好。父親的底氣因此硬了許多,他要找個活乾乾一一拾糞。
奶奶死活不依,爺爺說:"樹挪死,人挪活,就讓他去拾糞吧,活動活動長力氣。"回過頭來,貼著奶奶的耳根:「別管他了,再管,連長又來了。"
父親滿腦子都是連長。
父親拾糞很賣力氣,起早爬晚,恨不得把滿山遍野一網打盡。卻總是不聚心。那時候,有點化肥都當寶貝了,莊稼地裡靠的是土雜肥,這種地漢都懂得日子過,"肥水不流他人田",憋個臉紅脖粗也得回自家的茅房,真要一鍁一塊的拾糞,沒想。村裡的半大小子就編順口溜逗父親:"說連長,道連長,拾糞一拾一頭晌,拐杖磨掉半拉截,一條殘腿全賠上。"孩子們的家長,怕父親生氣,趕得野小子們滿山跑……。父親一點不生氣,還笑著拉和:"得,得,小人兒說的是實話。真是連長來了,俺這臉都找不著擱的地方。"
因為這情勢,父親拾糞的路越走越遠……。真是緣分,若不是遠路,上那找"偶遇"去?
那天,日落西山,父親往回走,收穫不小,喜洋洋的一一拐杖搭在肩上,後背撅著糞簍,一腳高,一腳低,嘴裡還哼著兵歌:"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本來這天他不該出來,有點傷風,晚間還咳嗽了幾聲,卻硬是攔不住,"連長"又來了。到底不行,氣上不來,父親抓住了糞簍,隨便找地方坐了,開始連聲咳個不止……。這時候,那邊駛過一輛帆布小蓬車,父親抬頭瞅了一眼,當過兵,知道這是解放軍首長才能坐的車。
"嘎一「眨眼功夫,小汽車在他面前停下了,從車門走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高個粗壯,兩道濃眉,善和的眼神:"老弟拾糞吶?"父親點點頭。"我看你咳嗽的挺重,病了吧?"
父親大聲咳嗽著,用手往車頭方向指,那意思明顯是讓人家走。
中年人沒有理會,朝著旁邊的司機:"快,搬上車!"司機楞了,光捎個人可以,這還有半簍子糞能上車嗎?中年人見司機猶豫:"嫌臭啊?告訴你小夥子,咱的吉普車就是這糞還來的!"
司機找塊破雨布掩住了糞簍,打開後車倉放了進去。父親全傻眼了,兩人把他攙上了車,竟沒說出一句話。
"老弟,你是那村的?"中年人問。父親指指東面:"那兒,離咱大道還有二三裡地。"不認不識,不沾親帶故,他心裡一百分過意不去。把著司機的胳膊:"師傅,俺下去,二三裡地眨眼就到了。"司機笑了:"大哥呀,下不下去你得問鍾書記。"
啥?鍾書記?
父親更傻大發了,迴轉身哆哆嗦嗦的要求:"首長,你就批准俺下去吧。這事要是俺連長………。話說了大半截,咽回去了。
中年人哈哈大笑:"我說你這位老弟呀,露餡了,當過兵,扛過槍,才受的傷,若不何處有首長?連長?「
父親服了:"你這位首長會相面,一眼就明白。錯不了,俺當兵沒幾天殘了一條腿,肺上還被槍子擦了一下,留下了咳嗽的病根,風吹草動經常犯。"
說話間,吉普車駛上了村裡的大街,小胡同進不去,就此停下。中年人拉住父親的手:"老弟,你是國家功臣,身殘未忘報國。你是我鍾大志學習的榜樣,也是全縣人民的驕傲。記著我的名字,縣委書記的門永遠對你開著!"
吉普車開走了,父親還在那裡怔怔的原地不動站著。一大幫子圍觀的村裡人,又好奇,又眼饞一一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拾糞佬坐上了小汽車 。
父親的故事,世界上如果只有一個人相信一一那就是我。
永遠忘不了是父親的一次自言自語,他說如果本村裡有個在縣上工作的就好了。我便問:"怎麼就好了?"父親說:"這麼些年沒見面,你都參加工作了,有個扯線的人我想去見見鍾書記。"
滴水之恩,記了近二十幾年,是塊鐵也該磨成針了。大了一些,我慢慢有些明白,沒那麼簡單,他似乎有一種隱藏很深的心結……
縣裡新成立一個臨時機構,縣委書記兼總負責人。天上有顆美麗的雨星,竟趕巧落進我的眼裡一一臨時借調,幹辦公室收發員。我報到的頭天晚上,父親少有的喝了點小酒,皺紋都抻平了:"小子,話說在前,幹不好,俺就拿糞簍子扣你。"
他沒提"扯線"的事,我心裡卻裝著,但不顯露。臨走的時候,父親送我一件東西,用老式膠布包著,他讓我打開看看,竟是一粒子彈,表皮上一層暗色的鏽。我驚了一跳,這是恐嚇分子才用的伎倆。父親說:"這是從俺肺上取下的子彈頭。你親手交給鍾書記,他懂!"突然間,我覺得這粒彈頭好重,好重……
鍾書記很忙。我也很忙,剛拉起的攤子,各種文件飛雪片似的,雜亂事也特多,與鍾書記接頭的事巳是九霄雲外了。忽然有一天,鍾書記來到了辦公室,自打報到十幾天了,我還沒看見縣委書記。根據父親說的體貌特徵,我冒膽迎接:"老同志,你是鍾書記吧?"鍾書記一怔:"小夥子見過我?"我說:"您的長相是我父親告訴的。"
"你父親,誰?"鍾書記楞了一下。我說出村名,又報上名號一一"拾糞的殘廢軍人"。鍾書記一把拉住我的手,攥的很緊,很緊:"你是功臣的兒子?"
鍾書記很開心:"近二十年了,我真的想他,可就是編不出個理由啊!"這時候,我把東西交給鍾書記:"這是父親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你懂!「鍾書記打開來,凝神看了一會兒,面孔肅重起來:「老弟兄這是告訴我,千裡長堤,毀於蟻穴。別小看了這粒子彈頭,打在敵人身上非死則傷,打在我們自己身上也是如此。這老弟想的好遠哪!"
鍾書記要走了,拿去了機構的工作計劃,說晚上看看,又從兜裡掏出一張電影票,說他沒時間,讓我去受受教育。我那敢去?借了輛自行車,風風火火的往家裡跑,向父親匯報,告訴他頭接上了,鍾書記心裡裝著他拾大糞的功臣,說著話,父親急不可耐的打斷:"那東西交沒交給書記?"我說交了,鍾書記說,他懂你。父親一聽這話,要是好腿能蹦起來:"好小子,任務完成了。有這樣的書記,老百姓的好日子還在後邊!哎,要是俺連長知道了,就……"啞了,我看到父親眼裡噙著淚……
一個草木返青的日子,縣委辦傳來消息,鍾書記因突發心臟病,不幸去逝……。消息傳來,我立馬跑回家去,通知了父親。使我意外的是他顯得悲而不失沉穩,深深喘了幾口粗氣:「小子,你知道什麼叫打仗嗎?那天在戰場的溝裡,俺是親眼看著連長在山頂上直挻挺的扶住紅旗,他吃了多少子彈啊!鍾書記是在沒有子彈的戰場上犧牲的,他是為了老百姓累死的"。
父親沉悶了。母親告訴我,他好多天不說話,拿飯也不當回事,一個人躲在裡屋不知搗咕啥東西。忽然有一天,找村支書給我打電話,催我回家。進得屋來,讓我如臨廟堂,一張桌子,擺著各類水果,還有農村式的大餑餑。蠟燭也點起來了,火苗子映得滿屋紅亮,中間位置一塊紅布被撐起,父親上了香,跪地三叩,完了讓我也照此辦理。父親吶吶著慢慢拉下了紅布,登時,油黑光亮的豎板上出現了三個鐫刻的大字:鍾大志。
這件事情被作為反面典型登上縣報。罪狀有二:一是封建迷信;二是個人崇拜。
如雷轟頂,父親病倒了。飯水不進,臥床不起。母親和我急蒙了,找村支書。村支書竟笑了:"他這病我能治。「
好幾個人攙扶著父親,這村支書的好主意一一串門走戶。奇蹟出現了一一小村子不大,家家戶戶都在供著鍾大志。
神了,父親還真是好了。村支書說:"叔啊,有耳朵有眼的不是你一個人,聽說過嗎?老百姓心裡有杆稱!"
那天晚上,我在家過夜,陪父親睡覺,半夜時分,他就呼喊著"鍾書記"把我驚醒,我使勁搖動父親的肩膀,他有些半醒,嚷嚷著:"別,別,俺正和鍾書記說話……。"
外面,春風乍起,滿天勁舞,吹得窗戶紙發出好聽的聲音……
稿改定於2020.4.17凌晨威海市九峰山下澄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