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電影我們的父輩共三部(電影藍白紅三部曲)
2023-06-02 15:00:50 3
街頭一隅,一個老者躬著身子、顫抖著手,使出渾身氣力,緩緩地將一個空罐子塞進回收箱裡。──情節出自電影《藍白紅三部曲》
重看波蘭大師克日什託夫·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藍白紅三部曲》(Three Colours trilogy),情節早已忘了大半,但那一再出現的玄秘片刻,卻始終銘記在心。這一乍看毫無意義的凝視插曲,交織著觀者龐雜的感官思緒:或是對尚未失去敏銳洞察的慶幸,或是對小人物境遇的同情,或是因置身事外的焦心。
但也正是它,串起了三部曲之間冥冥交會的機緣。在那驚鴻一瞥的剎那,一個決定、一個善舉,都將牽動起錯綜纏繞的命運齒輪。
在攤販盤踞的華沙市中心,風塵僕僕返鄉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向一個老頭探問起他手上的空啤酒罐。待對方開了價後,他卻又這般反問道:「我要個空罐子幹什麼?」──情節出自書籍《基耶斯洛夫斯基論基耶斯洛夫斯基》
帶著些許打趣口吻,基耶斯洛夫斯基曾在訪談集中,輕描淡寫提及這段同樣意義不明的橋段,也讓人不住反覆推想,從影格絢麗到現實荒涼,那個不起眼的空罐子於他,又承載著什麼樣的意義?
《藍白紅三部曲之藍》劇照
《藍白紅三部曲》的傳奇性,幾乎從展映伊始就註定。這個野心勃勃的系列作由法國、波蘭、瑞士三國合制,1993年九月《藍白紅三部曲之藍》(Three Colours: Blue ,後簡稱《藍色》)在義大利威尼斯影展首映,隔年二月《藍白紅三部曲之白》(Three Colours: White ,後簡稱《白色》)來到德國柏林,五月《藍白紅三部曲之紅》(Three Colours: Red ,後簡稱《紅色》)在法國坎城影展畫上句點。
相繼在歐洲三大藝術影展亮相,《藍白紅三部曲》不負期待摘下數獎:《藍白紅三部曲之藍》斬獲威尼斯金獅獎;《藍白紅三部曲之白》搶下柏林最佳導演銀熊獎;《藍白紅三部曲之紅》雖在坎城金棕櫚角逐中憾負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的《低俗小說》(Pulp Fiction , 1994),還是另獲奧斯卡金像獎三大提名等多項嘉許。
只是早在《藍白紅三部曲》後制期,這位名揚國際的波蘭電影作者即隱隱透露封筆信息,最終在《藍白紅三部曲之紅》首映會上正式宣布退休,震驚影壇。1996 年,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接受心導管手術後病逝華沙,享年54 歲。在生涯高點驟然長逝,令人無限嘆息。《藍白紅三部曲》自此成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創作終曲,更添傳奇性。
重梳基耶斯洛夫斯基後期作品中反覆映現的宿命、機遇、偶然等母題,人們總會不由探究起他作品中的半自傳色彩。尤其是在《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 1991)裡,主人公的心臟疾患和生涯抉擇,與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個人境遇竟有著驚人疊合,不免叫人浮想聯翩。而《藍白紅三部曲》乍看是三段構思精巧的情感故事,但那當中,是不是也摻雜了他的自我指涉?我相信是的。
《藍白紅三部曲之白》劇照
波蘭電影中的「異類」首先不能不提的是,在電視劇《十誡》(Dekalog, 1988)、電影《兩生花》之後,雖然基耶斯洛夫斯基以《藍白紅三部曲》再度享譽國際,但對他個人而言,這顆「成功」果實或許並不真的那麼甘甜。
不僅是因為調度規模宏大的國際合制計劃必須耗費龐大心神,也因為他在這段期間,需要不斷自證對故土波蘭的「忠誠」。若說他在國際影壇沐浴的是榮光,那麼之於母國,他卻更像逃亡。長期被安以「世界公民」的標籤,他總一再強調自己身為波蘭人的歸屬感與自覺。在旁人聽來這是不證自明的道理,在反對者讀來,卻也可解為其心可誅的蒼白辯駁。
在《藍白紅三部曲》中,他對巴黎、日內瓦的描刻難免如異鄉人「霧裡看花」,這間接促成了三部曲微妙迷離的美學風格,卻也正正投影出他身為「永遠局外人」揮之不去的困窘。命運與道德抉擇的兩難困境,更象徵性地成了他電影文本中恆久流動的主軸。
《藍白紅三部曲之紅》劇照
在上個世紀的戰後波蘭,幾乎不存在可以逃逸於政治脈絡的純粹藝術創作。共黨統治下詭譎動蕩的政治局勢,讓六〇到八〇年代的波蘭電影普遍帶有濃重的政治性。伴著政爭、罷工、鎮壓、理想幻滅於現實舞臺輪番殘酷上演,在電檢審查制度鉗制下,作為國營事業的電影反而逆勢崛起、另闢新路──巧妙避開審查之眼,在影格中暗遞政治信息。在彼時波蘭,電影遠不僅是娛樂消遣,更肩負強烈的社會責任與使命。
但高度政治化的中歐歷史脈絡,也成了加諸在基耶斯洛夫斯基身上的沉重包袱。他固然曾是波蘭電影革命運動「不信任電影」(Cinema of Distrust) 的重要一員,力倡描繪生活原貌,刻畫未被展現的世界,但他對政治和社會現實,始終懷揣複雜立場,從未明確表態,也向來不以反政府電影作者的形象自居。在政治選擇先於美學的社會氣候下,他遊走界線邊緣、不涉政治的態度,當然也飽受非議與質疑。
在人們耳熟能詳的波蘭電影作者中──如站在運動前沿、以電影為政治表達利器的導演安傑伊·瓦依達(Andrzej Wajda)、克日什託夫·扎努西(Krzysztof Zanussi)等人,基耶斯洛夫斯基無疑是保有其獨特性的「異類」。
《藍白紅三部曲之藍》劇照
洛茲電影學院畢業,以紀錄片起家,經歷電視電影的創作階段,後轉型劇情長片,長久以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創作光譜總被涇渭分明地分為兩個階段。早期投入紀錄片創作的他,以忠實紀錄、深度描繪平凡人物的寫實生活為本,社會色彩濃厚;到了以系列創作和國際合制為特徵的晚近成熟期,則遁入關注人物內在心理的形而上神秘境界,在美學提煉上更臻細緻雕琢,在敘事鋪排中也可見精密鑿痕,「藝術」性格強烈。而《藍白紅三部曲》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後期作品的極致代表。
當時不少評論家即以此為據,在肯定《藍白紅三部曲》的美學造詣之餘,責難基耶斯洛夫斯基對個人經驗的擁抱和對社會現實的遠離,將此系列斥為庸俗膚淺的空洞之作,更不忘表達對其早期作品的懷戀之情。
然而,這樣的創作階段性界分未免太過武斷。事實上,早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首部短片《電車》(The Tram, 1966)中,即可瞥見那些在他晚期作品中扮演要角的元素:萍水相逢的機運偶遇、對神情姿態的細部執迷、意義開放的曖昧結局。電車上那女子的睡顏和髮絲弧線,更有幾分《白色》裡朱莉·德爾佩(Julie Delpy)的神韻。
1989 年,波蘭走向民主政治,電影也從政治發聲的旗手身份回歸專業角色,卻被擠壓到邊緣,漸漸失去社會主流目光。情勢所趨下,基耶斯洛夫斯基轉投國際合制或是可供爭辯的務實選擇,但創作風格的驟變又豈是一朝一夕?不論是在紀錄片或是劇情片向度上,那源自心底對周遭所見的悲憫感懷,對影像紀錄的謙卑懇切,對生命入木三分的剖析內省,其實都在時光潛流中悄然累積,最終在《藍白紅三部曲》中形塑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集大成。
《藍白紅三部曲之白》劇照
走出寓言解讀的「藍白紅」歷時數十載的政治動蕩,育養了觀眾對波蘭電影的政治寓言解讀。在潛文本中尋覓現實參照,近乎成了本能的觀影手勢。然而若將此應用在《藍白紅三部曲》中詳加考證,恐怕多半會是失望的。
《藍白紅三部曲》的靈感起自法國三色國旗與大革命的核心思想──自由、平等、博愛,這是眾所周知的官方說法。但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也不諱言,倘若三部曲是由德國出資,那它當然將變成「黃、紅、黑」。這一毫不避諱的坦率揭露,無疑是在興致勃勃闡釋三色深意的人們頭上澆了冷水。
但這也恰恰說明了,比起作為主旋律的理念基底,「藍、白、紅」更像是包覆三部曲的隨機框架。也無怪除去政治色彩濃厚的命名起點,電影文本其實大抵無涉政治社會,卻是潛入個人際遇與心靈狀態的幽微暗層。而片中鋪天蓋地的對主題色的抽象運用,也讓顏色躍升成了發揮積極作用的戲劇要角。當《藍色》中朱莉一躍而起觸碰家人遺下的藍色水晶燈飾、《白色》裡多明妮戈穿著婚紗奔出教堂,閃現眩目白光、《紅色》中範倫堤娜懷抱缺席男友的紅色夾克入眠,這些顏色都明確指向了一段不可抹去的回憶,一團難以消散的情愁。
倘若我們願意放下對政治社會解讀的過分執著,或許反而能在其中體驗到思想的開闊與辯證的意趣。在情感範疇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對「自由、平等、博愛」的現代意義的觸及,遠遠超出人們的尋常預期。將鏡頭投注在三組敏感纖細、深陷存在迷霧的主人公身上,《藍白紅三部曲》分別探究了這三個詞彙對他們各自的意義。
《藍白紅三部曲之藍》劇照
《藍色》延續《無休無止》(No end, 1985)的遺孀設定,剖解甫經歷人生重大創傷、從人妻人母身份中鬆脫出來的個人,如何走出哀傷,重建自己與世界的聯繫。她能否真的切斷過去,擁抱「自由」,還是反而被困限在愛、回憶與關係的陷阱牢籠中?基耶斯洛夫斯基鋒利刺穿了關於愛的一體兩面──逍遙與羈絆,並以四度驀然的暗場,詮釋時間之於女主角朱莉的停滯不前。她強行壓抑、誓言揮別的過往,終將在短暫停格中將她吞噬。
相較《藍色》的溫吞漸進,《白色》則以通俗喜劇架構,述說了一個性無能的男人在不對等的愛情關係中被貶至人生低谷,而後反撲復仇的故事。乍看男人的執念叫人不寒而慄,片尾卑微的遙望也讓人不勝唏噓。但重看本片,卻也能確實體味到基耶斯洛夫斯基口中「愛戰勝了恨」的圓滿結局,一如片末那句「他在隧道盡頭看見光」的註解。此外,基耶斯洛夫斯基也犀利點破了所謂「平等」的內在矛盾,出於人們對「更平等」的本能索求,「平等」其實永遠處在動態平衡的此消彼長間。
《藍白紅三部曲之紅》劇照
較之前兩部的線性推進,《紅色》展現出了更為肆無忌憚的平行敘事處理。該片敘述善良懵懂的年輕女孩與憤世嫉俗的退休法官因一次撞狗意外,而結為忘年之交的故事。片中,年輕律師與女孩在同一空間的數度交會錯身,與法官人生的多次應驗重合,都微妙承繼了《兩生花》的本核。而藉由兩個固執靈魂的跨界對話,該片不僅巧妙詮釋了何為走出自私自我的「博愛」,也不吝進一步拷問那些善行背後的動機是否確實純淨。就像那場車禍過後,女孩循線上門,並隨之採取一連串積極入世的行動,乍看無私的犧牲付出,難道真的沒有一絲是為了博取美名,又或卸下心中的道德負疚?
雖然主題與表現手法各異,但三部曲的故事其實皆是以一條簡明的目標線貫穿。《藍色》說的是如何悼念,終於哭出來;《白色》是如何振作,終於明白愛;《紅色》是如何前邁,終於心打開。而在行到終點前,它們也都歷經了路途周折,並幾乎奉行了工整封閉的頭尾循環。《藍色》是從肉體激情走到心靈相依的纏綿性事,《白色》是主謀身份對調的巧手騙局,《紅色》則是藉由一臺小電視機,讓所有人在劫後餘生後齊聚一堂。
尤其是在《紅色》中,時間線仿佛是被打散的,冥冥之中有個宛如上帝的角色在幕後操盤,而最終,他選擇賜予這些可親可愛可恨可憐的人物繼續活下去的恩典,也隱隱暗含著創作者對角色的寬容與對未來的美好祈願。這一收場的震撼力道之大,讓每每見證生命交會瞬間的我,心底都不禁漾起洶湧的情潮,久久不散。
《藍白紅三部曲之藍》劇照
宿命、機運與「重生」高速運轉的車輪、延展流動的行李傳送帶、飛馳穿梭的電纜,《藍白紅三部曲》的開篇,皆以特寫捕捉不可逆的時間,散發濃濃的宿命意味。
究其根本,三部曲的故事其實都建立在對命運的假設上,著力於呈現永遠改變小人物人生的那一刻。在《藍色》中是一場無可挽回的致命車禍;《白色》裡是一門分道揚鑣的離婚官司;在《紅色》中是那起措手不及的撞狗事故,以及年輕律師與老法官頻頻呼應的神秘連結。也叫人不禁要問,如果老法官晚生個幾十年,又會如何?那個年輕律師,有沒有可能即是老法官修正過往、自我創造的第二生?
除了《藍色》中直接出現的宛如命運見證者的男孩,三部曲中還處處散布著玄妙的啟示徵兆,一方面似是暗示著厄運降臨,另方面卻也極可能是生命轉機。如《白色》中仿若復仇密碼的兩枚硬幣、《紅色》中吃角子老虎機的中獎連線、老法官預見女孩未來的夢境、不尋常的天氣異變,以及故事最末,廣告海報與錄影帶定格畫面的合二為一。
《藍白紅三部曲之紅》劇照
熟悉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迷,總會下意識在文本中尋覓那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巧合物件或事件,基耶斯洛夫斯基本人顯然也深諳於此。所以在三部曲裡,除了他自己於《紅色》中的短暫現身,他也策略性地重複啟用了數位既往作品中的演員,如《紅色》中的房產經紀人和醫生,都曾在《兩生花》出演。
除此之外,還有布丹梅耶的音樂妝點。這個由電影配樂家澤貝紐·普萊斯納(Zbigniew Preisner)和基耶斯洛夫斯基共同虛構的十八世紀荷蘭作曲家,首度出現在《十誡》第九集,並持續於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後續作品中被反覆提及。這也讓電影配樂在其作品中形成了自成文本的小宇宙,展現豐富細膩的弦外之音。
而前述的丟空罐子橋段,也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敘事中的慣用生活插曲。倘若從三部曲中單拎出來檢視,也能自成階段性的層次遞進。在《藍色》中,與世界切離、暗懷心事的朱莉壓根沒注意到那個躬身老人;在《白色》裡,人生甫遭逢致命打擊、流落街頭的卡洛注意到了,卻消極未作為,臉上露出詭異不尋常的笑。評論多將此解為卡洛幸災樂禍的優越感,我卻更寧願相信那是卡洛在暗自為老人打氣,並最終因他成功投擲,露出滿足一笑;無論如何,到了《紅色》,熱心的範倫堤娜終於積極上前幫忙。我們有理由相信,正是她在一念之間果斷踐行的善舉,最終扭轉了所有人的命運弧線。
《藍白紅三部曲之白》劇照
基耶斯洛夫斯基對命運的微妙感知到底從何而來?人們常常說起他小時候隨患結核病的父親輾轉療養院的不安童年。無常遷徙、顛沛流離的早年經驗究竟賦予了他什麼?我們無從確知,興許多少助益了他的敏感天性。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曾提及自己童年時因體弱多病,常躺在陽臺上溫讀書本,從嚴肅文學到九流作家,都為他敞開了生命視界。
他也曾自述那些屢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記憶錯位,有很多事情他確信屬於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卻可能並不真的發生在他身上。相反地,卻是他「剽竊」了他人的生命經驗,並於記憶模糊後,在潛意識中信以為真的幻影。比如,他總記著童年時牽著母親的手,在上學途中曾目睹一隻迎面走來的大象。然而同為當事人的母親,卻堅稱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
那些帶著神秘謎團的奇妙體驗,那些似是而非的曖昧對位,終讓基耶斯洛夫斯基挪用到他的影像中,並自此鑄就了他的電影裡最迷人的精髓。
《藍白紅三部曲之藍》劇照
在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時,基耶斯洛夫斯基充分表達了身為電影導演,對長久活在假想世界中、停止與現實世界溝通的憂慮。對這個行業的「真相」,他有著犀利卻也令人哀傷的洞悉。如同在訪談集的序中,他曾毫不迴避地將拍電影稱作「令人精神衰弱的行業」,並直指其將走向同「家庭、情感與私生活」脫節的結局。「掏空挖幹」、「耐心耗盡」,他窮盡詞句傳達己身的無力,「厚顏無恥」、「無足輕重」、「毫無意義」,他也不吝用最嚴厲的詞彙貶抑工作的荒謬性。
但是,嘿,當然還是存有一些時刻,即使只是一剎那,讓他將負面思慮一掃而空。
那些曾讓他動容的一顰一笑、那些在鏡頭裡真實躍動的魔幻片刻,我想,也正是在觀影時,猝不及防砸中我們的瞬間。基耶斯洛夫斯基曾說過,當你無意間創造的事物意外觸及他人的生命時,會讓人感到拍電影終究是值得的。他確實做到了。
創作晚期困限於「異鄉人」的兩難身份,基耶斯洛夫斯基依舊故我地以「三色」傾訴平凡人物的機遇之歌。如果說《紅色》裡的年輕律師便是老法官平行自我的重生,那麼英年早逝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或也早在彼方的另一個平行世界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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