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後的生活簡單幸福(在一個移民城市裡)
2023-06-28 17:38:51 2
我出生在深圳。這地方頗為弔詭:它雖然位於廣東省內,但又是廣東省內最不廣東的地方。在深圳過年,我們能像廣州人一樣逛花市,也能吃客家年糕,也能吃餃子。全國各地的習俗和文化,在這裡交織融匯,並行不悖。對於一個「深二代」來說,很難找一個能概述大多數人的「大敘事」,只能尋求私人的「小敘事」。過一個什麼樣的新年,取決於個人父母的地域文化歸屬。
我父母都是客家人。廣東有三大民系:廣府、客家和潮汕。由於廣州長期以來佔著較為優勢的經濟地位,廣府文化在廣東省內一直佔著比較主導的地位。再加上改革開放以來,香港文化在廣東省內的深刻影響,許多成長在珠三角的客家人和潮汕人都過著一種相對混雜的民俗。
比如在過年前,逛花市買花是一項傳統。逛花市最早是廣州人的習俗。因嶺南冬無寒凍、雨量充沛、樹木常青,每到農曆新年正是春花燦爛之時。早在唐末南漢時,廣州近郊就出現了賣花的花墟。在明代,常年的花市就已成形,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就提到明代廣州的花市,「花市在廣州七門,所賣止素馨,無別花,亦猶雒陽但稱牡丹曰花也」。
但「除夕花市」的出現要等到清代鹹豐、同治以後,而定型則要等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即便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廣州市民仍然堅持過年前逛花市。後來這個習俗在廣東省內日漸流行,即便在北方人口眾多的移民城市深圳,大家過年前也會去買花裝扮一新。
花市
通常來說,我們都會買桃花,所謂「一樹桃花滿庭春」。而且,在粵語裡,「紅桃」又跟「宏圖」諧音,所以桃花也有大展宏圖之意。此外,家家戶戶過年都會買一盆金橘,這就像西方人的聖誕樹一樣。因為金桔意味著大吉大利。廣東人還會在上面貼滿「利是封」,即紅包袋,也是大吉大利之意。花市裡的每一種植物都有著特定的吉祥寓意,如我家經常會買富貴竹和銀柳,其名字的諧音和節節生長之態,就象徵著富貴和節節高升。
金橘樹
在除夕那天,我家會在正午之後就洗澡,而且每人都要洗「柚葉澡」,這也是廣東地區的民俗。有時候沒買到柚葉,就會用金橘葉代替。洗之前一定要先把柚葉放進桶或者盆裡,然後用桶或盆裡的水洗澡。在民間,柚葉有去晦氣和闢邪之效。洗柚葉澡就是要把汙穢、「衰氣」洗掉,除舊布新,乾乾淨淨進入新的一年。洗完澡後,從頭到腳都要換上新衣新褲新鞋,而換下的髒衣服要當天洗淨。因為過年那幾天是不能打掃衛生的,洗衣服也算打掃衛生。客家人認為,新年伊始的年初一初二要「囤財」,這兩天掃地和倒垃圾,會掃走或倒掉家裡的財運。
年夜飯會吃得比一般晚飯早。跟很多地方一樣,年夜飯每道菜會有其諧音寓意和特色。但是廣東在菜品上還是會略有不同。廣東人「無雞不成宴」,因為「雞」和「吉」諧音。上學時我媽還經常會給我吃雞冠,希望我學習考試拿第一。雞翅則寓意「展翅高飛」。此外,一般還會有蓮藕,因蓮藕片像輪子,寓意做生意「貨如輪轉」;生菜則諧音「生財」;清蒸魚則是「年年有餘」;芹菜寓意「勤勞」;蠔豉則諧音「好事」;腐竹諧音「富足」;蒜則寓意「會計算」;蝦在粵語裡諧音「哈」,意味開開心心;扇貝的貝則是「錢」之意。客家人的餐桌上一定會有釀豆腐,一般會早早自製好混合馬蹄、香菇、香蔥和豬肉的餡。
在除夕夜裡,像「春晚」這樣的過年新民俗在廣東並沒有特別流行。「春晚」在南方的收視率其實很低,其中以廣東、廣西和海南最低。因為節目裡的相聲和小品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非常偏向北方觀眾的趣味。因此,「春晚」在我的童年中並沒留下多少記憶。
我清晰地記得,我家第一次看春晚是在2009年。趙本山、小瀋陽演的「不差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什麼記憶那麼深刻呢?因為當時直播沒有字幕,在外面煙花爆竹的巨響中,我壓根聽不懂他們的東北話,也不知道大家的笑點在哪。而在網絡上,大家鋪天蓋地地討論春晚。這是我第一次試圖去拓展我的認知世界。雖然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我從小聽南腔北調,但是第一代來深移民所攜帶的地域文化屬性還是很強的。家庭作為地域文化傳承的載體,也強烈影響了「深二代」。當然,「深二代」對父母輩的文化歸屬的繼承也已經大大削弱,我們也在建構著深圳新的身份認同和新的文化主體性。也許到了「深三代」,深圳就不會那麼「無根」,會形成自己的地方文化。
我開始看春晚全拜2008年北京奧運會所賜,不然中央電視臺與我童年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在這之前,在我童年的漫長歲月裡,除夕夜是伴隨著TVB除夕晚會的背景音樂或者明珠臺的外國電影,我們拿著煙花和糖果出去玩的。所以我一直覺得,在某種意義上,2008年是我認知圖景的一個轉折點。從那時起,我開始有清晰的國族認同和整體感。從前離散的媒體系統逐漸被打破統合(由於珠三角緊靠香港,尤其在無線電視時代,珠三角上空的電波很複雜,大家從小在港臺的電視臺下餵養大),加上之後微博等自媒體橫掃網絡,全國被連接了起來,變成了「全國村」,以前那種「天高皇帝遠」的邊民感(同時也是自我中心感)開始慢慢隱去。
大年初一那天,根據客家人的習俗,是只能吃齋飯的。因為 「齋」與「災」諧音,吃齋等於祛災避兇,在春節要取個好意頭。一般來說,那天午飯都是吃粉絲、腐竹、髮菜、冬菇等「羅漢齋」,寓意該年的素菜在這天吃完,往後可以大魚大肉,所以有「年初一吃齋,勝過一年齋」的說法。而且,在初一的早上,是要吃客家湯圓的,寓意圓圓滿滿一整年。
此外,我們大年初一還得去寺廟燒香拜佛,到初二才開始走親戚。在家裡,我媽在過年期間也會在陽臺燒香點燭燒紙錢,會擺上雞鴨鵝,在廣東叫 「頭生」,敬獻祖先和神明。若我們回老家的話,我們還會去祠堂祭祖,放鞭炮,吃一種客家年糕——「甜粄」。用七成糯米摻三成秈米在水裡泡浸一天一夜,再放在碓臼中,舂成細粉和上油糖,墊豆腐皮和芭蕉葉,用蒸籠蒸之,熟了就成深紅色的甜粄。
甜粄
我們也收壓歲錢,叫「利是」。「利是」和紅包雖然相似,但還是有些許不同的。廣東這邊「派利是」圖的是吉利的「意頭」而已,而紅包則更看重裡面錢的多少,派利是不會為了顯闊和面子在裡面塞很多錢。網絡上曾熱傳過「廣東人的紅包少得可憐,是紅包界的清流」的說法。
從我的親身經歷來看,這種說法非常符合實際。我其實一直以為,紅包或者「利是」裡面的金額,多則一兩百,少則幾塊,直到被網友和北方的朋友們動輒幾百上千的紅包刷新三觀。我曾在農村最低收到過兩毛錢的「利是」,這都是非常正常的,並不是因為窮或者摳門,而是一份純粹的祝福。
網絡流傳很久的全國壓歲錢地圖
深圳作為一座移民城市,一般來說,過年就成了空城。所謂的「年味」,更多的是童年的光環:放假、有好多零食吃、放煙花、和親戚小孩玩耍、回老家,還有上面提到的一些習俗。小孩子的快樂比較單純,不會顧及到很多東西。我們長大後,在城市的陌生人社會裡待習慣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從前一起玩的同齡親戚相聚時就會經常找不到話題聊。但父母那一輩還保持著熟人社會的聯繫網。這也是網上很多年輕人分享的共同經歷:走親戚的時候,爸媽總叫你快跟叔叔阿姨打招呼,然後大人在暢聊,爸媽會叫你快跟表/堂兄弟姐妹聊天,但卻發現尬聊幾句後,大家都在低頭玩手機。倘若表/堂兄弟姐妹都不熟了,我爸媽認識的更遠房的親戚,在我這代估計就不會再聯繫了。也許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因為少子化和個人原子化,以及在陌生人社會待久了,在以後,「走親戚」這一習俗也會隨之改變。
因為我家住在消防局旁邊,在我的記憶裡,每到除夕,滿城煙花爆竹的轟鳴聲,必然伴隨著消防員出警的警報聲。近年來,城市裡不準燃放煙花爆竹,消防員沒那麼累了,不過那種直接體驗和其他人共度春節的「大氣氛」也沒了,「年味」也折損了很多。作為替代的是,網際網路把「年味」虛擬化,我們跟著熱鬧話題吐槽,像煙花一般喧囂短暫。而這種「年味」也被媒介同質化了。而各地不同的習俗,也許會漸漸淡去。因此,傳承這些「小習俗」需要自覺的意識,這不僅僅是出於身份認同的動機。不管時代怎麼變,當我們煞有介事地去為我們最親愛的人準備些什麼的時候,這本身也是營造「年味」和幸福感很重要的一環。
作者:新京報記者 徐悅東
編輯:瀋河西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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