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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平凡的世界38章(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2023-06-07 16:48:02 2

第二十八章

一個晚上以後,從下山村以下的東拉河水就流得涓滴不剩了。河道象大暴雨中的洪水衝過一般,兩岸土坡上的青草糊滿了泥巴。現在,火辣辣的太陽照射著這條骯髒的、醜陋不堪的河流,叫人看了十分刺眼和痛心。

禍根子出在金俊文的兩個兒子金富和金強身上。他們愚蠢地在石圪節壩梁中間豁口,而且挖得太狠,這座土壩沒多時就整個地決堤了。洶湧的激流衝下來,打垮了罐子村的土壩,接著又打垮了雙水村的土壩,捎帶著把他們的三爸也捲走了……

現在,哭咽河畔,金俊武一家老小都在哭咽著。哭得最可憐的是金俊武他媽。老太太一邊哭,一邊在大兒子金俊文家的土炕上痙攣地打著滾。金俊文和金俊武的媳婦,紅腫著眼睛站在腳地上,勸慰婆婆節哀。但老太太不聽,仍然哭得死去活來,把老花鏡都摔在了鍋臺上。已故金先生的遺孀雖然年齡和孫玉厚的母親差不多,但頭腦依然很清楚。起初家人還想對她瞞哄這不幸的消息,但老人家很快就知道她的小兒子被水淹死了。她不時地準備爬下炕來,到廟坪的破廟裡去看死去的俊斌,但被兩個兒媳婦硬勸擋住了。

在另一孔窯裡,金俊文和金俊武都蹲在腳地上,抱住頭無聲的痛哭著。金富和金強已經被金俊文攆著打了一頓,現在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金俊武自己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在院子外邊哭叫著,但沒有人管他們。

王彩娥現在在她家的窯裡。這個漂亮的女人眼淚已經流幹了,臉色蒼白地睡在炕上象死過去一般。她娘家裡的母親和一個妹妹已經聞訊趕來,現在正生火給彩娥做一點吃的。彩娥她媽看來是個剛強人,不時對女兒說:「人死了,也哭不活來!活人的身子要緊!甭哭了!」

這時候,副書記金俊山進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來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俊武家沒人,他就過這面來了。田福堂早上捎過來話說,他病倒了,讓他和玉亭代表大隊看著處理金俊斌的喪事。其實不要田福堂說,金俊山也會主動來幫助處理這事的。除過他是村裡的領導人不說,他和金俊武兄弟們總是一個家族的,都是一個老先人的後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見俊山進了家門,也就抹去眼淚,敬讓著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沒有坐。他對這兄弟倆說:「難受歸難受,事情歸事情。現在最當緊的是要趕快安葬人。天太熱,不能擱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問:「田福堂哪裡去了?」

俊山說:「福堂說他病了,讓我和玉亭看著辦喪事……我已經叫人把隊裡的槐樹伐倒一棵,木匠現在做上棺材了。我馬上叫人打墳,另外派了兩個人已經到米家鎮去扯衣服了……」

「先不要忙著埋人!」金俊文臉黑沉沉地對這位本家的大隊領導人說。

金俊山一時不知俊文的話是什麼意思。

金俊文就即刻出門找人打墳去了。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著過了哭咽河的小橋,過田家圪嶗這邊來了。他們走過廟坪棗樹林中的小路時,看見破廟的外面圍了許多村民。金富和金強被父親一頓老拳打出來,現在就在這裡吆喝著不讓頑皮的村童進入那個破廟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來之前,田福堂已經打發老婆叫孫玉亭去了。書記在天明時就躺倒在炕上起不來——實際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折騰了一夜,又加上闖了大禍,他一下子就被這幾重的災難擊倒了,他劇烈地咳嗽和喘息著,並且渾身還發著燒。

從昨晚到現在,頃刻間接連出現的災難,使田福堂陷入有生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之中。他現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態,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他現在還顧不上考慮對付罐子村、石圪節村和公社的麻煩,他首先考慮的卻是如何處理金俊斌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武的弟弟!為什麼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讓水衝走呢?

田福堂也清楚地知道,金俊斌不好往土裡埋!金家兄弟不會輕易地讓他田福堂下這個臺階。因此,當他派人告訴金俊山讓他和玉亭處理這事後,馬上又想到,這兩個人恐怕處理不了,事情歸根結底還要他田福堂出面。可他現在腦子亂糟糟的,身體又有病,也急忙不知該怎辦,所以就讓老婆先把孫玉亭叫來商量一下。

玉亭幾乎是小跑著進了書記的家門。田福堂的老婆走得慢,現在還在路上沒回來。

玉亭一進門,先關切地問田福堂:「病得不要緊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嗽了一陣,說:「大概不要緊。」他爬起來,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窩裡,給嘴裡塞了兩片藥,喝了一口溫開水。

「事情發生了,你也不要著急。毛主席說,要革命,死人的事經常發生哩……」孫玉亭安慰他說。

田福堂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對面牆,說:「我估計俊斌不好往土裡埋……」

「怎?」孫玉亭瞪大眼睛望著書記,不明白他的意思。「金俊武弟兄們又不是些傻瓜,俊斌是為集體犧牲了的,因此隊裡不說下個什麼,恐怕他們不會輕易了結這件事。」「棺材、衣服,埋人時吃的喝的,隊裡都負責上,還要怎樣哩?」玉亭說。

「不在這些事上。這些事理所當然要隊裡管。我說的是其它方面……玉亭,你再想想,看還有什麼可以彌補的?」孫玉亭基本明白了書記的意思。他想了一會,說:「這樣吧,咱們首先要在政治上對待好這件事。金俊斌同志為了集體的革命事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咱們要追認他為革命烈士。叫人打一塊墓碑,上面寫上『金俊斌烈士之墓』。另外,咱們再開個隆重的追悼會。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這篇文章中說過,今後村裡死了人,就開個追悼會……」「你說的這些都好。光這恐怕還不行……」

田福堂還沒說完,他老婆就引著金俊山和金俊武進了家門——福堂的老婆半路上碰見這兩個人,就一起相跟著回來了。

田福堂一看這兩個人來找他,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他們的到來他早就估計到了。

福堂客氣地讓這兩個領導人坐下。他老婆趕緊給這幾個人倒茶遞煙。

玉亭接過福堂老婆遞上的紙菸,沒慌著點,別在自己的耳朵上,說:「福堂氣管有病,不能聞煙味。」

金俊山正準備點菸,聽孫玉亭這麼一說,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田福堂無所謂地說:「不怕!你們吸你們的……玉亭,你乾脆把海民叫來,咱臨時開個支部會,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孫玉亭馬上出門找支委田海民去了。

玉亭找來田海民以後,大隊黨支部的五個成員就都聚齊了。

田福堂坐在炕上的被窩裡,對坐在腳地上的四個人說:「俊斌同志為革命光榮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大家都很悲痛。我們開個支部會,研究一下如何為俊斌同志辦喪事,捎帶著也考慮一下他的家屬待遇問題……俊武,你是俊斌的親屬,你先提個看法。另外還有什麼要求,你也說出來,咱們儘量讓你們滿意。」

金俊武先沒言傳。過了一會他才對身邊的金俊山說:「俊山哥你先說吧。」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開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氣,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來——就好象這是他自己的意見。

田福堂立刻表態說:「這沒問題!彩娥今後就按幹部家屬對待,糧錢由隊裡給出。至於我金大嬸,她的一部分口糧大隊也可以包給。另外,我們還要把俊斌當烈士對待哩!要立個墓碑,讓子孫後代知道他的功勞。安葬前,咱們再開個隆重的追悼會!」田福堂把剛才孫玉亭的建議原封不動搬出來,就象這都是他自己考慮過的意見。

孫玉亭馬上又激動地發言說:「我還有個建議,乾脆!咱們再追認金俊斌同志為中共黨員!」

大家對這建議有點瞠目。年輕的組織委員田海民婉言說:「玉亭叔的心情是好的。但俊斌哥生前也沒寫過入黨申請書。

再說,入黨的事最後還要公社批准哩,這恐怕……」金俊武立刻理智地說:「這不能!再說,俊斌是個農民,人又歿了,也沒留下個後代,黨員不黨員也沒什麼意思……現在這樣對待就行了。我倒沒什麼,可災難發生了,隊裡處理好一點,我也好給家裡人做工作。要是處理不好,家裡的人尋隊裡的麻煩,我也沒辦法……現在這樣處理我滿意了,估計家裡人也再不會怎樣。唉,說來說去,我們自家的人也有責任……」

大家看金俊武這個態度,都鬆了一口氣。田福堂心裡對金俊武說:我知道不這樣,你金俊武不會饒我田福堂!但他嘴裡說:「俊武的話我聽了很感動。不愧是共產黨員嘛!識大體,顧大局……」由於聲音太高,他猛烈地咳嗽起來。等咳嗽停息下來,他喘著氣說:「我爬不起來,具體事你們就看著辦好了。玉亭給咱準備追悼會的事;其它事俊山你就給咱領料上……」

支部會散了以後,孫玉亭就趕忙出去布置開追悼會的事了。金俊山和金俊武又返回到金家灣這面來,領料埋葬的其它事項。

中午,從西邊田家圪嶗的山背後,突然湧上來一疙瘩黑雲彩;雲根下面,隱約地傳來沉重的雷音。烏鴉呱呱叫著掠過悶熱的村莊,空氣中流布看動蕩與不安。村民們抬起頭驚愕地望著天空,紛紛議論道:這或許是俊斌的死感動了老天爺,要給焦渴而不幸的雙水村灑一點甘霖了?」

這時候,在廟坪破廟前的空場地上,孫玉亭夫婦二人正領著村裡的一些人忙亂地布置追悼會場。玉亭原準備把追悼會放在學校,但村裡許多老人反對,說俊斌是少亡,魂靈不安生,說不定以後會作怪,怕娃娃們害怕。他老婆賀鳳英也把他臭罵了一通。玉亭拗不過眾人,只好決定把追悼會放在這個破廟前——反正這地方本來就是個神鬼之地!

婦女主任賀鳳英正和一些婦女掛貼挽帳。已經做好的幾個花圈,現在放在破廟裡的靈柩前。她們並且還為參加追悼會的村民一人準備了一朵小白紙花。孫玉亭破衫子胸前僅有的兩顆鈕扣中間,別著他給金俊斌寫好的悼詞,正忙著在一邊給石匠們指點打墓碑的事。村中幾個手巧的媳婦,這時已經聚在金俊海家,由金波他媽領料著,在她家的縫紉機上為金俊斌縫製入殮的服裝。金俊文和十來個打墓人,胸前掛著紅布條,在金家祖墳那裡按輩數排好的地方,已經把弟弟的墓坑挖好了。在同一時刻裡,金俊武正領料一家人,忙著為外村來參加葬禮的親戚準備飯食……這時候,在亡故人金俊斌家裡,王彩娥她媽正對女兒說開導話。這女人看來心腸很硬,她對彩娥說:「不要哭!自己的身子要緊!你先在金家門上呆兩年,以後再說以後的話。離開雙水村這窮窩子也好,到時候在石圪節或者米家鎮給你瞅個人家。俊斌人倒老實,可老實得太死相了,屙屎倒把個命送了!以後尋個靈巧的手藝人,吃酸的喝辣的你也過幾天自在日子!」

王彩娥坐在炕頭上,紅腫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聽她媽精明地給她安排往後的出路……下午三點鐘左右,全雙水村的人都先後來到了廟坪。破廟前面的追悼會場裡,頓時擠滿了黑鴉鴉的人群。賀鳳英端著個簸箕,把裡面的小白紙花給來人一人一朵散發著。莊稼人都新奇而笨拙地把這紙花挽在自己胸前的鈕扣上。

黑雲彩已經呈扇形從田家圪嶗的土山上空鋪過來,遮住了偏西的太陽。大地一時變得昏暗起來。緊接著,天空打響了第一聲炸雷!

眼看天要下雨,追悼會就馬上在隆隆的雷聲中開始了。

追悼會由金俊山主持。第一項脫帽致哀。莊稼人紛紛摸掉自己頭上汗漬漬的毛巾,把頭垂下。

第二項由孫玉亭致悼詞。玉亭把胸前別著的那捲紙拿出來展開,走到人群面前念道:「金俊斌同志為了革命事業,於昨天夜晚與我們永別了,享年三十八歲……」

孫玉亭念著按報紙上的格式寫成的這篇悼詞,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只有田二例外。這位長著偉大額頭的「半腦殼」,正在肅穆的人堆裡走來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些紙花紙片撿起來,裝進自己衣襟上的那個大口袋裡。他一邊撿這些東西,一邊嘴角掛著神秘的微笑,嘟囔說:「世事要變了……」有些人已經被田二逗得偷著笑了。孫玉亭不時停下來,氣憤地瞅一眼人群中的田二。金富和金強立刻走過來,把這個搗亂分子從人群裡拉出來,一直把他扭送過東拉河。田二一路囔叫著說:「世事要變了!世事要變了……」

孫玉亭的悼詞快念完的時候,又一聲炸雷在人們的頭上滾過,驚得人群一陣騷亂。接著,起風了。狂風卷著沙塵和碎柴爛草,一霎時把天地攪成了一片混沌。

追悼會匆匆地進行完儀式,接著就趕快起靈。

八個壯年人抬著靈柩走在前面,孫玉亭和金俊山分別在兩邊扶著靈柩,後邊是死者的嫡親和金家戶族的人。廟坪頓時響徹一片慟哭之聲!

送葬隊伍剛過了哭咽河的小橋,銅錢大的白雨點子就瓢潑似的傾倒下來。村裡的外姓旁人都紛紛跑回家了。參加送葬的人一個個水淋淋地在泥水地上艱難地向金家祖墳那裡行進。雷聲、雨聲、水流聲和人們的哭聲攪混在一起。不時有明晃晃的閃電在頭頂划過。哭咽河和東拉河已經起了水,混黃的山水嗚咽著從大大小小的溝道裡奔騰下來,給這個葬禮加添了極其濃重的悲痛氣氛…………在吃晚飯之前,副書記金俊山埋完金俊斌,剛在家裡換轉乾衣服,石圪節公社文書劉根民就進了他家的門。公社已經知道了雙水村昨晚上的偷水事件,白明川和徐治功命令文書劉根民來叫田福堂。根民已經去過田福堂家,但看田福堂正病著起不來,就只好跑來叫金俊山——不帶一個人回去,他給公社的兩位領導交不了差。

金俊山知道去公社意味著什麼。但他想來想去,也沒辦法推開。書記田福堂病了,他是副書記,他不去叫誰去?

他沒辦法,只好穿了件雨衣,到學校兒子的辦公窯裡把自行車推上,跟著根民冒雨去了石圪節公社……在石圪節公社裡,白明川和徐治功兩個人現在正等待雙水村大隊書記田福堂的到來。今天剛吃完早飯,石圪節大隊和罐子村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就先後跑到了公社,報告了他們的水壩被人破壞,壩裡所有的蓄水都跑光了的嚴重事件、罐子村的書記報告說,他們村一個村民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雙水村的大型拖拉機從村中開過來,上面還坐了許多拿工具的人。石圪節的書記立刻作證說,他們水壩上面的公路上就是留下了拖拉機停留的痕跡,而且從公路到水壩的地上留下許多亂糟糟的腳印。不久,雙水村昨夜災難性的消息就正式傳到公社裡來了……

白明川對這件事非常氣憤,覺得田福堂做事簡直無法無天。他和徐治功商量,決定先把他調到公社來,一旦調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就準備嚴肅處理當事人。

現在,兩位公社的領導人在辦公室裡談論著這件事。

白明川靠在辦公桌上,一隻手搓著下巴上黑森森的胡楂子,對躚蹴在窗前長木欄椅上的徐治功說:「如果這事的確是田福堂出面搞的,非給這個人處分不行!」

徐治功把涼鞋脫在地上,赤腳片躚蹴在椅子裡抽紙菸,先沒說什麼。冬春大規模農田基建結束後,他就回到公社來工作了。現在碰上這件頭疼事,他感到很作難。如果這是另外村子的支部書記搞的,那他徐治功會比白明川更要嚴厲地處理這件事的。但這事牽扯的是田福堂。因此他不能輕易對白明川的意見表示支持。他反而對白主任說:「你不是常教導我說,要對農民寬容一點嗎?福堂雖說是大隊書記,但也是個農民嘛!再說,雙水村是咱們石圪節公社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典型,福堂的工作一貫積極,現在犯這麼個錯誤就給處分,恐怕不合適……」

白明川聽徐治功這麼一說,就為難地陷入到思忖之中。他雖然對這件事氣憤,但覺得治功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而平心靜氣想,他作為公社一把手,也有責任。他為什麼沒有提早注意這個問題,而把東拉河的水給沿河的每個村莊都分一點呢?福堂和雙水村的人急了,才幹出了這件荒唐事……白明川想了一會,說:「不給處分也可以。但這件事不能三秤二碼就了結,最起碼福堂要代表雙水村支部做個檢查,否則我們怎樣給石圪節和罐子村解釋?

「因為這件事已造成全公社範圍的影響,田福堂的檢查必須通過有線廣播向公社轉播,讓大家都從這件事裡接受教訓!」

徐治功同意了白明川的這個意見。治功知道,不這樣也不行。再說,這辦法好!福堂雖然做檢查,但是代表集體檢查,而這就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了!

當文書劉根民把金俊山帶到公社時,兩個主任都驚訝地問:「俊山你怎來了?福堂?」

金俊山說:「福堂病了……闖這禍是大隊領導集體決定的,不是福堂一個人的主意。我來也一樣……」金俊山是個比較實在的人,他儘管和田福堂有些矛盾,但在這種事上他不會對別人落井下石……沒等公社領導盤問,金俊山就把事情的前後經過都給公社領導老實交待了……金俊山在公社灶上吃過晚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完了以後,就在公社的廣播室裡,代表雙水村大隊黨支部,向全公社人民檢查他們村損人利己的不法行為。俊山在進公社廣播室的時候心想:雙水村做下成績,都是田福堂在廣播上介紹經驗出風頭;而這種不光彩的倒黴事,倒輪上他金俊山了……

第二十九章

雙水村的人誰也沒有想到,孫少安這傢伙出門一個月,竟然帶著一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回來了!

全村人議論的話題自然從不久前去世的金俊斌轉移到了這位新來的姑娘身上。

太叫人驚訝了!起先誰知道少安出門是去找媳婦呢?他臨走時不是說他到外面給一隊去聯繫小麥良種嗎?好,這現在倒給他自己聯繫回來這麼個「良種」!

還叫人奇怪的是,少安為什麼不娶一個本地女子,而跑到遠路上找了一個愛吃老陳醋的山西人呢?

人們後來才知道,這姑娘是賀鳳英一個村的,而且還是婦女主任遠房的本家人。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於是,大家立刻又為少安惋惜起來:這麼好個後生,哪裡找不下個媳婦,為什麼娶賀鳳英的本家人呢?如果這姑娘象賀鳳英一樣,那孫少安這輩子就別想過好日子了,他二爸孫玉亭就是他的「榜樣」!

但人們的惋惜馬上又變成了一片讚嘆之聲。據找藉口去過少安家的人說,這姑娘和賀鳳英完全是兩碼事!臉雖然不太白,但人樣子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體發育得豐豐滿滿,正是莊稼人所夢想的那種女人。更叫人讚嘆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個破牆爛院裡,沒有顯出一絲的嫌棄,而且第二天就幫助孫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務活了;還滿嘴奶奶、媽媽、爸爸叫個不停,把孫玉厚一家人都高興亂了!除過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還聽說她娘家連一個財禮錢都不要!啊呀,不要財禮錢?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孫少安這小子狗尿到腦上了,交了好運氣!

當孫少安有點羞澀地出現在村子裡的時候,莊稼人就紛紛圍住他,和他開玩笑,向他查問他帶回來的這位山西姑娘的長長短短。有些他的同齡人粗魯地問他:「一搭裡睡了沒?」而開玩笑不論輩數的田萬有還火上加油,咧開嘴在人群裡酸溜溜地唱道——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親你的口;

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到圪嶗裡走!

眾人樂得哄堂大笑,孫少安只好擺脫村民們這些出於好意的惡作劇,紅著臉就走。是的,他現在還顧不上熱鬧,而許許多多隨之而來的難腸事正困擾著他,需要他在很短的時間內馬上解決;快樂和苦惱在他心中象兩條糾纏在一起的繩索,亂翻翻地找不見各自的頭緒。

孫少安這次外出,本來不抱什麼希望。只是在各種原因促使之下,他才不得不出這次遠門。他當時心裡也有些煩悶,想藉此出去散一散心。他本來也沒準備耽擱這麼長時間,心想行不行三錘兩棒就完了,他轉幾天就回來了,沒想到他一下子就在賀秀蓮家住了近一個月。

他到柳林後,先找了他父親早年間的拜識陶窯主。但不巧的是,「幹大」在半年前剛剛離開了人世。幹大的幾個後人,知道他們的父親在遠路上有個老朋友,現在見幹兄弟上了門,也就很熱情地接待了他。

他在幹大的後人家裡住了兩天,就到離柳林不遠的賀家灣去了。

他先到他二媽的娘家門上。他二媽的父母親已經接到了女婿和女兒的信,說他們有個侄子要來看本村賀耀宗的女兒秀蓮。他們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給賀家通了話。第二天吃過早飯,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著他上了秀蓮家的門。賀耀宗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秀英招了本村的一個男人,就住在娘家門上,既是女婿,又算兒子。小女兒秀蓮今年二十二歲,在村裡上過幾年學後,就一直在家勞動。

孫少安自己也決沒有想到,他一見秀蓮的面,就看上了這姑娘。這正是他過去想像過的那種媳婦。她身體好,人樣不錯,看來也還懂事;因為從小沒娘,磨練得門裡門外的活都能幹。尤其是她那豐滿的身體很可少安的心。秀蓮對他也是一見傾心,馬上和他相好得都不願意他走了。賀耀宗和他的大女兒秀英、女婿常有林也滿心喜歡他,這親事竟然三錘兩棒就定了音。少安對秀蓮和賀耀宗一家人詳細地說明了他家的貧困狀況。但賀秀蓮對他表示,別說他現在總算還有個家,就是他討吃要飯,她也願意跟他去。賀耀宗家裡的人看秀蓮本人這樣堅決,也都不把這當個問題了——反正只要秀蓮滿意就行;既然她不嫌窮,他們還有什麼說的呢?賀耀宗甚至說:「不怕!窮又扎不下根!將來我們幫扶你們過光景!」

這一切使少安對秀蓮和她的一家人很感激,同時也對這個大眼睛的姑娘從感情上開始喜愛了。

親事定下來以後,少安本來就想及早返回雙水村。但一見鍾情的秀蓮卻捨不得他走,一天天地硬挽留前他。他儘管惦記著自己爛爛包包的家庭,可又拗不過這姑娘的一片纏綿之情,只好硬著頭皮依了她的願望。他勞動慣了,閒呆不住,就跟秀蓮到她家的自留地去勞動——他營務莊稼的本領立刻就使賀家灣的人讚嘆不已;大家都說秀蓮找了個好女婿。

眼看在秀蓮家住了快一個月,少安心裡焦急不安。他對秀蓮和她一家人說,他再不敢耽擱了,無論如何得趕快回家去!

秀蓮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說她去少安家住幾天,然後再返回山西家裡。等過春節時,她就和她爸一起來雙水村,和少安結婚。秀蓮一家人都支持她這意見。

少安看沒辦法拒絕秀蓮的熱心,就只好同意帶她回雙水村。本來,少安不想這次就把賀秀蓮引回家。他知道自己家裡沒任何條件接待秀蓮。旁的不說,她去連個住處也沒有。他家的人都尋地方住哩,讓秀蓮回去住在哪兒呢?他二媽家也是一孔窯洞,而且爛髒的人腳都踏不進去。他原來想回去安排好了再接秀蓮回來——儘管如何安排他心中一點數也沒有。

他和秀蓮從柳林坐汽車一路回來的時候,熬煎得象滾油澆心一樣。他不時把心裡的各種熬煎對秀蓮說個不停。他先不說以後的困難,只說眼前他們回家後就會讓秀蓮受委屈的。秀蓮坐在他旁邊,象工作人一樣大方地依偎著他,真誠地說:「沒住處,你先把我安排在你們生產隊的飼養室裡。」少安只好咧嘴苦笑了……

回到家裡以後,全家人高興自不必說。使少安滿意的是,秀蓮果真不嫌他的家窮,而且對家裡老老少少都非常親熱,甜嘴甜舌地稱呼老人。她還偷偷對他說:「你家裡的人都好!光景比我想的也好!你原來說的那樣子,我想得要比這爛包得多!」

最使他高興的是,他弟少平馬上就把秀蓮的住處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蘭香住的地方了。金大嬸喜得把一床從未沾身的新鋪蓋拿出來,讓秀蓮蓋。少平安排完秀蓮的住宿,還對他悅:「乾脆你過去住在金波那個窯洞裡,讓我回來住在你的小窯裡。」少安對熱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還沒結婚,我攆過去住在那裡,村裡人會笑話的。還是你住在那裡。秀蓮路生,晚上你把她帶過去,早上再引回咱們家吃飯……

孫少安回來以後的當頭晚上,就聽家裡人敘說了村裡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去看看金俊武,要對二隊長表示他的慰問。另外,他還得去見見書記田福堂,向他解釋一下自己晚歸的原因。接著,他就要開始為春節結婚的事奔波了。困難大多了!雖說秀蓮家不要財禮,可總得要給秀蓮扯幾身衣裳,也要給人家的老人表示點意思——起碼得給賀耀宗縫一床鋪蓋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著身上的舊衣裳當新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時,按鄉俗過喜事也總得把親戚和村裡的三朋四友請來吃一頓飯……還有呢!他們的鋪蓋哩?而就說有了鋪蓋,他和秀蓮將來又住在什麼地方呢?總不能住在他現在的那個小土洞裡吧?

這一切把人腸子都愁斷了!

但是,愁也沒用。慢慢想辦法吧!他就是這麼個家,別說這麼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過來倒過去的折騰個沒完!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隊長田福高,問了他走後這一段隊裡的生產情況,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計。他說他還要忙幾天,讓福高繼續把隊裡的事照料上。

吃過午飯以後,他就去金家灣那邊找金俊武,以表示他對他的不幸的慰問和同情。

他一邊匆匆地走著,一邊卷著旱菸卷,挺有精神地望著秋天的村莊和山野。東拉河殘留著不久前發過洪水的痕跡,草坡上泥跡斑斑——但這已不是那次偷水留下的痕跡,而是第二天安葬俊斌時的那場大暴雨發了的山洪所留下的。正是這場大雨,才多少挽救了雙水村的一點收成。現在,地裡的莊稼雖然因為久旱而不太景氣,但看來還有些收穫。豆類作物大部分都已成熟,人們正在地裡搜尋著摘那些乾枯的豆角;有的乾脆連豆蔓一齊拔掉,背到禾場上去連莢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經摘光了,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麥地裡回茬的蕎麥雖然早已謝了如霞似雲的花朵,但一片片嬌嫩的紅杆綠葉,依然給這貧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鮮活。白露剛過,山野的陽坡上現在到處都在播種冬小麥;莊稼人悠揚的吆牛聲象唱歌一般飄蕩著。天異常地高遠了,純淨得如同一匹漿洗過的青布。在廟坪那邊,棗子已經紅透,在綠葉黃葉間象瑪瑙似的閃耀著紅豔豔的光亮……少安吸著自卷的旱菸卷,過了東拉河的列石,上了廟坪,穿過這片叫人嘴饞的棗樹林。

他正在棗樹林間的小土路上走著,路上面的地畔上有個婦女問他:「你回來了?」

少安抬頭一看,原來正是俊斌的媳婦王彩娥。他不由地心一沉,想對這不幸的寡婦說幾句安慰話,但急忙又不知說什麼是好。

他想了一下,也不能提俊斌的事,就只好問彩娥:「你幹什麼哩?」

彩娥不象少安估計到的那樣悲傷,她甚至對少安笑了笑,說:「我照棗著哩!你二爸給我安排了這個輕省活……你吃棗不?」彩娥說著,就用手搖了搖地畔上的一棵棗樹,熟透的紅棗子就劈裡啪啦在少安周圍落了許多。彩娥說:「你都拾上!現在這周圍沒人看見!」

雖說彩娥這是好意,但少安心裡隱隱地有些不舒服。他沒想到俊斌死了才一個來月,彩娥就已經恢復得這麼「正常」了。

少安看來不拾也不行,就匆忙地揀了一些棗子,裝在自己衣袋裡,說:「我還忙著哩……」就急忙走了。

當過了哭咽河的小橋,走到學校下面的時候,見他二爸正手裡握著一卷子報紙和材料,從學校的小土坡上走下來。他二爸先開口給他打招呼說:「唉呀,我忙得還沒顧上去你們家,聽鳳英說秀蓮也跟你回來了,好嘛!」

少安只好停住腳步,等他二爸走下來。

他二爸走到他當前,揚了揚手中的報紙說:「我正忙著準備政治夜校的學習哩!你大概知道了,《人民日報》八月三十一日發表了評《水滸》的重要文章。我剛從公社開會回來,上面號召要在政治夜校好好組織批判哩……」

少安說:「我不知道這些事。批《水滸》的什麼哩?」他二爸胸脯一挺,說:「嘿,毛主席都發指示了!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還說《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除晁蓋於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蓋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

少安心煩意亂,不願聽他二爸背誦毛主席語錄,說他要去找一下金俊武,就準備走了。但他二爸突然又有點憂傷地說:「……唉!我們也應該請秀蓮和你到我們家吃一頓飯,這是老鄉俗……可你知道我家裡的那個爛灘場!夏天分的一點麥子都叫你二媽在石圪節糧站換成了糧票,說公社通知讓她下一批去參觀大寨……」

少安聽他說這話,心裡倒對這個他厭煩的長輩產生了憐憫之情。他以為二爸只熱心革命,把人情世故都忘了。想不到他還記著這個鄉規。

少安也知道他二爸說的是實情。他對二爸說:「我知道你的難處。按鄉俗,你不請秀蓮吃飯,村裡人會笑話的……這樣吧,我把我家的白面拿一升,給你送過去。白天怕村裡人看見不好,我今晚上給你送過去……」

這位硒惶的「革命家」只好默認了侄兒的饋贈。孫少安離開他二爸,就徑直來到了金俊武家裡。

二隊長拉住一隊長的手,淚水在那雙精明的銅鈴般的大眼裡湧出來了。

少安安慰他說:「俊武哥,你不要再難過了。我剛回來就知道了這事。我今個兒是專門來為你說幾句寬心話的。人常說,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來了。」他還用高小裡學過的成語補充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俊武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椅子上。俊武的婆姨給少安倒了一杯開水,親切地放在他面前。兩口子都為村裡這個受人尊重的人專門來看望他們而深受感動。

少安喝了一口水說:「我不知道你們當時是怎樣商量這事的?本來不應該這樣做!應該直接找公社白主任討論東拉河水合理分配的問題,讓公社出面解決。另外,就是公社不管,田福堂或金俊山也可以直接去找上遊幾個村的負責人協商。只要態度誠懇,我不信這兩個村的領導人就不通情理。結果這樣一搞,水空人亡,還要給人家做檢討……」金俊武抹掉臉上的淚水說:「你當時要在村裡就好了!我原來以為自己是個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明的虧。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說:「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少安笑著說:「我也是事後諸葛亮!說不定我當時要在村裡,比誰都可能冒失哩!說不定把下山村的壩都給豁了!」金俊武兩口子都被他的話逗笑了……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陣話,就和他們告別了。

當他返回到田家圪嶗這面的公路上時,正好碰上了田福堂。他就順便擋住書記給他解釋了他從山西晚回來的事由。

田福堂經過不久前,那場挫折,又瘦了許多,額頭上還留著火罐拔下的黑印。他笑著說:「這是好事嘛!還要你給我解釋哩?你辦這麼大的事,別說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也值得!」

田福堂心裡十分高興少安找了個媳婦回來。這樣,他就再不要擔心他女兒和少安的關係了。他關切地問少安:「準備什麼時候辦事?」

少安說:「想春節就辦。可我那個家,事辦得再簡單,也很難湊合起來……」

田福堂立刻說「不要怕!要糧食,你就在大隊儲備糧裡拿;要什麼糧食你就盤什麼糧食,要多少你就盤上多少!」

少安對書記的這個應諾倒很高興——這總算給他解決了一個大困難。他說:「這就好了,我正為這事犯愁著哩!我也不敢多借,借下還得還嘛!我借一點夠過事情就行了……」少安和田福堂臨分手時,書記還一再關切地說:「你有什麼困難就言傳!我幫助你解決!」

現在,少安一個人又匆匆往家裡趕去。一路上,他心想:我回去先瞞著家庭裡的其他人,和母親商量一下,把家裡的白面拿出一升來,晚上給二爸家拿過去,好讓他們撐一下門面。他想到他明天早上還得和秀蓮一塊去吃這白面時,便又忍不住笑了。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上,當少安和秀蓮坐在孫玉亭家的爛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時候,他父親正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抽著旱菸。孫玉厚心裡高興的是,他這一趟來的正好,碰巧金俊海今天剛到家!

俊海兩口子到田家圪嶗那面公路上搬東西去了——俊海的汽車剛從黃原路過這裡。他們安頓讓他在家裡等一會兒。金波金秀都在學校沒回來,因此這個院落現在裡裡外外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響。孫玉厚可以在這時間裡盤算他怎樣開口對俊海說他的難腸事。

他是為兒子的婚事,來向金俊海家開口借錢的。當少安把秀蓮帶回家門時,孫玉厚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兒子有媳婦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而且少安帶回來的這女娃娃,又體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燈籠都找不見的好人材。更使老漢高興的是,女方果真象他弟媳婦賀鳳英說的,連一個財禮錢也不要!

這幾天,儘管這一切都真實地擺在他面前,但他老覺得這好象是做夢: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出現在他孫玉厚的面前呢?

可這一切又的的確確是事實。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動提出,春節就要和他的少安結婚哩!

提起結婚的事,這才使高興得暈暈乎乎的孫玉厚腦子涼了下來。他馬上想到,結婚就得花錢!可他手上沒幾個錢,又到哪裡去轉借呢?儘管人家女方不要財禮,但他不能連幾身衣服都不給人家娃娃縫。兩個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來,三五十塊錢根本不頂事。再說,他也不能悄無聲息地給少安娶媳婦。這是他為自己親愛的兒子辦喜事呀!當年他為自己的弟弟辦事,在那麼困難的年月裡,都咬著牙辦得有聲有響,體體面面;現在他為自己的孩子辦事,那就是拼著老命,也不能讓世人笑話!雖說現在不讓僱吹手,但他要備酒飯,待親朋!把事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沒錢?借!

可是,辦喜事少說也得借二百元。這樣一筆數字不小的錢,他向誰去借呢?

昨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和少安媽幾乎一夜沒合眼。老兩口高興一陣,又憂愁一陣,商量借錢和待客的事。他們覺得,放在春節好——把喜事也辦了,一家人把年也過了。

兩個人先詳細地計算了糧和錢的費用。這兩樣主要的東西,都得開口問別人借。家裡的口糧大部分是粗糧,拿不到席面上。當然,豬肉不要買了,把自己家裡那口豬殺掉——實際上不是不買肉,而是今年賣不成肉了。

糧食他們先沒顧上考慮向誰家借。兩個人先說借錢的事。他們約摸全村大概有幾戶人家能有這筆錢。書記田福堂不好開口。大隊會計田海民也能拿得出來,但海民媳婦銀花連公公田萬有都不肯給借錢,怎麼可能給他們借呢?金俊武說不定有一點錢,可他拖家帶口的,不好為難金家灣的這個強人。金俊山和他兒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們和這父子倆交情不深,根本開不了口。當然,錢最寬裕的是公派教師姚淑芳和她在縣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的丈夫金光明。但由於他們的玉亭在文化革命開始時鬥爭過人家弟兄們,結下了仇恨,借錢的事連想也不能想……

老兩口算來算去,最後還是一致認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這筆錢。但這也夠讓他們難腸了。當然,只要他們開口,估計這家人不會拒絕的。他們太麻煩人家了!早年間,玉亭成家後,他們沒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門上住了好幾年。以後雖說他們把家搬到了這裡,但少平和蘭香晚上沒地方住,還不是在人家那裡借宿!再說,平時金秀對蘭香,金波對少平,經常拿吃拿喝的,金波他媽也對這兩個孩子沒少操過心——兩個念書娃娃的制服少安媽不會做,還不是金波他媽在他們家的縫紉機上給做嗎?人家對他們這樣好,他們又給人家回報不上什麼。除過分糧分土豆和一些重勞動活他們能帶上忙外,其餘就只是他們沾人家的光了。現在,他們又要開口向人家借這麼多的錢,而且不能肯定什麼時候還人家……真難開口啊!

但沒有辦法。為了使兒子的婚事體面一些,他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孫玉厚當晚決定,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錢——他們唯一擔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這麼大一筆錢,金波他媽敢不敢承擔……錢的事拉完後,雞已經叫了兩遍,但為兒子婚事操心的兩位老人,還是睡不著。他們又從被窩裡伸出胳膊,扳著手指頭計算了半天應待的客人:少安的兩個姨家和三個舅家這不必說,婚喪事娘舅親向來都是上賓;蘭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隊的領導人,村裡和孫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當文書的同學劉根民;當然還要請潤葉——不管人家顧上顧不上回村來……現在,孫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邊抽旱菸,一邊忍不住打著哈欠,等著俊海兩口子回家來。他想了半天,準備拐彎抹角地開口向俊海借錢,但又覺得沒必要。還是直截了當說吧!彎拐來拐去,最後還不是向人家借錢嗎?

孫玉厚坐在這裡,心裡忍不住感慨萬端:十五年前,他為弟弟的婚事,就是這樣難腸地到別人門上去借錢。十五年後的今天,他又為兒子的婚事來向別人借錢了,莊稼人的生活啊,什麼時候才能有個改變呢?

唉,如果就按現在這樣一村人在一個鍋裡攪稠稀,這光景還會一年不如一年的!莊稼人現在誰有心勁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為你就是掙命勞動,到頭來還不是和耍奸溜滑的人一樣分糧分紅嗎?誰願意再當這號瓷腦?

不一刻,金俊海夫婦把汽車上的東西搬回家來,擱在旁邊窯裡,就趕忙過他這邊來了。俊海很快給他遞上一根紙菸。玉厚推讓著說:「我還是抽旱菸。紙菸抽不慣,一抽就咳嗽。」

「我剛聽秀她媽說,少安從山西找了個媳婦?」司機金俊海把工作服脫下,放在炕邊上,挽起袖子一邊洗手,一邊先提起了少安的親事。

正好!玉厚趕緊說:「就是的!是他二媽娘家門上的。好女娃娃。」

「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乾,坐在他旁邊,把金波媽端上來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說:「玉厚哥,你喝水!」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節就過門哩。」

「那你還得簡單過個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媽還說起少安結婚的事。估計要辦事,你們現在手頭比較緊張。你看需要不需要錢?需要的話,你就開口,我家裡能拿出來哩!」孫玉厚一下子對俊海夫妻倆能這麼入微地體諒人的困難,感動得眼圈都紅了。他說:「我正是為這事來的,想不到你也正回來了。還沒等我開口,你們就先說這話……唉,我麻煩你們太多了,歪好開不了這口……」

金波他媽在旁邊說:「這有個什麼哩!你們一家人一年為我們出多少力氣呢!俊海在門外,沒有你們一家人幫扶,山裡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來……」

「玉厚哥,你就不要難為情!你看得多少錢?三百元夠不夠?」金俊海問他。

「用不了那麼多!」孫玉厚說,「約摸二百來塊就差不多了……」

俊海馬上對愛人說:「你去給玉厚哥拿二百塊錢來。」金波他媽很快就到另一孔窯裡拿錢去了。

孫玉厚連忙說:「先不忙!趕春節前有這錢就行了!」金俊海說:「你先拿上。衣服被褥這些東西要提前準備哩……糧食怎樣?這我實在沒辦法幫助你,我的口糧是定量的,家裡人在生產隊吃糧,又沒工分,就那點人口糧,我每年也要在外面買糧給他們補貼哩……」

「這我知道哩。糧不要你操心。我再另外想辦法。」金波他媽把錢拿過來,遞到孫玉厚手上,說:「你再點一點。」

「這還用點!」孫玉厚把這卷錢裝進自己的衣袋裡,正準備走,見大隊副書記金俊山進了門。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兩家人儘管血緣不遠,平時也從沒為什麼事爭吵過,但俊海家和俊山家的關係遠不如和孫玉厚一家人的關係親密。但終究是門中人,他每次回家來,俊山都要來看他。平時俊山和他兒子金成家託他在黃原買個什麼東西,他也都熱心地為他們辦理得妥妥噹噹。「我看見公路上的汽車,就知道你回來了。」俊山進門後對俊海寒暄說。

「我順路回家,明天就要去包頭拉貨。」

「孫大哥你也來了?」金俊山扭頭和孫玉厚打招呼,「聽說少安找了個好媳婦,春節就準備結婚呀?」

孫玉厚說:「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開口對金俊山說:「哥,你家裡有沒有一點餘糧?」

金俊山奇怪地問:「怎?是不是你要糧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說:「我不要。你要是有餘糧的話,能不能給玉厚哥借上一點,他春節要給少安辦事,缺一點細糧,我家裡沒多餘的……」

孫玉厚沒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開口向金俊山借糧,就急忙說:「不要為難俊山!他也不寬裕,我再想別的辦法!」

金俊山是個精人,他決不會把話頭收回,立刻對孫玉厚說:「看孫大哥說的!俊海開口和你開口一樣!少安辦事,我樂意幫助他!你怎不早言傳呢?你說!你看你需要點什麼糧?」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對孫玉厚表態。而現在孫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逼住了,看來也不得不向他借糧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傷了金俊山的臉。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說:「待客只吃兩頓飯,一頓合烙,一頓油糕;大概得二鬥蕎麥,二鬥軟糜子……」

「沒問題!罷了你叫少安來我家裡盤!」金俊山慷慨地說。

當孫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門往回走的時候,心裡一下子踏實了許多。現在好了,錢也有了,糧也有了。這兩個大問題一解決,其它事都好辦。他想,過兩天就讓少安帶著秀蓮,到縣城去給她扯幾身時新衣裳!

孫玉厚一身輕鬆回到了家裡。少安他媽已經開始做午飯。秀蓮坐在炕上,正給老奶奶梳頭髮。要是平時,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閉著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給她買的止痛片從瓶子裡倒出來,反覆地一遍又一遍地數,直到發現一片也沒少,才又裝進瓶子裡——她捨不得吃這藥。這兩天老人家忘了數藥片,瞌睡也沒有了,一天到晚都高興地睜著紅眼,傻笑著看她的孫媳婦在她面前走來走去,並且時不時高興得揩一把老淚。秀蓮有時就體貼地坐在她身邊,給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幾綹稀疏的白髮理順,在腦後挽成核桃大一個大髮髻,老太太不時用她的瘦手,滿懷深情地在秀蓮身上撫摸著。

少平出山勞動去了,蘭香在石圪節學校,現在家裡就這三輩三個女人。

玉厚問老伴:「少安哩?」

少安媽正擀麵,說:「在坡底下的旱菸地裡。」孫玉厚看秀蓮在家,他不好給老婆說他借到錢和糧的事,就出門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蓮人生地不熟,呆著寂寞,這幾天也沒出山去。他現在正在坡下他們家那塊旱菸地裡,把根部黃了的菸葉摘下來,準備曬乾揉碎,過一段時間提到石圪節賣幾個錢。

孫玉厚走到煙地裡,興奮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錢和糧的事對兒子說了。

少安聽了父親的話,有點生氣,說:「你怎麼借那麼多錢呢?那麼多錢以後怎麼給人家還?最多一百塊錢就夠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塊錢再還給人家!」

「二百塊也不寬裕。」孫玉厚說:「這是我和你媽商量過的。你要理會我們的心情。你是老大,我和你媽頭一回娶兒媳婦,我們老兩口心裡高興。就是把老骨頭賣了,也要把你的事辦體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媽心裡過不去呀。你不知道,為你的事,昨晚上我們一眼也沒合……再說,你十三歲上回來幫扶我們支撐這個窮家薄業,受了不少苦情,我和你媽都心疼你。現在你要結婚,這是你一輩子的一件大事;我們不把你的事辦稱心一些,就是睡在黃土裡也合不住眼啊……」

孫玉厚說著,就躚蹴在旱菸地裡,低傾著白髮斑斑的頭顱,抹開了眼淚。

父親一席話,使少安忍不住熱淚盈眶。父母之心啊!天下什麼樣的愛能比得上父母之愛的偉大呢?此時此刻,他再不能責備父母為他的婚事借這些錢了!

少安強忍住淚水,對父親說:「爸爸,我知道你和我媽的心。既然是這樣,錢借就借了,罷了我想辦法還!只是糧食不要向金俊山借了,我已經和大隊說好,在集體的儲備糧裡借一點。現在私人手裡糧食都不寬裕……」

孫玉厚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臉上的淚水,說:「那我明天再給金俊山回個話,就說你已經提早把糧借下了,就不再麻煩他……另外,過兩天你帶著秀蓮,到縣城去給她扯幾件好衣裳。這是老規程,反正遲早總得有這麼一回,現在趁有空辦了,結婚時就省了事。再捎帶著給你也扯一身裝新衣裳……父母提起讓少安帶著秀蓮去縣城扯衣服,使少安馬上想到了縣城教書的潤葉。

他心裡忍不住隱隱作疼。他難受地想到,潤葉現在還不知道他已經找了媳婦。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會怎樣看待這件事?也許她會恨他的……他對父親說:「縣城太遠,扯衣服還是到米家鎮去。米家鎮的布料不比縣城差。」

孫玉厚說:「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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