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小說全文免費(小說園地張素梅)
2023-06-22 05:51:48 2
作者:張素梅,網名落雪聽梅,沁水東峪人,喜歡用文字書寫內心。
都說黑子命硬,他出生沒幾天,他娘的乳房就腫得像個大蜂窩煤,是他爹硬拿一個陶罐把化膿的血水給拔了出來。怕中風,他娘乳房上成天扣著個瓢,白天黑夜不能躺下睡一個囫圇覺,成成彎著腰哭了三個月。黑子也哇啦哇啦地哭了三個月。
沒奶水,奶奶就餵黑子喝米湯水,吃米糊。五六個月了,黑子還瘦得像個黑烏鴉似的。但他硬是活了下來。
估計因黑子小時候沒喝上奶水,就一直沒胖過。他瘦高瘦高,但走路兩腿帶風,還天生一副大嗓門,在院子裡喊一聲娘,全村都能聽到。都說他的性格仿他娘:勤快,做事麻利,是個急性子。但有一點,黑子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因為不上學,不知道被他爹打過多少次,每次他娘都哭著說:「黑他爹啊,孩子長大成人就好,不要打他了.....」黑子擦乾眼淚衝娘笑笑,跑了。但要是學校組織下地幹活,黑子二話不說,背了乾糧就走。
黑子在爹的棍棒下,勉強上到小學四年級,他說什麼也不去學校了。他說字認識他,他不認識字。從此,輟學的黑子就跟著村裡的放羊人早早地上山放羊了。
夏天放羊,遇上雷雨天,黑子的雨傘被冰雹打幾個洞,頭被打幾個包是常事。儘管如此,黑子的雨傘套裡不忘給他的小妹妹裝些榛子,棠梨等山果。晚上,黑子溼淋淋地回來,娘心疼地問躺在炕上的黑子:「我的黑啊,還放不放羊了,這麼小就受這麼大的罪!」黑子從來不服輸,困得閉著眼睛也說:「放,放。放羊能吃上大隊分的黃疙瘩,還能薅點羊毛趕毛氈 。」
二
日頭從東向西挪轉著,東峪村的人們一如既往地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只是村裡和黑子一樣大的年輕小夥子,他們的父母已批了地契,蓋了新房,要準備為他們的兒子娶媳婦了。而黑子一家六口還是住著裡外兩間的小黑屋。
一天,他的放羊師傅說:「黑,你沒看別人家都在蓋新房,你不計劃娶媳婦了?」黑子本來就看在眼裡,這次師傅一點撥,更是急在心上:「娶,怎麼不娶?」
「沒房,怎麼娶?」
「蓋,明天就找支書批七間地契。我也蓋新房。」
「這就對了,你已經是你家的頂梁柱了,你爹腿不好,哥哥當兵又不在家,你不扎架蓋,誰扎架?」
「 師傅說得對。」
黑子晚上回到家,把想蓋房子的事兒說給盤坐在炕上抽旱菸的爹:「爹,我和哥哥都大了,咱們也該批地契蓋新房了!」爹被黑子突然的話語給驚了一下,他咳嗽一聲,把菸袋放炕頭的鍋臺上,低沉地說:「黑,你還小,再出去搞兩年副業,咱慢慢蓋房娶媳婦。不誤。」
黑子急了,他紅著眼說:「爹,媳婦,我可以遲點娶,但房子咱不能再往後拖了,奶奶都八十多了,咱怎麼也得讓老人家住幾天寬敞的新房。」爹被黑子的話一震,淚水浸滿眼眶:「我的黑長大了,好,咱怎麼也想辦法蓋。蓋不起七間,咱先蓋四間。」
黑子一聽爹也支持蓋房,高興地抹一把眼淚對爹說:「爹,不要怕,有我這個大小夥子呢。根基,咱就去河灘撿石頭扎。至於牆,咱用不起磚,就用土夯,我平時沒少和村裡人拔工。椽、檁條、房頂的拔條,我都能上山砍。」爹拉住黑子的手,哽咽著說:「黑,爹就知道你能行!」
冬日的清晨,人們還在睡夢中,黑子娘就已早早起床燒火烙玉米面餅子了。她一邊烙一邊喊:「黑,準備起床吧。乾糧、水、斧頭、衣服,娘都給你都準備好了。」黑子一聽是娘叫他 ,顧不上睜眼,就一骨碌坐起來。他麻利地穿衣洗漱。吃完飯 ,他背上行頭和約好的夥伴,在星星月亮的陪伴下上山去了。以天大亮,他們已經到山上了。
他們悄悄地在山上轉悠著,瞅到能做檁條,椽的幹木料,就開始砍。可砍木料發出的「咚咚」聲,在肅靜的冬日裡越發響亮清脆,常驚來林業局的看山人,他們只好手疾眼快地將砍倒的木料藏進密密麻麻的灌木林裡 ,自己也跑很遠躲起來,一直等到天黑,看到看山人沒影了,他們才扛起木料下山回家。有時看山人追著他們跑,黑子仗著自己年輕,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跑;有時不得不放下好不容易砍下的木料,空手而歸,等第二天再上山,悄悄去看看木料還在不在。四間土房除了大梁是買的,其它都是靠黑子自己上山扛回來的。
房子修好了,黑子要出去掙錢娶媳婦了。
他跟著村裡人去縣城修路,結果外地工頭跑了,一分錢沒掙到。
「沒掙上錢怎麼能回家,去陝西下煤窯吧,聽說那裡只要肯吃苦,就能掙上錢。」黑子盤算著。
私人煤窯,支兩根柱子,打個頂板,就開工挖煤了。黑乎乎地近似狗洞一般,需要人跪在坑裡一鍬一鍬往下挖,再一筐一筐地爬著拖著運出去,全靠天吃飯。誰命大,誰多挖點,多掙點;誰命苦 ,也許錢沒到手,反搭一條性命。
黑子咬著牙:「別人能行,我也能行。」
一天,黑子照舊拖著筐子跪著進了煤窯,他舉著鐵鍬正挖著,上面的煤層突然塌了下來,黑子被完全地掩埋了。還好發現得早,一起下窯的人七手八腳地刨開煤塊,總算找到了黑子。他的額頭 、臉,血伴著煤灰在流淌。
「真是命大啊,還喘著氣呢。」兩行淚水從大家閃亮的眼睛裡,順著黑乎乎的臉頰蹚出兩道深深的淚痕。
黑子永生以來第一次住醫院。舒醒過來的他感覺一條腿不能動了:「我的腿......」
醫生說:「 你真是命大,頭顱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要是顱內受重傷,那可不得了。現在右腿小腿粉碎性骨折,需要通知家人來照顧。」
「不,醫生,他們來不了,就我一個人慢慢恢復吧。」淚花在黑子的眼眶裡打著轉。
臘月,大雪紛飛,黑子背著鋪蓋回來了。一進門,他扔下包裹,上炕抱著老奶奶就哭。奶奶摸著黑子的頭,也淚眼婆娑:「我孫這是怎麼了......」
黑子娘也哭著問:「我的黑啊,怎麼就一年沒見音信,你也不託人寫封信回來,好讓我和你爹知道你的情況?真是想死娘了啊!」坐在炕沿邊的爹用粗糙的大手捏一把鼻涕甩腳地上說:「我的黑啊,是不是在外頭受委屈了?」
「爹啊,你的黑差點就見不到你們了.....」十九歲的黑子抱著奶奶嚎啕大哭。
三
幾年後,黑子也成家立業了。妻子為他生了一雙兒女,他高興得幹起活來更是起勁兒。農閒時,他抓緊時間外出打工掙錢補貼家用,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裡有外的。
轉眼十年過去了,村子裡的土房逐漸變成了一座座掛磚房。黑子的土房遇上雨天,外面大下,裡面小下,樓板上總得擺幾個鍋碗瓢盆接雨水。
一個夏天的下午,晴空萬裡。村裡請戲班子正唱大戲,黑子和爹都在戲院看戲。眨眼功夫,黑雲翻滾,來了一場傾盆大雨。黑子就怕家裡進水,大步小步往家跑。他爹也拖著病腿跟在後面往家趕。結果一進門,發現家裡的積水已經快漫到炕沿邊上了,而坐在炕上納鞋底的娘卻沒有發現。他爹沒好氣地罵他娘:「家裡坐著一個大活人,就看不到進水了?」他娘嚇得渾身發抖:「老天爺啊,怎麼這麼大的水啊,我臉超窗口,只顧納鞋底了 ......」黑子也嚇得不輕,他喘著粗氣對爹說:「爹啊,只願咱的根基不好,水是從石頭縫裡滲進來的,娘才沒聽見。」他邊說,邊迅速從樓梯後拿來鋤頭,在土腳地上刨出一個大坑。他們用鍋、盆從坑裡往外舀水,等院子裡的水落了,又打開貓洞,家裡的水才算流完了。
大雨讓黑子決心要拆了土房蓋磚房,並要把七間全蓋起來。他思謀著:「全磚房蓋不起,就和大家一樣,蓋七間掛磚房吧。」
又一個十年的一個夏天,黑子的掛磚房因雨水過大,後面的土牆塌了一個大洞,大梁也塌了下來。黑子這次說什麼也要拆了掛磚房蓋全磚樓房。村子裡的二層全磚樓如雨後春筍一般,一座座拔地而起。黑子也已經想了很久。只是他想著:「 這次不是出點力氣就能蓋起來的,是需近十萬塊啊。孩子們都在城裡讀書,這又要蓋房,這錢不是缺個零頭,而是缺很多啊。可是,不蓋是萬萬不行的。得蓋。一定要蓋!」他左思右想,一直在心裡給自己鼓勁兒。
黑子的爹一聽黑子想拆了掛磚房要修二層樓,他黑著臉,瞪著眼,罵黑子:「除非我死了,你再拆。有我在,你別想。」七十多歲的他希望修修後牆繼續住。
「非拆不可,爹。這次我是鐵了心要拆了蓋二層樓。」
黑子爹覺得軟來不行,就來硬的:他一骨碌,躺在地上哭起來:「你把我埋進去算了。反正你拆了,我也沒地方住了.....」
黑子也流著眼淚,邊拽爹起來邊說:「爹,相信我,不會讓你沒地方住的,一定讓你住上二層樓。」黑子的放羊師傅背著手也來了。他走近黑子說:「黑,這二層樓得蓋,不蓋,你兒子怎麼娶媳婦?現在農村沒個二層樓,孩子就得打光棍。」
「是來,師傅,一定得蓋。」
可黑子爹這次是怎麼也不敢相信兒子,他繼續躺著。放羊師傅和鄰居們勸他,也不起來。黑子去房後找來教書的姑父,爹一向聽姑父的話。
「你讓孩子拆了修吧,修修補補不是回事兒,再遇上個大雨天,非出大事不可......」姑父坐在黑子爹身旁,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我也想住二層樓啊,可得塌多少饑荒,什麼時候能還上?」膽小的黑子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
最終,黑子爹還是硬不過黑子,掛磚房徹底拆了。
「娘,咱拆下來的磚還能用......」
「能用能用。」 母子倆把能用的材料統統拾掇一起。
「娘,這次,咱是用鋼材水泥紮根基,房子修得是既要寬敞又要結實,有地震也不怕。」
「是的,黑,塌饑荒不怕,咱慢慢還。房咱一定要蓋好。娘這幾年,每年賣一口豬還攢了千把塊錢,娘拿出來給你蓋房用。」
「不用,你和爹年歲都大了,留著吧。」
「蓋房要緊,我們身體沒有大毛病。我就是個腰疼,你爹就是個腿疼。不礙事。」
但,畢竟是全磚二層樓。除和親戚借了外,還是差不少。正在他一籌莫展時,家裡來人了。
「黑,沒錢,我給你湊點,你大膽修吧。」村上的有錢戶說。
「黑,沒事兒,你修房子,我佘給你磚。」磚廠老闆說。
「黑,預製板,我佘給你。」板廠老闆說。
黑子知道,別人敢佘給他黑子,是他用半輩子的信譽換來的。他欠下別人的錢,從不讓別人張口向他要,總是有了,主動上門去送。
有大家的慷慨解囊,黑子更有信心了,不到半年,黑子的二層樓也拔地而起。爹看著黑子蓋起的新房,拄著拐杖,抿嘴微笑:「還是人年輕好啊,老了,膽就怯了。」
黑子每天把自己安排得緊緊的。只要地裡的重活幹完,就背起鋪蓋卷外出打工。一到臘月,打工錢算回來,他一準拿著錢去還饑荒。
四
轉眼又一個十年,村裡人瘋了似的,撂下土地,攜著妻兒家小如潮水般湧進城裡,陪孩子讀書打工去了。村裡所有的二層樓一下子成了擺設。黑子看著齊刷刷的樓房,淚水往肚子裡咽:「這是咋了,熱鬧的村莊一下子就沒人了!」
放羊師傅苦笑著對黑子說:「不要看了,黑,世道變了。人都向鳥一樣飛進城裡了,你也準備飛吧。我是老了飛不動了。」
「飛進城住哪,師傅?」
「奮鬥吧,黑,你沒看著人家都在城裡買上房了!」
「城裡的房不是幾萬,十幾萬,是幾十萬,上百萬啊!去哪弄。我就是沒白天沒黑夜地幹,也幹不出個城裡房啊。」
「黑啊,死幹肯定是不行,看看別人怎麼幹,怎麼買。」
「除了貸款,還是貸款,還能怎麼?」
「能貸上款的都是能人啊,黑!」
「是啊,啥話不要說了,師傅。都怨咱沒文化,只會出把死力氣。現在的社會,靠出力氣是掙不來大錢啊。」五十多歲的黑子面無表情,目視著遠山說,「唉,世道變了,變了啊!想著只要村子裡有二層樓就能給孩子娶回媳婦,可現在,城裡沒房,誰跟你?」
「是啊,黑。得想想別的掙錢門路,成天背著個鋪蓋捲去工地,何時能掙夠買房錢?」放羊師傅嘆口氣說。
晚上,黑子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怎麼也想不通:「曾經熱鬧非凡的村莊,雞鳴狗叫的,多好。農村怎麼就不能住了,非得去城裡?」
被窩裡的黑子,第一次滾燙的淚水灼痛了他的心。但一輩子硬氣慣的他還是不服輸:「我不信,不信靠力氣就掙不來個電梯房。」
黑子拿來手機,給在城裡打工的兒子說:「兒子,不要怕, 你爹雖然沒文化,但你爹還有一身力氣。爹始終相信,只要肯出力,錢一定能掙上,城裡的房子咱也一定會有的。」
「是的,爹,不著急,咱慢慢買……」
第二天,黑子背起鋪蓋卷又一次走向城裡的工地。只是這次出去,黑子再也沒活潑地走著回來。據說是從高處掉下來,就再沒有自主呼吸了。
黑子是插著氧氣被救護車送回來的。
送回來沒幾個小時,人就沒了。
當街上站著的老弱病殘,一個個淚眼汪汪:「這麼硬的漢子,怎麼就說沒就沒了呢?前幾天在街上還硬朗朗地有說有笑的……」
「誰說不是呢,一個大好人啊,村裡的大辦小事,黑子是從頭幫到尾啊……」
「唉,世道變了,現在是好人沒活頭,鬼人常活著啊!」
「還好黑子的爹娘都已不在了,不然老兩口怎麼過啊!」
「這都是命啊!」
「聽說賠償款夠在城裡買座小房了。」
「還是咱農村空氣好,住得也寬敞,出口氣也順暢。」
「你是個老古董,年輕人還是要進城。城裡好找工作,好掙錢。在農村,除了那幾畝玉米地,還是玉米地。」
「你說得對啊,還是得進城。城裡能讓孩子們長見識。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以後有本事了,回來給咱建設新農村,也讓咱不出遠門就掙上錢。」
「這是句正話。」
「唉,只是,黑,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可惜了……」
他們說完,嘆口氣,慢悠悠地各回各家去了。
來源:沁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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